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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条由延州出发向怀州方向的官道。
说是官道,却因为通向西南内陆地区,并没有多少车马来往。
但这并不耽误赚钱。人多的地方,店家多,茶水费便宜;人少的地方,店家少,所以总是要提上那么一些价钱,保证不赔本才是。
古人有言,这世界上消息最灵通的大抵三类人:乞丐、龟公、店小二。乞丐沿街乞讨,遍走四方,那纯粹是腿脚勤快、眼神灵动所致;龟公所在,声乐场所,车如流水马如龙,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天南海北五湖四海,道理总大不过俩字——有钱,所以见得人多了掌握的消息也就多了;店小二么,自然不必细讲,吃饭打尖跑堂喂马,听力也比一般人敏锐。
来顺客栈坐北朝南,坐落在三州交叉的官道路口旁,它的前方是通向相州的官道,后方是延州方向,右手方是怀州方向。之所以叫来顺,或许老板的名字中有这二字,招牌响了人跟着也就出名了;又或者这就是店老板的恶趣味:你来我这里就顺顺当当的,你不来……哼哼!
这客栈其实是一家夫妻店,老板既当酒保又当厨子,老板娘既管着招徕客人,也管着账本。
但是今天老板说什么也要和老板娘换一换工作,尤其是他见到自己的婆娘在看到童生的时候眼睛一亮,看到那年轻男子的时候更是合不拢嘴了,他实在不放心。
他很担心自己苦心维持了三十多年的家庭因为两个俊俏后生的到来功亏一篑。
所以,不论老板娘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就杵在后厨的门口堵着不让出来。客人进门了,他就远远的喊:“两位客官吃饭住店,瞧一瞧看一看啊!”
当他看到两人只是找了干净的一张桌子相对坐下后,又远远地喊:“热菜不做,熟食免费,吃完了快走啊!”
喊出这话的空档,老板娘赌气狠狠掐了他两下,他心中一阵愁苦:臭婆娘,老子为了你连赔本的生意都做了,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但是那二人竟似没听到一般,沉默着相对坐了半晌,童生模样的终于坐不住了:“你到底磕头不磕头?”
天不怕郁闷极了。
就在不久前,他吞吞吐吐、期期艾艾地问出那句“拜我为师可好”时候,其实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拒绝或者暂时被拒绝的准备,为此他还默默想了几条围绕着“诱之以利”为原则的理由,如有免费的糖葫芦吃、不会受人欺负等,力作万备之策以应不时之需。
然而没想到的是,花恨柳竟然答应了,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这就像你蓄满了力准备结结实实地打别人一下,却被那人躲开打在空出一般,有些闪腰愰神什么的也很正常。
何况这“蓄满”说服力的“一拳”还是天不怕思索了半天忍心抽出的福利——好心当做仔细的肝肺喂狗去了呢……
仔细觉得天不怕的确受委屈了,也跟着应和了两声:“嗯——啊——嗯——啊——”
而花恨柳和驴天生就不对付,更何况他非兽类,不懂兽语,在二比一的绝对弱势的舆论围攻下,泰然处之,不闻不动。
其实,在天不怕看来死活猜不到的原因,花恨柳却是想得简单、看得清楚:这天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会乱起来了,想在乱世生存,靠文才根本就不够死的,唯有学了一门能用在当下的本事,才能于万条死路中寻得一条活路,才能坚持活着找到杨简、柳笑风,然后脱下臭鞋,往他们二人脸上一边甩一只。那时候即使惹怒了两人又如何,人见着了,气也出了,死了的人活不过来了,自己也该死回去了。
花恨柳从未想着在这个时代就绝了杨家的后。
虽然天不怕那套糖葫芦的理论确实给了他不小震撼,但骨子里,花恨柳仍然是愿意相信历史,也愿意保持历史的原样的——说到底,他仍然以“卫道士”自居。
然而,答应得快并不足以令天不怕愁眉苦脸一脸的不愿意。
如他所想,花恨柳可以说是他的第一个亲传弟子,若只是答应了快些,他也只是当时不痛快罢了——而不是这半个月来一直不高兴。
更准确地说,天不怕是在纠结花恨柳问的一个问题:师傅大,还是岳父大?
本来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道理没有什么歧义。然而花恨柳也是有父亲的人——人人都是有亲生父亲的,这是唯一的,不管是老师也好,养父也好,都没法替代的;而岳父呢,是妻子的父亲,也就是说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了,所以即使是岳父没法替代亲生父亲。
既然老师和岳父都是父亲的一种,二者又都不是“唯一的”亲生父亲,那谁大谁小总得分清楚吧?
若是岳父代表的“父亲”大,花恨柳就不必喊自己老师,自己岂不是亏了?让其他几个像庄伯阳这样的弟子知道了还不笑话死自己:先生长本事了啊,收了个学生,反而喊学生岳父,天下奇闻啊!
若是师父代表的“父亲”大,自己的辈分就比花恨柳大,也就是说花恨柳成了比自己小一辈的晚辈,那么将来花恨柳的闺女就会比自己小两辈,到那时候是让她喊自己师公呢还是喊自己老公呢?
天不怕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已经乱成一团麻线了,他决定不想了,快刀斩乱麻,直接问一下。这才有了店老板看到的那一幕。
“磕什么头?还没分清楚谁大谁小,你若肯先磕我倒是不拦着。”花恨柳一副淡漠的态度回应着,心里却在盘算:我身上就只有一文钱,虽说花肯定是花不出去,但瞎子说是保命用的,就得当自己命看着。当下之计只能狠狠压一压童生你了,不说以大欺小,也确实是避免日后处处受制于人、抬不起头来啊!
