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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似乎有些心绪不宁,不妨她忽然动手,生生受了这一拳,低低咳了起来。
江凭阑这下倒是愣住了,心想刚才那一拳看着凶猛其实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落在他胸口根本没几分力道,而他自从被狂药以半生功力救回性命以后,已经很长时间不见这么弱不禁风的样子,自己倒真快忘了他还是朵“娇花”。
“你受伤了?”她直觉不对,瞅着他不大好看的脸色,抬手就要去把他脉。
皇甫弋南一直掩着嘴的那只手忽然放下来拦住了她,“没有,被你气的。”
李观天眼观鼻鼻观心,觉得自家主上气得相当有道理,自己辛辛苦苦设的局让他们给搅了不说,发觉薄暮山动静有异,明明已经脱身了的人又急急忙忙赶回来,一路奔波劳碌,结果还被王妃骂了一句“猪脑子”。
江凭阑摸了摸鼻子,似乎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个事情是我大意了,害得他们跟着我出生入死的。”
李观天不能不说有点感动。王妃那么牛气冲天的一个人居然也有肯这样低头的一天,而且字里行间都是对他们几个的愧疚,他一抹眼角,霎时间意气风发,大义凛然道:“王妃千万别这么说,要不是您,我们早在甫京城便丢了性命。主上,这事怪不得王妃,是我们几个疏忽了。”
皇甫弋南扭过头来轻飘飘看他一眼,“回去领罚。”然后又转头向江凭阑,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倒不算过失,那批后来的杀手不大好对付,原本也未必会上当,你趁机将那一千人斩草除根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李观天有点傻眼,“那属下还要去领罚吗?”
皇甫弋南脸一黑,大有“我是在安慰王妃不是安慰你你再插一句嘴就领双倍罚”的意思,吓得李观天立刻不敢再动,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站好。
江凭阑瞧着李观天那憋屈样觉得好笑,不妨皇甫弋南突然攥起她的手看了看,眉头皱得厉害,“一手的血,也不晓得擦擦。”
“这不是刚杀完人嘛,剑都还没来得及回鞘。”她故作轻松地争辩一句,并不想揭穿其实皇甫弋南自己也是浑身血泥的狼狈模样。她感觉得到他手心很凉,是不属于这样燥热的夏夜的凉,这个温度让她恍惚间想起山神庙里那个雨夜,她忽然觉得背脊发冷,忍不住问,“你真没事?”
他看一眼一直默立在不远处的江世迁,淡淡道,“连日奔波,犯了老毛病罢了,先离开这里,回头再说。”
皇甫弋南看了一眼现场情况也便大致明白了江凭阑是如何脱困的。先诈降,然后诱骗对方在此守株待兔。薄暮山共有三道口子,对方不确定他会从哪个方向来,势必要分散人手,而江凭阑等的就是对方守备不集中,好将他们逐个击破。
计策虽妙,对方却也非庸人,看看亲卫们的伤亡情况便能猜到薄暮山在历经一场大火后又见证了怎样惨烈的厮杀,江凭阑虽然隐瞒不说,他也看得出她受了好几处剑伤,身体状况并不理想。
他很快制定出四条归京路线,令八名亲卫分头行动,还是老计策,使诈迷惑敌人的视线。江凭阑态度强硬,决意要跟皇甫弋南待在一起,理由她没明说,但李观天等人心里都清楚,神武帝不知为何十分着紧王妃的性命,上回在山神庙便是这样救了主上,如今让王妃这个护身符跟着自家主子倒也安了他们的心。
在江凭阑的坚持下,重伤的两名亲卫被匆忙处理了伤势,送到附近安全的地方暂且避一避风头,而江世迁被勒令留在那里照顾他们。这一点是江凭阑的私心,江世迁其实并未受多大的伤,完全具备行动力,但敌人的目标是皇甫弋南,她不想他跟着自己冒险,留在这里反倒不会有事。
自薄暮山到甫京尚有六十里脚程,皇甫弋南带着江凭阑连夜赶了二十里山路,在天亮前入了聿城,找了间客栈处理她的伤势,顺带休整休整。
说是休整,其实江凭阑压根没睡着,虽是裹了伤也上了药,可连日奔波加上精神高度紧张令她腰酸背痛,一躺下来浑身就跟散了架似的,哪里都难受,根本无法入眠。
皇甫弋南为了让她安心睡一会,跟护卫似的看着门。她觉得自己反正也睡不着,就想把这个宝贵的机会让给他,两人为此推脱来推脱去,最后干脆一起躺下闭目养神,只是谁也没敢真睡过去。
江凭阑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好笑,“堂堂金尊玉贵的宁王夫妇居然沦落至此,跟落水狗似的连觉也不敢睡。”
皇甫弋南脸色苍白,气势却明显不弱,回道:“那是你。”
“哦,看来甫京城的事你也晓得了,确实落了个水,那沈纥舟太不要脸,挖地道就挖吧,非挖到河里去。出水的时候河边密密麻麻都是人,要不是有个伪造的金羽令,借机上了岸,泡在水里还真一时难逃。”
“金羽令?”皇甫弋南的语气难得有些讶异,睁开眼偏头看她,“哪来的?”
