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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州城城主府虽然不大,前后只有两进院子,但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别家公候王府应该有的东西,府里也一样不落地都置办了来,摆在城主、小姐休息起居的地方、会客议事的地方,如果实在摆不下,杨武还分给了府里的丫鬟、小厮一些,其余的就全部堆在几间空房子充当的仓库里,不再过问。
杨大有是杨武的一个远房伯伯,说是“伯伯”,其实也不过比杨武大十几岁。
他天生命苦,还小的时候就没了父母,一直靠杨武父亲一辈接应照顾,既然寄人篱下,也知道过不得锦衣玉食的日子了,便从小学会了节省着过日子,每顿饭都要偷偷藏起来一个馒头或者半只鸡腿,以防被人赶出去就没了饭吃。
后来杨武父亲所在一族惨遭屠戮,幸亏他跑得快才躲过一劫,却也因此又过上了漂泊不定的生活——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杨武成功复仇,复仇后的杨武在寻找自己的亲弟弟杨威的过程中,也寻到了一些原来的旧识,杨大有正是其中一人。
现在的杨大有,是城主府的库房管家,大家也都知道他与城主的渊源,所以当他面的时候也会尊称他为“杨爷爷”。
杨爷爷平时有三大爱好:晒太阳、抽水烟、查账本。晒太阳,若是碰上阴天,他也能憋在屋里一天不出门;抽水烟也有个一时乏味的时候,他便会喊几个小厮陪自己小酌两盅;查账本他却从未间断过,即使是雨打风吹也要坚持每天一查,看得时间长了他也不会乏味,有时候兴致大了,还会上午的时候翻一遍,下午的时候再来翻一遍。
这个账本不是记着使钱挣钱的那个账本,就只是为府里一些用不到的物品专门做的一个册子。
最近,细心的下人们发现,杨爷爷再来翻账本时,不像从前那样眯笑着眼了——最近看上去好像遇到了什么愁闷的事,整天皱着眉头叹着气,太阳不常晒,水烟也少抽了。虽然大家私下里都在议论纷纷,但却无一人敢开口问。
按以往大家对杨爷爷的印象来说,他确实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但就在前两天,负责小姐起居的明丫头找他批一张新床换掉自己那张躺上去一翻身就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的旧床时,却引来他极为难听的谩骂:“小浪蹄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床为什么坏得那么快!起开一边去!”
这件事发生得突然、流传得更快,不到片刻工夫,全府上下都知道杨爷爷不能去惹了——大家都在同一个府里共事多时,谁没有个小把柄不被别人抓在手里啊,可不能惹怒了他,将自己充公子喝花酒、摸黑翻墙那些事抖搂出来。
他们怎么会懂自己心中的愁闷呢!
杨大有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都避开自己绕着走,心中暗叹一声,又摸出了那一册厚厚的账本。
并非如往常一样从头至尾细细翻看,他径自打开其中折了角的一页,凝视半晌,又重重一声叹气:“不够啊!”
靠近了些,只见那页纸上首句写了“床具”二字,其后分列两栏,左侧一栏写了“梧桐木床卌张”,除了“卌”字用红笔圈起外,其下列了满满半页纸的名字。右侧一栏却要简单很多,只有三行字:第一行,写“黄花梨木床一张”,其后写的是杨武的名字;第二行,写“鸡翅木床一张”,其后写杨简的名字;第三行,写“紫檀木床一张”,其后却是空白一片,谁的名字也没写。
这是杨大有自己搞的物品使用登记,对于数目多的物品,在登记数目上圈一道红笔,意思便是这项物品已经用完了,后面是领用人的姓名;若是数目较少,只在后面记上领用的人便可以了——难道不是应该不管数目多寡,凡是领用完的都圈起来才好统计?那也不行,有时候简单地数几个数,对于杨大有来说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呢。
那日若是明丫头来领个其它的东西倒也罢了,偏偏来换床用,那杨大有可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一个下人,用了比自己家小姐用的档次还高的床,成何体统?本来被拒绝了,原来的床凑合着用便是,但那明丫头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还想污清白一生的杨大有,这才惹得杨大有破口大骂。
当然了,流传出去的脏话还只是前半句,其实后面还有另外半句:“想通过我将自己身份抬到城主、小姐上头去,门儿都没有!”
至于为什么后半句没能传出去,明丫头是怕这话传了出去被人骂没眼光,杨大有则坚持认为那明丫头是被自己一心为城主、小姐着想的凛然正气震慑住了——考虑到这一点,他心里其实还是为后半句未能流传出去存了些遗憾的。
而当下更令他忧心的,正是这全府上下唯一剩下的一张紫檀木床——城主和小姐的床可没听说要换啊,那再来下人要自己是拒绝呢还是就答应了?
