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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细雨,半宿微风,落花如锦。
晨光熹微时,院子里就响起了悉悉索索打扫的声音。粗使丫鬟婆子皆低眉顺眼地干着手上的活儿,直到东方渐明,一个身穿青色衫裙的侍女才轻敲了主屋门。
几个侍女鱼贯而入,服侍女主人更衣、洁面、梳妆。一件绣如意纹月白罗裙外罩水蓝色梅花绸衫。乌发挽作倭堕髻,梳头侍女取了凤衔珠流苏金钗欲插上,被女主人摆摆手拒了,只得捡了两支点翠嵌宝的玉簪插上。妆镜里面孔细白,眉如远山、眼含轻愁,侍女只在眉间轻描螺子黛,唇上颊边敷些胭脂。端的是清一分则素、浓一分则艳。
女主人一直低垂着眼睛,似有无限心事。所有人都不发一言,屋子里渐渐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沉默。突然,一个侍女失手打碎了茶盏,清脆的响声打破了这种沉默,女主人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跪下请罪的侍女,说话了,“都下去吧,青荷、紫苒留下。”
侍女们收拾掉碎瓷片,悄悄退了出去。屋门又重新关上之后,叫青荷的侍女上前道,“少城主昨夜传书,道二小姐已得知所有事情,正在赶来的路上。少主已派人前往追赶,但二小姐手下亦有两支护卫,恐难以阻拦。”女人忍不住叹息一声,站起身走到外室桌前,愁眉深锁。
另一个侍女紫苒不同于青荷的快言快语,声音温和低柔,“暗卫来报,说是昨夜姑爷在老夫人处,与老夫人密议休妻之事。老夫人欲为姑爷聘知府之女为妻。”
女人听了这话有些发怔,却听青荷在一旁愤愤道:“好个齐天,日日冷待小姐,竟然还敢提休妻!这是不把我们恩宁城的人放在眼里,小姐,这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咱们回家去。”
“城主和夫人皆出海去了,回去可有我的居所?”
青荷见自家姑娘一双琉璃珠似的眸子盯着自己,不假思索道;“还有少城主在,他不会弃您不顾的……”紫苒狠狠拉了一把青荷的袖子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只听自家小姐悠悠的声音接道,“是啊。只要我回去,逍遥浪子定会娶我为妻,从此洗心革面不再流连花丛。”
青荷惊得扑通跪倒,连连磕头道,“婢子莽撞了,求大小姐恕罪。”
她仿佛并未听到青荷的声音,唇边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我若是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也不会嫁到这里来啦。连母亲都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们又在期待什么呢。”声音冷冷,如古井无波。
齐家在杭城已逾五十载,历经三代,几乎垄断了城里的船运生意。现在当家的是家主齐风,他年轻时跑生意路遇流匪险些丧命,得恩宁城主及夫人所救,后为自家儿子聘得恩宁城主之女为妻,一直引为自豪。此刻他正坐在书房里,看着眼前的书信。
“蠢货!”他一把将书信摔在齐天脸上,“恩宁城主虽然不在城中,少城主也不是好惹的。你宠妾灭妻,还与你母亲合谋休妻,你以为恩宁城的暗卫都是瞎子吗?!”
齐天却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父亲何必如此激动。”他在另一张椅子前坐下,嘴角甚至噙着一抹笑意:“儿子上月已探得消息,恩宁城主的船在南海遇到暴风雨,船毁人亡。他们带走了恩宁城大批精锐,现在少城主只有从前两三成的人手,更何况少城主还是一滩扶不起来的烂泥,怎会为了一个城主义女千里迢迢来杭城向我们兴师问罪呢。”他看着父亲铁青的面色,三两下撕掉了信,“不过一封信而已,他们如今已经自顾不暇了。容氏嫁与我为妻三年无所出,还秘密下毒欲毒杀妾室,已经足够我休了她了。”
齐风神色晦暗,在书房里踱起步来。一时又道,“不妥,不妥。你此举太过冲动,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容氏一个闲人,何必惹怒这样的江湖人士。”
“儿子心意已决。”齐天低声道,“我们齐家这样的人家,将来当家主母怎能是一个草莽女子。现在是最好的时机,父亲还有何顾虑。”他紧了紧手中的茶盏,又道,“容氏性子软绵,连鸡鸭都不敢杀,纵会些武艺也不妨事。您若还是担心,后日多加些护院亦可。”
齐风踌躇半晌,仍是犹豫万分。他看着面前仪表堂堂风度潇洒的儿子,终是长叹道,“恩宁城主毕竟救了为父一命。况且当初前去提亲你也是赞同的,还颇为喜欢容氏,怎地不过三年……”
“父亲!休要再说了。”
齐天拂袖打断了他的话。“恐夜长梦多,就在这几日吧。我写休书给容氏。”他顿了顿,又道,“允许她带着嫁妆走,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将老父的叹息声抛在脑后,出了书房,沿着游廊慢慢向内院走去。路过花园时,花园里的一丛牡丹开得正好,花团锦簇、极尽妍丽。他望着花出神,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依稀是旧日的青石板路,她鬓边簪着自己摘下的牡丹花,向他绽开花一样柔美的笑颜。他一个激灵,突然冲上前摘下花狠狠踩在脚下碾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内院。
容曦换了一身利落短打,正在练剑。这也是她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
起手、分招,刺削劈挑,身影流动、形如雁。飞鸿剑法十二式,恩宁城弟子最基础的剑法。她曾经在城主的指导下日日习练不辍,虽然资质普通,却勤能补拙。这是城主给她的评语,如今的时日,她也只能用这些剑招来放空大脑、排除杂念,一心一意地沉浸其中,忘记周围的一切。直到一个突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直直向她走来。她一个收势不及,剑尖还是划破了他的衣衫。
“你来做什么?”
