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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无夜的表情昭示了此刻他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他的五官全都死死地纠结在了一起,汗水混合着泪水覆满了整个面庞,浑身早已被滚烫的汗水浸湿,一时间似乎整个池塘的水都要为他而沸腾起来,池面上是一层蒙蒙的水汽。
他的双膝早已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蜷缩着跪倒了下去,双手狠狠地插入了池底的泥里。手掌因为他不停用力的摩擦,在粗糙的砂石上滚的血肉模糊,他却像感受不到疼似的继续徒劳地抓着,力气之大,似是要将那些砂石统统碾碎。
嘴唇早已被咬破一层又一层,顺着嘴角流出的血迹一道接着一道。
即便是长夜再漫长,也终有尽时。快了,熬过最后一关就好了。
他咬紧牙关,清楚地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知道这样非人的折磨就快要结束了。
一阵清脆刺耳的碎裂声撕破了长夜里隐藏的寂静无声。
心神受到干扰,正在凝聚的仪式因受到打扰而溃散,姬无夜感觉到浑身的血液瞬间逆流,犹如江河倒灌,翻江倒海地涌入喉间,霎时一大口鲜血难以忍受地喷洒出来,将一汪池水染的色泽诡异。
迷蒙中,他强忍着痛缓缓地抬起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姬府高耸的围墙上,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的慕容凝,她一袭白衣,在满月的光华里,她的周身仿佛都散着淡淡朦胧的微光。
地下碎裂的是琉璃灯盏,也是致使他心智大乱的根源。
他苦笑,一直以来苦苦的隐瞒,若说最不想被谁知晓,就是她。
可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慕容凝久久地维持着那个姿势未能回神,她本只是想偷偷地翻过墙来,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吓,可入目之景却惊的她丧失了所有的行动能力。
回过神来,她一脚跳下围墙,灯盏的碎片狠狠地扎入娇嫩的脚心,她却像毫无感觉似的奔至姬无夜身边。
“你——”
话音哽在喉间,泪珠大颗大颗地滚砸了下来。
“我……”姬无夜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努力解释些什么,却被慕容凝哭着打断:
“你别想骗我!”
“你的这把枪,在认识你之前我就认得了。”慕容凝强忍着情绪,脸上犹挂泪痕,哽咽着开口。
雷云极烈枪,是用世上最沉的乌金玄铁锻铸而成,源于极北的酷寒之地,相传其戾气冲天、满萦冤魂,为姬氏家祖偶然所得。此后,家祖追随轩辕帝南征北战,一柄长枪在手,往来敌阵之中如出入无人之境,一时声名大噪,成为了轩辕帝的左膀右臂。只是这柄枪似是通灵一般,若想将它似的出神入化,就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雷云极烈枪认主,它之所以选中姬氏家祖,是因为姬氏一组体内的‘冥侍之血’。这种血脉极其阴寒,千万人中也难以觅得,它可以与云烈枪中缠绕的阴魂共鸣,从而可以借用冥灵的力量,胜过千军万马,无人可以匹敌。只是这召唤亡灵之术,需以自身的寿命作为抵押,且狂血爆之时,身心全由恶灵控制,并无意识,凶险异常。
战时,姬氏家祖英勇无双。可待轩辕帝平定天下后,他不再需要冲锋陷阵,可与雷云极烈枪盟定的誓言却仍旧如影随形,他日渐暴戾极端,屡屡闯下大错。轩辕帝顾及昔日旧情并未处罚,可即便是任未央宫主离,也无法根除枪上所附着的怨气,只能将冤魂封锁于雷云极烈枪内,此后雷云极烈枪更名为云烈枪,不复昔日赫赫威名。
而姬氏家祖一生传奇,终年不过三旬,英年早逝,令人扼腕。此后,即便是姬家,家规里也严禁了与云烈枪的羁连。毕竟太平盛世,也无人愿意以命相抵,去换一个风雨飘摇的未来。是以姬家虽未能位极人臣,却也多年相安无事。当年轰动一时的狂血,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姬氏一族,也渐渐为世人所遗忘,淡薄成一个遥远的传说。
“如今你这样,是不是与魔鬼做了交易?”慕容凝直截了当地向他要一个答案。
风吹起额前的碎,遮住了少年的眼睛。仿佛是过了很久才平息下来,他的嗓音在凉风里显得单薄如纸:“嗯。”
“为什么?”女孩子微微仰着头,半眯着双眼,语调尖锐。
“不想被人看不起。”姬无夜低下了头,像是怕看到她瞧不起或者别的眼神。
“呵!”慕容凝出一阵冷笑,语调里猜不出冷暖,姬无夜兀地心头一寒。
“代价呢?”她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话音,努力保持着平静。
“代价是……是……”姬无夜嗫嚅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呵。”轻笑一声,“代价是每月一次的‘血侍’和十年的寿命,没错吧?”