越想心里越烦,年近七十的老人将账本合上,又兀自坐在椅子上垂头叹起气来。
杨简自己也说不清此时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
说醒着,但眼前黑漆漆一片,明明能感觉到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身子却乏力的紧,连抬起手臂、睁开双眼的力气都没有;若说睡着,可意识是清醒的,能思考、能回想起上一刻自己清醒时做了些什么。
那一战我是输了还是赢了?带着疑问,她脑中略一回想:是了,都怪老祖宗当时见了自己第一句就说的那什么“必为我门掌门夫人”……开始的时候觉得若是嫁给了天不怕这毛小子怕是只有吃亏的份儿,所以才想尽办法先好好欺负他的,谁知道后来又蹦出来个花恨柳?更可气的是天不怕竟然不顾念自己多年来对他的“照顾”,毅然决然地说什么“顶多半年时间,我四愁斋必以他为首”这种话,看不上自己也就罢了,竟然还将自己当做什么物品一般推搡来推搡去,着实可恶!
不过那花恨柳长得还是不错的……
不,花瓶看上去也很好看,可是一样不经摔;花儿看上去也很美,但一旦风吹雨打,还不如皱皱巴巴的一张废纸有用——长得好看不算什么本事。
况且,那人骨子里还是一个儒生——儒生最可恶了,若在治世尚可一用,现在是乱世,误国、欺民、叛道,他们皆有一份子,要儒生何用?
可是,看样子他那天的表现连一向厌恶儒生的父亲也大为赞赏,是否是说明他确有过人之处呢?按那天牛先生所解释的诗意,好像他也是个可怜之人呢……自己是不是应该对他以礼相待?
也不尽然!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或许他先做了什么对不起那女子的事情,想要回心转意却得不到谅解也说不定。就像牛先生那般,才学见识这世上没有几人敢自诩说能出其右,但还不是一样的好色?整天待在女人堆里,连家都选在那种地方的对面。
那天不怕所说的他见过自己又是怎么回事?自己回熙州的那天也算?见了面拍马屁就排错地方了,话也没说两句,两眼一闭就晕了过去——怎么看也不像是之前见过的样子啊……莫不是天不怕说谎?他也没那个胆子吧……
嗯,想多了……应该想输赢的事儿!
杨简分明知道自己全身乏力得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晃晃脑袋将这些杂乱的想法甩出去了,仍情不自禁地在意识里“摇了摇”脑袋。
他应该不是一个习武之人,之前父亲只是说看不透,也没有明说会不会,但从那天吴回砍向他时一脸木然的模样来看,他肯定是吓傻了,这样的人怎么会学过什么剑术拳脚?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接受自己挑战前说不能动剑、不能用内力,完全是低估了我啊……
说到内力,自己当时并没有用内力啊,怎么也会有气脉凝滞的感觉?有一定内力基础的人是知道的,行功的时候如果没有动用内力,想走火入魔都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自己又怎么会有一连串走火入魔前的征兆?
杨简心中迷惑,她先是细细回想了一遍当时父亲所说的走火入魔的特征,这件事过去没多长时间,杨简有信心记得一字不差——不是父亲这边出错,难道是自己这边有问题?也不对啊,且不说当时已经提前约定不能动用内力,即使可以,自己也是按照练了近二十年的路子练的,怎么会突然出差错?
不是父亲描述出错,也不是自己行功出错,再考虑到在上台挑战前自己还是一如平常,当面对花恨柳时才出现了这些征兆——回想起开始时他轻狂的举动、阴险的笑容以及说过的那些不找边际的话,杨简终于确认了一件事: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竟然敢下药!
这也更好地解释了自己那些浑身乏力、杂念闪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他……莫非下的是春药?
想到这里,杨简觉得自己脸上又是一热……怎么会是“又是”?
对了!那人还……还轻薄自己来着!趁自己被药迷住,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冲到自己跟前要来摸自己的胸部!
无耻!虚伪!流氓!登徒子!
杨简心中越想越气,拍你两掌那是便宜你了,若我是拿着剑……
想到剑,杨简两手在身侧摸了两下——竟然真的能摸到!
看吧,这是上天注定的让我非阉了你!心中想法笃定,杨简怒而拔剑,也不管此时劈砍还能不能砍到花恨柳、更不管能不能准确地伤其利害,手里的剑便喷薄着尺余长的剑气挥出,好不快活!
……
杨大有天人交战了好久,正要打定主意下次再有人来要床时便派出去时,房间的门“哐当”一声直接被安排在小姐侧院打杂的小厮推门而入。
“混蛋!你想要吓死我老人家占我位置不成,莫说你来到这里只有短短三月,就是人品上你也不行!你以为我不敢将你夜里偷食的事儿告诉城主不成……”杨大有先是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而后回过神来,不等小厮开口便破口大骂。
“爷……爷爷,小姐那间房子,塌……塌了!”小厮一脸哭丧模样,这令杨大有心中一阵惊骇。
“那……小姐……”
“小姐没事,自己出来了……不过看她提剑出来的样子,好像还是她自己劈成那般模样的……”
“自己劈的?”杨大有先是一愣,凝眉不语;片刻后突然一声暴喝:“好!”
还好?小厮搞不清楚这杨家人是不是从祖先那时候开始,脑袋里就始终有一根筋搭错了地方,房倒屋塌、满院狼藉怎么还能说好呢?
杨大有可不管小厮心里怎么想的,此时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那张紫檀木床,终于有了着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