江凭阑倒被问得一愣,也睁眼回看他,“不是你府上的人交给阿迁的吗?”
他回过头去,神情有些淡漠,默了一默后道:“我没有。”
“没有?”
“金羽令本就是稀罕物件,要伪造一个模样差不多的也不容易,况且一经火烧便会露馅,我没费那心思。”
“那就怪了……自涴水出逃后拼命赶路,倒也确实忘了这事,回头我再问问阿迁。”她咕哝着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又睁开,“王府无事吧?”
“无事。”
江凭阑总觉得千氏出现在王府不会那么简单,此刻听说王府无事,脑海里忽而闪过一个念头,然而实在身心俱疲,那念头又好似电光石火,抓也抓不住,便只得随它去了,反笑道:“看来果真是调虎离山,老六弄了个暗杀的戏码拖住我的脚步,千氏又假袭王府吸引我的注意,我有那么厉害吗?就这么怕我坏他们的事?”
皇甫弋南似乎想说什么,看着她脸上笑意却又将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转而道:“可不是?单骑破重围,弹指杀千人,诈降诱敌手,这等能耐,便是我也有些忌惮。还要多谢王妃救命恩情了。”
江凭阑知道,其实皇甫弋南未必需要她救,他说这话为的是不辜负她这一路冒险和奔波。就好像皇甫弋南也清楚,即便没有他,她也该能在甫京城里自保,却还是不嫌事多地命手下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
两人在别处总做着别人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的事,却独独在面对彼此的安危时,小心得过了头。
“这回动静闹得那么大,究竟牵扯了多少人?”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似乎懒得答,“你还能想不明白?”
“这两天,哦不,是这一个多月来,烧了我好多脑细胞,你来了,我就不想再动脑了。”
他的脸色依旧不好看,声音也很疲惫,眼底却隐隐浮出笑意来,好似将这屋子都照亮,“你是嫌我走得太久了?”
她剜他一眼,“少臭美。”
“那你先回去,容我在外头多避几日灾。”
江凭阑愣了一会才发觉自己是被他下了套,“皇甫弋南,你休想让我一个人回去收拾烂摊子!”
“倒真是很大的烂摊子,但也是不容错过的良机,待归京后看看能不能反将一军,总不能太便宜了他们。”
“他们?”
皇甫弋南终于良心发现似的解释起来,“太子意图谋逆,可以他一人之能却绝不会做出如此成绩,有两个人在帮他。”
“是看似最不可能也最没有理由这样做的两个人,”江凭阑笑得森凉,“老四和老六。”
“没错。要说老四的动作,牵涉甚早,还记得当初沈家人在杏城私藏的火药吗?”
她恍然,“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了,这个时代虽然发明了火药,应用却还不广泛,倘若真是到了连江湖名门都能随随便便弄到大量火药的地步,那这大陆的版图起码还能再往北、往西延伸半个中国。”
“中国?”