她挥剑入鞘,白生生的俏脸,一丝汗渍也无。齐天紧盯着她的脸,忽然笑了,“又在思念情郎了?”他掸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仿佛快意地吐出一串串恶毒的话语,“耍你情郎教的剑法,是不是格外思念他。恐怕是日日思念,夜不能寐,恨不得现在就去自荐枕席了吧。也是,像你这样的江湖女子,本来就应该走南闯北抛头露面的,呆在家里真是难为你了。”
容曦的心里升起一阵怒气,旋即又化作了悲哀。即使是自己有过在先,如此变本加厉的羞辱,也尽够了吧。
她咬紧了唇、并不接话,只是背转了身子,持剑的手微微颤抖。瞧在齐天眼里,腾地一股无名火起,上前去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她转身,狠狠道,“别一副假清高的样子,让人恶心!后日一早,开了祠堂,休书就交给你。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她的眼中有雾蒙蒙的泪,又仿佛没有,像是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声音如叹息一般,“也罢,都随你吧。但你欠我的,还是算清楚的好。”
他放开了手,看到她白皙的脸颊上浮现的指印,手指轻颤了下,似是要伸手抚平。又忽的转身往园门口走去,声音冷冷,“我不记得还欠你什么。休书一封,我们就到此为止了。”
背后女子的声音幽幽,又带着斩钉截铁的倔强,“你恨我,怎知我不恨你呢。我没有对你拔剑,不是不能,是不忍。你欠我一个孩子,自己处理吧,不要等到我拔剑相向的那一天。”
他怔住,再转身,她已穿花拂柳而去,唯余枝上剑痕宛然。
容曦回到院子里,青荷为她换衣,紫苒捧来热茶。她缓缓吐了一口气,对她二人道,“青荷,明日你带人去城东花枝巷左近第二家院子,将女人和孩子带出来,后日随我一起上祠堂。紫苒,你和暗部的人手将我的嫁妆都理清带出城等我。”二女皆应下。
青荷不禁面带喜色。齐家仗着山高路远,将恩宁城的人当傻子耍。姑娘一直都隐忍不发,也告诫她们不许妄动,她虽然不忿、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忍耐,但还是遵从了命令。现在姑娘终于想明白了,狠下心要收拾那个贱婢和野种了。青荷忍不住应答的声音都高了几分。
容曦却没有感到半点轻快,她揉揉眉心,头疼的像要裂开一样,“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紫苒回道,“婢子已经和少城主派来的人联络上了,但是二小姐和诡部在一起,他们一路搜寻也并未发现二小姐的行踪。”
她觉得头更加疼了,“容声真是胡闹!怎么能把诡部交给玉儿,这下她更加肆意妄为了。母亲若是在,定饶不了他们!”话音未落,便想起母亲的船已经出事了,眼下生死未卜。恩宁城如今城中无主、自顾不暇,连齐家这样卑劣的人家都敢欺侮到头上来。容玉又任性妄为,不知道容声能不能挑起这个担子来。
她转身坐在榻上,左思右想,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城去照应。又思及自己如今的境况,脑中似有千头万绪在敲打、狰狞地嘶吼着。她忍不住捂住脸,泪水走珠般滚下来。
青荷和紫苒看着姑娘垂泪,皆垂首露出不忍之色,悄悄走出屋子,分头去做姑娘吩咐的事情。天色忽的又暗了下来,风渐起,灌满了游廊发出呜呜的声音。怕是一场大雨即将降临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如同眼下的情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