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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映雪出嫁之时,皇甫少华正仓皇奔走在川南道上。
皇甫夫人的胞兄伊上卿,在御史院供职。他素知妹夫忠直到了耿介的程度,只有死战阵前,决不会苟且投敌。然而兵部尚书彭如泽言之确凿,五万大军一去不归,又的确无法解释。朝廷正在震怒的当儿,难以申辩,只得下朝之后,密令家人伊会儿快马倍道前往云南,务求赶在朝廷使者之前到达皇甫家,把凶讯传给妹妹,要她伺机避难,切不可一时冲动,玉石同焚。
伊会儿日夜兼程,数千里路,其中艰辛曲折自不用提,到底比朝廷使者提前三日赶到云南。
伊氏夫人接到胞兄手书,目瞪口呆。丈夫一去无消息,她日夜担心,却怎么也想不到,等到的是这个结局。皇甫长华随侍在母亲身侧,见母亲样子,知道出了大事,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已知大概。她力持镇定,屏退下人,自己亲向箱中,找出四锭五十两的元宝,交给伊会儿做路费,叫他不可声张,悄悄到城中客栈去投宿,待休息好之后,再徐徐回京,回报伊御史,就说消息我们知道了,情况特殊,就不附回函了。
伊会儿心领神会,自去安置不提。这边伊夫人缓过神来,立刻教人去演武场找皇甫少华回来商议。皇甫少华闻讯自然也无比震惊,自恨当初为何没有随父出征。伊氏夫人哭道:“此时说这些还有何用?你当初若跟你爹爹去了,如今弄不好也生死不明,剩我们娘儿两个,还有什么指望?如今断不能坐以待毙。你们姐弟都曾习武,趁朝廷使者未来之前,赶紧离开昆明。你们若是逃过此劫,我皇甫家或者还有复兴的机会。”
皇甫少华如何肯留母亲独当王难,坚持要带母亲一起走。伊氏不肯:“我妇道人家,脚小力弱,就是跑了出去,又有何用?徒然拖累你们。”
皇甫少华道:“当初父亲出征,留言要孩儿照顾母亲姐姐,孩儿怎可临难苟免,有负父亲重托?如今母亲不走,孩儿也不走。咱们一家人,死也死在一处。”抱住母亲,失声痛哭。
皇甫长华拭泪上前,道:“我母子三人如果一同出逃,目标太大,定然难以逃脱。如今只有分头行事。依我看来,弟弟须听母亲嘱咐,速速逃离云南,以图后事;我陪母亲等待朝廷使者。”
皇甫少华不肯:“我怎能让母亲姐姐受死,自己独活?纵然三人不能同行,也当我留下保护母亲,让姐姐逃脱!”
皇甫长华怒道:“少华,你枉读诗书,岂不知赵武故事?复仇与死难,孰难孰易?”
皇甫少华瞿然一省。赵武即是民间戏曲中演绎的“赵氏孤儿”。这个故事记载在《史记.赵世家》中,大意是战国时,晋国大臣赵朔被奸臣屠岸贾灭门。赵朔之妻是晋成公的姐姐,躲避在宫中,逃得性命,并生下遗腹子赵武。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问赵朔的朋友程婴:“立孤与死孰难?”程婴答:死容易,立孤很难。公孙杵臼就说,那么你做那个难的,我来做这个容易的。两个人商量,找了个孩子,穿上赵武的衣服,抱着逃进深山。屠岸贾的人追来,程婴举报,追兵因此找到公孙杵臼和假婴儿的藏身处,把他们杀死了。程婴则背负骂名,抚养真正的赵氏婴儿。后来赵武长大,文武双全,复兴赵家。程婴见任务完成,遂自杀以报公孙杵臼。赵武为他服丧三年,并且立祠,世代祭祀。皇甫长华提起这个故事,意在提醒皇甫少华,就死容易,复仇难,要他忍辱负重,偷生雪耻。
皇甫长华见弟弟犹豫,又道:“舅父信中说,彭如泽的探子在萨婆城见到父亲,可见父亲并未阵亡。父亲的性格,只有死战到底,岂能帅军投降?我推测必是粤人用了什么诡计,生擒了父亲。如今彭如泽诬蔑父亲投敌,我皇甫门忠烈传家,这天大的冤屈,若不能洗清,你我纵然死了,九泉之下,也愧对列祖列宗。如能想办法,带兵平复百粤,救出父亲,自然真相大白。你是我皇甫家唯一的男儿,这洗冤救父的重担,你不承当,谁来承当?”
