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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湖畔,阳春亭边,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此地只剩下吴之鹤与吴宇父子俩,以及在远处守卫的差役。
吴宇恨恨道:“就算黑煞通敌卖国,那也是夷三族的大罪,按理应由父亲审理后再上报朝廷,岂是他一个只管军政的上将军随口一句‘只斫一刀,以儆效尤’就可以的了,这分明是无视父亲,无视朝廷律法。”
“莫名是从二品的上将军,方才的张虎与赵龙是正三品的大将军,都比父亲这么一个六品的县令大得多,无视也就无视了,至于你所说的无视朝廷……”
吴之鹤双目微眯,看不出喜怒,唏嘘道:“自从当年的京都巨变后,朝廷虽然并未将莫名所部定为叛军,却也是一怒之下断了他们的军饷。只是让朝廷没想到的是,莫名玩的更狠,开始听调不听宣,并且下令征收通关费,一律拒不上交。青龙关士卒由此自给自足,日子也过得越来越滋润,以至渐渐呈尾大不掉之势。
十七年来朝廷无数次宣他入朝述职,他莫名可曾离开过青龙山一步?就算是奉命调遣军队,也还不是随他的心情而定。所以,你所谓的无视朝廷,那也已经是无视了十七年了,朝廷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宇愤然道:“就算如此,在大赢律法面前,也由不得他化日之下肆意滥杀!”
“肆意滥杀——哼,这些年你草菅人命的事情干的少了?哪个月半夜三更的不从你卧室里抬出一两具妙龄少女?”吴之鹤怒斥道:“老子明日办过大寿,就是春秋五十五,还能活几年?你一天到晚花天酒地,女人倒是睡了不少,倒是给老子弄一个孙儿出来,别断了咱这一脉的香火。”
吴宇脸色羞红,小声懊恼了一句:“您老也平白无故的杀了不少……”
吴之鹤瞪了他一眼,生气道:“父亲只告诫你一句,既然双方僵持到了现在,只要莫名不公开造反,朝廷就不会撕破脸皮大动干戈。死几个江湖败类算得了什么,就算再死成百上千个,朝廷也不会放在心上。”
吴宇嘀咕道:“父亲,你就这么怕他?”
“怕——他?那倒也不是!”吴之鹤双目一亮,露出一丝不可意会的神色:“父亲手里也是有杀手锏的,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莫名不把我逼上绝路,我便忍让几分,相安无事罢了……”
吴宇激动道:“什么杀手锏!?”
吴之鹤只是摇头不语,须臾又岔开话题:“走吧,明日的大寿,你少不得要操办操办!还有,既然他儿子下山了,以后你见了也给我躲远一点,那个莫非可不像你这么不学无术,绝不是一般人!”
吴宇闻言,心中冷哼,目光凶狠。
……
夜幕降临之际。
青龙山上已是张灯结彩,山脚下的关隘里亦是灯火通明,山上山下大摆宴席,一番喜乐融融的美好情景。
莫非是今夜的主角,少不得要被狠狠地灌酒,只见一些叔叔婶婶、哥哥嫂嫂、兄弟姊妹、大伯大妈等等,无不轮番上阵,一边夸耀着莫非如何如何有才,给青龙山长脸云云,一边又将手中的酒毫不客气的举了过去,甚至连刚解了毒性的朱芒这厮和端坐在轮椅上以茶代酒的萧礼二人,也纷纷加入了进来,看这架势,誓必要将解元郎给灌倒了才罢休。
表姐夏天实在有些心疼莫非,豁然起身为莫非接连挡酒,不久却也撑不住的倒在地上哇哇大吐,鼻端还沾了一些泥土,煞是可爱,一旁的李冰柔看着夏天的惨状,止不住的摇头。
谢青看着莫非脸有些白的厉害,怕是再喝下去也保不准会上吐下泻,连忙出来打个援场:“冯军家的,赵静家的,李老伯,张大妈……你们行行好,再灌下去,非儿可是要大醉了,别闹出什么笑话来。”
“青姐姐,谁教今儿个高兴哩。”
一个年纪与谢青差不多的中年女子,笑呵呵回道,她一说完,又有许多妇女,连连应和。
谢青笑了笑:“这样吧,光喝酒也不是事儿,身为非儿的娘亲,他得了解元,我自然也打心眼里高兴,要不就亲自为大家舞一曲如何?”
