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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之上,两束目光交错。
“你是驭灵者么。”
苏格首先开口,而冯恩并不作答、希声直接出现在他的身旁。
“有意思。样子看着和我差不多年纪,也不像是什么世家大族,竟然就成了驭灵者,你们大明也还是有具备天赋的人嘛……”
“废话真多,还打不打。”
握起拳头,冯恩冷冷甩出这句话,希声也随着他的动作伸开双臂摆出拳击手的架势。
昏黄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将他的半边面容罩进阴影,周围的空气沉默得仿佛要让人窒息。
苏格见他这样,却是笑了。
“来吧,年轻的驭灵者。”
瞥了一眼冯恩,他信步上前、摊开的双手随意地垂在身体两边,各自燃起一团火焰:
左手火焰金黄如初生旭日,右手火焰橙红如日落黄昏,正和四方之明手臂上燃火的颜色一模一样。
此刻,他忽然站定。刚才还张扬而笑的面容变得异常严肃,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始灵在上,赐我荣光。”
闭上眼,苏格话音喃喃:
“两分为焰,照耀四方。”
祈祷般低头语毕,四方之明随着爆燃的火焰闪现至苏格身前、与抬起头的他一同向前冲去——
然而睁眼之后的苏格却看见前面并没有人,火光所照之处也无人影。
“苏、苏格大人……那少年刚才逃了。”
在他旁边,缓缓地响起一声无奈的话音:
“我都没想到他是和那大明公主一伙的驭灵者,看他那装束还以为是这间客栈的侍者,之前来时,还让他牵马去喂。”
那披发汉子一边说着,一边晃晃悠悠地朝苏格走近。显然他身上被素履之往夺去的体力尚未完全回复,就连语速也受它影响变得慢下来:
“有辆深红色漆面的马车刚才开近,他就抓着里面伸出来的一束草藤逃了。”
“原来如此。自知无能便就此逃了,果然是这些平民百姓的作风哪……”
自语完毕,苏格转头看向那披发的大汉:
“Grazie……Carlo,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不,我很抱歉,苏格大人。我和旁边的兄弟们都浑身使不上力气,没办法帮您拦住他,也没办法去追那大明的公主……”
说到这那名叫卡洛的大汉低下头颅,苏格却轻轻伸手按了上去:
“没事的,前面的路还很长。书里的话,也才刚刚开头。”
说完他一拂衣袖、转身上车,周围方才站稳的侍从们也很快跟了上去——
而此时的冯恩一行人,已经离他们有至少百里的距离了。
夕阳已降,昏黄的光投至山间的关隘、出山路上的车马被它拉出悠长的影子。
比起先前空旷的山道,现在这平坦的大路上无疑多了许多人;各式车马、各样货物有条不紊地流动在这条大明的官道上。
“再往前就是进湖广行省了。”车前的冯恩执着缰绳,“接下来要怎么走?”
“去长沙府,到那里有更快的方法去应天。一路上会有标牌指示你往哪边走的。”
随着回答的话音、从车厢里爬出来的袁野在冯恩旁边坐下,“不过,没想到你还会驾车。”
“铁匠铺也有过往城外运货的时候。”
冯恩说着,拉动缰绳让马转向左边向北的岔路,“你和朱颜都恢复了么?”
“我已无大碍,但殿下她还需要休息。”
袁野看着眼前拥挤繁忙的道路、表情凝重,“苏格的能力对我只有暂时的影响,但对殿下的伤害很大。虽然服了玉食、披了锦衣,也只能保证她性命无虞、意灵不损。”
“意灵的损伤会对驭灵者有什么影响么?我只知道它和心智有关,但还想请教一下它和驭灵者本人的身体有没有关系。”
虽然被王澄教过很多、自己也见识了一些,但灵这个东西对于冯恩也只露出了冰山一角,但凡找到机会他就想求得更多与其相关的知识,所以他如此发问。
袁野咬了会儿嘴角,方才开口答他:
“大多时候,意灵受损并不会伤及身体。纵使我的原上草被劈断、你的希声被人砍了头,我的躯体不会弯折、你的脑袋也不会掉下来。不过,对‘意’的影响可就非常大了。”
“意……就是用来驭灵的那东西么。”
“嗯。”袁野点头,“若是人无意,无非血肉枯骨而已。正所谓身存则意在,意亡则身死。若是失了‘意’,人就算‘活着’,那也和死人没有差别了。”
说到这里,她的眉头渐渐扭作一团,话音也沉下来:
“这次我和殿下偷偷出宫,正是因为她一意孤行、不愿答应和那苏格的这门亲事。也正是因为她这执拗的‘意’,才会在路上有唤灵的迹象——所以现在的她仍然身处险境。”
“因为才唤灵不久?”
