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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出之前的那一阵黑暗里,丽莲拿应急灯将香妹送至二平家附近,就悄然溜回去了。
窗边见二平不自在扭动身子,站桌前写着什么。大门黑洞洞没关,一线透亮证实房门虚掩。香妹一嗽即大咧咧推门进去,叫了声“二平哥!”
“是你?!”二平讶异之后将钢笔套上。他已誊清一份诗稿。香妹“嗯”了声,双眼饥渴地望着他刚写吃成的短行行。
“可以看吗?我对诗蛮有研究的--”
那诗头叫《流萤》:
也许夜晚太黑暗
也许夜晚的儿子太孤单
你悄悄地飘来
晃动着--淡幽幽的光
也许夜晚太黑暗
也许夜晚的儿子太孤单
你悄悄地离去
拖一线--凉阴阴的光
看完沉下去一老气,香妹才回过神来,转头看一脸茫然怔在桌旁的二平。
“今晚本来好热!但读了你的诗,怎么就跟掉进了冰窟窿一样?--连萤火虫也不跟你玩呢,为什么会这样?你既然孤独,就可以到外头散散心,还可以去找找丽莲姐排解排解呀!”
二平低叹一声,开大风扇让它摇头:
“她开牌场,忙于打理那几张牌桌。而且,我深怕她一见面就谈房子,向我索钱好比索命!”
“我看你总想要回避房子的问题。你真的认为那回避得开吗?”
二平掩饰不住由来已久的愤懑:
“只可叹如今的人都被‘潮流’这个病给传染了!怎么结个婚那么多讲究,随便个女的一开口就向男方要什么‘五子登科’,唉,世风日下啊!如今再也找不到像宋代--甚至我小时候所见过的那种纯粹唯美的爱情了!”
香妹笑吟吟地看着他:
“举个例,让我看看那时的人究竟有多纯。”
二平成竹在胸信手拈来:
“我只捡有名的讲几个典。‘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梨花’你觉得那‘小伶’傻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是讲天上的织女本来有份好工作,但她偏不认好,要下界来跟穷酸的牛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讲人不盲目去跟风热闹。
“我小时候在军恳农场那边就亲眼见过一宗借草生孩子的故事:那是一对二十多岁的男女,当初流浪到那里是秋冬时节。好不容易选到人家一个废弃的茅厕住下,那个穷啊!除了各人身上一套摞满补疤的单衣真是别无长物。
“平时那男的就靠捡到的一包呋喃砃偷偷药些野鸭去近边小镇上卖钱,女的挺着个大肚子,临产了还在莲田的淤泥里陷来陷去捡莲子。平时生活真是‘野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后来女的要生产了,男的知信后跑回到邻家一鸭棚,向人家借了两捆干净稻草。还是我妈帮她接的生--当时我妈带去的剪刀有点锈,毛娃的脐带是那女的生生咬断。
“最让我感动的是那女的平常不叫一声穷,遇人总是那样和善开朗地笑着。可惜我不是她老公!也不知她现在哪去了?”
说到这里二平眼里闪烁出无限痴迷忆恋:
“那才叫爱情呢!外头好多条件好的人,那女的没去嫁,男的没去娶;在那样艰难困苦的条件下,两人始终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在入题之前,香妹先和他开了个小差:
“难怪我没见过野鸭,原来全被那男人药死了!你说可惜不?他胆大妄为就不怕犯法坐牢?你当初怎么没向湿地公安举报?”
二平抿嘴笑笑。他哪有这份闲心跟她逗乐!
这时香妹正色指出二平有片面偏颇的地方。宋朝之事终是虚幻说教的东西,如同《列女传》;或仅为失意文人对封建伦常道德失去信心时用来标新立异哗众迷眼,虽可弘扬一丝正能量,但不足以取代当今价值观。
如果女孩全那样的话,男人都不屑去争取地位了,社会就不会进步!
至于“借草生孩”的事,她也别有新见:
“我不知那对男女究竟何种原因缠到一块去了,或是有夫有妇之人淫奔也说不准--但可肯定一点,一定不是因为他们彼此看上了对方的贫穷!
“我在这里真替他们担心:要是那产妇当时感染了破伤风怎么办?要是大出血、横胎难产又怎么办?母婴的营养如何解决?还有将来的吃饭穿衣、医疗教育一大堆子事!
“挑明了说:那种条件下他们竟要让孩子来到世上,简直是对孩子的不负责,对社会的不负责!
“一路反推到他们恋爱之初,除了事业受挫一条还可以谅解之外,如果不是相互欺骗隐瞒了贫穷,就是任性冲动之下放弃了做人的基本良心道德,所以他们应该一开始就是个错,一开始就在亵渎爱情!可怜你还去羡慕他们呢!”
说到动情处,连桌子也跟着香妹身体微微搐颤。
她一任二平脸红如炬,继续往下激昂:
“这样看来,那女的应该是早死了--尽管我唯愿她好人一生平安--她平常愁吃愁穿愁冷愁热,还得强颜豁达,依此下去岂能命长?!”