皇甫少华虽然觉得道理都对,可是他天性淳厚,并不像姐姐那么理性,感情上仍然难以接受抛下母亲姐姐,独自逃生。皇甫长华深知他的性子,叱责道:“少华,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当此急难关头,怎的毫无远见?你若不走,我们三口一同就擒,立时便上法场。你若走了,朝廷多半只是把我们母女二人收监,等捉到你之后才一同处斩。你虽独自逃亡,身上却背负三条性命,切不可再犹豫。”
伊氏夫人也哭道:“少华,你姐姐说得对。你若走了,我皇甫门还有翻身机会。你若非要留下来同死,就是我皇甫家的不孝之子。我也不待朝廷来捕拿,直接就撞死在这里算了。”
皇甫少华见姐姐言之有理,终于点头同意。伊氏想儿子自幼娇生惯养,何曾知道世路艰难,叫过家中老管家吕忠,把皇甫家遭灭门之罪,要少华逃往他方的话,一一告诉。这吕忠已经服侍皇甫家三代,当年曾随皇甫敬征战沙场,为人忠诚厚道,是经过死生考验过的,如今因为年老,才没有随去百粤。他听了主母诉说,双膝跪倒:“吕忠受皇甫家大恩,如今老爷忠良受冤,有用到老奴的地方,请夫人只管明言。”伊氏命儿子扶起吕忠,道:“为了给皇甫家留一条根,我让少华逃出云南。他是不曾经过世路的,全要靠你老成持重,左右照应。”吕忠一力承当:“夫人不须担心。老仆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保少爷无事。只是不知我们出了云南,应该投奔何方?”
伊氏沉吟道:“本来投奔少华舅父是最妥当的,但是他现在京都,人多眼杂,只怕走露消息。我皇甫家祖居山东,亲友大都在彼。我们家平时待族中亲友甚厚,不如奔山东的好。”
皇甫长华连忙道:“不可。正因为皇甫家祖籍山东,朝廷必然下令在山东严密搜索。族中亲友虽多,关系虽好,但那都是富贵时的锦上添花,落难时未必就肯雪中送炭。依我之见,弟弟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取道川蜀向西北。父亲曾经在西北驻军,那里有很多父亲的老部下,将来起兵较易成事。而且这一路多是高山峻岭,弟弟身有武艺,如果被人发现,不妨躲入深山,暂避风头。”
伊氏母子和吕忠都道好。伊氏不敢浪费时间,当时便和女儿为皇甫少华收拾行装,金银沉重,不敢多带,装了许多珠宝细软,同吕忠立刻启程。家人里面,只说少爷出去打猎了。皇甫长华让母亲烧了舅父传来的书信,两人悄悄安排家事,静静等待抄家的使者。
皇甫少华同吕忠骑马出了城,到僻静处,换上商旅衣服,按姐姐吩咐,扬鞭向北而去。吕忠仍然是家人模样,改称皇甫少华作少东家。两人五更起,二更宿,不敢向人多的集市处去,只拣荒僻的小道疾行,戚戚好似丧家之犬,忙忙正是漏网之鱼。不两日,便觉□□马瘦,衣上尘积。
皇甫少华平生锦衣玉食,被家人捧着,父母娇着,如金凤凰一般,何曾受过这般辛苦。一路行来,秋风瑟瑟,秋叶萧萧,寒鸦悲鸣,山溪呜咽,自己天涯亡命,自身难保,不知何日方能如姐姐计划一般,起兵救父,雪冤报仇。这种末路景况,凄惶意绪,极能催人心志。若不是皇甫少华自幼习武,心中又有一股救父平冤的热望撑着,早就承受不住了。
两人披星戴月,沐雨栉风,不到十日,已经进入四川界内。皇甫少华和吕忠商议,自己也不懂什么商贸之道,只是因为随父亲常在军营,对马有些知识,若被人问起,还可以应答一番。川马素以长途耐力著名,多为商旅所喜。主仆二人虽在云南数年,还都有些山东口音,不妨就扮成北方来的马贩子入川。两人在川滇交界,换了两匹川马,又仿照马贩子的装束,改扮了一番。