说完,冯恩看见袁野点头。
他沉默半晌、方才再度开口:
“说起来,也正是因为她找了那处溶洞来唤灵,我们几个才会遇到一起。”
“……是。”
袁野说着,忽然低下头来:
“非常感谢你,让七玉姑娘先去救了我和小姐。”
“啊,没关系。”
虽然料到她终究会道谢,冯恩也没想到会说得这么干脆,想了想、又把话题转回他想问的事情上:
“话说回来,那个叫苏格的家伙是什么来头。看他的灵很厉害,但却连我逃走都没能发觉。”
“他很强,而且出自‘高塔’,不然也不会有与殿下通婚的资本。”
“高塔……”
听见这个词的冯恩不仅想起了朱颜送他的怀表,更想起了王澄曾经向他说过的事情:
大明国西边有一段连绵数千里的山脉,高耸入云、如若隔天之壁,故名“天堑”。天堑以西是广袤的沙漠,正中的绿洲里却坐落着一个民众数百万的国家,其名为“净土”。
净土的中央,便是“高塔”。
“既然他知道了你们的行踪,会不会继续派人前来堵截?”
思忖间,冯恩缓缓开口,“听你说来,他的地位想必不一般,而且他自己也说获得了皇上的授意。”
“可这里终究是大明,不是净土。”
袁野话音一沉,“就算他有陛下授意,终究也是异国之人。伤了小姐已然是出格行为,量他也不敢欺人太甚。”
“可总得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这次能用希声的消音协助七玉的素履之往带你们逃脱,下次就不一定能成功了——他的意灵,对于我们而言几乎还是未知数。”
沉吟片刻,冯恩方才继续说道:
“而且我们也得赶紧找个地方过夜,总不能让朱颜一直在这马车上颠簸;早些休息,也能早些出发。说起来我赶车赶了这段时间,车倒是快,却找不到鞭子用……”
他话音刚落,就见原上草抽上马背、痛觉的刺激让马匹立刻加快了速度。
“我来吧。”袁野看了他一眼,“你进去照顾一下小姐。”
注意到她的眼中已经全无敌意,冯恩点头,爬进车厢。
此刻,朱颜躺在车厢正中、身边放着几个一角打开的玉制方盒;而七玉正用双手夹着又一个玉盒缓缓地搓动着。
看见冯恩来,她稍带忧色的脸上终于现出笑容。
“朱颜刚说想要见你,”七玉挪动身体、给冯恩让出位置,“她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动。”
“好,那你也去休息吧。先前用了素履之往,你现在应该也还很疲倦。玉食交给我就行,我知道要怎么弄。”
冯恩说着,手习惯性抚上她的长发;而七玉也默默点头,把手里玉盒交给冯恩之后便靠在一旁抱腿而坐。
拿过玉盒的冯恩坐到朱颜身边,开始用手掌摩挲它的表面、就和七玉之前做的一样——上路后袁野告诉过他,玉食须达到人的体温才能提供最大的治愈效果。
但就在这时,有话音在他耳边响起:
“冯恩……”
“嗯,什么事。”
手没停下的他低头看向朱颜,不禁愣住:
“你怎么……哭了。”
“呜……我不想回去……”
朱颜说着哭红了泪眼,“我明明都有灵了,不想回去……不……不!”
“放心,他们没有追过来。”
然而在她逐渐急促的话音里,冯恩突然发现了异状:只见她伸出的手开始不自控地抽搐起来,同时显现着充血的红色。
他神色一变:
“袁野你快停车,七玉过来帮我按住她!”
车身一转、立刻急停。
“殿下!”掀开帘子冲进来的袁野看见七玉正按着朱颜的双手,“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原因,她突然就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冯恩按着朱颜的脚踝、答音镇定:
“我和七玉都要按不住了,袁野你快用原上草缠住她,不然她可能会伤到自己。”
“……好。”
袁野毫不犹豫地唤出意灵,路边的草木立刻结成藤蔓伸进车厢缠向朱颜——
可朱颜竟在草藤临近时将它们伸手抓住!
