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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山峦簇拥起伏,偶尔撕开一道山谷,干涸爆裂,狂风灌入,像一头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暴躁地呼啸;杂草丛生,乱石林立,马蹄踏入颠簸难行,早已没了路亦没有树木遮挡,空旷的石头山谷似一座敞开的巨大迷宫,越往深处越绝望。乐文 .l.
马蹄声渐渐不稳,刚才一箭射伤了后腿,若不是优秀的战马训练有素早就扛不住把他给甩了下去。此刻的林侦已被颠得五脏六腑都痛,可头脑却不敢有一丝乱,生死一线,他如果不能甩掉身后的追兵,别说查案,自己的性命恐就断在今日!
山西的山少树、多石,连绵不绝。地形不熟,不宜改道、无法躲避,只能指望拉开距离积攒生存的可能。拼命地跑,浑身都散了架,可身后的人马与火把却越来越近,那迫切的声音像心电监测仪上的警报,林侦感觉自己的心跳已经快拉成了直线。
一张小小的银票牵出了惊天大案,林侦万万没有想到,三支商团中的另外两支已被杀得一个活口不留!晋商为了保存本力不敢抗争,打碎了牙齿和血吞。天高皇帝远,如此瞒天过海,竟然按下三年之久!朝廷的粮草军需被人在纸上玩弄数字,换来大笔官盐盐票的开出。贩卖私盐,利润惊人,又有朝廷的官护,明目张胆地收敛民脂民膏、窃国之富,与强盗无异!
敢如此挖国家的墙角,都是手眼通天之人。林侦就这么莽撞地闯进来调查,若不是有晋商暗中急送信,他早就撞进那秘密织罗的大网,尸骨难存!
皇子?在利益与权臣面前,他们就是温室里的花朵,不堪一击,出了那座皇宫,没有摄人的权力,他们的价值还不如两张盐票来得贵重。
临来之前,姐夫江沅要派自己的暗卫跟随保护,林侦却不肯,一来是不想为了自己一趟小差暴露西南军在京中的人员活动,不管是太子还是皇帝,哪一方知道他走公差有江沅从中插手,都十分不妥,;二来么,他原本私心想带了芽芽来,可姐夫说什么也不让他带,为此林侦跟他吵了一架,心里不悦,自是不肯再带他的暗卫。
只是查经济账,别说钦差大臣,他连个纪//委的都算不上,怎会有危险?为这一个糊涂的判断,林侦的肠子都悔青了,此刻唯一的庆幸就是没带芽芽。
眼看着前头有了分叉,一边是干涸平坦的河滩,一边冲入了更加狭小的山谷,林侦迅速判断着,马已经撑不住了,很快他就得弃马逃亡,河滩石头大,脚下快不了,相反的,视线好十分利于弓箭射击,他凶多吉少;看来只能是往山上跑。
瞬间的决定,一勒缰绳扎入山谷中。说是山谷,其实就是个山石风化所致的裂缝,刚才就着依稀的星光还能有点亮,这一进来,只觉一股英气,伸手不见五指,林侦心里一阵恐慌。
黑暗让受伤的马更加步履艰难,无头苍蝇似的有些惊吓,已经到了不得不弃马的时候,可此刻身后追兵这么近,不待他勒住缰绳站稳恐怕就要被踏成肉泥。
追兵进来,隆隆的马蹄声回荡似催命鼓一般,摄人心魄!计划赶不上变化,只能死命奔出山谷再做打算。一鞭子狠狠抽下去,马连嘶鸣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疼得蹿了出去。眼看就要冲出去,林侦忽地胸前一紧,猛扯了一下,不待反应,人已与马分离。心道,不好!套马绳!
反应只是一刹那,那力道之大,林侦感觉像被抡飞了起来,重重地甩在山石上。浑身的骨头都似被摔散,稍一动,钻心地痛,糟了,不是骨折就是错位,他动不了了,命绝于此!
追兵已近到眼前,统共五六个人,都是一身蒙面夜行衣。领头的一挥手,跳下两个人来。火把烧得林侦的眼睛睁不开,感觉他就要被拖起,不远处忽地一声长长的嘶鸣,山谷另一头出现了一队人马,隆隆的马蹄声炸开,仿佛从天而降!