猛可地被香妹如此一番当头棒喝,二平汗颜之余又是愕然、凄然!
常时,他凡遇有损于自己一惯思维的议论,都看成是不屑一顾的东西,往往采取闭目塞听或一笑置之,但不知今天怎么了,连自己积攒数十年的世界观也险些被她一下撬动!
更要命的是,他心里虽强欲抗争,嘴上已然无辞!他不由暗暗叹服这小姑娘的厉害:才几句话就把事情料理得如此精辟透彻,可怜自己苦心磨砺小半辈子的功夫也到不了那等豁然贯通的境界!在他嘴巴蹦出下一段话之前,他早已暗暗吃紧:
“那好,远的事算我说不过你。就举个近例:今天同你一个屋的杨帅、叶姿他们就值得丽莲去好好学习!他们漂流在外四海为家,还能坚持住那份感情,他们那可真称得上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不像丽莲那样物质!”
“更不值得效仿!他们是因为懒得进取,本不能过日子硬要过,才落得寄人篱下的!他们逃学出来到四平家半年了吧?一寸长的事都不做,还吃喝玩乐得那样心安理得,肯定人家都在背后批他们厚颜无耻呢!他们结对儿拢去纯粹就是玩笑、乱搞!这种所谓爱情终究经不起生活的慢敲细打,注定不能长久!”
二平自然又被逼退一程。一再缩让,他心有不甘:
“我是说,我如今好歹总算有个现成的房子,这总比杨帅他们要强吧?这样周方四正又宽宽大大的几间房立在这里,再摆张床进来,难道就装她江丽莲一个身子不下?所谓‘大厦千间,夜眠七尺’。我就不解,她为什么要跟潮去扎堆呢?!那真叫自己找副枷锁挂在颈上,找罪!又显得没一点独立思维!”
香妹笑笑:
“你这样虽是有理,但人家也有她的理啊!电视上不是说,现在我们国家的城镇人口不是到了百分之五、六十了吗?那一多半人应该个个都有一根脑筋的!”
说到这里她压低声气:
“只是我也认为,你们不妨先在这个屋里结个婚,日后等条件宽裕了,才逐步考虑移居镇里去--但是,现今你们好像又不仅仅是个房子的问题,还牵涉到经济上、工作上,还有将来孩子和家庭的问题。你一定是考虑到了未来镇上生活的难处,所以才如此反对她买房是吧?”
还不正是!简直是被戳着了痛处还一针见血!他浑身不自在起来。他何尝不想把这些恼人得窒息的问题一锅盖压住!孩子是要的,但那仿佛距他十万八千里之遥;家庭也是要的,但那也还需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呢!
面对如此尖锐又无法回避的问题,二平心里霎时五味杂陈,他真是没勇气再跟她较劲下去了,头脑此时如同受到重物的突然击打空白着,只听到一片茫然的嗡嗡声!
“这.......这个,嗯........确实是有些........”他迟滞一阵,终于吐出这么半句。
尽管香妹此际清晰地记起丽莲那句“压制他、打击他”的嘱托,但终究不忍穷追猛打,想转过话题算……这时只见二平一踅身从床边寻出个日记本来,酸涩的表情反应出他的思想,看样子他是要找些陈案来证明一些什么。
香妹看他翻到的那页纸上有多处被笔尖划破的痕迹,而且字迹潦草还串行--足可想见他当时混乱如浪石相激的情绪!那里写着一篇叫《自况》的诗:
时光之母把我脱个赤身裸体
痛苦之父在一旁纵声狂笑
--只有孤独之友过来逗乐我
选择之妖把我骗进死胡同
向往之神举鞭把我猛抽
--只有悔恨之鬼将我抱于怀里看护
香妹初看后忍不住一笑,继而随他诗情产生了一种苍凉的凄败感,惊心之中她很快跳脱出来:
“你也有耐不住寂寞的时候?!你也在后悔?!原来你的内心并不一味强大,也有脆弱,还矛盾!”
二平低头怯眼,声细如蚊:
“哪个没有个低调的时候?”
“有情绪说出来就好!莫一个人窝在心里等它爆炸。”
二平冲口而出:
“但我的倾诉对象呢?永远只有日记!”
因为可怜他,香妹的声音变得贴心了:
“讲句真的:站在丽莲姐的角度,我觉得你是要来个大变身了;站在你的角度,就觉得还是沉稳点好,没必要因为别人的情绪和环境的改变去跟着庸人自扰起来。以你的敬业精神和才气,持之以恒下去,你是一定能得到相当回报的!”
听及此,二平激动得眨眼不止,分明有几大颗眼泪无声滚落下来!
他在心里暗喊:老天啊老天!你今日怎么终于舍得对我睁开眼来?我忍辱坚持了这么些年,总算破天荒第一次听到了对我肯定的声音!而且那声音来自一个清纯无染的孩子!人家可素来都是以为我不务正义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