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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之夜,蛙声起伏,萧潢只着亵衣,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时觉得蛙声可爱,一时又觉得可恼可恨。原是他念着侧畔,不能入眠之故。天方初热,尚未铺上小簟,只是那一衾蝉纱被,是侧畔熬夜给他缝定的。萧潢抚摸上头那些兰花纹样,叹起气来,睹物思人,忧心有忡。侧畔在他心中乃是万中无一的美玉,如此这般人物,也竟要嫁人了。
萧潢私心想着,女人嫁了人以后,多半少了几分可爱,多了几分世故。从前那些水灵灵的女儿,日月蹉跎以后,竟都成了装傻卖乖,说长道短的媪妇。其由为何?因为她们的丈夫都是庸碌世俗之辈,女人嫁了人以后,便从容随夫,夫既如此,她们也必如此。萧潢自觉自己虽亦称不上卓然特异之人,但也不似这样蠢材,若是娶了侧畔,方不辜负了她。想完自得一阵,又哀叹了一番。
说起萧潢什么时候对侧畔动了情思呢?萧潢自个儿也并不知道,他才十五年纪,懵懂之中也有些许青涩。时常仰慕那些自在如意的人,侧畔虽是下人,那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高贵与不俗,那一颦一笑间的超凡,都让萧潢心醉。
曾有一夜,百花之中,侧畔哭落了一池繁星,自此以后,萧潢便知她非红尘凡俗,如仙如神。如今他父亲南下而去,蒙祖父厚爱,他自己仍原府留住,少了许多拘束。那怜爱之心,如同花朵一般,由春日初蒙,到了夏季,便是郁郁葱葱,盛放起来。
青纱帐外是他贴身丫鬟晚荷。晚荷伏在一张榻上,天气冷暖得宜,她也睡得安稳踏实。萧潢悄悄启了帘子,取了一袭花纱道袍,披在身上,蹑手蹑脚出去了。
虽萧府上下仍在丧中,可因灵柩南移,家里也早已没了什么居丧的气氛。除了不挂红贴彩以外,与平时并无二致。加之萧崙、萧峮弟兄二人往南去了,家里一大帮子人跟着去,反倒冷清了不少。值夜的婆子不警醒,天儿又暖和,都偷在门廊等处打鼾睡觉。萧潢在府内闲逛,也无人觉察。不知怎么,平日走路甚无意趣,反倒在夜中走这一道道门,竟也走出些意思来。许是天黑,东西不辨,萧潢过了一门,寻常熟悉的一楼一阁、一花一草、一景一物,都觉得似是而非,成了恍惚不确之物。无意之间,他便走过到了北院后头。这北院后边的屋子都是府内下人们的居处,平时他这样的人物是不去的,想是思念过多,不觉至此。
其中一个屋子还亮着灯,萧潢听见里面吵嚷,不知何故,走近细听,似乎是几个家丁在赌钱,吆五喝六的,闹得很大。其中欢呼声、调笑声、叫骂声、饮酒吃肉的声音不绝,萧潢伫了一小会儿,旁边一屋里忽然叫骂起来:“哪个王八羔子扰奶奶睡觉!”听声音,像是赖升平家的。萧潢方一惊,闪到昏暗之处,就看见东边儿一个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婆子,仔细一看,并不是赖家的,而是管账房的王元保家的。近来赖家的走动日稀,倒是这个王元保家的,趁着张柳一家不在,很常到徐姨娘那里往来。这王元保家的头发乱蓬蓬的,还穿着亵衣亵裤,把笤帚抄起来,“砰”一声,踹开了那屋门,朝里面就是一笤帚,登时里头一阵酒盏、骨牌泼洒了一地,里面闹将起来。有一人说:“好好的,你这老骚蹄子发什么疯!”
又有人说:“你是痰涌了嗓子眼还是油蒙了心了?好端端堵我们做什么?”
就听见王元保家的骂道:“五鬼分尸不得好死的下流王八羔子!大晚上的,你们拿着拉屎拉尿擦屁股的腌臜手,到沾这些酒肉往你们嘴里塞!臭得十乡八里,哪个闻不见?太太的魂儿刚去了南京,你们倒好,喝酒赌钱,逼声浪嗓地喊起来,倒成了我不是了。我虽老了,府里这么多年人物,哪个不知道我性子?风来了雨来了,我也不怕。这会子我便告诉老爷去,你们洗净了脖子,等着挨刀去。到时老爷问起来,你们敢不把王八脖子一缩,一问三个不知!”
便有人笑道:“姑奶奶这会子穿这身去见老爷,老爷还以为是黑老鸹子成了精了呢。”于是便又有调笑、咒骂之声。【鸹子:乌鸦。】
萧潢见他们闹得太过,侧畔又睡在附近,恐怕扰了她好眠,便进去斥道:“平素老爷宽纵你们一些,你们就都不知天高地厚了!”
众人一瞧,竟是潢哥儿来了,吓得不知所以,王元保家的因是亵衣在身,羞得无地自容,捂着脸不顾人,忙跑了出去。众人正要找理由分辩,萧潢却嘘了一声,道:“你们且住嘴,还嫌话不够多么!你们可知道,侧畔姑娘要嫁人了,在府里也没几天儿了,你们这样闹丧,她听了多不舒服!”