来者不善,追兵立刻上前迎战,都是黑色蒙面人,狭小的山谷中厮杀开,刀光剑影难辨敌我。
火把离开,林侦看清对面来的领头人身材高大,身型彪壮,骑在一匹赤棕马上,手持长刀一柄,抡起来,混着夜色似闪电一般!追兵一看情况不妙,并不恋战,迅速架起林侦就要跑。
那领头人瞥过一眼,反手一刀劈断眼前人,带着鲜血的刀刃看也不看直接横劈过来。驾着林侦的黑衣人“啊”了一声,根本不及躲闪,那刀刃便劈入他的脖颈。那刀尖与林侦只有一寸的距离,力道大震得林侦的骨头都在刀柄下颤抖。
身边人已是身首断裂,却并未分离,脑袋连了一点皮肉,鲜血喷涌。浓重的血腥味直入鼻中,完全模糊了人的意识,从未见过这么震撼的肉搏场面,林侦震惊之下不及反应,那领头人冲过来,一俯身,一把将他捞起来,那手臂坚硬如铁像甩一袋子稻草一样甩在了身后马上。
林侦的骨头早都散了,残存的一点意识觉得来救自己的人很有可能是江沅的人马,这些都是骁勇的兵士,厮杀之中哪里还能顾得好好照顾他,只能自己死死地抱着马身,任凭颠簸。
待到打退追兵冲出山谷,林侦终于被放了下来,躺在领头的人手臂上,看着那双白眉下似曾相识的眼睛,脑子闪过一下不待在记忆力搜索,人便晕了过去。
……
痛……身体像被一点点斩断,接起,又斩断……
火烤一般炽烈,一次次痛晕过去,醒来,眼中迷离的烛光,天旋地转,一身一身的汗,完全虚脱。说不出话,心里一遍一遍的嘶喊,是谁,是谁在这么野蛮地接骨,再不给他水,就要脱水死去了!是哪个庸医……是哪个混蛋……
不知过了多久,林侦再一次慢慢睁开眼睛……
简陋山间的茅屋,没有家什,只有一盘火炕,炕头点着一盏小油灯。油灯晃晃地在土墙上映出一个山一般的黑影,正是眼前这个在给他擦汗的人,身材魁梧,白须白发,林侦轻轻咽了一口,居然是他:大将军秦毅!
“醒了?”
“……舅父,”
林侦沙哑的声音很小,却是让眼前人微微一怔,没有应,取了炕洞里的水罐,舀了一勺递到他口边。
行军打仗之人果然不拘小节,喂过来的水都是井里直接打上来的。虽说不大合病人的肠胃,可林侦此刻喉中冒火,这清凉的井水正是求之不得,一口一口迫不及待地灌下去。
“伤不重,歇几日便无恙。”
喂他喝下大半罐的水,秦毅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伤不重?林侦心里龇牙,要把全身碾碎了才算重么??不免怀疑之前疼得他要死的接骨就是这位亲娘舅做的,简直是要人命!可是这种救命之恩的牢骚怎么能发?只得道,“多谢舅父搭救。”
“你不在宫里好好儿待着出来做什么?”
感谢之言被噎了回来,林侦只得回道:“奉太子之命办差。”
秦毅鼻中哼笑了一声,“太子?是冯堪老儿糊涂油蒙了心,还是你身上有能翻天的密旨?”
老将军一句就戳破了他的遮掩,林侦有些窘,咬了咬牙,“是我在九镇军需补给的账簿上瞧出了疑点,想来山西探个究竟。”
“探得如何啊?”
看眼前波澜不惊的神色,林侦推测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老将军定是了解,否则根本就不会出现在救他的现场,便把自己此次山西之行的来龙去脉与调查来的情况捡要紧的几点如实相告。
秦毅听完轻轻点了点头,“虚报军需,走赚差价,虽是窃国之财、其罪当诛,可那上头的人毕竟也是兵部出身,好歹还算存了一丝良心,虽虚报瞒报,倒从不曾以次充好、彻底吞没。否则这三年,九边重镇便形同虚设了。”
林侦闻言并未附和,他没有调查来的实际数据证明三个商团运送到边防的军需并非军需库中出来的真品,但是他之前确曾怀疑过这帮巨贪极有可能下作到把手伸到国防上。听秦毅这番话,知道他必是有真凭实据,可林侦依然难消疑虑。
老将军戎马一生,对军中人有种特殊的认识,只是林侦却不确定庄士铭是否真有这个军人的良心,如果有,必定有不得不有的因由,是什么?
