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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无边无际的阴云延伸至大威亚拿峡谷上空时,莎莲娜注意到了,澄清锐利的圣西叶岛本土血脉专门享有的墨色瞳孔稍稍眯起。然而几小时前的她并没怎么把心思投到天气这方面去,只管心急火燎地驱车而驰,直向南方的瓦蒂斯城奔去。
奥罗兰大陆的南部,尤其是博肯利昂山脉以南、包括水城在内的地区,气象与此愈趋于不稳定,稍有学识者皆知,何况经验丰富的马车手。
然而莎莲娜却不知为何紧张起来了。拽紧手头缰绳,仿佛生怕一不小心脱手了般,她仰头遥望上方——两道高不可攀的垂直壁垒朝上收缩成极细极细、肉眼几不可视的狭长裂隙,黑色的阴影同时从高空与峡谷底部两个方向包抄起来,封闭了这辆孤单马车照明灯仅存的光明。
昏昏油灯无法提供绝对充足的光亮,它们只勉强清除了年轻姑娘半边面庞上的黑纱,留下单只好看的杏眼与纯黑斜刘海的左半部分。从少女耳畔处被梳至其后的利落发式看来,她是一员骑士,不论胸甲胫甲所发出的银亮反光、两肩上所披的英姿飒爽翻飞而起的暗红斗篷、还是腰间藏在光线不可及的黑暗里的轻剑鞘皆很好地应证了这一点。
成为瓦蒂斯总督、格晓夫大人的护卫已有四年,莎莲娜还是头次碰到如此怪异的状况。平常通过大威亚拿峡谷的车辆虽少,但还是有的,因为与行车速率相比,对于黑夜无人的畏惧总会屈居于下风。金钱利益的驱使或养家糊口的威慑下,再怯懦的愚夫也会变得勇敢异常。
可惜现在,街头酒馆的老道车夫们的叙述谈笑失去了用场。请教过后得到的所谓的答案,如“根本没有必要担心”、“大威亚拿峡谷这段路也就五六十里路”、“一如既往,像平常那样驾车即可”之类的言辞,在真实之前丢失了它们原有的分量。黑发黑瞳的骑士,眼前是无限延伸入黑暗的窄道,耳边除车轮滚动的碾压声便是寂寥。
额角沁出的冷汗象征着内心的动摇,而一双咬紧的牙关却暗示着坚定不屈的意志。理智与人的本性抗拒着,致使她高高扬起的缰绳复又甩下,催使拉动车厢的两匹雄马嘶鸣、抬起肌肉虬结的强壮双蹄加速猛踏,激起更烈的小型沙尘。
不。事已至此,她不可能退缩。驱车转入大威亚拿峡谷是她的抉择,若能顺利通过,至少可减去五小时的行程,确保尽速抵达瓦蒂斯城中心的总督府;反正若中途而退,必将使进入大峡谷以来两个小时的耗费化为乌有,也许直到明日午后仍不能望见城郭上挂起的蓝底白鹰的国旗。何况已身限孤境,前进或后退都未卜前途,又有什么分别呢?
感受着身上沉甸甸的金属便甲,随着奔马颠簸一同颤动的重量属于胸口那块银制勋章,年轻的女骑士坚毅的眉宇间难免漏出几分隐藏得很好的急促。
“咿啊——”
在这本已安静得过分的环境中,她收缩的神经顿时绷紧。下意识地握紧腰间长剑,莎莲娜朝刺耳鸣声的方向扫去目光,最终却只望见一对栖息于高崖枝丫上的黑鸦。
毫无生机可言的深邃石隙中,尖细枯瘦的节枝似是梦魇的恶作剧,扭曲拧转着伸出,尽披褶衣,不生青绿叶片。噪音制造者的乌鸦们踮脚并排挺立,凄然冷酷地回应着崖底驱车者的视线,除发黄如炬的瞳孔外净与黑暗交融。
分明它们不是人类,莎莲娜却莫名从中接收到某种寒意,好像刚才开始便一直存在着。她无法确定两只乌鸦注意了她与这辆马车多久,甚或它们在等待什么。
事实上已无闲暇可供疑虑。莎莲娜在惊异交加中停下马车,这差不多就是五秒过后的事情。
……
将缰绳紧束于枯败突出的石节上并用熟悉牢固的水手结扎好后,再三确认不会松动,黑发女骑士轻哼着抚摸两匹性格急躁的黑马使之安驯。她抽出腰带上的一柄短刀,裁断马匹与车厢间的连绳,连收回刀鞘的动作都流利得如经千百次训练般。
瞥了眼映射在车窗帆布上的摇曳烛光,她犹豫片刻,终打定决心、转身快步来到车门前,用柔和但足以唤醒浅睡之人的力道敲了敲车厢右侧的栏木。
执行这一动作时,莎莲娜小心翼翼地斜视向峡谷正前,凝缩的黑色双瞳倒映出幽幽黑暗中的零星火光。那似乎是一队黑黢黢的人影,由于距离与光线的原因看不太清。
……
六十七岁的派博大学士是位值得尊敬的老者,对学术、尤其是政治方面有深刻钻研。他蓄着一大摞雪白山羊胡,额前到脑后发丝褪尽,除耳边两撮斑斑鬓发外、便是颗散发出智慧精光的圆滑脑袋。
自从辞去特朗姆夫大学的教授职务后,被重金聘请为瓦蒂斯城主堡总执事,如今已有整整二十二年化作了东逝不复返的流水——目前的瓦蒂斯第十三任总督,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效忠服务的第三号大人物了。他与瓦蒂斯城的另一位老人、城主堡总管兰萝太太齐名,前者主外后者主内,可以说整个总督府上几乎无人不会在他的气质下折服,街头乞丐也该产生三分感化。