众人方才知道萧潢的意思,静落落收拾了一地的东西,笑着送萧潢出去,道:“哥儿不必过恼,侧畔姑娘这几夜都爱到院子里去玩儿,回来得晚。想是我们这样的园子,她日后恐怕也见不着了罢。”
萧潢听了,急忙往花园里去了。刚到花园子,就远远看见亭子里有一个人影儿,想来必是侧畔。他悄悄走近一些,就听见那人在哭。萧潢便往前一步,道:“侧畔姑娘?你哭了?”
侧畔一听是萧潢,忙起身行了个礼道:“没哭,园子里有猫,猫叫似哭。”
萧潢笑道:“你别唬我了,哪里来的猫?”
侧畔道:“潢哥儿这么晚不睡,来这里做什么?”
萧潢便反问:“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侧畔道:“我来这里赏月而已,现下便要回了,哥儿也早回去睡吧。”
萧潢一把拉住侧畔的衣袂道:“我在,你不许走。”
侧畔急了,骂道:“你一个大男人,拉住一个小女子的衣袂,成什么了?”
萧潢道:“不成什么,我原也不是什么。”
侧畔听了这话,一下子便笑了出来,道:“你既什么都不是,还挖空心思来寻我做什么?”
萧潢听了,竟也憨憨地笑了起来,侧畔悄声骂道:“还不快把你那爪子松了,仔细我衣裳扯坏了。”萧潢这才收了手,道:“侧畔,你既心里不舒服,何苦要嫁人呢?我现在虽不成器,你若一句话,我便与你走了,我读书考功名,等出了仕,日后谁还说我们?”
侧畔叹了口气道:“你哪里懂?人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样喜欢胡说八道呢?凡是人有嘴,就要明里暗里说三道四。”
萧潢道:“管他们十张八张嘴,我们自己顾自己,由他们说去。”
侧畔道:“你真要闹到家里人跟你了断了你才罢休么?恶语伤人六月寒,再大的富贵之家,也禁不住人言可畏。你若真娶了我,你家被人耻笑倒也罢了,你从小金窟窿里生出来的,一天苦头没吃过,跑出去能怎么?还不是一张白嘴坐吃山空。没了你家老爷,功名哪里这么易取?就是你父亲这样家世,也到了三十多岁方才中了进士。”
萧潢道:“你想这些做什么,我既喜欢你,你知道这个便罢了,天落的馒头你不捡,成个什么了?”
侧畔一听,怒气便上来,竟抬手狠狠扇了萧潢一巴掌,骂道:“天落馒头,那是狗的造化,你愿意娶我,我却不愿意做狗!”
萧潢虽被打了,却只捂着脸嘟嘟囔囔地说:“我虽无用,总比你嫁的人有用些!你嫁的人十分没出息。”
侧畔便问道:“我要嫁的究竟是谁?”原来她尚且蒙然不知,徐姨娘下令以后,府内的人瞒得极好,也没人敢告诉她,只说是个中等人家。
萧潢道:“你要嫁给温国公府亲戚,那人常来找那个傻大伯玩儿,真是一个无耻狂徒!”【傻大伯:指的是智力有问题的萧嵕,萧嵕是萧潢的伯父。】
侧畔一听,如五雷轰顶,顿时站个不住,泪水从眼中夺眶迸出,萧潢讶得愣住了,忙扶住侧畔,侧畔又问了一遍:“你说,我,我要嫁的人是谁?”
萧潢道:“那人名叫卢仁胥,是温国公的远亲。”
侧畔听后,抱着萧潢大哭了起来,萧潢不知何故,只能拍着她的肩膀,因侧畔哭得凄厉,他不知怎的,也鼻子一酸哭了出来。二人相拥而泣,一时难堪。
忽然闻见远处有人呼唤,萧潢细细一听,竟是几个婆子在道:“哥儿?哥儿?潢哥儿?”萧潢知道行迹已露,有人来找了,可又不舍得推开侧畔。没想到侧畔倒是一把把他推了开,这时候一个婆子已经过来了。定晴一看,原来是萧峮府上管家施介吉之妻。
“施妈妈,你怎么来了?”
施家的道:“哥儿,做什么呢!天都这么晚了,还贪玩儿呢,峮爷晓得了该骂了。”
萧潢一听,怒火便起,骂道:“他在的时候由你们癞皮狗似的走东走西地管着,他人到南京去了,你们也要管么?”
施家的看了一眼侧畔,又看了一眼萧潢,道:“哥儿,我舍了老脸说一句,这姑娘要嫁人了,哥儿若有觉得好的,府内大方挑一个,放在房里便好了。”
萧潢一听,狠狠扇了施家的一个耳刮子,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编排我了。平日府里什么短了,你比谁都记得清楚,眼尖的跟什么似的。现在却瞎了眼,不知什么好歹,分辩起我的长短了。”
施家的吓了一跳,也不敢多言,灰溜溜地告了不是,便走了。她这一走,便没有人唤萧潢了,萧潢才放心,转身一看侧畔,没想到佳人不知何时,已沿着幽径,悄然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