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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八王府时夜已深,百里扶桑正坐堂中,见她回来,他紧锁的眉目才微微一松,走上前,“这一整日去了哪里?”府上丫鬟对他戒心不小,没有透露只言片语。
“是我带她们出去散心。”慕挪褪下披肩,疲倦的往屋中去,低声道:“走得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百里扶桑见她背影渐远提步跟上,二人行至无人道中时,他突然问:“是不是去了山谷?”
“你怎么知道。”
“除了那里,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你耗费一整日。”
她停住脚步回头,在月下望着他,久久才开口:“燕南风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
“还有什么?”她转过身,“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声音轻了又轻,微不可闻:“你自己的事呢?”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隐瞒和谎言,顿悟这世间又有谁没有秘密,有人因一时盗窃隐瞒一时,有人因生死攸关隐瞒一世。她并不是真的要知道什么,真心要追问什么,她怕的是分明可以恕罪或者挽救,却对那亏欠的人横眉冷目,明明是被人所害,却毫不知情的对凶手热情相迎。
可是,她渺小一人,又怎能追究天下人的秘密?
她抬首时洒脱一笑,眼神却很快沉下去,“想来想去,还是我太计较了。”
百里扶桑心中原有话,此刻却只是默然。
人世间从来不乏恩怨情仇,每一个人都要承担,他心中明白,可是看见她如此却还是不忍。有那么一刻,他就要违背燕南风的嘱咐,把一切告诉她,但正如燕南风所言,难道她知道了结局会更好吗?
他抵抗自己不得不的配合,亦不愿她的心为旁的男人所牵连。
他想为自己做今生唯一一件想做的事。
数日来又见平常人家的小日子,百里扶桑早出晚归,苏如仕则闭门不出,陆千芊一人出入,形单影只,确是寄人篱下,然而性格刚烈如她偏偏不露软处,连日为难丫鬟们,像炸了毛的猫,稍有不悦就要给人白眼。
慕挪在堂中休息,见她在一旁教训丫鬟,起身刚要上前发威,却见苏如仕从门前路过,二人无意视线对上,她背脊一僵,笑笑坐了回去。
身边碧之瞟了瞟眼睛,“燕大人要是知道你把他留下来,肯定把他揍出门去。”
慕挪闻言踌躇半晌才问,“他打过人?”
“何止打人,还会杀人呢?”碧之用独筷在空中比划两下,“他没在你面前拔过剑吗?”
似是拔过,但从未当面伤过人,他拔剑的时候总是果断,剑锋指向亦不关于对方身份,她又想起站在他身后时看见他轮廓边落下的光。
一时心燥,她离桌独自去了花园。
这花园实则是旧八王府旧年里被烧毁的那个,已被新府高墙隔开,要钻过侧门才得以进入,当年化为灰烬的花园经历五六载春秋,不死的花草已重生,只是纵横交错狼藉而野性。
她本不敢来怕回想起那场大火,然而在刚来的一个清晨她隔墙看见了朝阳印花,心中竟很安然,想不起任何痛苦。她在这世上所牵挂的已不仅在这座废府中,它已无法牵动她全部的心。
她正出神,不知何时起陆千芊跟在她身后,她斜眼凝着她,慕挪知她始终要来泼蛮,心中掂量了几下先开了口:“你有话直说,不必欲言又止拐弯抹角。”
陆千芊似觉得面上无光却又愤然,虽低声却瞪着双眼,“你指示百里扶桑把送我出去?把我丢在这破城中你们却要回京城!”
她还是笑了笑,“你不愿相信是他要把你送出去,就来怪我?”
陆千芊缓缓向她走去,“我知道你是报复我,你在我府上寄人篱下,如今就让我在这里寄人篱下,现在还要故意赶我走?你讨厌我,大可以当面和我说。”
慕挪闻言不住觉得可笑,“你还真是多疑,我当年是自愿到你府上伺候你,何以如今怪在你身上?你如今到我府上避难也是燕南风和百里扶桑的意思,与我何干?你腿在自己身上要走要留全凭你自己,我能奈你何?还有,纵然你叫小松对我下毒,我也无法分心讨厌你,你对我而言比小事还小。”
陆千芊闻言极气冲喉,嘶喊道:“你这样充满谎言的人何以信得,从前满嘴谎话,如今就耍尽手段想要所有男人都听你的,贱婢!”
“陆小姐如今可能忘了我不是你府上的胭脂,还有,你现在真像个泼妇。”慕挪扭头要走,裙摆却被草木勾住,她用力一扯私下一片。
陆千芊明眸一动,幽幽道:“我知道八王府的真相,你如今这样对我,这一辈子都别想知道。”
慕挪驻步,回头看见她颇有些恶毒骄傲的脸,半信半疑,“莫非你爹也参与了此事?是不是皇后下的手?”
她厌恶的瞥了她一眼,斥道:“八王府的真相早就没有人在乎,其实从来也没人在乎,朝廷为此特设的大理寺机制也不过追查了三天,皇后对你短暂的寻找是因为与八王爷有些交集,如今谁还在乎这件城南旧事?如今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真相,另一个人你不会知道是谁的,而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慕挪想起从前在宫中,偶遇陆家姊妹总会被二人冷嘲热讽,实而三人并未有太多交集,如今的怨恨到底从哪里来?
“我从未想过你这样恨我,为什么?因为燕南风?还是世子?”