谢青话语刚落,包括莫名在内的所有人,无不咋舌,似乎是碰到了天大的事情。
现在世人只知道,若论歌舞最优者,除去朝廷的太常寺、梨园以及内外教坊不说,最出名的还是属京都烟花巷的两位极品清倌人白虎、玉奴,再就是大赢唯一异姓王司马八达新纳的小妾尚玲珑,还有扬州十二青楼中第一流的秦娘等人。
不过,时间若是再往前推个二十年,谈及歌舞之最者,唯有当时还身为太后身边女官的谢青耳。
那日太极殿大朝会,万邦来朝显贵云集,刚打了大胜仗等待封赏的莫名自然也身在其中。
大朝会之始,太后先让谢青出场舞了一支采薇,只见她扬轻袿、翳修袖,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又惊鸿翩翩,游龙婉转,似凌波微步,而罗袜生尘……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歌舞毕,举座皆惊,纷纷称呼——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谢青于此名扬天下!
随后,先皇召出已经是史上最年轻的赫赫上将军莫名,要封他为公侯,所谓器重不过如此。
然而莫名却婉言拒绝,当着先皇和文武百官的面,说出了‘观伊人之舞,心潮澎湃,一见倾心——欲以公侯换佳人!’的豪言壮语。
……
“青儿之舞,十几年不曾见喽,看来今儿是真的高兴呀…”莫名望着夫人缓缓进场,顿时想起了往日的事情,坚毅的目光中生出许多柔情来。
宴席的中间,谢青孑然而立,回首望着莫非与梨花:“非儿,梨花,你们琴箫助兴?”
莫非兴奋的点头,让晚香抱来古琴,梨花也拿起了玉萧。
须臾,在炙热的目中,莫非梨花琴箫合奏,谢青长袖而舞。其音兮如何?唯有空灵;其舞兮如何?只有飘逸。
谢青缓行,敛肩含颏,掩臂摆背,折腰渐下,翘袖而上,辗转如弱柳扶风,飘飘若微雨飞燕。一颦一笑,一笑一回眸,一回眸便有万种风情……美哉!
夜久无云天练净,月华如水正三更!
谢青舞毕敛衽一礼,踏月而回,轻盈无比,周遭尽是雷鸣般的掌声。
沈青荷过去时常欣赏林杏的月下舞姿,此刻对比之下,才知远远不及!青城双皓两位文豪,更是大开眼界,心想就算皇帝梨园又如何?天上瑶池亦不过如此了。
“父亲,你可是捡到宝了,娘亲可是倾国倾城的哩!”莫非望着身旁的父亲,羡慕道。
“废话,你娘亲——我夫人,那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美人!”莫名饮了一杯酒,自豪道。
“父亲,孩儿可就惨喽……”
“呃……你表妹也是亭亭玉立,貌美如花啊!”
“能换个词儿嘛!你让那个亭亭玉立的家伙,也去像娘亲那样舞一曲?我宁愿相信母猪会上树!”莫非瞪眼。
“这个嘛……”
“父亲,你可怜可怜儿子则个!孩儿也不奢求什么大美人了,正常一点的雌性都可以,你看清圆表妹,腰围和身高等长,四方有木有?这就很不正常嘛……”莫非继而哀求。
……
莫非不知道,他的话一字不落的钻进了梨花的耳朵里,她听到什么‘腰围和身高等长’‘四方’后,气得差点要跳起来将他暴打一顿,好在李宝玉和夏天先后拍了拍她的肩头,告诫一声‘忍’。
谢青落座后,莫名赶紧大献殷勤,好好替夫人捶背揉肩了一番,谢青回头一笑:“我这个做娘亲的,十几年都没跳过舞了,现在为了儿子,也豁出去了。怎么着——你这个做父亲的,不去露两手你的高明刀法!?”
莫名嘿嘿一笑,难为情道:“只听闻舞剑助兴,哪里有舞刀助兴的,这样吧,军中使剑的人也不少,我去找几个高手来。”
莫名说了几个用剑好手的名字,便吩咐人去请上来,却没有料到那些人竟然全部醉醺醺的趴在桌子上。
夏天凑过身来,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姨父姨母,我倒是认识一个用剑高手中的高高手,要不我给您请过来?”
