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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妹知二平对郁金香不爽,扬眉指下巴使二平前行早归,二平虽存无限恋恋,也只得怏怏脱离窘境。
他赶步回家即铺纸洒墨起来,信心满满要画出一副让香妹惊诧的画来。
但偏偏这回他空有激情而无灵感,刚始蘸墨掭笔,郁金香那一系列无趣就尽然挤进脑里吆喝捣乱,致使他一连画坏十多张纸也没能成曲。
“不舞之鹤!”他右脑讥笑一声左脑,遂丢下笔干脆躺上床,左右碾磙去了。
这时香妹回来,见桌上有新,也不做声就逐张拣阅:多是残画,也有几张画全的,她自认尚可。
“特别是这张图!你为什么要弄个大黑叉叉给它呢?人和花、树都很有古时味道,相辅相成,远景近景也蛮好看,抓人。废去可惜!”
二平从床上勾起头来,满脸不悦:
“不行!艺术的东西要笔笔精炼,不能有丝毫草率图完事。你看那女的眼神不能专注,身态做作不自然,远景灰淡不确切,近景又虚煊假热,墨色过渡还显得生硬。”
经他点破,香妹再一番细考,便有些同感。
“那一定是因为你心情受到影响了!我刚才去婶子家,你在这边担心我吗?你好大度-----现在何不问我,婶子都对我讲了些什么呢?告诉你算啦:为了打消她的疑心和好奇心,好免得她随口编造些你我之间的谣言出来,我很圆活地跟她周旋了一气,胡诌些你和丽莲姐归好相安的段子逗到她直乐!
“最后她留我吃午餐,我哪能那样和去跟她个有代沟的人好得巴起来?就扯谎说四平弄到了好吃的野味,赶快脱身回来了。”
二平一个猫弹站起:
“我刚才真还小心眼:以为她一直在拖你讲我坏话呢!”
香妹热眼朝他一炽:
“我看你如今已彻底是个完人,哪有坏的落她去嚼舌根?她要是真起心说你差的,当时一张口就会被我顶回去,不会给她留面子!”
“知伯牙者,钟子期也!”二平一呼坦然。
话题又回到那张画上。香妹道:
“你说这美女的眼神不够专注,我也确实看出有点散漫。看来你是照我的大样子画的她吧?只不过是因为我刚才不在身边,你没个标准可供参照所以画糟了。你要比对着画好我的眼神还不容易?就跟那鱼要吃水一样只须开口----我现在站好在这里不动,你过来细看就是,想怎样把我横画直瞄还不随你便?我乐得陪你!”
事实上她哪能了悉二平。她那浑身闪耀着的圣母一样的辉光,虽然自个感受不到,却时刻在慑损着二平,纵让二平再借十个胆,也断不敢正面近前去看她!
香妹似从他涩缩迟滞的眼神里感觉到了这一点,即刻换个法子:叫他拿手机过来替她拍几张照:
“我特许你晚些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细细玩味研究那些美丽得无以复加的风景,再去慢慢寻找那一个个美的元素和因子!”
一下抠到二平心坎痒处!他扑哧一笑,蹦得老高,直喊:
“我要的正是你这句呢,想不到还真给我骗出嘴来了!”他也不施礼,当下亮出手机来,让她顺光、逆光、正身、扭身一气“咔嚓”了数十次!
谁料想!经过对照片几番审视后,二平不乐反忧:
“今天怎么了?我能轻松把别人画好,唯独没把握画出你来!”
“真的吗?”香妹张嘴老久,也在替他着急。
“真的!王安石在谈王昭君时说‘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我一直不以为然,现在才深有感触!”
香妹银铃一笑:
“你这究竟是要夸我呢,还是怕动起手来画不好我,事先找个开脱的理由来垫底?”
