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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夫人满意点了点头,这才起身走到桌旁。
小童已不声不响将瓶瓶罐罐摆了满桌,屋子里有淡淡清香飘散开来。
倾挽坐在床沿,松松挂起的床幔后,她终于看清了秀娥。不过几日,秀娥本就不算圆润的脸颊彻底凹陷下去,嘴唇干裂,眼睛下方透着乌黑,面色如灰。
“她真的,没事吗?”秀娥静静躺在床上,棉被下一丝起伏都没有,仿佛没了呼吸。倾挽却仍是不由放低了声音,生怕吵到她分毫。
宋夫人将几个瓶子里的药粉混在一起,“该庆幸发现得还算及时,不然这一条小命就算搭进去了。你放心,这样的事我从前也见了不少,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半是虚弱,多半还是被吓晕过去的。”
接着又问:“她便是同你一齐落水的姑娘?”
倾挽颔首。
宋夫人冷冷直言道:“那她更该庆幸那日醒得早,被我救过的人若是求死,我绝不会去救第二次。”
这话听着不免无情。
行医者本该无条件救死扶伤,可倾挽转念一想,眼前这个她险些赔上性命搭救之人,竟然仅仅时隔几日便自取性命,她又何尝甘心。行医者同样是人,最不能忍受的怕就是病人轻贱生命。被医者若不愿自救,想来医救几次都是枉然。
“怎么会这样?”她低喃,一路上不停思索这个问题,还是无解。
宋夫人调好药膏,倾挽让出位置,看着她将绿油油极为粘稠的药膏涂在了秀娥手腕割伤处。静等了片刻,血迹没有透出的迹象,这才又涂了一层,之后细细将布一圈圈缠上。
叫了那两个丫环进来,指了指桌上的罐子,“药给你们留下,每两日换上一次,”又指了指扔在凳子上带血的白布,“记得每次换药后清洗时用热水烫过,放在通风的地方晾干,屋里温度不宜太高,不利于伤口愈合。”
吩咐完手一摆,让两人下去。
“为什么自杀只有问她自己了。”她接着倾挽刚刚的话,“我为她把过脉,她落水之后身子便没有养好,忧虑太过,身子大亏。”
“忧虑?”倾挽低声念着。
“为什么忧虑呢?”小童听到倾挽重复这两个字,有些好奇地发问。他的瞳眸清澈,明明是天真无邪的孩童,却从始至终不曾流露出害怕神色,不知是见得太多,还是不明白那鲜红的颜色到底意味着什么。
宋夫人拍了拍他的头,一边将桌上的瓶罐一一收至箱中。那箱子看上去不大,却设计得十分精巧,中间隔了平铺的夹层,可以轻易收容更多东西。
她平心静气回答:“因为害怕啊。害怕就会忧虑,忧虑之人又容易头脑不清,头脑不清就容易冲动,冲动了自然就会做傻事。所以啊,做任何事都要想清楚,千万别冲动。”
小童听了她绕口令似的话,十分确定地点头,“嗯,我不喜欢做傻事。”
宋夫人难得笑了,也不管他是否真的听懂。将箱子上的皮绳挂在肩上,问倾挽要不要一齐走。
“我想再留一下。”
宋夫人“嗯”了一声,也不奇怪,在她看来,这里的人都不大靠得住。
倾挽起身送宋夫人。
夜色沉静,不安与焦灼仿佛已随着新的一天到来而消失殆尽。
宋夫人安然接受了倾挽的道谢,借着月光,注意到她细腻指尖上沾染的血迹,“你手上的伤恢复得很好,看来你被照顾得不错,没浪费了我那点药膏。”
倾挽笑笑,只听她又道:“我话可说在前面了,你若是也想着什么自杀自残之类,最好回了王府再进行,免得没人施救真的丧了命去。”
倾挽笑容未收僵在了脸上,小童看她的神情,嘿嘿笑了起来。
她伸手弹了弹小童圆亮的脑门,眸中盈满月光,“倾挽一次次为人所救,不敢寻死。”她还有事未做,有疑惑未清,不能寻死。
“那就好,这世上原也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感叹完这句,宋夫人转身对她道:“秀娥的情况你在旁边都看得一清二楚,就替我去向王爷复命吧,我直接回了。”
说罢,也不等倾挽应下,率性离去。
倾挽看得有些羡慕。
……
见到倾挽又折返回来,两个丫环不由都有些纳闷。可所谓怪事莫管,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闷头去做自己的事。
屋子里静得秀娥的呼吸都听不到,倾挽坐在她身旁,轻轻握起她未受伤的右手,只有脉搏上微弱的跳动才能证实她依旧活着。
她怕的究竟是什么,才会让她借此逃避?是没有找到的敏夫人的荷包?是怕被责骂?这些带来的恐惧就如此强烈,强烈到她不惜舍去自己性命?
倾挽无法相信。
模糊字音突然从秀娥口中溢出,打断了倾挽思绪。激动叫了她的名字,她却一无所觉,只沉浸在自己的梦魇中,反复低喃着什么。
倾挽伏低身子去听,一个字都分辨不出。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急促脚步奔了过来,未待倾挽直起身子,肩头已被人向后推开。铃兰眼疾手快,从旁扶了一把,才没让倾挽压在秀娥身上。
床上之人依旧双眼紧闭,毫无生气,巧儿一愣,转眼间正望见奇怪看着她的二人,半晌歉然道:“倾挽你没事吧,我还以为秀娥醒了,一着急就……”
“无事,”倾挽起身让开,“刚刚以为秀娥醒了在说什么,没想到只是梦呓。”
巧儿眼神微晃,表情有些微不自在,她向两旁看了看,“宋夫人走了?”
