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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角落,青瓷缸里的冰面崩裂发出碎响,德晔身子抖得更厉害,颤巍巍说:“眼…眼熟,一直便瞧着殿下面善……”
一面说,一面把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推了开来,心里边翻江倒海的。
长到这么大,头一回遇上这样叫她心虚害怕的人。
她心里模糊把靖王同一个人影对上了号,然而他们是天与地的差别,不仅仅从势力而言。
当年那还是个被自己无能的国家送至别国的质子。一个羸弱美丽的少年,眼神却冷漠倨傲,长成这样实在很难让人不去欺负他,看着倔强和光华逐渐从少年眼中流逝,胸臆里便油然生出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毛笔“啪嗒”掉在宣纸上,墨渍迅速洇黑了一大块。
德晔实在是握不住笔了,她的记性其实不算差,端看自己肯不肯去回忆过去。幼时快乐肆意的岁月太过短暂,她很快失去了父母的庇佑,一夕间从天之娇女坠入万丈深渊,潜意识里回避那段时光。
如今他递了个毛线头给她,关于他的那一角记忆忽然便收不住了,山呼海啸而来。
“你、你是在晋国为质的白衣少年?”德晔跟随母亲往晋国给外祖母贺寿那年还不满十岁,从来都是娇纵任性惯了的,便是晋国的几位帝姬也不在小姑娘眼里,只有太子表哥她还卖几分面子,故而有个诨号“小夜叉”,镇日捣乱使坏,谁也不敢得罪她。
她就记得有一回实在过分了,这段记忆比较深刻,因为她抢表姐的纸鸢和表姐打架,把表姐推河里去了,舅母哭着到母亲面前告状,她就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顽皮的孩子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学好的,被骂了的小云卷反而心里压着火气,可巧,路过瞧见几个小太监欺负人呢,叫人家学狗叫……
也猜到是哪个小国送来的质子,可怜见的,被自己国家抛弃了的人,想来都是懦弱悲切的。
无意扫了眼,小云卷当时就怔住了,心里想世界上原来有这样好看的人,真如神仙哥哥一般呀。
只是眼下被几个小太监摁在地上,眼角青紫了几块,下巴上还有泥,饶是如此,少年的眼神竟很是倨傲。她看着看着,突然就想叫他服气自己,顺手掷了几颗石子过去,她弹弓玩得好,砸人也有十足的准头,那些石子“哗哗哗”全砸在了少年脸上。
小云卷得意非常,那少年便望了过来——
如珠如玉的面容上,眼神清冷至极,她对上他,短短的视线交汇,灵魂却仿佛出窍般被吸了过去。
那年的德晔还是个被宠坏的小帝姬,“怜香惜玉”这种情感太过奢侈累赘。她当即快乐地跑了过去,命令小太监继续按住少年,自己则得意地坐在了少年的腰上骑大马,两条小腿荡阿荡的,银铃清脆,嘴里还唱着歌谣。
“雨打梨花莫闭门,桃花不尽思红尘,小红肚兜解开来,满床尽是雪花白……”
小太监们都听傻了,咱们帝姬小小年纪真了不得,淫词艳调张口就来啊。太监们面色各异,更别提少年,这份耻辱是深入骨髓的。她却仍得意洋洋坐在他身上,仿佛他真是个畜生。
后来的事德晔忽然又很模糊了,只记得自己被翻了出去,一头撞在假山上磕得鲜血淋漓的,事情大约闹得很大,母亲淌满泪水的面容如今回忆起来依旧鲜明。
奇怪的是,直到她养好了伤准备离开晋宫,却再也没能遇见那位白衣少年。
他就那么,人间蒸发了一般。
德晔出神的时候,靖王换下了被她弄脏的宣纸,另放了新的摆在她面前,声音淡淡的,“写吧。我说,你来写。”
毛笔被塞进手里,冰凉的触感使意识猛然回流,德晔忐忑地盯住靖王的脸,如坐针毡,从眼睛看到嘴唇,再从嘴唇看回眼睛。
是了,美丽羸弱的少年长大了,成长得英俊挺拔,风水轮流转,找她索命来了……
德晔心情复杂,忽然很没有底气地嗫嚅说:“靖王殿、殿下,我不是德晔帝姬,我是她的双生,嗯,双生姐姐。”
话罢抬眼微微觑了觑靖王,他无动于衷坐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德晔只得偃旗息鼓,抿紧嘴巴不敢编瞎话了。
一时怯生生又问:“后来,后来你去哪里了,为什么我都找不见你呢?”这话问得局促,小几下的手不停扭绞着裙摆。
“帝姬话太多了。”
靖王抻直袖襕,望向她的视线里装满了一整个冬季的冰天雪地,漠然道:“照着我说的写,一个字也不许错。”
德晔很怕他,乖乖说喔,就听见靖王慢条斯理说了一长串咬文嚼字的话。
她理解了下,化为自己的话就是:我如今在殷国一切顺遂安好,靖王待我有如亲妹,为我指了婚事,嫁夫随夫,德晔便不必前往晋国徒增麻烦了……
她有些恍神,不错,她确实畏他惧他有愧于他,但不代表她要任由他宰割,写下这封信和自断退路有什么区别?