见状大惊的袁野立刻让草藤的尖端向外一弯、用力束缚朱颜的手掌,另外三根也如此缠动,总算在朱颜挣扎的同时固定住了她的四肢、直至缠遍她的周身。
“殿下……是我啊,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看着朱颜仍在不断挣扎,袁野的话里已经有了哭腔,而朱颜也像并未听见她的话一般大声嚷着:
“不!放开我!不要缠着……好热,好热!我不想,不想!不!”
此刻她的话语就和她的行动一样没有逻辑,然而披着锦衣的她除了肤色潮红之外并无其它异常——若说这是四方之明遗留的影响,却连一点火星都看不到。
“要不要用素履之往?”七玉问向冯恩,“那样应该能让她停下。”
“素履之往生效有时限,而且你用完之后会虚弱,之后光靠袁野和我估计制不住她。”
冯恩说着,目光从地上的玉食移到朱颜身上的锦衣,希声也一直监听着周围的声音。
“心跳和呼吸实在太快,但也没有其它奇怪的响动。那玉食是配合锦衣、用以安神的药物,锦衣也只是疗伤的工具,不应该和朱颜的现状有什么关系。”
如此想着,他还是伸手摸上锦衣、随即感觉到一阵温热。
“上面附有火雉的灵,可以祛病御寒。”
冯恩想起朱颜对锦衣的介绍,“可她也说自己热,莫非——”
他当即伸手抓住朱颜的衣领:
“袁野,解除她身上的原上草,但缠住她的四肢不要松开。”
“你……”袁野的目光带着犹疑,“你想对殿下做什么?”
“我要救她。”
冯恩并未因袁野的顾忌而停下动作:他揭开锦衣变作的长袍,三下五除二地脱去了朱颜穿着的衣裳、只剩一件亵衣,又拿起车厢里制冷的冰竹席盖了上去——
挣扎的朱颜,竟然就这样慢慢停了下来。
“小姐……!”
袁野慌忙将手伸至朱颜鼻端,感觉到她的呼吸后才松了口气。
“她只是累得睡着了。”冯恩向她开口,“她的身体刚才太过兴奋,不然血液也不会流动得那么快。”
“你知道小姐失常的原因?”
“算是勉强猜到的,”冯恩伸手摸上下巴,“当时苏格对你说过‘四方之明’的火焰使得草藤‘生长’,如果他没说谎,那也就意味着它也在之后让白露为霜‘生长’——”
他说着,看向现已安然睡下的朱颜:
“记得书里说过驭灵者的灵与其心念密切相关,所以应该是那‘生长’让朱颜内心深处的念头一瞬间全部迸发了出来。她个性又急,因为这些激动的情绪而晕倒也就不奇怪了。”
说着他轻轻揭开竹席,只见朱颜体表的血色已然消退。
“所以我才用竹席来让朱颜不那么狂躁——她的灵是霜,这种凉意比起燥热自然能让她安心不少。”
“可现在都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时辰,四方之明的效果在我身上也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为何刚醒来的殿下还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你家殿下的心智还不够成熟,就像你说的:一意孤行。”
看着朱颜带着泪痕的脸蛋,冯恩轻声一叹:
“毕竟她才十三岁。”
这句话出口,车厢里的空气随之归于寂静。
一个时辰之后,长沙府、内城中央。
虽然已经入夜,但进城的大路仍然车流不息;城里人声鼎沸,食肆之中不时传来杯盘相碰之声,辛辣鲜香的气味自得地弥漫在街角巷旁。
这样的热闹里,一辆朱漆墨盖的马车缓缓停靠在某家客栈的门边。
供客用餐的大厅里觥筹交错,食客近百;大厅向上的五层楼里排布着数十间客房;建筑表面飞檐挂灯、雕梁画栋,门口的“潇湘楼”三个大字秀丽大气——
这里毫无疑问是长沙府内最好的一家客栈。
“但你确定要住这里吗?”袁野看向驾车的冯恩,“房钱倒不是问题,但会来这儿住的大都是达官显贵,就怕有谁会认出殿下。”
“正因如此,如果那个叫苏格的人追来了,去搜寻的地方也首先会是那些价格低廉的小客栈。”
说着冯恩跳下马车,扫视着四周熙攘的人群。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