“不过,虽说我暂时迷了眼、软了手,画不好你那神采气韵,但我相信日后定然找到那样一种专画绝世美女的方法的!世上应该有那样一种比‘颊上添毫’还难得的手段,或要经过千百次的练习才能得到!”
其实,一边与她对话时,二平一边外松内紧地在构思另一副图。
因郁金香踞坐堤坡啃食莲子的俄饿牢样儿实在叫他难受难忘,而香妹没能去到那片美景当中又叫他深感缺憾挫败:这两事合力一处,在他心里经过多次化合酵变之后,二平就很顺当地联想到了龚自珍的一首诗:
“湖西一曲坠明珰,猎猎纱裙荷叶香。乞貌风鬟陪我坐,他身来作水仙王。”
那本身就是一副多么切情切景的画啊!再经他诗画之心一番惊雷飙风似的激荡,二平脑里便有个大致轮廓幻示出来。
于调色盘里和进些颜料之后,他速请香妹摆了个坐姿,将电风扇朝她吹到最大以期达到最佳效果。
他移身桌前铺好画纸,犀利的眼光于人、纸两处游猎一阵,又再握笔于画纸前当空比划舞弄个十来分钟,终于下开了第一笔。
接下来运笔成风,再过几分钟工夫,就成了一副古意仕女画:
但见一棵枯而不死的老柳斜倒于细花大叶从中,一如虎头的树干上很别扭地坐着一对有服装等级的男女,几根短茬新枝利剑一般从他们之间穿过。女子沁头羞赧的一手抚心、一手按压着被激风扬起的裙裾;男子情意绵绵朝她攲侧着,眼神热烈却又眉头紧锁。
整个画面,包括近处拂身的垂叶斜朵和水底下远天低沉的阴云,都让人感受到一种窒息的压抑憋屈。
香妹叹赏之余,肃然道:
“连所有题诗的字都是那样缠绵纽结着个个拱向中心的!这参差错落又串行的字儿也代表着他们矛盾的心情吗?女人耳下那像月亮的坠子就叫‘珰’吗?她为什么是‘朝天髻’呢?”
二平低首红脸细释:
“她那明月珰两角朝上,说明她已经结婚或订婚了;朝天髻有些乱,看上去明显不是风的原因,这用以说明她婚姻的不妙或对自己前途的失望。男人结没结婚我没表述,但看那满脸沧桑就知决不是花花公子。”
“是了,你的主旨是要表达他们被那程朱理学约束禁锢着,无奈之下只能循规蹈矩,不能有人身自由的。这好惨哪!”
说到这里,香妹猛一声醒悟:
“你这是画我们之间的事吗?那你就过虑了!”
“我也说不清。”二平埋首怯声。
香妹沉稳如柱,抿嘴笑笑:
“但不管你想表达什么,我始终不能认同‘他身来作水仙王’这一句。这不解气!为什么是‘他身’呢?两个活生生的人摆在那里,该讲该做的就要大胆表露出来,事不为不成,空在那里等是等不出好结果来的!
“顺带介绍一句:本姑娘如今没有男朋友,更谈不到结婚定情,这回还是逃婚出来的呢,心中的位子一直空着-----所以你不要把我误会到画中去!那句诗也要改成‘此身便是水仙王’才妥帖!”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二平被她撩得一阵飘忽、一阵电麻!这小妮子!讲古就好,何必言今呢?暗说就好,不要实指啊!须知人是智慧动物,你绕再多的弯儿我也能听明白的!
那种美妙又穿心的痛啊,除了他自己谁又能明白呢?
回应她是糊涂的,不回应她是不明智的。一刹那间有几句开朗,滚跳到嘴边偏又无辞。
眼见他心脑中的天幕本已豁然洞开,一忽而又关闭得严丝合缝。
此时,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这房子太窄小,窄小容他身子不下!他“啊哈”长舒一声,双手一捧脸,冲到屋外去了!
剩下香妹独个儿在屋里扶住把空椅子,只把舌头一吐一咬的做着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