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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第二天发了三道圣旨:第一道便是为晋王和昌邑侯嫡女五月初五成亲的圣旨,第二道和第三道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晋王府的书房里,姚彬和沈衍早已相对而坐,房中还有一位文士在说话。
“皇上这是对豫王有所不满了,不然为何派田伯冉调任杭城、接手盐政,让李英调任京城。”
文士轻摇折扇,打断了姚彬的论断,“这样说未免武断了。”
青衫文士王子服乃是乾元十年的进士、现任国子监少卿,他侃侃而谈,“按你的说法,那这第三道圣旨,将姚大人您调任北关、重整边军应对突厥侵扰,难道现在的北关将领能力不足以应对突厥小小的犯边吗。皇上是将晋王殿下和豫王殿下身边的人各打五十大板。皇上还是英明的,”他叹了口气,“眼下朝中的形势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皇上这么做是不想看到兄弟相争的局面。”
沈衍低声道,“父皇其实都是知晓的。那日在御书房我就已经察觉到了。父皇更想看到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场面。”何况父皇认为自己春秋鼎盛,张道士的丹药让他更加自信,也更不想看到自己的位子被儿子威胁。现在还只是警告,终有一天父皇会像任何一个帝王一样对威胁到皇位的人毫不留情。
君父、臣子,莫不是君臣在先、父子退后。
沈衍的唇边泛起一丝冷笑。自己一向韬光隐晦,姚家不过是他的外家也被父皇忌惮,不知老四能否看破父皇的深意。程相老了,程家其他的人都是蠢货,怂恿着老四的野心越来越膨胀了。自己暂时不必再做什么,且静观其变吧。
他拿起桌边的圣旨,眉间忍不住皱起。身旁的姚彬含笑道,“舅舅还没有恭喜殿下,离成亲还有一个多月,府上诸事可有人打理?不如明天让你舅妈过府来,帮你打点一下府中的事情。”
王子服也同道恭喜,沈衍的面色却只是淡淡的。“也好,”他道,“那便劳烦舅妈了。”
他心里有一种大石落地的感觉,却沉沉地坠着,坠得心口发疼。
沈彻也上门来向三哥道喜。许是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没登门,礼物带了不少,进门就有些讪讪的。
“三哥,弟弟最近有些忙。”他大喇喇地坐下喝了口茶,“我都替你打听好了,昌邑侯那老匹夫自从娶了继夫人,对自己的嫡女一直冷待。那女子在侯府也是个可怜人,听说温柔贤惠、没少被继夫人欺负。可惜只是昌邑侯的一枚弃子,三哥娶了她也没什么大用。不像四哥,订的是程家的表妹。”
沈衍突然有些厌烦听到这些事情,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烦躁。他盯着桌上的茶盏,冷冷道,“知道你自从杭城回来就迷上了小容姑娘,天天陪着她在京城里逛。”看着沈彻默认似的不说话,他却感到更加烦躁了,“就算你再喜欢她,最后也不过是和我一样,遂父皇的意娶一个名门闺秀,”
他冷笑出声,“可笑,竹篮打水一场空。”
“三哥,你这是怎么了?!”
沈彻惊讶得站起身,甚至打翻了手边的茶盏。他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涨红了脸,颇有些恼怒地低声道,“三哥求而不得,何必拉弟弟下水?”
仿佛水落石出一般,他心里涌动的烦躁突然有了一个出口宣泄而出。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就这样被沈彻一语道破。
“弟弟素有自知之明,将来不过一闲散王爷,没有三哥的鸿鹄之志,怕和江湖女子扯上关系。”沈彻越说越明朗,似是悄悄看清了自己的想法,给自己鼓了勇气,“我就是喜欢玉姐姐,玉姐姐对我好,将来若是能和她在一起,就是不娶正妃也不打紧。横竖关起府门来,谁能管得了我。”
他第一次向着别人道出了心中的情意,眼下胸中满满地欢喜,恨不能立时便到心爱的人身边去。看着三哥震惊迷惑的眼神不由得有些同情。
“三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弟弟言尽于此,先告辞了。”
佛前若有灵,檀香燃尽处,能否求得一解。
沈衍觉得自己跪了很久,直到道远大师的手放在他的肩上,他挺直的肩背突然像泄了气力佝偻起来。
他的声音平静,却一字一句透出彷徨,“大师,为何我始终无法静心?”
