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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人。”
随着这声低沉的话音,五个身着黑衣的壮年男子出现在冯恩眼中:
几人皆是短须、粗眉,七尺多高,身体粗壮如牛。
时值盛夏,他们却都穿着一身黑色长衣、戴着黑布帽子,将全身上下都盖得严严实实。
不过这身装束竟让冯恩莫名感到一股寒意,而眼前这几张粗糙的脸上也连一滴汗都没有。
“……你们找谁?”
顿了一下,冯恩终归没有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慌乱。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他,五双黑色布帽下的眼睛里的目光连半秒都没有在他身上停留,齐刷刷地向前平视。
即便如此,冯恩也仍然站在原地,同样不说话的他看着眼前的五人,目光并无动摇。
后面的巷子比起往日显得异常寂静,或许是因为此刻无人经过。直至有风来,卷起这五人的衣摆、冯恩才看见了他们腰间清一色别着的黑刀。
“让开。”
五人里站在最前方为首的大汉终于向冯恩开了口,其人浓眉、豹眼,黑衣上比起其他几人多了一枚金黄的弯刀徽记、绣在左胸之前。
绣成徽记的丝线虽是黄色,却隐隐发着红光,看着不知怎的便让冯恩感觉到一股灼热;而这大汉的话音却又冷得像冰一样,就像是用冰锥刺上了他的脊背。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冯恩依旧没有让步。他耳中的世界里,时间像是变慢了一样、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都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开门。”
忽然一声话音将冯恩从这种僵持中惊醒,他回头、撞上王澄的目光。
“是。”
后退一步推开木门、他领着五人走进铺里——
“大人……大人!”
一进门冯恩就看见付前爬了过来,刚刚才还奄奄一息的他此刻仿佛打了鸡血一样、手脚里有使不完的力气让他得以往这边爬过来。
冯恩毫不犹豫地抬脚要踩上付前的手,却感觉身体一重、不禁停下动作,转瞬间便连站都要用力直腰才能站稳,所以他只能看着狼狈的付前一点点靠近、爬到那大汉的脚边。
“吴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付前用力直起身体,“小的我遵照您的吩咐,已经用灵吸走了那老头的体力。此刻的他绝对不是您的对手,嘿嘿……”
“让你拿去找人的针是不是不在了,我这里感觉不到它。”
大汉冷冷开口,付前的笑声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大、大人,您听我解释。那针……”
失措的他连解释的话音都变得不利索,磕磕巴巴地小声说着:“那针是……到了城里就没反应。小的听您说这匠人有些本事,就来找他……”
然而大汉那双豹眼之中又一束目光射来,让付前的话也没能说完;他闭了嘴,那大汉这才转过头看向面前不远处的老铁匠。
“王澄老先生,”他拱手一礼,“鄙人吴辛,兵部铁军甲队所属,奉旨前来。”
“啊,吴统领你好。”
拎着打铁锤的王澄一边答他,一边毫无顾忌地走近,伸手将站在原地难以动弹的冯恩一把拉回身后——
这时候,冯恩才感觉到那股压在身上的重力消失了。
“上次见兵部的人是在十多年前了,老夫也早就在七年前离开工部,现在不过是个帮左邻右舍修锅打铲的铁匠,敢问诸位此次前来,是有何事?”
“数十日前东部起了黑潮,比往年都要严重数十倍。”吴辛神色严肃,“所以皇上下令搜罗天下匠人,修筑拦潮长堤。”
“哎。还以为会出乎老夫意料,没想到果然是这件事。”
王澄摇了摇头,且叹且笑:
“老夫当年便是因为不愿修它才走的,工部那些管事的没给你说么?”
“说了。”
吴辛的话音依然低沉:
“但皇上也说,要找到每一个可以筑堤的匠人。”
“要是你们找到的匠人不肯走,你们怎么办?”
说到这里,王澄将站在他身旁的冯恩轻轻向后推了推,而听见这话的冯恩也感觉到了什么,转眼便看见吴辛的手已经握上了腰间黑刀的刀柄。
“王澄,你七年前抗旨而逃、已是死罪,幸而三天后皇上大赦天下才留了你一条性命……如今你又要忤逆圣意么?”