“哦?”莫名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夏天转身朝着李冰柔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笑嘻嘻道:“有请剑神——李冰柔,隆重出场!”
李冰柔正在举杯,听得剑神两字,身子不禁一僵,接着又饮酒不语。
夏天愣了一下,脸色有些尴尬的朝着李冰柔挤眉弄眼,李冰柔非但视若无睹,随后竟直接撇过头去。
夏天灰溜溜的小跑过去,附耳道:“喂,柔柔,给个面子行不行?出去随便耍几招就成,让他们也瞧瞧你的厉害。”
李冰柔又沉默的饮了一杯酒。
夏天怒道:“你一点都不温柔,哼!冰冰,你要多少钱?开个价!”
李冰柔盯着夏天,终于沉声回道:“冰柔手中三尺水,只杀人,不舞剑!”
“哼,以后再也不理你了!”夏天生气的跺了跺脚,转身就要离开,李冰柔的声音再次传来:“是你要瞧,还是他们要瞧?”
夏天没好气道:“我自然也想要瞧瞧了!”
“好!”李冰柔缓缓起身,望着面前善良而美丽的女子:“记住,这剑是破例为你而舞!”
李冰柔说完,不再言语,只是将剑鞘在桌案上一拍,三尺水倏然出鞘,发出匹练之声,激射出去。
对面的几人,正在互相劝酒,只觉得一股冷风袭来,抬头赫然发现了,远处射来的这一剑。几人骇然,以为有刺客,刚要起身,却瞧见已经有一人飞身而出,瞬间捉住了剑柄,然后轻飘飘落入宴席的中间空地。
“好身手!”有人反应过来,为李冰柔的这一极具潇洒的动作,拍手叫好。
李冰柔双目微缩,三尺水再动,犹如秋风扫落叶般,洒出一片剑光,其剑直刺宛如游电,横斩似乎雷霆……
李冰柔只是随意舞剑,并无明确剑招使出,但一来一去间,好似随风萦且回,说不出的轻盈洒脱。
须臾,其剑势愈来愈猛,场上的杀气也愈来愈重。
不知什么时候,夜空上已经乌云密布,明月似乎也感觉到了剑意的可怖,隐身于云后,好在周围灯火通明倒也无碍,只是天地间的寒意,骤然浓郁起来。
莫名亲自为谢青披上一条大氅后,望着眼前跳动的身影,神色大动的对着夏天说道:“此人好剑法,绝对当世第一流剑客的水准,不过就是杀气太过凝重!天儿,此人应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说来听听?”
夏天不懂武功,只看出李冰柔的身法行云流水,很是潇洒。当她听到莫名的询问时,便大致讲了一下,比如‘是在缥缈峰下发现了身受重伤的他’‘扬言要当天下第一剑客’云云。
莫名听完,眉头微微一皱,心想缥缈峰乃是剑圣陈虚白的隐居之地,这个李冰柔在缥缈峰下受伤,难道是……莫名的思绪,忽然被周围的惊呼声打断。
场上,李冰柔辗转腾挪,手中剑三尺水也几乎看不清楚,唯有漫天的剑光闪烁,以及缓缓飘落的桂花,十分绚丽震撼的一幕。
莫非伸手接住一片花瓣,自语道:“神了,这就是传说中自带出场特笑的男——”人字还未出口,莫非忽然怔住了。
看着手中的‘桂花’在掌心倏忽消失,只留下一点凉意后,他才知道,原来根本不是什么桂花,而是——雪!
周围众人恍然大悟时,雪已经铺天盖地!
青龙山往常时节的下雪时间,最早也是九月中旬,现在不过才八月下旬而已,竟提前了二十多天,不可思议!
又是一阵惊呼,将莫非拉回了现实,他举目望去,大惊失色。
李冰柔凌空而起,踏雪而行,一个凌厉的剑势竟然朝着夏天直刺过来,眨眼间,三尺水已经近在咫尺。
莫非大喝一声,便要扑上去,却被父亲莫名一把按住。
只见,李冰柔紧握三尺水,剑尖却鬼魅般定在了夏天的鼻端,其手腕一动,剑光几个闪烁,犹如清风一般,尽斫夏天鼻端之泥,而肤无伤。
李冰柔收剑,抛向空中,三尺水好似被抛入了云霄一般,完全消失不见。须臾,李冰柔左手握鞘,伸于后背,只听砰地一声,三尺水已经准确入鞘。
众人看的是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心想这剑术——简直绝了!