“哦,”她一时口快,也没顾忌到皇甫弋南是听不懂的,解释道,“就是再延伸一个半皇甫的大小。”
“确实。”他点点头,“而现实是,正规的军用火药由皇室严密把控,并且还不到普及的程度。沈家私藏的那批火药,其实是老四预备拿来陷害太子谋逆的,而我当时以‘喻南’这个身份作为他的幕僚,也负责过其中部分事宜。”
“我忽然记起冠礼那日曾在罪囚名单上见过的那位申氏,似乎是老六的人,犯了私贩火药的重罪,是不是也跟这事有关?”
“没错。”他眼底露出赞赏之意,“沈府那批火药被你我二人捣毁后,陷害太子的计策自然打了水漂,老四发了飙,命沈纥舟彻查此事,我就使了些手段将祸水引到了老六那里。老四一面决意报复,一面也担心阴谋败露,便将这桩事情推给了申氏。”
“这申氏可算当了个冤大头,还有老六,谁不知申氏是他的人,想必经那一事过后,神武帝也对他留了个心眼。”她想明白前因后果以后忍不住感慨,“你倒是下了好大一盘棋,虽远在南国,却以幕僚身份参与皇甫朝政,搅乱了一池子的水,将他们窝里弄得鸡飞蛋打的,不知老四得知真相时有没有气得吐血。”
“即便我以‘喻’姓‘南’名,他也想不到要去怀疑一个死人,怪得了谁?”他淡淡一笑,“我归京后,老四与老六的关系有所缓和,这一次,他们二人联手暗地里支持太子谋逆,当然,太子并不晓得是谁在帮他。他们很清楚太子成不了事,所以乐得助他自掘坟墓。而兵变当夜,二人又及时撤出全身而退,借兵出面替神武帝平反,不但无罪,还能捞得大功。”
“扳倒太子是一,平反邀功是二,暗杀你则是三,一石三鸟,老四和老六好心计。”
皇甫弋南并不动怒,反倒笑得很平静,“是,而神武帝之所以肯如此纵容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闹,也在于这第三点。兵变之期定在八月十三,正是我将将归京之时,甫京成了孤城一座,我的暗线被切断,联络据点也被迫暴露了几处,而我无奈被阻城外,这是杀我的最好时机。另外,即便没能除掉我,这件事本身也对他,乃至整个皇甫都有益处。”
江凭阑想了一会,忽然眼睛一亮,“是了!岭北动乱在即,皇甫好端端的要作出一副无力收束的姿态并不容易,而如今有了太子起兵造反,便造成了一种假象:一个连内部宗室都管束不当的国家,对偌大一个省的动乱有心无力倒也说得过去,真真是迷惑了世人的眼睛。”
她的思路被点拨得开阔,继续道,“不过,在我看来,神武帝更像是一击必中之人,上回山神庙失利已经是个教训,他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再次出手。况且他既然决意将你捧上高位,借众皇子之手对付你,就不应该再玩这种暗杀的小把戏。所以,三千仪仗护卫队不是出自他手,而是老六安排的,他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随老六去罢了。老六虽与老四合作,二人却绝非铁板一块,如此要紧的布置自然不会知会老四,而昨夜后来的那批杀手正是老四的人,这才给了你迷惑他们的机会。”
皇甫弋南微微侧过身来,不近不远地含笑看她,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你倒是一点就通。”
两人已有些时日未见,上一回同床更是半年前的事情,江凭阑不妨他突然如此亲昵,不知怎么耳根子就红了,还自觉十分有理地推了推他,“你过去点,大夏天的也不嫌热得慌。”
“都说小别胜新婚,我们这别后重逢还成了落难的鸳鸯,你不投怀送抱也便罢了,还要将我赶下床去?”他摇了摇头,有意往外挪了一番,大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床沿外。
江凭阑恶狠狠盯着他,大有“你再挪啊你再继续挪啊”的意思,眼看他真的挪了出去,只差一寸,不,只差半寸就要掉下去,身体反应向来快过大脑意志的人立刻伸手一拽,把他拽了回来。
皇甫弋南偏过头来,难得笑得有些孩子气,“原来你还是舍不得的。”
她咬咬牙,明知是上了当,却也不晓得该如何同他理论,想来想去,可不就是看他脸色白成那样舍不得他掉下去加重病情?只得憋着一股气重重闭上了眼睛,“睡你的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