吴辛的话语没有一点温度,王澄的回答却也没有一点迟疑:
“我不会去的,要动手就来吧——”
听他说完,吴辛没有再开口,拔刀便是他的回答。而王澄也举起了打铁的锤子,黄离的火焰
“等等!”
这声怒吼打断了王澄的话音,院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开口的人:
冯恩站在那里,捏紧的双拳微微颤抖。
“怎么,小崽子。”
王澄放下钢锤,“这事情和你没关系。你走,这几位军士也不会拦你。”
“知道了,”冯恩的声音冷静下来,“但你还没给我这个月的工钱。”
院里的几人顿时一片沉默,王澄却哑然失笑。
“哈哈哈哈,确实如此,你倒是提醒我了。”
说完王澄便转身走进正屋,吴辛也没阻拦。而冯恩留在院里,与五名铁军相对而立。
他一直看着来人,目光中没有愤怒、反而出奇平静。
“你现在不怕我了。”吴辛忽然开口,“开门的时候,你都还会恐惧。”
“我不怕你。”冯恩冷冷答他,“老头子也不怕你。”
“不用怕我,我只是一介武夫。”刀柄上的大手没有松开,“你该怕的是皇上,是大明律。”
听见这话,冯恩没再开口,只是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
“过来,小崽子。”
王澄的招呼声在身后响起,冯恩一怔、转身看见老人走来、塞给自己一沓银票、宝钞。不过在拿到它们的刹那,冯恩敏锐地感到里面夹了东西:
翻开,一个对折的信封出现在眼中。
信封的表面空白一片,没有收件人。虽然心里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冯恩也还是疑惑地看向了王澄,却见老人那双浑浊的眼中目光复杂。
“拿好,”王澄淡然开口,“这就是铺里的全部积蓄了,省着点用。”
“……胖老头,我要是用完了怎么办。”
感觉自己的声音不禁发抖,冯恩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预感就要成真。
“自己去挣。”
王澄回答冯恩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句、毫无犹疑:
“去外面,去东边,去给老子出人头地。”
“……!”
听见这话的冯恩愣在原地,王澄也随之把他拨到一边,径直走向站在旁边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的吴辛。
“拔刀吧。”
“你不怕死?”
“哈哈,谁会不怕死呢?”
把打铁锤扔向冯恩,王澄白眉下的那双眼睛目光灼灼:
“但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出生入死。”
这句话传进冯恩的耳里,让愣神的他惊醒过来、随即看见两团火焰自老人的双手燃起——正是黄离。
“好好看着我,好好学该怎么驭灵,小崽子。”
随着话音,黄离在老人手上“嘭”地爆裂开来:
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路向上延展到小臂,凝作带有护甲的拳套。
光滑的它没有纹路或是装饰,默默燃着,朴实无华,只有十数道伤痕藏着王澄曾经的记忆。
另一边,吴辛也在一片寂静中拔出腰间的黑色铁刀,旁边的四个铁军各退三步、留下让他和王澄对峙的空间。
于是,两声步音随着对冲的脚步在院中响起:
一刀,一拳——
铿!
