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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习学考核出榜尚需时日,沉舟也没有别的事,尚仪局给她放了假,听得沉舟考核通过一事有了眉目,她也心下稍安。此正闲暇之时,她便约了程女史、秋裴去太液池看景色。她来宫中许久,还没有去过太液池,幸而她是女官,有些身份,在太液池赏景,亦无不可。因听人说太液池今年荷花早放,十分美好,许多女官都相伴成行,沉舟便也想与程女史、秋裴一同去。程女史却一时有事,不能成行,只能约秋裴一道去了。
秋裴习学许久,还不得空闲,与沉舟常常碰不到面。不过此日正好秋裴有假,稍事休息。因沉舟相邀,便开开心心跑去了。沉舟如今知道宫中规矩,宫女不是内命妇,若非上殿特许,不能随便去太液池,一被抓到就要重罚。故而不敢带她久留,只偷偷带她去看一会子野景。
她们二人战战兢兢,往北边太液池而去,未过玄武门时,已见两山耸峙,东山为丹云峰、西峦为栖霞山。两山之上,重华叠翠,飞鸟交鸣,仙风徐来,旷然神怡。沉舟与秋裴已觉不俗。
未免监门阻拦,沉舟事先打点了玄武门监门,幸而此门因常有嫔妃、宫女要入太液池赏玩,启闭不严,故监门也睁只眼闭只眼而已。虽如此,过玄武门时二人还是有些害怕。只是一出玄武门,一派人间胜景,夺人眼目,所有惊慌失措,尽抛脑后。
沉舟与秋裴仰见两山夹道,丹云峰上赫然立着一座高台。此台名曰梦熊台,被一色青翠怀抱其中。登台远眺,神飚涌动,鹤鸣鸟啼,譬如玉笛飞声,闻之欲醉。梦熊台以东,乃是垂雨殿、云泄殿,当天降霡霂,雾雨朦胧之时,入垂雨殿、云泄殿赏景,太液池内凝着茫茫雾气,丹云峰上卿云笼罩,仙俗一时不能相分。
再往东去是丽景殿,若云破雨霁,甘霈方止,入此殿中,雨后微光,洒在太液之上,如飞星入池,与日色交辉,并可远见对面栖霞山上,松筠浮动,修竹潚率,美不胜收。
至于山上凤尾亭,水边承香榭,周围都是各色芳花,一道玉膏烂涌,卷起花草之香,流到承香榭边已是浓香扑鼻,意趣横生。如此光景,再怎么看也不足看,可沉舟自觉无福,不敢真的到这些殿阁上观赏,只与秋裴在太液池边驻足,稍稍观景而已。
当时方是早晨,宫莺报晓,瑞烟环绕,初夏之色已经尽显。太液池上,红莲已是含苞欲放,莲叶尚未接天,只碧了半池湖水,远处朝霞灿烂,碎了一地金波。
沉舟与秋裴俱已看呆了,二人竟忘了说话。微风拂过她们的脸颊,草上清露濡了她们的衣裙,二人相视而笑,才觉人间好风景。
沉舟道:“可惜少了渔家女,若是池上有人划船唱歌,就更妙了。”
秋裴道:“既如此,我们也到太液池上划船怎么样?”
沉舟道:“那怎么行!现下辰光虽早,若我们赏玩太久,仔细你被人拖出去打板子了。”
秋裴嘻嘻笑道:“若是真有一日能在太液池上无忧无虑划一天的船,看一天的景,直到暮色沉沉,日脚倾斜,我们睡在船上,看着月光升起该有多好。我以前在邸内喜欢听曲儿,曾听得马致远的一首《拨不断》,有句话说‘太液澄虚月影宽’,当时我就想,太液池上的月色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呢?这湖水一定比白面勃勃还白!”
沉舟笑道:“既是澄虚,一定是通透的,怎么会只是白呢?你再想想,有什么好的比方?”
秋裴道:“若说通透,那必只有白玉了。”
沉舟道:“你拿白玉作比,说一句话来听听。”
秋裴想了想道:“太液月照白玉湖。”
沉舟道:“好句子!不是得了一句诗了?”
秋裴惊道:“这还真是!”