陆千芊欲走,闻言驻步,回首冷笑,“有些人生来就叫我憎恶。”
也是时至如今,看尽她眉眼嗔怒,慕挪才明白,此前在陆公府中二人的温情交心袒护,并未存下半分情谊,一切都消失殆尽了,都是幻像。
晚时百里扶桑带着陆千芊离开,走前她突然推翻了正堂的花架,见那花盆花泥散了满地才轻藐一笑的离开。
百里扶桑将她送去不远处燕南风在山上的竹楼,不过是未免她多想没告诉她,怎料她折腾了一整日。
花不如指挥着丫鬟们收拾满地狼藉,不住叹道:“从前觉得陆千芊知书达理,能辨古今又颇有几分胆量,没料到看错了人。”
慕挪心疼的拾起地上青花瓷碎片,“她从前的确知书达理能辨古今,今时今日只不过是变了。”
“她倾慕我家大人,但大人不领情。”慕挪讶异的瞪圆了眼,碧之不耐烦道,“呀你真笨,这都看不出来?她是性子强,虽然喜欢我家大人,但见大人对她不感兴趣,所以要装出高高在上毫不在意的姿态。”
慕挪突然想起过去蛛丝马迹,不住大叹原来如此。
晚时百里扶桑突然回来告之慕挪天亮前回京城,她知道走的突然又匆忙是因为百里扶桑并不全然信任燕南风,但念起宫中人事她便应了下来。百里扶桑走后,她辗转反侧了半个时辰,起身写了:返京,勿忧,便将字条塞入花不如的门隙下。
天未亮,二人牵马悄然离开了朔州城。
一路上百里扶桑都鲜少言语,一直望着前路,比从前还要沉默。
路尽正升起一轮白日,他收回目光,将马鞍上一条面纱盖在她头上,低声道:“朝阳刺眼,不要盯着看。”
她隔着面纱笑了笑,眉眼口鼻轻描淡写,像日光在枝叶之下的轮廓,百里扶桑收回目光,半晌又侧目看着她,腹中有话,欲言又止。
她心中莫名涌出一股涩,她知道他想问什么,也知道他最终不会问,正如她心中明白燕南风,明白不久的将来他所做的决定会波及许多人,这许多人中会有慕连侯,会有百里扶桑,但她却不愿提起这些,无论未来谁会伴着谁,谁会死去,谁会离开,她都害怕,全都不敢想象。但渺小如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悄悄看着一切变换。
她左右不了,所以将自己的一切念头,关于悸动的懵懂的,全部都散在风中,她不想正视不敢握紧,只要这样或许可以欣然接受即将到来的一无所有。
走走停停天已暗,二人完成大半路程,已然疲惫不堪,择路畔一处空置的茶馆歇脚,慕挪吃了点干粮便打起瞌睡,百里扶桑将她拉到身边,她头靠在他肩上,听见他说了一声安心睡,才放心入睡。
她又做了梦,梦里依旧是面目扭曲的宋胭脂,却在低吼着一个名字,梦中那声音带着粗糙的颤音,她的耳畔轰隆一声响。
“慕挪!”
她在半睡半醒之间感到背上受到重创,脑中一阵胀痛,喉头温润咸腥喷出一口血,她睁开眼才发现眼前是彻底的黑暗,茅草泥墙的半壁客栈已然坍塌,她被压在泥墙下。
隔着厚重泥墙可以听见外面有刺耳刀剑声,她摸出燕南风给她的匕首,在四周凿着,风化的泥墙很快大快碎下来,她朝外挪了一段,感到背上一阵火辣的疼。
良久后刀剑声才渐息,百里扶桑在呼喊她的名字,泥墙很快被众人抬起,她把被拖救出去。
四周遍地尸首残肢,百里扶桑身后立着一群黑衣者,这群人面目被遮的严实,连刀身都裹着黑漆,一见慕挪已被救出,立即如风一般消失在黑暗中。
百里扶桑将她抱上自己的马,立即调转马头朝一条偏路急奔。
“半路从皇城方向杀来董妃的人,那苏如仕果然有问题,可是董妃近几年被皇后压制,势力有所削弱,圣上回宫后更无大动作,不知今日为何有此一举。”
慕挪方想起自己递给花不如的字条,定是被苏如仕知道了,他的确骗了她,他并没有脱离董妃,也没有真的看透宋胭脂的死,今夜这一袭,或许是私人恩怨,是冲她而来的。
她不愿提起杀人一事,便转言问道:“那些黑衣护卫一直跟着我们?”
百里扶桑驾驭马缰的手臂微微一顿,低声道:“对,那些都是燕南风的人。”
这一路马不停蹄奔向京城,因小道绕路,到达京城门外时已是翌日深夜,门外守兵见高头大马冲来,立即抬长刀拦路。
“不准进!”
百里扶桑取出兵部尚书府令牌,“我是兵部尚书百里方之子,让行。”
守城兵见了均不敢言语,却是兵长上前抱拳道:“城中有令,任何人出入需得通报,请大人在此等候。”话毕全部退入关上了城门。
城门外已有缕缕西风,吹的二人衣衫飞摆,等待良久城门在此开了,兵长上前抱拳道:“大人您不得入内。”
百里扶桑怒道:“这是谁的命令?”
“正是兵部尚书百里方大人。”
慕挪大惊,扭头看向百里扶桑,他的脸上既没有讶异也没有愠怒,是无比的平静。
他只问:“敢问近日宫中是否出了事?”
兵长回:“你们不知道吗,世子被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