黑色的铁刀砍在覆甲的拳上,在空气中震出一圈涟漪;但黑刀虽利却没能砍入护甲,反而在下一瞬被王澄右手的黄离握住,橙黄色的火焰立刻随之燃烧其上。
就在这无声无息的瞬间,铁制的刀刃已然被黄离烧作面团一般柔软;王澄稍一用力便将它拽至自己身前,另一只拳头也在这同时挥向吴辛的面门——
忽然,有血溅到地上。
这场战斗的结果也已经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确定:
黄离的火焰仍然在铁刀上燃烧,火势却开始变小,让冯恩得以看见黑铁中藏着的又一把亮白色刀刃。
正是它贯穿了王澄的胸膛。
“这是玉。作为驭灵者和匠人,你应该知道它无法被灵毁损。”
用力将刀捅得更深,吴辛冷冷开口:“这就和皇上的旨意一样。”
“咳……但你还是没能抓住我,去修长堤的人又少了一个……”
火焰熄灭,黄离凝结的手甲也从王澄的手上消失——但他笑着,微眯的眼里投出睥睨的目光。
吴辛没有答话,冷冷看着他、把玉刀用力抽出;血液顺着刃尖滴下、渗入土里,王澄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和我走,你现在就还能活。”
从怀中拿出一个银灰色的小匣子,吴辛对着王澄冷冷开口:“这东西可以救你,你应该知道——”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王澄的伤口没再流血,而是流出了火。
黄离的火焰顺着血液烧到地面,裹住老人全身,炽烈的火光在众人的眼中越发耀眼。
在这死亡的安静里,王澄将自己烧尽,地上只剩一捧灰尘。
院里一片沉默,冯恩也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这个小院之中根本没有他的存在。片刻之后,他才听见朝自己临近的话音:
“我等只是奉命行事,不会伤及无关之人。你走罢——”
吴辛还没说完,却见一道灰色的影子打向自己脑袋,本能地抬刀阻挡:
只听“铿”的一声,被挡住的灰影显现出它作为锤子的本来面目,而玉质的刀身竟也被这一击打出了裂痕。
“你……”
惊讶间,吴辛却见眼前的少年没有开口,铁锤一转便横着朝他的面门砸来。
冯恩知道自己不需要开口,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比起话语,他更愿意用足以致命的攻击来发泄内心的愤怒。
所以,尽管下一瞬间铁锤再度被刀挡住、转而被反冲力给震飞,他也没收手、直接握拳打向吴辛的正脸——
可吴辛接下了这一拳。
沉默的冯恩没有停手,奋力挣扎着试图脱出吴辛的钳制,然而他的拳头此刻真像是被钳子给夹紧了般,动弹不得。
“你胆量不小。”
吴辛看着冯恩紧盯自己的双眼,看见那里面毫无掩饰的暴怒与不甘。
“你要是继续反抗,便是冲撞铁军。按大明律最高可处死罪。”
等他说完,冯恩没有开口,又一记勾拳成为了他的回答——
却也被吴辛伸手拦下了。
“打不到人,拳头再硬也没用。”
冷冷开口、吴辛用力将冯恩的拳头压下:
“人活着不容易,可别急着送死。”
说着他手臂向前一甩,竟就这样把冯恩扔了出去。
少年撞上院墙,抖下一层细灰。
“大人,那铁匠已经死了。”
看了眼倒在墙角的冯恩,一个军士走近吴辛,“要不要把这小家伙一并处置?”
“不用。我们来是为找人,不是杀人。”
吴辛的目光在冯恩身上轻轻扫过:
“连驭灵者都不是,他又能搅起什么风浪。”
说着他走向一旁仍然跪在地上的付前,抓着领口把他拎了起来:
“别再想着耍小聪明。”
“是、是……”站起的付前连笑都不敢笑,只是一迭声地答。
“针我还有一根,拿去用。”
吴辛从腰间抽出又一根黑色铁针,“既然你和那丫鬟有过接触,就把你的血滴上去——不能再让她逃走。”
“一定,一定!”
接过针的付前脸上堆着笑,“她光着脚,就算醒了灵也没办法在那山里走多远。再说有您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说到这里付前被吴辛瞥了一眼,随即噤声、和剩下四名铁军跟着吴辛离开了铁匠铺。
有凉风吹来,没关好的木门“吱嘎、吱嘎”地响着——
直到一只手将它用力推开、“啪”地撞上旁边的墙壁。
默默把王澄给自己的钱和信件塞进裤兜、冯恩走回打铁的炉边。
地上王澄仅余的那点骨灰早已被风吹散、了无踪影,而炉里的火也已熄了。
拨开木炭,他用夹钳搛出里面还发着暗红色的铁针、丢进旁边的半桶河水里。
水汽“滋滋”地冒起来、飘向天空,它在冯恩眼里一会儿凝作老人的脸、一会儿凝作铁军的刀、最终却凝作了那走进林间的少女的背影。
风起,雾散,冯恩沉默着把手伸进桶内。
感觉到从水里拿出的铁针尚还带着温热,他把针刺上手心,看着血渗进铁里。
而后也不管针有没有发生变化,冯恩就这样走出铺子,向着城南踏出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