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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徽进堂屋的时候,豆绿正坐在下首喝茶,身上换了件蜜合色绣杏花的褙子,更增沉静温婉。她两个贴身丫鬟挽桃和扶柳立在一旁,手里各提个食盒,另有两个粗使婆子,手里各拎了个更大些的食盒。
豆绿一见王徽进来,就放下茶盏,起身袅袅婷婷行个礼,道:“听魏紫说少夫人正在歇息,妾扰了少夫人安宁,实为不安。”
王徽看着豆绿姣美的容颜,心情不错,一撩衣摆坐了,微笑道:“无妨,坐。”
豆绿依言坐下,看着魏紫亲手过来换茶,轻声说着“多谢魏紫姐姐”,一边偷眼打量王徽,见她悠然坐于上首,口含浅笑,分明是随和可亲的模样,双眼却直视过来,目光隐含威仪,衬得那笑容也有了棱角。
想起午间溶翠山房发生的事情,豆绿更是谨慎,面上却丝毫不露,堆出个艳如春花的笑容,道:“眼见是晚饭时辰了,妾有些嘴馋,便着扶柳拿了银子去大厨房,想整治几个小菜尝尝。恰见着林婆子正使人给少夫人送晚饭,扶柳一看,尽是些什么白菜萝卜、青瓜豆腐,简直比庵里的姑子吃得还要素淡,哪里是敕封世子夫人应有的用度?扶柳看不过眼,便回报了妾,妾当即亲去大厨房,督着他们另换了佳肴,这才给少夫人送过来,现在还热着呢,少夫人快尝尝吧。”一边说一边扭身指了指仆婢手里拎的食盒。
王徽眼角抽了抽,心说这一大篇话说的,好似她是第一天才知道东院被克扣饮食一样。看似是送菜过来讨好,实则炫耀自己在府里的权势地位,一个妾室敢于到正房面前耀武扬威,偏偏还一脸真情流露,假惺惺的台词说了一大套,竟是半点尴尬之色都没有。
天知道王徽自己心里已经尴尬得要死了,连一旁的魏紫,还有挽桃扶柳两个丫鬟,都抿了嘴抬不起头来,唯独豆绿,眨着一双剪水明眸,望着王徽的眼神又是熨帖又是担忧,只待少夫人一声令下,就要开始铺排酒席。
这词锋,这心思,这演技,再加上这脸蛋,简直——
尴尬症迅速褪去,元帅阁下内心深处算盘拨得劈啪响,考虑把这位美貌的姨娘收归麾下的可能性。
一边思索,一边爽朗一笑,道:“如此倒是辛苦你了,我这里确是几日不曾见过肉味,正瞌睡,你就送来枕头了。魏紫,你们几个过去把席面张罗开。”又问豆绿:“吃过晚饭没?不如一起用些罢?”
态度大方自然,对东院落魄之实毫不避讳,且丝毫没有猜疑之态,坦荡中又带了几分亲切。
豆绿心中更是警惕,须知自从她被孙浩铭纳了之后,东院这位就再没给过她好脸色,加之苏氏又宠她,少夫人就更加厌恶她了,每次见面,眼里的刀子都恨不能飞出来捅死她,夹枪带棒的言辞更是说了不知多少。
可眼下……
饶是豆绿早有心理准备,知道王徽必定大不同以往,此刻也不由心中骇异,若非自小便练就了审时度势的面具功夫,只怕现在早已破功了。
这时,魏紫已进了屋,福身行礼:“少夫人,四姨娘,饭已摆好了。”而后面露犹豫,看了王徽一眼。
王徽笑而不语,豆绿自来有眼色,当下起身道:“我先过去,帮少夫人布菜。”而后就行礼往外走,腰身婀娜,摇曳生姿。
王徽欣赏地目送美人背影,一边问魏紫:“怎么了?有话要说?”
魏紫迟疑一下,“少夫人,您跟豆——四姨娘积怨已久,往日她从不来东院讨晦气,今日忽然送菜过来,只怕……没那么好相与。”
王徽看了魏紫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的不同。说到赵粉时,她虽不如姚黄激烈,但语气里也是含了厌恶的,但说到这个豆绿……
莫非是因为以前多年姐妹,还存了几分香火情,所以即便豆绿爬了姑爷的床,魏紫也没那么讨厌她?
