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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前。
月色稍浅,掩没在流光溢彩的灯影里。大殿上众人欢歌,觥筹交错,一派热闹景象。七月三,是圣昭老君仙寿的日子。各路仙神都受邀前来,聚在这气势恢宏的大殿上,庆祝仙界最为年高的长者活过万年岁月。
助兴的舞曲在正中圆台上起了一支又一支,众人酒意正酣,一位别着面纱的女子携风而来,在琉璃灯下踩着新起的鼓点舞步翩跹。只见她扬手,轻纱长起,曼妙的姿态在身段间展开,染紫长裙如扶风丝柳攀缠袅绕云烟,一双点水的长眸轻挑,便有无尽的优雅魅惑。
如自喧嚣中开出的一抹幽兰,静谧安宁,转瞬又似十丈红尘间的垂柳,风情多姿。这样一个善舞的美人。
美人舞罢一曲,在众人注视中摘下面纱,一张恰似水衔静月般美好的面庞显露出来。
南来神君的笑声自客座中传出,带着欣慰与自豪:“小女游月,技艺不佳,献丑了。”
有窸窣的议论响在耳际,惊讶那竟是南来的神女,那位性子自由散漫从不出席仙神活动的神女,竟生得如此姝颜丽骨,风姿妍巧。
而美人轻挑眉角,扫过众人神色,目光淡然,转身退下了。
大殿上唇舌不断,没人注意到,角落处一个穿墨紫衣袍的俊朗青年失神站立。片刻后,青年义无反顾地跟着游月追出去。
瘦月依约,檐角寂静。
“神女留步。”他终于赶上,一个踉跄,拽着游月的纱袖才没跌倒。
游月转过身,看见一张陌生面孔,那人拉着她的纱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蹙眉认真想了一会儿无果,才问道:“我们,认识吗?”
青年摇头,神色略急。
游月可能判断对方是来找她打听茅房,便友好地与他指了东边的路。那人却没有放手,冰丝蝉纱在腕上被晚风浸得冰凉,她皱眉道:“您有事吗?”
青年深吸一口气,比手画脚地自我介绍:“我,我叫商沂,字柏泽,柏泽你知道吗?这个柏,这个泽。我是北期桀城人……”
游月止住他:“不用比划,我又没有聋哑。”
……
“我们曾经见过的,你记得吗?我,去岁槐月,嘉阴蒲水河口,你摇舟行过时,那个骑马入水的是我,你还记得吗?”商沂目光灼灼直盯着她。
原来,我梦到的竟是游月?
我看了看商沂,感叹这孩子一定情商不高,先不说游月活过的岁月那样漫长,分不分得清去岁和前岁的差别,就说他在嘉阴蒲水的河中骑马,是个人都会觉得他脑子有病吧?
果然,游月淡淡道:“无事便放开吧。”抬手想抽出袖子,却仍被商沂抓住:“没关系,你不记得就算了。可是,游月姑娘……”
游月挑眉,似乎对他称姑娘比神女更受用。
“自那日初见,我便爱上姑娘,日不思事夜不能寐,只盼着能再见姑娘一面,我对姑娘的心意山河可表天地可鉴,游月姑娘……”
这样拙劣的情话对我们叶阑宫里的小姑娘怕都起不了作用,更何况游月有大把大把仙君每日每夜追着示好。
游月已经三千八百岁,在仙神之中算得上大龄单身女青年了,这让南来神君十分头疼,整天催她赶场子走宴会,盼她多认识几个年轻有为的小仙君。
可惜游月对婚事并不上心,我不知道她心底下期不期待爱情,可确实没有看出她对哪个人有几分不同寻常的青睐。追她的人很多,她也只当他们是看上她的家世相貌,每每不待人靠近就直接打了结界隔开。
大概商沂会觉得他自己勇气可嘉与众不同,可游月并不觉得他和别人有什么两样,拂袖拉开一道结界,打断他:“若无紧要事,游月先告辞了。”
“游月姑娘!”他还要再拦,却靠近不得。
我以为这段糟糕的搭讪要就此失败,却没想到商沂掏出一只青笛,缓缓吹奏起来。他吹得十分好听,笛声悠扬,配合着大殿传来的琴声,清幽婉转。游月顿下步子,回头看他一眼。
廊下月光细碎,香灯的光影自大殿遥遥映过来,商沂放下青笛,目光恳切:“姑娘贵为神女,商沂不过是人世里小小城主,自知不可高攀。可情之一字,生死可许,遑论其他……”
“……商沂一向谨言慎行,不曾如此失态……是想着若此次错过,可能再无机会寻到你,也许到最后我老去死亡,天上地下,再没人知道曾经有过一个人,他在嘉阴蒲水遇到一个姑娘,那姑娘冲他一笑,他便爱上了她。”
可能会乐器的青年就是特别容易讨姑娘欢心,像清归山脚下敲铁皮卖麻糖的老张,就总是被很多姑娘围着。所以,游月也被会吹笛子的商沂打动,转过身来。
见她转身,商沂一笑,目光里都有了神采:“游月姑娘……”
游月歪着头认真看他,从头到脚就差看出朵花来,疑惑:“我听说凡人有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磨难不尽,你是哪里来的勇气,竟敢想跟我在一起。”
商沂笑起来:“你是神女又不是老虎,我连想想都不敢吗?”