“那……那你看,我喊你岳父徒弟,你喊我师傅女婿好不好?”天不怕没辙了,建议道。
“不好。”态度既然要冷,就一定要冷下去。
“那……那……那你要怎样?”
“我不喊你师父,你不喊我岳父。”
“那不行!”天不怕绝对不干这亏本的买卖,自己什么都没落得好,还把老祖宗传的本事搭出去了,绝对不干!
“我虽不答应你喊我岳父,但天命注定你做我女婿是拦不住的;同样的道理,我虽不喊你师父,待哪一天我本事足了也必不会拦着你四处说‘这是我学生’,如何?”花恨柳打的好算盘!
天不怕眨巴眨巴眼,他觉得这个脉络比刚才的比大小的问题更容易理顺一些,并且看起来双方都有一事不做、有另一事可做,似乎自己也没怎么赔本啊……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咬咬牙拿定主意:我比你小肯定死得晚,到时候等你死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还能再从棺材里蹦出来咬我?
想到满脸皱纹、目露凶光的花恨柳从棺材里跳出来的情形,天不怕打了个冷颤,往回缩了缩脖子。
“那好了,既然现在大家都是一个辈分的了,那接下来就该聊一聊同辈份之间年龄长幼的问题了。”花恨柳脸不红心不跳地摆出一脸诚恳的样子。
这份“诚恳”并没有打动天不怕,但天不怕确实遭受到打击了。他觉得世界上最好的人就是老祖宗和死长生了,这两人从来不会占天不怕的小便宜,他们骗的手段很高明——至少不像花恨柳这般明目张胆。
当然,更实际的原因可能是一两银子在那死去的两位看来不值一提,但在穷的叮当响的花恨柳看来,他天不怕就是一只养肥了待宰的羔羊。
店老板觉得自己是看清楚两个来人到底是什么品性了,童生是个老实巴交的可怜孩子,那俊俏的青年便是自私自利、仗势欺人的恶人!
他回头看自己的婆娘,见婆娘目不转睛地望着的是那扯着嗓子伤心恸哭的孩子,心中稍宽:注视着童生,说明对青年是没有好感了,童生有什么好可怕的,差着五十多岁呢!
他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是多疑了,心怀愧疚地欠了欠身,让开后厨的门,由着婆娘满满都是心疼地跑到童生面前轻声安慰。
“店家,速切五十斤牛肉另加一百只馒头,一定要分开装,每两斤牛肉配四个馒头!”
店老板刚要再次上前请示要点什么菜时,远远的从门口走进一彪形大汉,张口说道。
“五十斤……”他愣了愣,立即反应过来这是一单大买卖啊!当下高声唱到:“五十斤牛肉一百只馒头,分开装成二十五份儿啦!”
说着,将肩头的油亮抹布绕头顶一转又一甩,潇洒转身去看刚才倒到猪槽里的馒头还有几何完整了。
大汉也不寻个座位坐下,就如塔一般站在门口。倒是老板娘晓得待客之道,轻声安慰了几句天不怕后,起身倒了一碗清茶递给大汉。
大汉也不推脱,接过碗一饮而尽,这才如换个人一般热情道谢:“都说蜀国人知礼好客,我倒是见这一路上杀伐不断、流民四蹿,活活是只想自己好,不管他人死活的混账东西!”见老板娘眉头微皱,似要出言反对,这汉子话头一转:“今日一到你这家店,方才感觉有知礼好客的模样,看来我对蜀国人之前的看法有些偏激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这大汉已在示好,老板娘自然也不会紧揪不放,一句“客官哪里的话”轻笑中带过。
“我是西越人,自然讲的是西越话。”大汉不知是真没听懂老板娘的话还是有意装听不懂,反而自己标明了自己的身份,“我们是西越国皇帝陛下专程派到蜀国来和亲的使团。”
听大汉说完这话,花恨柳不觉得有其他,反倒是天不怕止住了哭,嘀咕道:“西越到大蜀走瞻州才对啊,为什么还要专门绕道熙州呢,太笨的一群人了……”
正这时,店老板从后厨探出头来。
“客官,您看东西都已经包好了,您怎么拿……”
话音未落,却见大汉从衣服里各处摸出了七八根一尺左右的钢棍,兀自连接起来,“在哪里?我去随你取。”
少顷,花恨柳见这彪形大汉挑着一串约莫二十多、大小等同的包袱转了出来。
五十斤牛肉加一百个馒头或许并不太沉,对于稍有武术功底的人来说都能背上一背,但如大汉这般轻若无物的,花恨柳还是第一遭见。
大汉紧走了两步,待一只脚已迈出门槛时,停身扭头问:“还请教,去往昆州是哪个方向?”
老板娘这会儿已经惊呆了。她不是惊有人背负重物健步如飞,也不是惊对方是西越国和亲使团的身份,更不是惊那虬须大汉笑起来别有一番风情……
她只是……她只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反而是刚才惹人怜爱的童生这时候凛然无惧地说出了那句话:
“钱……钱……”
“向前是吗?多谢了,要不说这家店知礼好客的人真多啊!告辞!”
大汉说完,潇洒离去。
“向前走不是南方的相州方向么?”花恨柳纳闷地问,他不明白天不怕什么时候也学会糊弄别人了。
以后得小心点,他糊弄别人,说不准也会糊弄我。他心里暗下决心。
“钱……还没给饭钱呢!”童生觉得刚才安慰自己的老板娘吃大亏了,他心中很不高兴,再次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