沉舟笑道:“你若比得好了,什么句子写不出来呢?”秋裴听了,喜得无可不可,蹦蹦跳跳地又往前去。沉舟虽知道方才那句诗其实平仄不对,太液月照,连仄出律,可为了鼓励秋裴多看诗书,便大方夸赞了她几句。
秋裴更是得意,一会儿攀起柳枝,一会儿又品论鲜花,她虽容色平庸之人,却也如此青春美好,沉舟看了,忽然触景生情,叹道:“你的性子,倒挺像是我妹妹。”话音刚落,沉舟不禁又伤心起来:“她如能看到这样的景色,一定也这样说,可叹红莲相依浑欲醉,白鸟无言定自愁。”秋裴尚且不知沉舟妹妹之事,听她如此诉说,才惊道:“姑娘的妹妹怎么了?”
沉舟拉着秋裴的手道:“我已没有妹妹了。你就是我妹妹。”
秋裴一听,明白了沉舟的意思,原本她自认为不配做沉舟妹妹,可如今沉舟丧妹,秋裴不想再令她胡思乱想空伤心,便道:“好,我就是你妹妹了。”
沉舟见她如此坚定,竟也有些佩服。自己一个人遇事,总是伤心难过,倒不如这些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果敢了。由是方定了定心,笑道:“天底下,真心待人的人并不多,譬如这些荷花,开的时候相拥相簇,谁知道彼此之间,都在想些什么呢。”
秋裴道:“若是猜不出,便不要猜了,何苦废那个心思。”沉舟笑她还小,秋裴又笑沉舟过意。
恰逢此时,沉舟遥遥看见有一个女史在堤岸上赏花,走近了一瞧,是王采荀王女史,她资历比尤处娴深,却屈居其下,已经惹来闲话,不知她如今作何感想。
沉舟走到王女史身旁,王女史还在赏花,一时看住了,未曾发现。沉舟便稍欠身,行了个礼道:“王女史好。”
王女史这才转过身,见是沉舟,笑道:“沈女史今日也有雅兴?”
沈女史道:“随处看看罢了。”王女史又看了看秋裴,秋裴忙躬身行礼道:“见过王女史。”
王女史道:“这不是秋裴吗?”
沉舟一惊道:“王女史怎的知道?”
王女史笑道:“你忘了?秋裴是我教导的宫女里头的一个。”
沉舟笑道:“我竟忘了。原来是她师傅在此了。”
王女史问:“你们两个怎么认识?”
沉舟想此事不便据实已告,便道:“宫外就认识,结拜了姐妹,如今她进宫当宫女陪伴我而已。”
王女史便叹道:“你们倒好,姐妹一同入宫,有个倚靠。我便不如你这样命好。”
秋裴道:“白听你们说自己命都不好,这普天之下,命好的有几个?”此言一出,三人同笑了起来,王女史道:“你的义妹牙尖嘴利的,倒成了我们不是了。也罢,天底下人心最毒,就说你真当了掌籍,又有人说你攀附,当不上,说你无能。左右都是你的不是了。”
沉舟也笑了起来,道:“我们确都不如秋裴妹妹。”
三人一同说了一会子闲话,秋裴因不便久留,沉舟也怕她被人发现多事,便告辞而去。一路上,沉舟问起王女史的为人,秋裴便道:“女史人好着呢,待我们都好,我又是小宫女里年纪最大的,已十五了,也帮她管着小宫女。我也成了半个先生了。”
沉舟笑道:“瞧你这个得意劲儿,可别吓哭了小妹妹们。”
秋裴笑道:“我对她们都好着呢。王女史给年纪小的小妹妹还常带些糖果吃,不过王女史似乎说话有时候太大意,几次听到背后有人议论她言语了。”
沉舟道:“凡是有人,就有议论,说三道四不必在意,这不是你教我的么?”
秋裴道:“我哪里敢教姑娘呢,我也不过这么说说罢了,真听见也不开心。”
一路便这样那样说了些话,沉舟对王女史的为人也有了些数目。
不久,二人回了尚仪局,分别以后,沉舟回了处所,偶然斜眼一瞥,竟见几个女史在房中私开宴席,饮酒调笑。沉舟心中起疑,这大白天的喝什么酒呢?见四下无人,偷偷附耳倾听,只听见里面一阵道喜之声。
“恭喜胡女史,总算熬出头了。”
“这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还未听个真切,就闻得一阵脚步声,沉舟不敢再留,便隐入房中。晚些时候,程女史退班回来,因初夏暖和,程女史晚膳以后,到尚仪局廊下坐着吹风。沉舟闲来无事,也跑到廊下,正巧早上遇到这桩事,想问问程女史,便道:“胡女史现下做什么差事?”
程女史道:“她在皇后宫中当差。怎么,你听见什么风声了不曾?”