姬无夜死死地抿着嘴唇,低着头不一言。
“我还当你和他们不一样。”顿了顿,慕容凝的语调很轻,听在姬无夜耳里,却犹如万钧雷霆。
“我对你真失望。”
“原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纵然现实几多曲折不堪,你却有着独当一面的勇气与决心。到头来,不过是个寻求捷径、不择手段的懦夫罢了。”
“姬无夜,我、对、你、很、失、望。”
女孩子一字一顿的口吻字字铿锵,容不得他有半丝反驳与辩解的余地。她暗沉沉的眸色里无悲亦无喜。
他抬起头来呆呆地望向她,她就那样活生生地伫立在他的面前,他却觉得与她隔着天地辽阔的遥远,无法企及的遥远……
就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她在彼端的一颦一笑都仿佛是那么的真实可触,可只要他向前迈出一点点,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目送着少女纯白的背影完全被夜色吞噬,黑衣黑的少年久久伫立的身影渐渐与夜幕融为一体。
此夜,恰逢十五,月皎如银。
自那日起,慕容凝便没再同姬无夜说过一句话。一次又一次决绝的背影,一次又一次擦肩而过的红衣。她就像当初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生命中一样,又这样突然而毫无征兆的离开,仿佛什么也不曾生过,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
那些美好而带着温度的时光,恍若南柯一梦。
已经没有人再敢欺负姬无夜了,因为他的武功已经强大到所有人都退避三尺,他的身边,已然比当初的慕容凝更加无人问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说话是什么时候了,整个人在书院里仿若独来独往的幽影。
因为那个会陪他骑马抄书放风筝看月亮的人,已经离开他了。
慕容凝于天命七年的春天正式从席殊书院肄业,那一年她十四岁,他十六。那一日,春风化雨,百花争艳,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前来为慕容凝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人头攒动。
他在演武场练了一天的枪,甚至连手上都磨出了血痕。
阿凝……
呼啸的风和滚落的汗水里,似乎都带有她的气息。
不要走……
熟悉的一草一木,演武场上斑驳的刻痕,仿佛一抬头,还能瞥见她的柔柔倩影。
我……
他猛地丢下云烈枪,掉头往她离去的方向跑去。天色已近黄昏,远边一抹残阳嫣红如血,仿若她的眉目,盈满了世间好颜色。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被拦在了未央宫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外,而那人已经朱裙迤迤,渺渺远去。正是十里桃花盛放的时节,晚风一摆,漫天纷飞的花瓣宛如一场泪雨,埋藏一场无声无息的离别。
十六岁的少年的身量已窜的快要同成人一般高,只是看上去更加的瘦弱单薄。清秀的眉眼也已经长开,映在刀削斧刻的深邃面庞上,显得愈的淡漠。
他两手空空,默默地低下了头,背影落寞。
直到滑腻柔软的绸缎轻拂过他的面颊,如火般艳丽的色彩在他的瞳孔中跳跃,他仍定定地杵在那里,仿佛被人抽走了神智。
他已经太久没有和慕容凝这样近距离地面对面,久到似乎今日是第一次见。
一年多里,慕容凝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身段曼妙,秀鼻樱唇,既彰显着少女的明丽,又多了份女人的魅力。此刻她站在高他三阶的玉梯之上,墨色长随风飞扬,一双斜挑的凤眼微含冷色,冷冷地将他瞥着。
这样的慕容凝让姬无夜感到陌生,陌生到整个人都情不自禁地颤抖。
“来我未央宫,所为何事?”她口气并不冰冷,却带着十二分的疏离,仿佛他只不过是个陌路人,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那样的口吻,比冷漠更伤人至深。岁月洗刷了一切,他不过是她生命中擦肩而过的过客,早已被她忘至九霄云外。却只有他,还仍旧可怜兮兮地抱着那些回忆不肯放开。
少年再次垂下头去,无人看见他眼底的那抹潮湿。
他闷不做声,似是已经花光了这一年多来积攒的所有勇气你,扭头便欲逃开。
“慢着。”身后的少女再次出声唤住了他的脚步:“你当我未央宫是什么地方,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能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