“嗯,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伤药在桌子上,该注意的事项都告诉给了门外两位姑娘。”
“那秀娥姑娘现下如何?”问话的是一旁的铃兰。
倾挽欣慰回道:“庆幸秀娥的力气弱,总算是有惊无险,随时都会醒来。”
“那就好,那就好。”巧儿松口气。
秀娥含糊不清又说了句什么,倾挽似乎听到‘抱歉’二字,她心下一动,脚下微挪想细细再听,却听巧儿忽然高喊了外面的两个丫环进来。
“刚刚宋夫人的吩咐你们可都听仔细了?”
两个丫环似乎对她很是敬畏,唯唯诺诺道:“是,我们记下了。”
“那就好,秀娥这边你们两人换班守着,不可离开一步,有事直接禀给我,可记清楚了?”
“是,清楚了。”两人齐声道。
巧儿满意地点点头,对倾挽道谢,“刚刚不好意思麻烦到你,耽搁你这么久,后面的事交给我们便好。”
倾挽原想再向她询问敏夫人荷包一事,见状又作罢,“我与她总算相识一场,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我还要回去向王爷复命,那便先告辞了。”
“我出来许久,也该回了。”铃兰随声道。
倾挽又深深望向沉睡的秀娥,同铃兰一道走了出去。
巧儿看着两人远走的身影,低呼口气。
“没想到你瞧着娇娇弱弱的,胆子不小。”铃兰主动开口。
倾挽从前对铃兰印象不深,不过此次碰面,倒是觉得铃兰稳重大体,颇有好感。她摇头苦笑,“所以说看人不能只看表象。其实不是不怕的,只是我们毕竟曾经共患难,如今看她这般,有些不好受罢了。”
“你这么想也可以理解,不过这个‘果’又何尝不是她的性格所致。”
固然有性格的原因,不过若是没有外力的压迫,秀娥又何至于此。回想巧儿先前的一举一动,倾挽陷入凝思。
门外伺立的丫环为倾挽撩开帘子时,房内说话的三人停了口,眼波一转纷纷望了过来。
敏夫人激动探身,急急问:“秀娥现下如何?”
倾挽看了君若谨一眼,将方才所见所听又一一细述一遍。
“思虑过重?”孟曦文重述这四字,语气意味深长。
李敏目光微闪,“秀娥她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自那事之后她便一直神情恍惚,时而清醒一些,不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便是怔怔出神。先前我也同她说过数次,要她但凡有什么心思只管说出来,即便解决不了也总好过闷在心里。每次她都笑着应下,却从来不提,我看在眼里,也是百般心疼无奈。”
“如此说来,秀娥岂非早早便已现了端倪?”孟曦文端详自己艳红蔻丹,唇角弯了弯。
李敏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于皮肉之中。她就知道,孟曦文永远不会忘了找机会落井下石。
这句问话看似简单,可不论如何作答都势必不会讨巧。
她心里又是难堪又是气恼:难堪秀娥是她房里的人,之前落水便已让许多人指指点点暗自揣测,自杀之事一出,更是直接将剑尖指向了她;恼自己,更恨身边没有一个得力稳妥之人,否则也不会给她惹出这么大的一个麻烦。
只听孟曦文接着又问:“好歹过了这么些时日,当时的情况她就当真没有透露一星半点?”
倾挽为她的话语暗自蹙眉。
李敏稳了稳心神,见她不再追究方才的问题,反而询问落水一事,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瞥了瞥倾挽,李敏缓缓摇头。
“那便只有等秀娥醒了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孟曦文眼睛一转,目光落到亭亭玉立站在君若谨身旁的倾挽身上,“倒是倾挽你,身子恢复得不错。”
倾挽躬身道:“多谢文夫人关心,奴婢并无大碍。”
孟曦文瞧了她半天,幽幽一句,“同是受难,可到底人各有命啊。”
李敏面色复杂。
好一个人各有命。
有人生来富贵,毫不费力便可得到心中想要,如孟曦文,如蒋嫣;有人遭了灾也能因祸得福,如慕倾挽。
只有她,什么都没有,就连最亲近之人,她也不敢全部托付。
她悄悄侧眸,王爷脸部俊逸轮廓在摇曳烛光中显得模糊不清。心慢慢悬起,若是他得知事实真相,即便不是她所为,也会落下管制不严的名声。
她咬咬牙,庆幸秀娥还不曾醒来。
可不多时,当她看到进入房来的人时,心猛然一提。狠狠瞪向孟曦文,未想到她还留了这么一手。
以为只要巧儿看住铃兰便可,却没料到自始没有现身的玉柳竟也来了玉清苑。
玉柳搀着虚弱至极的秀娥走上前来,向王爷行礼,“奴婢向王爷及敏夫人问安。”
孟曦文被秀娥模样惊住,悄悄睨了君若谨及李敏,半天才清了清喉咙,怒斥玉柳道:“怎么回事?不知秀娥还病着?”
玉柳不紧不慢答道:“回夫人,奴婢实在担心秀娥的状况,处理好夕颜院的事后,便赶了过来。哪知刚刚抵达玉清苑,便听说秀娥已经醒来的消息,奴婢一高兴便直奔秀娥的住处去探她。得知王爷与文夫人因她半夜而来,秀娥求着奴婢带她过来,奴婢屡劝无用,只得依了她。”
孟曦文抬手捂住胸口,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既如此便罢了,拿把凳子给她。”
玉柳应是。
李敏看着演戏的二人,强忍着吞下“胡扯”二字。她绝不信此事是玉柳擅自而为,更不信秀娥醒来的消息会轻易传出来。
该死的巧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