川南大都是崎岖山路,虽然川马耐力极好,行走也甚是艰难。两人行走一月有余,方进入川中平坦地区。这日到了乐山县城,本待入城休息,不料刚到城门,便见有皇甫少华的画像高悬。皇甫少华赶紧低头拉下帽子,掉转马头返回城外。且喜行人稀少,没有人瞧破。吕忠也吓了一跳。两人退到无人处商议,想不到朝廷动作如此之快,一个多月,光是在云南和京城之间,公文往返都嫌紧张,怎么皇甫少华的绘影图形已经在各州县悬挂?想必是钦差从云南直接向附近各府发文通缉。如此一来,大路便不能走了,只好拣小路走,实在不行,便按皇甫长华所说,找个深密的山谷隐居。
两个人吃了这一惊,益发小心,转下大路,看看天晚,见一处村庄边上,有个斜挑出来的酒旗,是个小酒铺子,料此处僻静乡里,定无公文行到,便下了马。里面有个三十来岁的短小汉子迎了出来。吕忠吩咐他给马喂些草料,再打一壶酒,两大碗米饭,随便弄几碟小菜下饭即可。
那汉子接了马疆,向里面喊了几声,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来,虽然乡野人家,倒颇有三分颜色,绿衫红裙,很是抢眼。那妇人见皇甫少华容貌俊雅过人,死命盯了几眼,引二人落座,自行入内去准备。吕忠四面环顾,见店铺极小,不过放了三四张桌子,柜台后面摆些盐酱之类,想是兼卖杂货,陈设虽然粗陋,整理得甚为整洁。此处远离大路,虽然正当饭时,却只有自己一桌客人,便放下心来。不一会儿,老板娘端出酒饭,小菜是夫妻肺片,回锅肉,以及一大碗红艳艳的油炸辣椒。皇甫少华主仆二人自入川以来,已经习惯了吃辣,这一碗油炸辣椒尤其下饭,大喜过望,连声称谢。
那汉子喂了马,从后头踅入厨房,见妻子正在整理灶台,招手把她叫出后门,悄声道:“这两个人有些古怪,你看出什么没有?”
原来这汉子名叫路二,本来祖上留下来些田地,但他游手好闲,又喜欢赌,父母死后几年之间便败得一干二净。他到处游荡了些年,也没赚到什么钱,倒被他勾引上了邻县一个酒店老板的年轻寡妇金三娘。两人怕金三娘夫族追究,也不敢到热闹处落足,悄悄回到路二的老家,搭了几间草房住下。金三娘手中还存着些私房钱,便依旧做老本行,开了这个店维持生计。这里过于偏僻,收入甚少,路二又是浪荡惯了的,店铺大都是金三娘打理,他整日里只是琢磨如何发横财。
金三娘道:“古怪么倒是有点。那个年轻的,虽然脸儿脏兮兮的,脖子手腕都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不像是惯跑江湖的,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路二道:“你这骚婆娘,就知道盯着那年青齐整的看。那老的身上背着的褡裢,才是宝贝。我这些年在外面,也识得些门道。他从马上拿下来时,身子绷紧,可见重量不轻,里面必定有金银。”
金三娘一指戳到他额头,啐道:“有金银又怎么样?你还敢杀人谋财不成?这两个人身上都带着刀剑呢。”
路二道:“难道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飞了?你整日埋怨我不合前天进货时,到潘家赌坊玩了两手,折了本金,却不知我也是为家里打算,想着若能把那八钱银子翻上几翻,年货都不用愁了,谁知道手气恁差。如今手头一点现钱都没有,若不想些活路,以后日子怎么过?”
金三娘眼睛一转:“我倒有一个稳赚不赔的主意。”
路二催道:“快说。若果然成事,我给你打个二两的金簪子。”
金三娘道:“村西的林嫂昨天进县城卖绣花手绢,她说城门上新贴了画影图形,要捉一个云南的反叛,报信就有二百两银子。据她说,那图形上的男人,看着年轻得很,竟然比刘财主家那个小姐还漂亮。”
路二道:“那又怎么样?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天下这么大,叛贼哪里不好去,偏偏就撞到我们这个小庄子里来?”
