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片:瓦蒂斯之夜

冷星月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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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咻,幽远高空上飞蹿过一道黑色流星。它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人类的肉眼无法分辨出具体形状。

    明月淡淡对此不语,繁星冷冷于其不言。黑色的夜幕,上方是无云而愈加高远的天际,漆漆如洞,仿如一片巨大的半球形罩幕。它从天幕两端拉开,弯弯笼罩下去,成为一张大伞,防止下方陆地受到陨星的损害。

    扇开翅膀,高空内急速流动的气流顺翅翼的曲线分成上下两部分,阻碍力几微不可记。浑身黑羽,除眼角旁有颗白色泪痔的鹰隼迅速滑翔,澄圆的黑黄眼瞳直勾勾锁定住前方,好像早已确定目标所向。哪怕这里的高度已近两千英尺,冷冽的寒风、稀薄的空气与恶劣的环境亦丝毫不能延缓它的飞行。

    黑黄鹰眼一转,俯首瞥向下方。一片狼藉,阴沉沉的黑色。翻滚的云层蠢蠢欲动,又厚又重地铺垫在脚下,不知其尽头在何方。这种可怕的劲头确可跟幽冥地府比个高低。

    这些缓缓挪动的云层其实最高不过一千英尺罢了,尤其在眼下低缓的沿海平原上。当然,压低的云层也能提供给它便利。

    只要能脱离云层,就不会被困于当中,失去应有的方向感;或被强劲冬季风干扰,导致最简单的飞翔都变得极其费力,任由乱风把它拉到索马里去。受过特殊训练的鹰隼无须担心在高空筋疲力尽而亡,因为它们的肌肉与肺活量,连三千英尺的高空飞行都可以保证。

    不过就在这时——呴!一记半朦半胧的鸣响声倏地从云层下某个角落传送上来。受到云层阻隔的响音并不怎么清晰,但对听觉灵敏的鹰隼而言,显然变成了一条鲜明的信号。

    黑金瞳间闪过一瞬零星之光,浸沐于高空月幕中的鹰隼旋即屈下头颈,抬起尾部,双翅一扇。做好准备姿势的它直直垂降向下去。这种俯冲的架势,还真像要凭借它弱小的身子,把眼前云层打穿一个洞来。

    没有什么来阻止或推动它。惟余樊星点点,从背后撒上无数道光纹,映照闪烁。

    …………

    深沉夜色下所隐藏着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未知。奥罗兰大陆南部最繁盛的自由贸易城邦,瓦蒂斯城,终于在这一天夜里陷入了迷雾的围困中、时隔整整一年光阴。

    [时年新历1765年,八月二十四日,午夜十一时。]

    瓦蒂斯城的秋季亦可称为雾季。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虽说无需过早担心寒潮降临,但面对这一年一度的迷雾,就逃也逃不开了。从东南海面吹拂过来的湿润海风,其中所携湿气在遭遇微弱清爽的北风时自动凝结为小液滴,形成足以笼罩整座都市的大雾。极度微弱的风无法短时间内驱散雾气,只会导致其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清晨,对夜间百姓的生产生活造成极大弊端。

    “哗、哗!”

    熊熊火焰从木杆升起,滚滚燃烧着驱散周边数尺的迷蒙雾气。全身被黑色布袍覆盖,连眼睛也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男人缓缓放下手中木哨,身形离开背后的木柱。支撑火焰的柱子显得粗糙而不加修饰,它只是匆忙赶制的新手工产品。

    “喂,这样就可以了吧?”迅速转过头去,他的目光有神地望向右后侧,询问。

    “……”没有给出回答。堆砌在船舱内部的干枯草前,另一身着黑袍的影子斜斜倚靠于柔软柴草上,不辨男女,任凭船首微光照着他的一双黑色鞋尖,发出幽幽光泽,看上去竟极其纤细。