“倒也没有,只是今日听人在给胡女史贺喜,不知贺喜什么。”
程女史蹙眉思索了一阵,道:“尚仪局方才升秩完毕,想来不是升迁之事,若不是升迁,就是调任其他宫里当差了。”
沉舟道:“皇后宫里当差,已是最大,还有什么宫值得贺喜?莫不是承乾宫?”
程女史忙使了个眼色道:“这话别往外说。”于是便附耳在沉舟耳边低语:“皇后娘娘无权无势,如今被宫里人视作土偶木梗,谁都知道,在皇后宫里当差,那就是最憋屈的事儿了,想来胡女史要调走,故有人贺喜。”
沉舟悄声问道:“娘娘贵为中宫,怎么还有这么难听的话传出来?”
程女史道:“宫里尊卑向来不是看名位与德行,而是看圣上的宠爱与母家的权势。自然,皇后娘娘贵为中宫,只要不是贱役出身,都还过得去。只她也确是家门不显,又时运不济,对上名门出身的太后娘娘与贤妃娘娘、恭嫔娘娘,自然孤立无援了。”
沉舟于此仍不甚解,便问道:“若是如此出身,又怎么当上皇后的呢?”
程女史道:“若我将这些事告诉你,你必要对天发誓,与我同舟共济,否则天雷毙之。”
沉舟道:“你我早已同舟共济。”但为了让程女史放心,沉舟便指天发誓。
程女史这才放心,道:“这类事,在宫里必要有些年岁的人才明白,你且听着。”于是,她将皇后之事,缓缓道来。
起初,皇上方登基时,曾有一位金皇后。金皇后母家,乃是宣国公金氏一门,地位十分显赫。当时,萧太后初为太后,位在钱太后、陈太后之下,不敢造次,可终于还是不甘屈于人后。宣国公一家势盛,在朝中遍植党羽,惹皇上不快。哲宗皇帝顾命的老臣们,也认为宣国公一家外戚干政,十分可恶,于是萧太后一门并皇上及老臣们,在皇上登基第三个年头,终于把宣国公一家铲除了。至于期间故事,血腥不忍相闻,女流之辈,不便叙说。只道宣国公一家灭族以后,金皇后便难以自保。只金皇后为人向来光明磊落,钱太后以为贤后不可废。因她力保,无人敢提废后一事。故而事情拖到了宽仁四年,钱太后山陵崩,太后便指使人提请废后,朝廷许多大臣又反对,这废立之间,一时闹得满城风雨,不过金皇后势力孤危,终于还是被废。随后迁居出宫,因没人敢问她去了何处,故而无人知晓她如今境况。不过宫里人都说她已经死了,想来不死也已是孤苦无依了。
沉舟便轻声问道:“既金皇后已经被废,为什么太后娘娘不让贤妃娘娘为皇后呢。”
程女史又告诉沉舟,这便是慈圣太后娘娘的高明之处。金皇后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若是贤妃娘娘为皇后,那下一个被朝中众臣斗垮的便可能是他们萧家了。当时,萧家一门在朝中势力并不深厚,若冒然进取,只怕也是死无葬生之地。故而这几年,慈圣娘娘着力经营前朝,培植党羽。待到羽翼丰满之时,再扶立自家人为皇后不迟。故而虽不明说,激灵点儿的都知道,当今皇后,朝不保夕而已,再过几年,也自没有了。她本是小家子出身,原不过是个修容,皇上登基第三年,忽然封了昭仪,她还以为得了什么便宜,原来是为了当这个傀儡皇后做准备。两年前,又从昭仪直升为皇后,自然明白人都知道其中利害了。
沉舟叹道:“如此可惜!外戚扰政,尊卑倒置。”
程女史道:“杭皇后待人极好,你若见了她,便知道了,可惜了。”
沉舟便道:“我们有什么法儿可以帮帮皇后娘娘么?”
程女史笑道:“原你不是自暴自弃之人,怎么这会子起了这样雄心?女孩子家家,想什么助弱除强?”
沉舟道:“姑娘可别笑话我了,我这不是听你这么说,觉着可怜罢了。”
程女史道:“你还是多可怜可怜自己吧。宫里人心叵测,焉可知皇后娘娘不是为了收买人心,故作可怜?就算她真的危如累卵,权今之势,也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管的。你且想想,怎么讨好上面的人,哪天也能让温国公一家难堪便是。”
沉舟听她如此一说,也只有长太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