金二娘咯咯一笑:“我看那个年轻人,容貌美丽不说,吃东西慢条斯理,喝酒还用袖子遮着,断不是个马贩子出身。就算他不是那叛贼,也必定是大户人家子弟,不定犯了什么事,偷着跑了出来。现在天色已晚,他们肯定是住在这里的了。他们安顿之后,你就偷偷去告官,就说是发现了叛贼,让差役连夜赶来捉人。你想那图形画得能有多精确?又是晚上,差役们怎能分辨真假?必是要带回去审讯。那时候我们趁乱得了他们的行李,岂不是好?所谓官字两张口,纵然他们能折辨清楚,我们也早就远走他乡,消消停停受用了。”
路二一听,大喜过望,扳过金二娘肩头叭地亲了一口,赞道:“原来我老婆不但漂亮,还有这般计算。”
“死鬼,猴急什么,小心客人听见。”金二娘一把推开他:“咱们得进去了,省得他们起疑。”
皇甫少华主仆当晚果然便在这野店留宿。老板娘殷勤服侍,给烧了热水洗脚。奔波一日,皇甫少华头一挨枕头,便沉沉睡去。吕忠是老年人,睡觉本来警醒,兼之白天看到通缉图形,格外小心。半夜里,遥遥听到沉闷的响声,一惊坐起,侧耳倾听,似乎是马蹄声,赶紧推醒皇甫少华。两人本是惊弓之鸟,睡觉都不脱衣服的,登时跳起,拿了行李便向外走。那金三娘守着门口,见他们出来,一把扯住吕忠褡裢,叫道:“客官哪里去?”
吕忠见她衣冠齐整,已知她夫妻必然暗中算计,一脚踢开。金三娘滚倒院中,捶地大哭。皇甫少华心下不忍,向吕忠道:“和她一个妇道人家计较什么?”
吕忠听外面声音益发切近,来不及回答,拉着皇甫少华从后门闯出,劈面碰到路二领着几个差役掩到后门,刚刚下马。皇甫少华此时已经明白是路二告密,心中恼怒,当先一脚踢在他胸口。这一脚力道不轻,路二肋骨登时折断数根。他本来要喊“这就是叛贼”,一口气吐不出,噎在喉中,骨碌碌滚进旁边的脏水沟里。可怜这两夫妻,一番计算,到头来不过是一人收获了一脚。
差役们抽出单刀,呼喝着冲上来。皇甫少华自幼习武,哪里把这几个人看在眼里。他是官家子弟,不愿意杀伤官吏,剑不出鞘,左冲右突,瞬间撞倒几个差役,拉过马来,和吕忠一人一匹,趁前门的差役尚未赶到,夺路而逃。夜里不辨道路,只觉□□坎坷不平,面上树枝纷披,却是进了山林。好在两人骑术精湛,看看奔到天亮,已经把追兵远远甩在身后。
两人下马,掬了些溪水喝了,让马就地吃些野草。皇甫少华攀到附近一株大树顶上四望,只见远峰拥围,视线之内,并无烟火人家,方知自己身处荒山之中。他下来和吕忠计议,如今既然画影图形已经悬挂四方,乔装商旅周游州县,已不可行。不如索性弃了马,躲进深山中去。
两人望着山峰密集处进发,一开始还偶尔能碰到猎户,渐渐地人迹杳绝,幸而皇甫少华出逃时,不愿舍离自幼所习武器,包袱中暗藏弓箭。他箭法精绝,猎些松鸡野雉,尽可充饥。皇甫少华当初习箭之时,只道将来可以凭此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何尝想过有一天要靠这门本事吃饭?亡命山野之间,回思朱门绣户,锦衣玉食的岁月,宛如隔世。