只不过眼下豆绿正等着一道用饭,时间紧迫,不能多问,王徽遂放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只道:“放心,一顿饭而已,她还不敢明目张胆给我下毒。她送来的东西必定不错,待会吃完了,你们也能跟着打打牙祭。”
魏紫就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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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摆饭一向是在堂屋西次间,中午时因为王徽身子还弱,尚在卧床,就直接传饭进了卧室,眼下王徽恢复了不少,又有客人,自然就得移步西次间用饭。
还没走到地方,就见西次间门口探出个小脑袋来,正是姚黄,一眼瞅见正走过来的王徽主仆二人,不由吐吐舌头,走出来给王徽行礼。
王徽心中就更有些好奇,就连姚黄这个炮仗性子,脸上居然也殊无怒色,按理说,她对赵粉都那般苛刻,对豆绿这个“叛徒”,就更不该稍假词色才是啊。
现下豆绿人就在西次间里等着,按王徽设想,姚黄没跟豆绿吵起来,都算是不错的。
可现在这样,姚黄居然如此平静,倒是大出王徽意料之外。
姚黄就压低了嗓子道:“赵粉也想过来,我怕她看见豆绿就又跑到夫人那边说三道四,就随便甩了个活计丢给她,怕是阻不住多久,我这就回去盯着。”说罢又行个礼,就跑远了。
直呼豆绿的名字,甚至不像魏紫那样叫声“四姨娘”做掩饰,语气间熟稔密切,一点龃龉隔阂都不见。
看来孙浩铭纳豆绿一事,或许还有隐情。
王徽这般想着,走进门,一眼瞧见正中的圆桌上摆了众多碗碟,四荤二素二冷盘,一道口蘑煨鸡汤,还有一筒玉白色的香粳米饭。素菜冷盘且不论,单看那荤菜,也多是炖鸡、烧鸭、蒸鱼一类硬菜,绝不是什么水晶肴肉那等充数的凉荤菜。
豆绿笑靥如花,招呼道:“少夫人快来,这道花雕酒酿炖鲥鱼是邹娘子的拿手菜,今儿下午采买的新鲜鲥鱼,才刚上季,稀罕着呢,都说只有宫里贵人才吃得着。”
“可见坊间传闻不可尽信,”王徽示意魏紫给自己夹块鲥鱼肉,细细品了,赞道,“细腻如绵又嫩滑如脂,鲜香入味,若非托你的福,我定是吃不到这样的菜色的。”
豆绿筷子一顿,不着痕迹看了王徽一眼,见她谈笑自若,神色和煦,并无半点讥刺之意,但面不改色打机锋却又是豆绿的拿手好戏,所以她就有点摸不准王徽的真意,遂娇声笑道:“少夫人既喜欢吃,就多吃些。”又用公筷给王徽夹了一箸鱼肉,面露怀念道:“算来,也有大半年没这样伺候少夫人用饭了。”
魏紫正为王徽盛一碗鸡汤,闻言手一抖,溅了一滴出来。
豆绿笑眼盈盈,微微低下头,双腿已经绷紧,随时准备在王徽发飙把汤碗掷过来的时候起身闪避。
未料王徽只是看了她一眼,嘴角弯起丝笑,把碗里最后一勺饭吞下,冲她亮了亮碗底,道:“不需你伺候,你长得这般好看,只消在旁坐着,我都能胃口大开。”
此言一出,不仅魏紫愣住,连挽桃和扶柳两个人也都惊住了。
豆绿更是错愕,她当然知道自己容貌出挑,不管是孙浩铭还是苏氏,或是巴结她的下人,都不止一次地赞过她有闭月羞花之貌,然而唯独王徽,哪怕是当年还在王家未出阁之时,都不曾听她夸过一句自己的相貌。
再细看王徽脸色,却见她仍然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素净一张脸未施粉黛,立体的五官轮廓却更见分明,简单一个高马尾,就给那双狭长的眼睛平添三分英气,笑意流转,有种别样的风流蕴藉其中。
向来心思深沉八面玲珑的豆绿,头回在自家少夫人的目光中撇开了眼,同时两颊不能自控地浮起晕红。
“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王徽目光不离豆绿的芙蓉面,见美人害羞,更是兴致大增,忍不住就登徒色胚一般吟了句歪诗,而后掩饰地咳嗽一声,转头对魏紫道:“再给我加碗饭来。”
魏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给主子盛饭,一边偷眼打量王徽脸色,见她似是真心称赞豆绿,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个小小的笑容。
她这点小表情,当然也被眼观八方的王徽收入眼底了。
豆绿才刚从那两句艳词的震惊中缓过来,心说她这是调戏我呢?转而又暗骂自己失心疯了,什么念头都能转出来。
但、但是……少夫人刚刚那表情语气,完全不像是长辈称赞或是下人奉承呀,倒、倒是……跟那个好色无厌的世子爷有点像……
豆绿赶紧把乱七八糟的念头驱出脑海,心想定是今日发生事情太多,自己太累了,于是赶紧调整面部表情,故作娇羞道:“哎呀,少夫人打趣妾,妾可不依。”
一边说一边就瞅见王徽第二碗饭也快见底了,又吓了一跳,忙道:“少夫人,晚饭不宜过量,不然夜里不好克化。”
王徽又斜睨她一眼,微笑:“好,听你的。”不过她并没有浪费的习惯,还是把碗里最后一点饭粒吃干净了,才搁下筷子,目光继续围着豆绿俏脸打转。
豆绿心下又惊又疑,还有点轻微的荒谬感,自她来到东院,就对王徽一试再试,每一试都让她大跌眼镜,心道这人难道真能一夜之间转性?还是真如霜降那蹄子所说,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正神思不属,却听王徽开口问:“这一桌珍馐,当也不在你份例中,说吧,花了多少银子?”