德晔清了清嗓子,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殿下怎可如此?我多早晚嫁了人了,什么‘嫁夫随夫’,这里头哪有一句是真话?”
靖王眼光锐利起来,纤长的食指敲击着桌面。
她冤枉极了,在他面前如履薄冰,“我知道您记恨我,然我现下是这样不如意的境况,并不能许诺任何,我早前说起过的,只要殿下送我去晋国,我想我们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难道不好吗?”
说着不自觉前倾身体凑近了他,眼睫抖了抖,秋水明眸里写满了诚恳和希冀。
少女身上特有的甜香一重重飘到了鼻端,靖王垂下眼睑,澹台云卷微抿的唇瓣便映入眼帘,粉粉的色泽,同春日枝头的花瓣很是相似。
“殿下?”
她皱起了鼻子,靖王沉吟起来,德晔燃起希望,下一息却听见他冷冽地说:“你始终是不愿意写。”
她自然不愿意写,又不是傻子!
德晔急得头都要炸开,灵机一动,故意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她自己都认不出是什么鬼画符。
写完了眼巴巴地看住他,“靖王殿下,我实在不识得几个字,我们宁国同你们殷国不同,对女子是不苛求做学问的,我这样已经算是优秀了呢……”怕他看扁自己,她想了想,扯东扯西说:“不过我擅长别的,我会吹埙呀,弹琵琶弹古筝也不在话下,舞也跳得很好呢,是真的,除了写字我什么都会,我可能干啦!”
抬手比了个起舞的姿势,在他眼前一划而过,指如削葱根,柔白细美,指甲盖上还残着蔻丹,鲜红的颜色愈发衬得皮肤如脂如玉。
靖王仿似认同,含笑道:“帝姬多才多艺,小曲唱得亦是极好,孤王早已领教过。”
是么?
她哪里会记得自己小时候骑在他身上唱了什么,搓搓手指羞赧似的,“我倒是不大唱歌的,殿下喜欢?德晔可以学呀,小时候教习女官总夸我呢,我学什么都快。”
靖王唇畔浮起一缕更深的笑意,“既如此,想必日落前写出一封信不是难事。”
还别说,他笑起来真是好看极了,眸如星海,哪怕这份笑意未及眼底,却仿似也有春风化雪的柔情蜜意。
只是要德晔写信委实强人所难,她瞬间萎了,耷拉着脑袋手指在桌面胡乱划拉。
反正呢,咬死不识字不写信,他再看不惯她也干不掉她。
两厢都寂寂下来,德晔一直拿眼睨着靖王。她打定主意,他要是强迫她写她就从马车上跳下去,正精神紧绷着,马车猝地微微震动起来,从前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天崩地裂似的。
德晔吓一大跳,靖王瞥瞥她不作声,外间侍官很快前来禀报,“殿下!前方山体滑波——”
出了事,他便不把精力放在她身上了,一撩袍出了马车。
德晔舒了舒气,趴在窗上望着靖王。刺目天光下,男人容光绚烂已极,炙热的山风吹得衣袂纷飞,他翻身策马,渐行渐远,很快隐没在一片浓尘滚滚里。
德晔抵着下巴怅然若失,慢慢关上小窗跌坐回去。
小几的左上角叠着一摞公文,她趴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挪了过去。也不敢乱翻乱看,靖王何其精明,被他发现她小命就真不保了,只是望着最上面一页纸,粗粗通读一遍,不禁大喜过望——
太子逸居然没死,居然在殷军的围追下逃跑了!
这真是振奋人心的消息,宁国地域广袤,此番殷人虽然占据了中部地区及几个重镇,却总有不能顾及之处,只要太子逸逃出生天,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德晔心跳如鼓,想着要快些把好消息告诉哭包子升平,她一直哭一直哭,太伤眼了。
突然榻上一块凸起的锦缎吸引了德晔的注意,她真是好奇心强烈,天生作死,越怕越要看,把窗开了个缝儿见无人接近,赶忙打开了包起的锦缎。
出人意料,竟是一只翡翠耳坠躺在里面,通体碧绿的颜色,上好的水头,看着是被妥帖收藏的。
可是,这是女人的物件呀……
似靖王这般,原来也会有心爱之人么?她莫名憋闷,恨恨地把翡翠耳坠放了回去,那就祝他永失所爱好了。
闲着也是闲着,德晔又在案前悉悉索索一阵,倒是弄清了靖王的名字,顿时如获至宝起来,“原来你叫裴允啊,字若倾,若倾…裴若倾……”
把他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心头滑过异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