睡觉却艰难得多,树下多蛇虫鼠蚁,只能在山石凹洼干爽处露宿,碰到雨雪的天气,彻夜难眠。随着山势渐高,晚上寒意益发彻骨,两人把包袱里所有的衣服都穿到了身上,依然瑟瑟发抖。皇甫少华年轻力壮,血力充盛,虽然辛苦,还能坚持,吕忠到底年纪大了,打熬不住,日渐憔悴。他不愿意连累少爷,始终不出声。直到一日正走路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昏晕过去,皇甫少华方才惊觉。吕忠醒来,努力站起,却几次摔倒。他知道自己不中用了,要皇甫少华把自己留下,一个人入山。皇甫少华哪里肯听,把吕忠抱到一个山洞里歇息,自己出去,看能否寻个猎户人家,讨些热汤药草。他知道吕忠这病,必是冻累所致,如果能找个人家,好好休息一下,便有生机。
此时他们所处,已经接近山峰顶端,崖壁参差,景色奇绝,流泉飞瀑间杂其中,白云缭绕宛然脚下。皇甫少华无心欣赏,一气登上山顶,四面环望,见后面是来时道路,前面右面俱和险峰相连,独有左面下临深谷,雾气氤氲,看不清深浅,只有一群短尾猴,攀藤附葛,嬉闹追逐,见人亦不走避。皇甫少华正在绝望,忽见崖下窜上一只猴子,爪子上抓着一个褐色的东西。众猴都来哄抢,登时把那东西四分五裂,各各抓了一块,咀嚼起来。
皇甫少华心中一动,仔细观瞧,见那褐色的东西倒像是一块干粮。猴子再聪明,也做不出这东西来。难道谷下竟有人家?那猴子既然能上来,我当然也能下去。他急于救治吕忠,不顾危险,掀起袍子系在腰间,拉起崖边最粗的一条青藤,试了试劲道,见尽可承受自己重量,便贴着陡峭的石壁,手握藤条,脚蹬石壁凸出之处,倒退着滑了下去。
石壁上长满苔藓,滑不受力。皇甫少华越滑越快,眼看下面云雾缭绕,也不知道还有多深,不禁害怕起来,手上用力,想要减缓速度。他下坠之势,何止千钧,那藤条承受不住,啪的一声断裂开来。皇甫少华手上一松,身子后仰,头上脚下,从空坠下。皇甫少华大脑一片空白,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血都涌向头上,涨得生疼。他手臂本能地四处捞摸,却什么也抓不到。隐隐听到似乎有人惊呼了一声,还来不及反应,腰背处突然剧痛,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来,只觉全身火辣辣地疼痛,腰背犹甚。他勉力睁开眼睛,见一个方面大耳,粗衣布衫的青年,正躬身在自己身上推拿。皇甫少华暗道“侥幸”,看来那山崖并不如想象中的高,不然自己哪里还有命在?
那青年见他醒来,甚是欣喜,停了手,扶他半坐起来,问道:“兄台何方人氏?如何从崖上跌下?”虽然带有川音,说的却是官话。
皇甫少华游目四顾,见自己所处的,正是上面看到的山谷。大概是因为四面高峰挡住了寒风,这里虽然已经深秋,却并不寒冷。对面山峰上湍流倒挂,地上都是三尺来高的长草,间有矮树,结满浆果,明艳耀目。自己就倚靠坐在一株果树下。他情知是面前这人救了自己,不愿意欺骗恩人,又见他虽然穿着粗陋,但是英武非常,吐属文雅,并不像普通山民,忍着疼痛,拱手作礼道:“在下复姓皇甫,双名少华,山东人氏。家父讳敬,本是云贵总督,不料出征百粤被擒,被奸臣诬告投敌,满门获罪。小弟为了鸣冤雪耻,带了一个老家人逃进深山。家人病倒,小弟意图找个人家讨些药草,不料竟然失足跌落悬崖。”
那人见他不过十五六岁,长得龙眉凤目,唇红齿白,本已经很有好感,听他坦诚自陈是罪臣之后,更是动容,道:“原来是将门之后,失敬,失敬。老大人既然蒙冤,将来必有剖白之日。”
皇甫少华见他听到自己身份,既不惊讶也不鄙视,暗暗称奇,问道:“兄台定非常人,不知何以在这荒谷之中居住?”
