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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行妇人喜笑颜开的脸一下僵住了,她全身的肥肉颤了颤。
她是长安城老人了,见过无数的官员贵妇,早就宠辱不惊了。说句诛心的话,这买卖交易,你情我愿,签了文书后再来闹,她们牙行也不是吃素的。
此人一个仆从都不带,穿着也甚是清寒,她原本以为他不过就是个小文书、穷编修之类的官员。她哪里能想到,这位浑身冷冰冰的大人竟掌管着令人胆寒的大理寺。
那妇人挤出一句话:“大人,实不相瞒,这处宅院时常闹鬼,有些不吉利。您……还是换个宅子吧。我……为您再找更合适的。”
江行俭长相俊朗,眉宇间却带着煞气。他意味深长:“不用了,此处甚好。”
牙行妇人都快哭了,好什么好。她哭丧脸:“大人若是真心要买这处宅院,给28贯钱就是了。”她小心翼翼:“我们牙行的人会免费为大人清理宅院,再附赠大人一尊高僧开光的佛像。”
江行俭道:“佛像就不必了,只有一桩事,我现在客居驿站,多有不便,希望能早日搬进来。”
牙行妇人保证:“是,是,妾身明日就派人过来打扫。”
院落的门又被锁上,临走前,江行俭又轻轻地扫了一眼屋脊。
原来是掌管刑狱的官员,怪不得煞气那么重。
那牙行妇人做事十分利索,次日一早就寻了许多仆人,拔荒草、清泥沙、换破瓦,贴窗纸。不过一日,就让这宅院焕然一新。
过了几日,江行俭着人送了些俭朴的家具进来。仆人为他铺床整顿好后,他当夜就住进了这个宅院。
江行俭所带仆从甚少,不过六人而已,女眷只有一位为他做饭洗衣的婆婆,竟然一个年轻丫鬟也无。他的仆从都住在外院里,内院只有他一人。他整日冷着一张脸,活像是别人欠了他许多钱一样。
吊死鬼所在的那间屋子最大,被江行俭做了书房。
微云对躲在房梁阴暗处的吊死鬼道:“这位江行俭好生奇怪,他身居高位,又是位年轻力壮的男子,身边却没有服侍的婢女。我敢打赌,此人不是爱狎妓ji,就是好南风。”
在书桌上提笔而写的江行俭头未抬,手里的笔却顿了顿。
吊死鬼目光呆滞,敷衍道:“哦。”
微云飘上房梁,狠狠地踢了他屁股一脚。吊死鬼被她从房梁上踢下来,打了个滚,又慢吞吞地爬上去,用自己的舌头在屋梁上系了个结。这下,任微云怎么踢他,抽他,吊死鬼都能立刻反弹回房梁,继续懒洋洋地爬着。
微云无语极了,只能飘到了江行俭身旁。他此时拿了本书,捧在手中研读。
微云念道:“大周律有五等刑,笞杖徒流死……”也就是鞭笞、杖刑、有期徒刑、流放和死刑。书角都卷边了,还有些破损,似乎时常被人翻看。
微云又凑到了江行俭的书架上,里面摆放着譬如《尸检录》,《大周刑律疏议》,《狱断集》……
竟然连话本都没有,这人真是枯燥无趣极了。
微云飘到了江行俭面前,幽幽地盯着他。他的手稍稍抖了抖,却立刻平稳了。他面色毫无异常,只是翻书的时辰长了些。
微云盯了他一上午,愈发觉得这人太闷了。除了偶尔饮茶润口,他就如入定的老僧一般,捏着本书不放手。
微云移开了眼,坐到了他的书桌上,盘着腿,伸长了脖子,索性与他一同看了起来。江行俭翻书的时辰,更长了些。
到了日暮,给他做饭的婆婆送来了一碗馄饨,上面淋着鸡汤,还有一碟麻油拌的胡瓜与切成片垒好的白斩鸡。
微云感觉自己的肚子饿了起来,眼睛冒着绿光,挨近了他。
江行俭吃的很慢,微云有些嫉妒他,伸长了鼻子使劲地嗅了嗅馄饨。只是鬼又没嗅觉,根本就闻不到食物的香味。
微云道:“胖子,难道我们鬼就不吃东西么,要是饿死鬼了怎么办?”