豆绿忙道:“并未花费多少,世子爷平日赏赐有加,这样一桌席面还是整治得出的。”说完就微微皱眉,有点后悔,这话纯粹是一时间没来得及反应,说了实话出来,可绝对没有半点要埋汰王徽的意思。
王徽当然看出了豆绿的小神情,不由一笑,到底只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再怎么玲珑心肠,也还是难以面面俱到,又思及孙浩铭那副嘴脸,不由摇头道:“再多的恩宠,也是牛嚼牡丹,煮鹤焚琴。”
豆绿又呆了,这话王徽说得含蓄了些,但她兰心蕙性,还是能猜到其中含义,这少夫人是真的撞邪了吧?竟然直言世子爷配不上她一个丫头?
豆绿眨眨眼,看向王徽,只见她眉头微锁,注视着手边青花鸡心碗出神,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神情端肃而沉静,这在以前那张布满了哀戚和愤懑的脸上,是绝对找不到的。
豆绿就想起了自己此来东院的初衷,今日在溶翠山房,王徽当面驳斥苏氏,轻轻巧巧化解了出门访客受辱之围,言辞间威逼利诱,绵里藏针,实在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又听苏氏她们决定用驱邪来对付王徽,心里就有点意动,想着晚饭来东院试王徽一试,若这位少夫人果真变了个人,那倒不妨把消息透露一二给她知道,让她欠自己一份人情,总归不是坏事。
之后再坐山观虎斗,看看王徽知道了苏氏打算之后,又能拿出怎样的对策。
而到目前为止,王徽的表现虽大出她意料之外,但也不能说没有让她满意。
打定主意,豆绿就道:“少夫人,其实……妾今日来东院,还有一桩事体。”一边说一边拿眼瞅王徽。
王徽心中颇有兴趣,面上却依旧淡笑:“哦?请讲。”
豆绿妙目一转,道:“丫头们忙了一晚,想也都饿了,不知可否请魏紫姐姐带着我这两个丫鬟,把席面撤下去,然后自去用饭。”
王徽挑眉,直接说:“不必。你若觉得不方便,就让你的两个丫头退出去,魏紫我信得过,席面待会再撤不迟。”
豆绿看了魏紫一眼,有点尴尬,但还是应了,转头吩咐挽桃扶柳退下。
西次间的门被带上,王徽让魏紫在门口盯着,而后转过目光,道:“好了,现在能说了罢。”
豆绿点点头,做出神秘之色,压低了嗓音道:“不瞒少夫人说,今日你离开溶翠山房之后,夫人还有话讲。”
王徽侧头:“愿闻其详。”
豆绿道:“旁的也没什么,只是那个叫霜降的丫头,惯会媚主,她说——呃!”
话说一半,豆绿忽然伸手捂住腹部,脸色陡然煞白,贝齿紧紧咬住唇瓣,眉眼都皱了起来,上半身迅速弯下去,几乎蜷成了一只虾子。
魏紫一惊,就要上前去察看,王徽却喝道:“站住,别靠近她!”而后脸一转,温煦笑容早已不见踪影,反是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道:“四姨娘,你搞什么把戏?”
豆绿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她勉强抬起头,一张雪白的俏脸已像白纸一样,额头渗出点点汗珠,眼眶都红了,她深吸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肚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