“私盐暴利,这才是他们的目的。”林侦道,“只是已是位极人臣,还要贪图钱财,实在是让人不齿。”
秦毅笑笑,“据我所知,庄士铭不是个贪财之人。”
老将军的笑意味深长,林侦蹙了蹙眉,头还疼,不能领会。
“奕桢啊,你这次出来太鲁莽了。”秦毅道,“来查一张银票,这么小的一桩差,孤身一人,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要杀了你。”
林侦也觉后怕,如果他真的是领命来查军需补给线,那些人想杀要顾及的太多,毕竟目标大,很容易暴露幕后主使,正是因为差事小,混不相干,才有可能做成意外,瞒天过海。
“多谢舅父出手相救。”这一次林侦说得真心实意,只是心里还有一丝疑惑,“舅父是怎知我有危险?”
老将军出现在如此关键时刻,还带足了人马,说是偶遇是绝不能够,而且他虽然深知此案的□□,却不可能知道林侦此行的目的。避暑时的偶然发现,林侦只与江沅和芽芽两个人讨论过,绝不会再传给第三人。
“舅父……难不成你一直……跟着我?”
这是林侦唯一能想到的答案,这答案犹豫的背后是很多年前上一辈解不开的恩怨,此刻说出来还是有些尴尬。
秦毅提了口气,笑了,“确实是一直派人在跟着你。只不过,为的不是你,是另一个人。”
这一句解释林侦越发一头雾水,“谁?”
“奕桢啊,你查的日子虽不长,却是看得十分透彻。怎的就没想过,为何这一切起自四年前?”
老将军忽然转了话头,林侦蹙了眉,虽不解也只得应道,“想过。四年前主管这条补给线的户部尚书柏茂清因私吞赈灾银两,饿死灾民无数,被诛了九族。”
“是啊,柏茂清私吞赈灾银两。”
轻轻复了一声,老将军的白须白发烛光里冷如霜雪,“朝廷从未办过这么确凿的案子。”
“舅父,难不成,这其中也……”
“柏大人脾气耿直,对待国库银两似自己的私房,精打细算,一分银子掰开使,谁都难从他手中多抠出一厘。那个时候,哪个衙门想支银子,皇上点了头,也不见得能从户部支出来。内阁议票,经常气得阁老们对他破口大骂,骂他真是老西儿!其实,柏大人并非山西人。不过,对晋商的精明甚是推崇。”
难怪!林侦当时接了账簿就想,能想出把国防补给线给晋商来做,为的就是省钱省力,这可不是一般的财政部长能想得出来的。
“那些年,万寿节、千秋节都办得极俭,国库却十分充盈,军需都是最精良的配备,一旦有灾情,不需民间粮仓,官粮就足够赈济。”
林侦不觉叹道,“这么说来,柏大人十分得人心才是。”
秦毅摆摆手,“不得人心。他是个臭臣,抠门,话刁,同朝为官没有一个相好的同僚。当年我与他……”说着,他顿了一下,看了林侦一眼又道,“算是有些交情。那案子办得极严密,滴水不漏、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待到案发,措手不及!当时我远在广西,待我回京,三司会审已是铁案如山,当即就押赴刑场暂首示众。我苦于找不到证据保下他全家,眼睁睁看着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老将军声音沉稳,林侦却听得心惊肉跳,如果柏茂清是冤案,那这条军需线查下去要翻案岂不是要伤筋动骨?打动干戈?
“柏家上下老老小小百十余口,杀了三天。”
林侦突然想起在他眼前断下的头颅,鲜血淋淋,一阵恶心。
“柏茂清膝下两男一女,最大的才十六岁。我想尽了办法依然不能解救,最终只趁着夜晚狱中走水混乱之中把那小丫头带了出来。只是,我先前已在宫里与皇上起了争执,招来了耳目,根本就不敢将她带在身边。情急之下,我把只有十一岁的小丫头送进了宫,藏在了他们眼皮子底下。”
林侦混沌的头脑像被一道闪电劈开,心通通直跳……
“宫里最僻静无人去的地方就是浣衣司。”老将军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来,“小丫头一双眼睛像小月牙儿一般,从始至终,只是紧紧地咬着唇,握着我的手,一声都没哭。留下她,她很懂事地点点头,我给了她个小名字,唤作:沐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