吊死鬼解开了缠在房梁上的舌头,慢吞吞道:“也是可以的,你可以吃香烛。只是又没人给你烧,饿一会没什么。”
微云强自辩解:“也是有的,好歹我生前是大周的公主,每逢祭祀,皇家都会给我许多祭品。”只是近几年,玄宗愈发的痛恨文皇后,底下的太监宫女极会揣摩上意,经常敷衍了事。给她的香烛,时常未燃到一半就熄灭了,真是心酸。
吊死鬼呵呵一笑,气死人地翻了个身,挺着个大肚皮回了一句:“哈哈。”
吃过了晚饭,夜幕来临。江行俭取了墙上的剑,走到了院子里。
他穿着一身单薄的春衫,手里握着长剑,挽着剑花。
清冷的月洒下来,他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沿着他的脸颊、脖子滚入了胸膛。汗水洇湿他的衣衫,可见他有力的线条与矫健的身姿。
薄衫贴着他,半湿的青衫下,隐约可见他的腹肌。
微云坐在石条下,不时地拍掌而笑:“好,再来一个。”
“不错,大爷给你赏钱。”微云看得起劲极了。
屋内的吊死鬼捂住了耳朵,嫌弃她太闹腾了。
江行俭脸更热了,身姿愈发的有力与灵活,手里的剑蛇走游龙,眼里掩藏着淡淡的笑意。
等他练完了剑法,去书房隔壁的房间淋浴时,微云念道:“这江行俭若是没有狎妓ji或去南风馆,而是常年打光棍的话,迟早会出事。我估摸着,他精力太旺,无处发泄,所以只能靠舞剑泄气,以此来压制邪念。”
房梁上的吊死鬼耳朵捂得更紧些,生怕被污了耳朵。
在屋内淋浴的江行俭脸色冷峻,握住木瓢的手紧了紧。
等他从屋内出来,已经换上了淡青的寝衣。他人长得高大,又因长年练武,腰间的线条十分好看。他腿部肌肉线条被衣裳包裹,若隐若现。
他握剑的右手骨节分明,手掌上布满了茧子,让微云有些想歪了。
江行俭回了书房右侧的卧室,吹了蜡烛,放下帘帷,平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微云随着他飘入了帷幔内,坐在薄薄的被子上,支着下颌打量他。江行俭睁开眼,淡淡瞥了一眼,又闭目,不多时就可听到他绵长的呼吸。
微云叹了口气,又是漫长的一夜。阴鬼无需睡眠,她还是出去找些乐子看吧。
她正欲飘出帷帐之际,一阵风过来,将她卷入了一个灰蒙蒙的世界。
微云愕然地睁开眼,耳边哭声不绝。
微云瞧见一位满脸正气的老者站在狱中,脊背挺得直直的。跪在老者身旁的是一位少年,剑眉星眸,正是少年时期的江行俭。
微云心中奇怪至极,我怎么看到了少年江行俭了?这到底是哪里?
老者爱怜地抚了抚江行俭的头,叹息:“儿啊,是我连累了你,你明日要与我一同赴刑场,你怕不怕死?“
江行俭哽咽了一下,朗朗道:“不怕,父亲是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我敬佩不已。”
牢头送来饭菜,有些怜悯道:“江大人,江小公子,这是最后一顿,你们吃好,明日好上路。”
江大人捋了一把胡须,悲呛道:“文皇后牝鸡司晨,妄图颠覆穆氏江山。我江家世受天子皇恩,怎能容她祸乱朝纲?若是太宗皇帝还在,怎会有她文氏立足之地?先帝啊,老臣来陪你了。”
江行俭对牢头道:“劳烦您了,请问我母亲怎样了?她有没有受苦?”
牢头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江夫人接到被贬为官妓的旨意,当场就撞在石墙上,气绝身亡了。临死前,她……说,能嫁江大人为妻,是她的福气,她绝不给江大人与公子蒙羞。”
江大人与江行俭跪下,泪流不止。
微云看了一会儿,眼前场景陡然转换。
微云睁开眼,面前出现了一辆凤鸾撵车。上面坐着一位少女,此女长得竟然与二十一世纪的微云一模一样。
撵车出了大明宫,朝着大雁塔而去。少女道:“嬷嬷,还要多久,我都有些累了。”
跟在她身旁的宫廷嬷嬷道:“公主别心急,很快就到了。皇后娘娘吩咐了,大雁塔佛寺有灵,公主务必要亲自去拜,才能得到佛祖庇佑。”
原来此女就是穆微云,文皇后的掌上明珠。
羽林军在前,两旁的百姓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
微风吹动,微云看到了撵车外的一处高台,台上缚着一行人。微云一怔,她看到了少年江行俭被紧紧绑着,跪在高台上,他身旁倒立的是江大人的尸体。
难道,今日就是江大人与江行俭被砍头的日子?