听到厢外传入的扣击声后,首先睁开眼的便是派博大学士,惺忪的垂老瞳孔留意于对面座位上斜倚瞑目深眠的严厉男人。
已至中年的格晓夫总督尚未苏醒,穿着青绿大衣的身子略显发福。此居高桀骜的人物脸上虽显现出皱纹,仍一丝不苟地僵硬着;哪怕总督府上,派博也从未见过这办事一板一眼之人的笑容,何况经历过诸多不顺心的事后。
“发生什么事情了。”不动声色地撩起帘布,从静止不动的景物中获悉马车已然停止中途的老人向窗外询问,声音压低到极点,唯恐惊扰了那位尊贵大人的难得睡眠。
车厢外站着的人往车首打了个手势。
“这样啊,”大学士挑了挑花白的眉毛,“稍候。”
斯人摇摇头,神色急躁的他又打了个手势,时不时望向他第一次打手势的方向,眯起的黑色瞳孔收缩。
大学士沉默片刻,然后从黑色长袍下取出一支羊皮卷轴,递出的同时不忘嘱咐道,“看下情况也罢。安心,万一发生紧急事态,我会确保总督大人的性命绝不受到威胁。”
窗下人消失在视野范围外之后,派博重新拉下床帘。
厢内吊灯的微弱烛光下,老人看了看这位已在任十四年之久的总督一眼,不忘探手伸入长袍衣襟以下,从容不迫地掂出一块金属模样的小东西,放在眼皮底下仔细端详。
本不该出现在无宗教信仰的学者身上的银色十字架,它的表面反射出诡异勾起的嘴角,明晦交替。
……
从裙甲下的布囊里抽出两只手甲,替换下为方便御马而戴着的皮革手套,金属的冷意与坚硬感使莎莲娜少许安心了些。精良的装备与武器向她重申了自己身为一名骑士的事实,也是她一部分勇气与自信的来源。
依稀记得多年前瓦蒂斯大广场上的事。依靠出类拔萃的剑术,年轻的少女从数千位候选者中脱颖而出,在芸芸众目惊叹赞许的瞩视下踏上了纯红色的大地摊。
绵长笔直的红毯等同于至高无上的荣光,延伸向城主堡大堂下那架披着蓝白国旗的王座前。灰发白鬓的早衰男人眉宇间看不出疲惫,像个国王般站在地摊的终点,亲自为单膝跪下的女剑客奉上一柄轻如细叶、却利若针芒的宝剑,任命她成为瓦蒂斯总督的新一任近侍长。那一刻,钟楼鸣响、礼花齐放,红毯两侧一字排开的政府官员、或教堂职员、或富商或贫民一併鼓起掌来,将欢呼赞扬的语声送上蔚蓝色的春日天空,随着几只振翅而飞的白鸽传达向未知的远方。
成为瓦蒂斯总督的近侍长,是什么概念?大致相当于其它国家的首席骑士长,只不过瓦蒂斯城是奥罗兰大陆唯一一座以商贸和平为目的建城、以单个城市建国的国家,并且采用选举市长制而非君主****,因此别有用心地改变了一个单单的称号而已。
遐想间,莎莲娜站定于马车前十步开外的地方。她抬头挺胸,右手按在腰间尚未出鞘的剑柄上,昂然直视着不远处那对摇动着、接近着的火光人影。可以看见了,约摸二十人的队伍,所有人都披上了一层黑色的麻衣,静悄悄地、像是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行进于峡谷之中,似乎只需微光一灭,便能尽数隐匿于永无止境的夜幕下。
畏惧黑暗是人类的本能。莎莲娜暗自咽下一口唾液,握住印有瓦蒂斯总督亲笔签署的通行证明的羊毛卷轴的左手,抖动一下。
直到黑色的队伍同样在她对面十步开外的地方止息。
阴影盖住十九张脸庞,他们戴着如出一辙的黑色风帽,使看不清任何一人的真面目。
“什么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队伍中央,前后左右共八人合力扛着的黑色大箱匣,黑发女骑士竖眉扬声喝问道。
许是通过少女的神情语气姿态推测出其身份地位,那些人们面面相觑。
“是南边来的送葬队伍,尊敬的骑士大人。”半晌后,为首的黑衣人首先迈出队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拘谨的鞠躬礼,小声应答。
女人?诧异地张大眼睛,莎莲娜无意识地松开些佩剑,“说得详细些。”她的视线落回黑色木箱上,那沉重的大玩意儿着实像是棺材,呈不规则对称六边形状,箱盖表面嵌着纯银十字,闪耀着神秘的光泽。
“从康利镇来,往费加郡去。”
“去做什么?”
“老人家、也就是我的父亲加洛罗先生,昨天刚在瓦蒂斯去世,我们以为让他沉睡在自己的家乡中是子女应尽的义务。”
“原来如此。”摸摸纤细的下巴,看着黑衣女人低头垂首似是沮丧过度的模样,心有怜悯的莎莲娜点了点头。
康利镇位于瓦蒂斯疆域北部,而费加郡则位于弗朗克王国的东南部,两者直线相距不到四十里。按脚程来估算,与绕开大威亚拿林区、再翻过博肯利昂山脉东陵的崎岖山路后再走回平原地区的一百多里路相比,大威亚拿峡谷是最短路径的必经之路,里数不会超过半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