    “切。这次又摊上个不会讲话的木头么?”黑袍男子暗自啐了一口,摇头从后方收回视线。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为谋求生计,本为一介船夫的他加入了某个神秘组织,每个月都能得到原本做拉船生意两倍的酬劳,而他所需要完成的任务也很简单:一旦有身穿与他相似黑袍的客人登上船,他就必须取得客人所需要的信件、或毫无保留地为他们办事,直至他们离去。

    关于组织情报以及内幕,他无需知道、更不想知道,仅大概晓得组织名字叫作“黑闸”。不过这样足够了,他只需要为他们办事收信,连查看信件一眼都不被允许。这是在收取了相当可观的酬劳的情况下。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路人皆知的明白道理,等价交换的绝妙体现。

    话说回来,他见到这种莫名其妙之人的次数也不是一两次。往昔组织总是派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人外出执行任务,虽然他连组织上层执行的什么任务都不清楚。关键规则是不能过问,本就没什么志向的小人物,他自然最明白不过。

    “唉,办完这场事赶快回家算喽!”低声呼喝,船夫随意拊拊身上那件象征“某组织”的黑色袍衣,迈步径直走向前方。

    嘎吱嘎吱,船板被厚厚狸皮防水靴子踩得嘎吱作响,小船被水面波浪与他的步履弄得左右摇晃。然而本职为船夫的他并不为之所动,只管稳稳踏着靴子,顾自前来到尖尖翘起的木质船首。

    尖细船头几乎只容单脚站立。船夫却流畅地迈出皮靴踏到船首木桩下,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扶着桩子,眺望远方神情专注,尽管那只是片幽灰的雾罢了。

    “我说,”片刻后,他开口道,并不回身面对后方船舱中的组织之人,仿佛只是自言自语,“既已上船,很少有像你这么安静的顾客。说实话我挺想了解,到底你是不想讲话、还是说?”

    语声顿止,因为船夫视野内出现了某细小的动静。

    灰蒙蒙的水汽与雾气间,一道漆黑色影子陡然脱离出黑夜,犹如一颗火铳流弹般、直蹿向这艘小船所在。已近中年的男人,兜帽下脸色愈发沉静。

    来了。

    扶住船首木桩的右手更用力几分。眉头皱起,紧张而严肃,他就这么静静看着它扇动双翼、倏尔降下高度,绕过上方桥梁石柱、直潜行入桥面下的河道,不消片刻便已落到船夫那摊开的手掌上,稳稳支脚立住。

    “嘘、嘘。”船夫轻啸几声,边安抚着黑鹰身体上的羽毛、边从它颈项层层叠叠的茂密羽毛间捏起一块黑金色的小东西。

    油光滑亮的金属质地,在灯火辉映下、清晰地反射出男人平淡无奇饱经风霜雨雪的脸庞,仿若明镜。可看清的刹那,他的瞳孔反而骤缩一记。

    这是……

    左手抽搐般颤抖,下意识地放开那只鹰隼、使之扬起羽翼,再度扑进桥洞外的迷雾中,旋即隐去身形。对黑鹰扇翅的声音不闻不问,船夫目光至始至终聚焦在黑金圆片上。干了这么多年,他还从没收到过这样奇怪的“信件”。

    金属圆片并不重,只手托举就像鸿毛般轻盈,教人怀疑它会不会下一刻便从掌心上飘飞出去。黑金表面上横斜竖直纵横交错,那是刀笔雕刻的痕迹、滚烫的锡金光辉,与众不同精雕细琢。

    这样奇怪的东西,真的是信件吗?船夫不禁如此怀疑起来。过去他所接受过的信件,或纸封、盒裹、甚或单一刻着文字的竹板,哪怕最稀奇古怪的物品,皆起码还有些信件的模样,唯独这次令他摸不着头脑。

    “信件来了,对吧?”