刽子手的刀上还滴着血,江行俭跪在江大人尸首旁,神色悲愤。
微云心头一热,大喊:“停下。”
凤鸾撵车停了下来,微云竟然发现自己附身到了穆微云的身体中,她喊出的话被人听到了。
宫中嬷嬷道:“公主有何吩咐?”
微云掀开纱幔,走下撵车,朝着高台而去。监斩的令官疾步下来跪拜,微云指着江行俭道:“此人犯了何罪?”
监斩官心中暗道,什么罪?还不是江大人极力反对文皇后垂帘听政,在朝堂上辱骂文皇后狼子野心。文皇后心有不忿,寻了由头,要置江大人一家于死地。
监斩的令官瑟瑟道:“回公主,此人是前中书令江大人的小公子,犯的是大逆的罪行。”他继续道:“文皇后亲自下令,江氏一族,凡男子十四岁以上,皆是死刑。您指着的这位叫江行俭,刚满了十四岁。”
微云扭头,朝着身旁的羽林军首领道:“你回宫去,向母后请旨,就说我十七岁生辰在即,要多行善事。你让母后下一道赦旨,放了江行俭。”
羽林军首领得令,骑马返回了大明宫。
穆微云深受文皇后宠爱,别说是恩赦的旨意,就是要传国玉玺来玩,估摸着文皇后也不会犹豫。
约莫半个时辰,羽林军首领带了一道旨意来。
微云让人放了江行俭,把他带到了凤鸾撵车前。她把赦免的圣旨递给江行俭,淡淡道:“你好好读书,将来……定能成为栋梁之才。”
江行俭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大理寺寺卿的高位,可不是前途无量么?
微云犹豫了一下,褪下了手臂上的一只羊脂白玉,放入江行俭手中:“你耐心等着,你江家会平冤昭雪的。”
等到穆玄宗登基,必然会重用江行俭,还会为江氏一族平反。
江行俭目光朗朗,深深地看了微云一眼。
一阵风吹过来,场景又转换了。
长安街头,江行俭坐在骏马上,游街打马,喧闹的人群嚷道:“快看,那位少年是今年的探花,长得真是俊俏。”
江行俭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眉宇间煞气颇重。他朝着人群里扫了一眼,忽地瞪大了眼睛。等他游完街,回了会馆。微云看到他脱下了绯红的官袍,晕红着脸,双手撑在书桌上睡着了。酒气可真重,微云伸手推了他一把。
江行俭迷茫地睁开眼,然后紧紧地凝注了微云,呢喃:“公主殿下。”
微云心道,他怎么能看到我,我还是跑了算了。
她反身就走,江行俭大手紧紧地搂住她,嘟囔一声:“别走。”
微云似乎能感受到他硬邦邦的胸膛和手间灼热的温度。
就在此时,灰蒙蒙的世界散了。微云睁开眼,她又回到了吊死鬼的那间宅院里,江行俭的卧室中。隔壁的吊死鬼翻了个身,长长舌头扑哧了一下。
江行俭此刻闭目酣睡,口中一直在喊:“别走。”
微云忽地生出一股念头,方才她是入了江行俭的梦中。她在江行俭的梦里看到了他入狱,被救,做探花郎时,游街打马的场景。令她惊讶的是,江行俭在梦中竟能够抱住她。
难道,穆微云的姻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微云坐在江行俭的被子上惆怅地想。
她俯身打量沉睡的江行俭,数了数他的长睫。正在此时,江行俭掀开了薄被,懵懂地睁开了眼,正与微云眼睫相碰,鼻尖交接。
微云飘到一旁,看到了江行俭单薄的寝衣下,竟然遮掩不住他晨间的情形。
微云脸一下就红了,这是男子正常的情况,但偏偏被身为鬼妹的她看到了,这就有些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