青年微微一笑,答道:“小弟熊浩,字友鹤,本来家居成都。”
原来这熊友鹤乃是江陵世家,曾祖父曾经做过先朝一品。后来战乱纷起,朝代更替,祖父及父亲两代,便迁回成都乡下,守着祖产,耕读自娱,不再出仕。熊浩酷爱打抱不平,在乡里时,凡见到孤儿受欺,寡妇受侮等事,莫不仗义出手。他自幼随父读书,不务圣贤之道,却喜方外之书,尤其对唐人剑侠传奇等爱不释手,常道蜀中自古多仙侠,如今岂无异人,暗存寻仙访道之意,只为父母在堂,不便言明。待父母一去世,他便将祖产变卖,一部分留作路费,剩下的分给乡民,一琴一剑,飘然远去。数年来,他踏遍蜀中名山大川,终于在峨嵋山后的无名谷中,访到一位高人,苦求数月,方得其收归门下,学习剑术及吐纳之法。他身为弟子,供养师尊,每个月出山购买粮食用品。这日,他自外负粮食回谷,见一只猴子一路跟从,便扔了一块干粮给它,不料不久,空中竟跌下一个人来。眼见皇甫少华下坠的势子极快,落地必死无疑,他急抢上前,一掌击在皇甫少华腰背之间,把他推得转了方向,斜斜落地。因为这一掌消解了大部分下坠的势头,皇甫少华方存得性命,只是受了些擦撞的外伤。
皇甫少华听熊浩讲述,肃然起敬,挣扎着跪倒道:“原来熊兄是一位世外高人。今日若非熊兄出手相救,少华必死无疑,请受少华一拜。”
熊浩赶紧扶起,道:“贤弟有伤,不可多礼。我和师父所居之处,离此不远。不知尊介在何处存身?峰上风寒,不宜久居,如不嫌简陋,可接来此处与贤弟一道休养。”
皇甫少华感激不尽,把吕忠所在的方位说了。熊浩说了声“贤弟稍候”,到崖边揪住藤蔓,手□□替,攀援而上,竟然比猿猴还迅疾,转眼消失在云雾中。
皇甫少华倚树上望,见他不久又重新出现,背上伏着一人,想来自然是吕忠了。只见熊浩沿石壁下滑,快如流矢,离地面有三四丈高时,单掌一击石壁,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稳稳落地。皇甫少华敬佩不已,暗想熊兄已经如此,他的师父自然更是高明,心中便存了拜师之意。
熊浩折了根粗树枝给皇甫少华作拐杖,自己背了吕忠,把他们主仆带到自己所住的石洞,果然似个居家模样,石桌石凳,石床石灶,一应俱全。熊浩笑道:“这是小弟住的地方。两位就在这里安置吧。师父住在后面一个小洞中,每日里不是习武便是打坐,却没有这些东西。”他拿出买来的粮食用品,生火煮了一锅燕麦粥。皇甫少华主仆已经很久没有进过米粒,虽然是粗粮,吃起来却分外香甜。
和山野奔波相比,这谷中生活,无异天堂。几天过去,皇甫少华已经行走如常。吕忠年纪大了,筋力衰弱,恢复得慢些,却也渐渐可以坐起说话。
熊浩山居寂寞,见皇甫少华性格敦厚,人物文雅,又是武将之后,懂得一些武艺,对他非常喜爱。皇甫少华感念他救命之恩,敬慕他为人豪爽仗义,自己并无兄弟,提出和他结拜。熊浩欣然同意。两人堆土为炉,插草为香,敬告天地,结成异性手足。熊浩年长皇甫少华八岁,自此便称他为弟,皇甫少华称熊浩大哥。
皇甫少华一恢复体力,便要熊浩带着去拜师。熊浩面露难色,道:“我师父性格孤僻,不喜欢收徒。当初我拜师,足足跪了三个月,最后七天大雪,我膝盖冻破流血,几度昏厥,师父才勉强答应。贤弟身子虚弱,只怕受不得这等辛苦。”
皇甫少华毅然道:“大哥既然能跪,小弟怎么不可以?家父陷在百粤,姐姐要我提兵救父。可是现在我身为朝廷钦犯,怎可能带兵出征?我想来想去,若能像大哥一般学成一身绝技,便单身前去百粤救父,又有何妨?”