然而此时,李冰柔已经落座,安静的饮酒,刚才的事情,就像是没发生过似的。
更诡异的是,刚刚铺天盖地的大雪,只下了一小会儿,也神奇般的停了!这雪仿若梦幻一般,似乎就是为了李冰柔舞剑而来,剑毕便也自行消失。
……
夏天没有吓得花容失色,只是摸了摸自己的琼鼻,不放心的又找来铜镜看了看,发现毫无损伤后,才屁颠屁颠的跑过去,神情却十分严肃。
“这位英雄、好汉、大哥、大侠…你要是万一失手,我毁容了咋办…”
“不会失手!”
“万一失手了呢…”
“没有万一!”
“万一有万一呢…”
“没有万一有万一!”
……
谢青盯着不远处的李冰柔,眉头紧蹙,低声道:“方才那一剑,像不像是洛水河畔的…”
莫名沉吟不语,目光中一片肃杀:“明日我会派人去查一查,他不是来自那个地方最好,若真是来自那里,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立刻轰下山去!此人若真敢伤害到天儿,休怪我无情……”
谢青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莫非端着一杯酒,脚下生风的杀到了李冰柔的面前,笑道:“未来剑神表姐夫,每次出手都更上一层楼,叹为观止啊,介不介意传个几招呗?”
李冰柔仿佛没听见,头也不抬,自顾自的喝酒。
“行,你继续装酷!”
莫非讨了个没趣,撂下一句话后,朝着沈青荷走去,发现其脸色微微焦急,才宽慰他几句,让他不用担心,今晚尽情喝个痛快,大不了明日陪他一起去那花满楼就是,沈青荷这才心下一安的与莫非对了几杯。
莫非走时,顺手将沈青荷桌上的一壶酒揣在怀里,又朝着萧礼走去。
莫非关切的问道:“萧礼哥,你真没事了吗?”
萧礼坐在轮椅上,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还真看不出是受了严重的伤,他喝了一杯茶,才微微一笑:“没事!在战场上,青龙山的儿郎都用肠子勒死过胡蛮哩。不过,等好了之后,我还是要重重感谢一下你的老师!”
“宝爷,我自会替你感谢的!”莫非说完,又打趣道:“喝茶挺没劲的?”
萧礼垂头丧气的连连点头,须臾一抬头,笑了起来:“小非,别耍花招,快拿来!”
莫非笑道道:“在这里哪成呀,若是让父亲母亲知道了,你我都得挨训。要不……我先推你到阴暗处,咱俩就跟小时候一样,躲起来偷偷喝。”
萧礼一拍大腿:“那敢情好!”
“事先说好,不能喝多,而且还要尽快回去休息。”
“成成成,只要有酒喝,说什么都成!”
……
莫名站在一隅,笑嘻嘻的朝着张虎和赵龙招了招手,两人一脸郁闷之色的走了过去,各自掏出几张银票,不情愿的递了过去,随后又叹着气离开。
莫名拿着银票在手上掂了掂,心想难怪那些赌坊的生意这般火爆,钱财来的忒容易了些,来年春闱时候,非儿再去京都赶考,到时一定把赌注压得大一些。
正在莫名胡思乱想之际,一只手冷不丁的伸了过来,夺了几张银票去。
莫非将银票揣进怀里,转身就跑,还不忘回头一笑道:“父亲大人,当时可是说好的,赚了钱分我一半。”
莫名顿时气的张牙舞爪,老子就那么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莫名一阵肉疼的将剩余几张银票也正往怀里揣时,谢青却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他的面前,会心一笑的朝着他,伸出了一只纤纤细手。
“夫人,这钱可是——”
“拿来!”
“夫人,你听我说——”
“拿来!”
“夫人,你们母子俩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至少…也给为夫留一张啊!”
……
谢青数了数银票,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给了夫君个回头一笑百媚生后,也离开了此地。
莫名摊开双手,欲哭无泪,心在滴血,他望着夜空中重新钻出来的一轮明月,喃喃自语:为谁辛苦为谁忙……
是夜,青龙山上,欢饮达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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