道远走到他的侧面蒲团上坐下,双眼流露出温和和包容,“真儿,情之一字,本就无解,谈何静心呢。”
他浑身一震,“大师,您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母后给你起的乳名,你是要问这个吧。”道远轻轻颔首,眼中的慈和让他看起来更加从容,“你母后可曾向你提过一位姓蒋的故人。”
沈衍点点头,眼中有了恍然,“莫非您就是蒋中恒蒋大人?难怪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找到您。”
“俗家姓名本应了却在俗世了,只因我答应了你母亲,为你保管一份很重要的东西,二十年后再交给你。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看着真儿一天天成长为人中龙凤,若你母亲泉下有灵,也会欣慰的。”
道远双手合十,目光复杂,像是回忆起许多,又转瞬寂灭。他低声道,“上一次本打算交给你,只是见你心境不稳,便没有提起。这次见你,却比上一次更加迷惑了。”
还是太年轻了,不够决断。道远的目光掠过面前青年的眉间眼底,像一盆沁凉的井水抚平了他的躁郁。他捻动佛珠,轻声而平静地说:“母后还在世的时候,我非常喜欢她养的蔷薇花。忍了很久,有一天还是伸手去摘了,却被刺破了手指。我很害怕,不敢告诉母后,躲了几天才好。”
他像在讲述一个故事,不疾不徐。眸子中却透出异样的光:“后来,我让小太监用夹子一根一根地拗断了它的刺。花还是又红又香,也没有了扎手的刺。我一直觉得,那朵花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花。”
房中一时静默,良久,道远出声道:“真儿,人一旦耽于欲望,便容易想左了。我上次就说过,该如何决断,全在你一念之间。其实许多事情,你心底已经有了决策,却囿于情之一字,难以解脱。”
他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与慈眉善目的面容颇有些不相称,“你很像你母亲,尤其在面对那个女子的时候。但是却没有你母亲的勇气。”
“若佛也不能解,便问一问自己的内心吧。”
平京城中已是满目绿荫,空气中吹拂着干燥的风,暖热而熨帖。
晋王府中紧锣密鼓地操办着即将到来的喜事,有姚将军夫人坐镇,上上下下的门童婢仆莫不走路带风,人人打扮一新。
容玉骑在马上,远远看着晋王府门,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呸!”一旁的沈彻苦了脸,“玉姐姐,你这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
她没好气地撇了沈彻一眼,调转马头道,“你还小,不算。”
沈彻苦笑,觉得这话比上一句更伤人。他紧跟在她身侧,解释道,“我三哥也是没法子,皇帝赐婚,哪个人敢抗旨。”
二人打马出了城,一路驰到城郊才停下来。容玉气道,“明知道自己做不了主,就别随便招惹女子!”她心里已经认定了自家阿姊心仪于晋王,如何不气恼。“他这么做,将我阿姊置于何地?!”
沈彻上前道,“你还是别气了,把自己气坏了可是不值。我三哥不是良配,你还是回去劝劝容姐姐。”其实三哥也没做什么,你阿姊也没什么表示,说不定根本没那个意思。他暗自腹诽,面上仍是一派自然。
两人都下了马,在林中漫无目的地穿行。容玉颇有些丧气,“其实阿姊并未说过她的心思。否则我早就打上门去了。”她还是知道分寸的,只是看着阿姊近日有些郁郁不乐,本打算悄悄出海的行程也突然说不出口了。
“小彻儿,我要走了。”
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侧身对沈彻道,“我要去泉州府坐船,到海上去寻我爹爹妈妈了。”
软糯的一句话听在沈彻耳里像晴天打了一个响雷。
“海上风急浪高,你多派些护卫前去不行吗?”他急道,“再不济,我让三哥传信给泉州府尹,派一条船去帮你搜寻。不要亲自涉险!”
“早知道你们都不会同意的。没想到连你也这样说。”大概是听多了劝阻的话,容玉的语气波澜不惊,“父母的恩情岂能因为艰险便轻易放弃了呢。我劝阿姊不要去,是因为她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了,错过了这次机会,将来想起未免遗憾。我却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她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对着沈彻道,“现在我有些放不下的人就是你啦。”她走到沈彻跟前,看他呆呆的,忍不住笑道,“小狐狸,说不定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都长大了,娶妻生子了。到时候我也老了可怎么办,那就不要见你了,远远地看看你就好了。”
沈彻听着这些陌生的词语拼成一串串无法让他思考的句子,心乱如麻。刚刚明了自己的心意,想等待好的时机再慢慢向她吐露,却突然没有了时间。她要走了,可能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再见面了。想到这儿,他就心痛如绞。
“回去罢,天不早了。”她刚要转身往回走,沈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我陪你一起去行吗?”
他的双眼湿漉漉的,像一头无辜的小鹿。“横竖我也没什么牵挂,那个位置让几个哥哥争去好了。我求父皇到泉州去历练,他定会同意的。”他咬了咬唇,“我不放心你。”
容玉的心头浮起一股暖流,她看着这个半大少年急的通红的脸颊,微微摇了摇头,“不用啦,你到底是皇子,还是不要一天到晚和一个江湖女子混在一起的好。况且皇帝老儿向来多疑,我也不想让恩宁城引起他的注意。”
“莫急。”她难得放软了性子,声音娇俏又温柔,“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看你的好不好。”
沈彻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梦魇,梦中的一切都如此真实。他拼命想大喊大叫让她不要离开,却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她松开了手,便要远去。你不能走!我还没有对你说出我的情意!他张了张嘴,看着那抹倩影就要消失在视野里,恐惧打碎了幻影,他蓦地大喊道,“我等你回来!”
“我不会娶妻生子的,等你回来,我娶你!”
他看到她回头了,却一副无奈又好笑的样子。急的冲上前去道,“你不要嫌我小,我是认真的。等你回来我就长大了,到时候我娶你!你要等我啊。”
容玉骑在马上,俯身看着面前的少年。那样的青涩而急切,目光炯炯、满眼都是认真和执着。汗水打湿了他的鬓发、忽地让她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地跳的飞快。
她下了马,倾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目光柔软,“傻孩子,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骑着马远去,渐渐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留给沈彻一个惆怅又充满希望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