熊浩这数日来,已经熟知他的家事,慨然道:“你我既然做了兄弟,你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你要去百粤救叔父,大哥自然陪你同行。也罢,我们这就去见师父。他老人家若是不肯收你,至多大哥学了来转教你便是。”
皇甫少华大喜,问师父姓氏籍贯,可有名号。熊浩一概摇头,道:“师父从来不说他的来历。两年前,我游历峨嵋金顶,一时兴起,从后山下来,一路往深山里走。因为追逐野兔,偶然发现师父所居的山洞。当时师父盘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长满了苔藓,身上衣服褶里,还有野鼠做窝。我帮他清理了身上脸上,见他鼻息全无,只道已经死了。我敬佩他盘坐而死,而且死后尸首不腐,必是高人,怕老鼠咬碎他身体,便在洞旁挖了个坑,想把他掩埋起来。我刚把他搬进坑里,他忽然睁开眼睛。大哥平时胆子不小,可是那次也吓得够呛,转头就跑。跑了几步,一想不对,回去一看,师父已经又端坐在石洞里了。我知道遇到了高人,当时就跪下拜师,这一跪就跪了三个月。”
皇甫少华想象当时情形,只觉诡异神秘之极,暗暗咋舌,大着胆子,和熊浩来到后面小洞,远远见一个人盘坐洞中,赶紧跪倒,咚咚咚连磕七个响头。熊浩上前把皇甫少华的来历和拜师因由说了一遍。皇甫少华跪在地上,听到师父毫无声息,知道是拒绝的意思,又连连叩首,额上出血。
熊浩见师父没有反应,过来搀扶皇甫少华:“贤弟,你身子尚未全好。咱们暂且回去,改日再来求告。”皇甫少华骨肉离散,流窜山野,身负救父平冤的重任,便如茫茫暗夜中独自摸索,好不容易有此一线微光,哪里肯放过:“师父不收我,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熊浩无奈,只好在旁相陪。皇甫少华暗想师父不知是如何诡异模样,偷眼向上张望,见那师父五十来岁年纪,削瘦身材,穿着一件葛布袍子,虽然陈旧,脸上身上干干净净,并无苔藓老鼠之类,剑眉细目,长相颇为不俗,暗道是了,大哥在此,自然服侍周到,不会像以前一般,倒是让我白白害怕半天。
他毕竟年幼,又是自幼娇生惯养的,跪了两个时辰,只觉膝盖由疼到麻,最后完全失去知觉,身子摇摇欲坠,才知道大哥能跪三个月,纵然除去吃饭睡觉时间,也决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眼看红日西沉,熊浩到前面去准备晚饭,师父仍然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否睡着了,皇甫少华刚想要挪动一下,松松筋骨,忽见师父睁开眼来,一道寒光一闪而逝。皇甫少华吓得僵住身形,暗想师父果是高人,竟然能知道我心中所想。正在难熬之际,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起来吧。”
皇甫少华楞了半天,方反应过来这是师父在说话,连忙道:“师父不收我,弟子不敢起来。”
那声音道:“你是官家子弟,能忍到现在,也算难得。我门中修道为主,武艺剑术,不过是细枝末节。我看你原是富贵中人,如今虽有挫折,将来必定还回富贵中去,并非出世修道的材质,为何甘受苦辛,求入我门?”
皇甫少华连连叩首:“师父明鉴!弟子学艺,的确是为了救父平冤。但弟子决不贪恋富贵。如师父肯收我,我完成心愿之后,一定回来依从师父,终生修道。”
师父道:“修道第一要诚心正意,岂可勉强行之?你为救父平冤学艺,原无不可。但是你须知道,世上离合兴败,皆是因缘,非人力所能勉强。你纵然学成天下第一的本事,也未必可以救你父亲。”
皇甫少华听他已有应允之意,大喜过望,道:“弟子愚钝,不谙天命,父母骨肉堕在危难,弟子纵然明知事不可为,也只能奋勇向前,髓脑涂地而后已。望师父成全。”
师父点头道:“天命本是人心。你有此孝心,事情便有可成之机。只是你既入我门,便要守我门中规矩。纵然他日身居王侯,也须存心忠厚,敬天爱民。否则,我便在千里之外,也会取尔首级。”
皇甫少华顿首道:“谢谢师父收下。弟子终此身谨遵教训,绝不违背。”
师父道:“你先莫道谢。我收你,是因为我有一桩夙业未偿,将来或者要借你之力。”
皇甫少华道:“不知师父有何用到弟子之处?弟子一定勉力去做。”
师父道:“这个不急,日后你离山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你既然要学武,可把旧日所学演来,让我看看你的根基。”
熊浩捧了食物过来,见皇甫少华已经拜了师父,惊得合不拢嘴,几乎失手把托盘落地。
自此,皇甫少华便留在山中,与熊浩一起读书习武。他想到将来可能从军,在修习腾挪剑术等武术的同时,也练习骑射兵法。熊浩对这些也颇感兴趣。皇甫少华把自幼背熟的兵书战策等一一复述给他,两人常常便以荒山为战场,草木为兵马,演练杀伐征战,预备着一旦有机会,便领兵平复百粤,搭救皇甫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