远处大殿里奏出另一番弦响,时间便在弦音间缓缓拉长,游月看着商沂,她从未觉得时间流逝这般长久,每一个音符似三秋光景,淙淙乐音流过,便抵她长活至此的年头。
游月抬眼,眼里月光灯影交织,声音清凉:
“我爱的人,当英俊威武,眼界开阔,志在天涯。若你想通了要将下半生与我绑在一起,就以人世天下作为聘礼,到南来迎我罢。”
仿佛说了件普通至极的事。
我不解,原来表白表成这样也可以吗?
凡世之人,年岁不过几十载,这样短,能干得成什么事来。游月想,当是不会再见到商沂了。
却不想再见面来得这样快。
九月末,正是漫山遍野红叶婆娑。
长河落日,残阳如血,垓阳战场上两方城旗猎猎当风,张扬呼啸着将两阵军队铺展开来,孤竹城主慕文斐跨一匹白色战马,英俊挺拔。游月斜倚在一方乌木步辇中,水色风帘在肃杀的秋色里轻轻拂动,一匹温顺的白色小龙马蜷在她脚下。
抚了抚龙马温热顺软的细鬃,她一眼望向帘外慕文斐嗜血的侧脸,眸中淡漠,神色也无。
辰阳仙君请她来这里为战后的亡魂超度,她本不愿来的,却要报他早些时候的搭救之恩不得不来。像游月那样厉害的人,一辈子也难有机会被人搭救,一旦被搭救,势必要有求必应作为报答。
游月无聊地玩着龙马耳朵,不经意一抬眼就看到商沂。我想起《清归风月录》里那句话,有缘千里来相会,凑合一对是一对。缘分呐缘分,就是这么妙不可言。
商沂一身墨色战甲肃然昂首,眉目深沉,似从他战甲上拓下。那张清俊的面孔不久前还局促地冲游月笑着,如今隔着风沙望去,丰毅俊朗,肃穆凛然。
敌对那方的城主竟然是他?
游月扶额,果真不该来的。
愣神的片刻,对方已有一员大将在阵前祭出名号,一身明亮的盔甲便是先前列在商沂左边那副,这边有人迫不及待掣马出阵,不出十个回合,便将桀城的人挑下马来。孤竹军士气大振,慕文斐当即率军杀将过去,军鼓声喊杀声登时响彻天际。
这是一场实力极度悬殊的仗,孤竹军不论从人数还是作战素质上都远胜桀城。游月皱着眉看商沂在兵甲间周旋的身影,一招一式都杀伐果断,一点也不像那时在廊下绞着衣袖面红耳赤跟她表白的人。
当然其实商沂本来也没有绞着衣袖面红耳赤,我也不知道怎么在游月记忆里就成了这个样子。
黄沙肆虐,鲜血顺着刀戟的穿刺喷涌,在空中留下道道殷红轨迹。桀城军败得很惨,商沂执一柄三尺长剑,与所剩无几的将士被重重铁戟围困,他左肩被血染透,血浸着战甲滴下浓如新研的墨。离得太远,不能分辨那血是别人的还是他的。
司缘的老君说,缘分的起始,大都逃不脱冲动二字。本来依游月的性格,此生恐怕也不会冲动一次,可是一支不知道哪来的箭呼啸而过,直直打落商沂的盔缨,游月站起身,我知道她逃不脱了。
飞扬的薄纱衬着莽莽黄沙,她的足尖踏过浑浊的死血,踏过握剑者的肩,跨马人的头,踏过挣扎在这片修罗场上生的渴望与死的不休,堪堪落在商沂眼前。
她俯身看他,依旧冷淡到没有表情:“回去吧。”
对于游月的出现,商沂十分惊讶,手忙脚乱地想把她拽下来藏好:“战场上刀剑不长眼睛,你怎么能来,你不要命了!”
“若是不想死在这里,我可以让你回去。”
四周忽然没了动作,刀剑静寂,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退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陡然静止。他看着她,有如泼墨的发在她身后肆意翻飞,几缕落下来,扫过她丹朱的唇,幽潭的眼,秀致的眉,又被风扬到身后。
游月还在继续:“那个天下的约定,就当作我没说过,你也没听过。”
拽着她的手缓缓松开。
商沂默不作声。半晌,神色凛然道:“神女请回吧。这场仗不是为您,是为桀城百姓打的。我是他们的主君,我不可能就这样放弃他们。”
游月不解地看着他,足尖却不自觉向后退开,过了半晌,终于转身。
商沂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身后传来,温柔而坚定:“游月,我们之间的约定,我没有忘也不会忘,总有一天我会得到天下,到南来迎娶你。”
游月沿着之前的路迹回去。她想,她到他的距离看似很远,隔着重重人影漫漫黄沙,可是走过了,也不过一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