    心下思绪被毫无征兆地打断,船夫撇过头去,正见后方船舱内逐渐起身的黑色斗篷影子。扶撑着船舱边的木质栏杆扶手,斯人动作很是缓慢,一点没有因为信件到来而惊慌失措的色彩。

    一双纤细精致的黑色高筒靴,静悄悄踩在船板上踏定。他并不高,半昏半暗的灯火隐约照出比起寻常人士要矮上将近一个头的身高。而那件黑色的长袍亦显得拖沓,不但宽阔得像盖住他纤瘦细小身子的一块大毯子般,更在周身船板处堆了一地,绝计不合身。

    “噢,没错。”眼睁睁看着对方站直起身,扬手整理身上褶皱及不小心粘上的稻草杆子,船夫心不在焉回答道。

    喂,到底怎么回事?今次组织怎么可能会派未成年的小孩出来执行任务。

    暗自思寻是否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却无论如何得不到一个应有的答案。不过有一点是好事情。那就是对方的开口已证明了他不是一名“哑巴”,至多只是语言沟通不够流畅,这样以后起码办事方便些。将思绪放在一旁,船夫谨慎地握住手中黑金圆片,转身走向船舱。

    “就是这个。”探手撑住侧边的照明火炬,船夫矮身钻入对他来说已是狭小的舱库,递交出去。

    摇晃不定的夹板上,火焰耀光也不怎么安宁。晦明交错的灯火映现出小小的黑色影子,朝那袭宽大袍子送去几分额外的神秘感,仿若阴影。

    不发一言,此人沉默着接过了黑金圆片。

    这个瞬间,船夫黑色兜帽遮掩下的淡漠双瞳一惊,手连带起身躯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蓦地意识到什么的他,立即转眼看向眼前之人的手部。

    这只手是这样的苍白,毫无血色,端正地攥住那块黑金色的圆形制品竟显得违和。是他的手掌太小了吧?导致那片黑金圆片看上去异常的大,险些快要达到抓不住的地步了。

    好冷,这只手。瞥了眼自己的右手,船夫这才惊觉,原来结满老茧的皮肤上已浮显出紫黑色的印记。狭长的痕迹不怎么明显,浅浅的,且在逐步消去;但毫无疑问,这是冻伤。

    “喂,你……”瞳孔瞪大。可惜还没等到船夫有开口提出疑问的机会,一道金色光芒已从眼前爆发出来,打消了他的念头。

    这是什么?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之景况,船夫不动了。

    数步之遥前,瘦小身影双手合拢,双手拇指分别相抵于金属圆片的边缘,使保持水平于地面。一道道黑色纹路,已悄然从按压处显示,流动着,交错盘踞,沿滚印的金色纹路侵蚀下去。相比于周边金色纹路的黯化,圆盘中央的那块金质圆心倒愈加鲜明透亮,是越来越华丽堂皇的金色。不单整间船舱,乃至整艘木舟甚至以外的地方都被映照得通透明亮。重重的迷雾产生了驱散的趋势,被这样一小块璀璨的金属圆盘。

    抬眼看向舱外趋渐通亮、低压压的阴森桥洞,船夫或许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这位独特的客人先前要示意自己驶船到这样一处窄小黑暗的船洞中来了。

    动静实在太大。若是开阔地方,闹出这番动静的话,小船所在顷刻间便会被全城夜间警备兵力锁定。

    “……明白了。”就在船夫遐想的片刻,金光骤然缩降。提起袖管,尚未等船夫看清楚怎么回事,那块黑金圆片便已滚入他的宽大袖口内,不知去向。

    “既然如此,就请阁下驾船前往‘卡伦贝桥’吧。”忽略船夫稍显抽搐的嘴角,黑袍人背过身去,踱步回到船舱内部深处,头也不回道,“嗯。路线有些复杂,不合寻常;不过一路上尽听取我的指示,我将保证你应有的报酬。”

    语毕便再不理不睬,他只安静地坐回到枯草堆前,背部歪歪扭扭地依靠着,无力而慵懒。拉下兜帽的黑色身影继续沉浸入最深的阴影中,没有半点看一眼船舱口呆站的船夫的意思。

    “……真是个怪人。”看着后方好似继续陷入沉睡的黑色影子,船夫僵硬地撇撇嘴,终无可奈何地提起了木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