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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陆趴在草丛里歪着脑袋远远瞅着两人,将眉头拧成一个大大的结。
别扭,真别扭!
一个不肯相信,一个不愿承认,一个分明感动得要死,抱着她却还非要讲些不中听的风凉话,一个明明也想抱回去,手都伸了还非要胡说是在探他心率。
真是叫人着急,真是叫人好生着急啊!
她急得满头大汗,不妨身边少年递出块巾帕来,轻声道:“瞧把你急的,快擦擦。”
“……”
皇甫弋南醒是醒了,那传说中的“何老”却也赶到了骆城,几人只得雇了车继续往北行,夜半时分才到了城外客栈歇脚。
“夫人,您都三日没合眼了,”商陆当着皇甫弋南的面特意强调了“三日”二字,“快去歇着吧。”
江凭阑打一个哈欠点点头,刚要转身走人,忽见房门开了。
一个白胡子小眼睛的老头提着个硕大的药箱被人引进来,一进屋就颤巍巍气冲冲指着倚着床背的皇甫弋南道:“你小子,你小子……我看你小子活得挺好,就是皮痒了吧?你派来甫京那人怎么说的来着,要拆了我这把老骨头?”
江凭阑打到一半的哈欠突然停住了,终于能看皇甫弋南吃瘪,她好像不困了。
那老头似乎这才注意到她,奇怪地瞅了她一眼,“这丫头是什么人?”
皇甫弋南从床上坐起来一些,恭敬颔首,含笑道:“是弋南驭下无方,令何老受惊了,今日醒时已责过他们,正等您来罚。”他偏头看了江凭阑一眼,“至于这位,还是由她自己同何老讲吧。”
江凭阑扶额,早该知道好戏看不得,他总有办法拖她下水的。
她在心里暗骂一句,面上保持微笑,“何老先生,幸会幸会,鄙姓江。”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
何老也瞥她一眼。
她“呵呵”一笑,一指皇甫弋南道:“他媳妇。”
何温灼捋了捋胡子点点头,随即又觉得哪里不对,瞪圆了眼道:“你小子什么时候找的媳妇?你小子如今找媳妇都不须先领给我瞧瞧了?”
江凭阑“嘶”一声,这话有歧义,敢情他以前找过媳妇,还领给这老头看过?
皇甫弋南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也不剖白自己,顺从道:“何老说笑,这不是领给您瞧了?”
她继续“呵呵”地笑着,心里却在骂,瞧什么瞧?她三天没睡觉,眼睛肿得像核桃,眼圈黑得像熊猫,头发全都打了结,一抓就掉一大把。
老头却眯着眼当真仔细瞧起来,半晌沉吟道:“来,孙媳妇,我先给你瞧瞧。”
江凭阑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老先生是看她这狼狈模样要替她诊脉,随即大大方方伸出手去。
何温灼一手把脉一手捋胡子,朝皇甫弋南摇头晃脑道:“孙媳妇底子好,怎得还不生个曾孙给我抱,是不是你小子不行?”
江凭阑“噗”一声,立刻转头看皇甫弋南黑成了炭的脸,她没笑,真的。
“不行,憋不住了。”她将手收回来,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看着皇甫弋南越来越黑的脸连连道,“对不住,对不住。”
何温灼继续若无其事地嘟囔:“还是孙媳妇性子开朗,我曾孙可别像了你小子,死气沉沉。”
皇甫弋南似乎忍了两人很久,终于忍无可忍沉声道:“商陆。”
“在,在。”一直默默立在角落看戏憋笑的商陆意犹未尽地上前来,“家主有何吩咐?”
“将夫人送回房去。”
江凭阑笑得肚子疼,朝商陆招手道:“快来扶我,站不起来了。”
……
站不起来的江凭阑一连睡了一日夜,醒来时感觉头顶有异,她睁开眼连眨了三次,才察觉出自己身在马车中。一偏头不见商陆,却看皇甫弋南没事人似的在喝茶,马车内的案几上搁着几叠公文,大约是他刚阅过的。
一瞧他的脸,她就想起那何老说的话,忍不住又要笑出声,忽见眼前衣袖拂过,她的嘴里,多了一块梨花糕。
她怒目瞪着车里人,大口嚼着将糕点咽下去,发指道:“我还没刷牙。”
皇甫弋南不看她,低头阅公文,随手递过来一杯茶。
人在山野嘛,江凭阑勉强接受了这种刷牙方法,漱了漱口掀开车帘将茶水吐了,却听背后那人凉凉道:“给错了,这杯才是你的。”
她将茶盏丢过去,悄声骂一句“禽兽”,伸手就去捞外衣。之前那件衣裳淋了雨又被火烤干,皱巴巴的早已不成样子,眼下这件是新的,质地也好,拿在手上格外舒心,她于是一转头便将刚才的事给忘了,随口问:“商陆呢?”
皇甫弋南似乎很忙,一直没抬头看她,也随口答:“后边。”
江凭阑掀开车帘看了看,后头还跟着一辆马车,只是相比他们这辆显得又小又破又旧,眼见着连风都挡不牢靠。她思忖一会,商陆犯什么错了?
“那何老呢?”
“差人好生送回甫京了。”
她奇怪道:“你这伤不治了?”
他朝角落努了努下巴,江凭阑顺着他所指看去,一叠近人高的药包。
“我要回甫京的事没告诉何老,他还道我得在外头待上好一段日子。”
“是个有意思的老头,”她笑,“倒让我想起我爷爷了。”
皇甫弋南手一顿,搁下笔看她,想起大年夜她在屋顶发酒疯,嘴里念叨着的那些人,却最终什么也没问,重新提起笔道:“何家是京中望族,曾与喻家祖辈交好,何老因此唤我一声孙儿。”
江凭阑若有所思点点头,“他晓得你的境遇?”
“不,”他摇头,“与何老的往来也是前些年才开始的,为了他的安全,不适宜告诉他太多,他也清楚这些忌讳,从来不过问。”
她又点头,心想这几日发生的事皇甫弋南想必都已从下属那里得知,也没什么好瞒的,便捋了捋袖子,摘下了那根黑色手绳,搁在他案几上。
他的神色明显变了变,搁下笔,却不看手绳先看她,“我道你不会主动提及此事。”
“我不说你也有办法弄清楚来龙去脉。”
他不说话似是默认,拿起手绳看了看,半晌后道:“我早便猜到他还活着,只是没想到会被你碰上。”
“他?”
皇甫弋南捋起衣袖,递来一样东西。
江凭阑愣了愣,接过一根编织得一模一样的黑色手绳,只是玛瑙色泽略有不同。
“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前辈他是……喻家人?”
“十七年前与西厥一役中,母亲的两位兄长不幸罹难。”他淡淡道,“他是稍年轻些的那个。”
“你的舅舅?”她蹙眉,心道难怪初见狂药时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熟悉,“这么说,他一直知道你还活着?”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也许知道却装作不知。”他笑得讽刺,“就像我猜到他还活着,却从未找寻过他一样。无甚要紧的,在喻家人眼里,在世人眼里,我与他都早已是死人了。”
她默然良久,最终还是没问出想问的话,将手绳递还给他,“你的手绳一直藏在袖子里,他没道理看见的,如何一眼认出是你?”
皇甫弋南也默了默,眼望着车帘外,好像一直望到很远的地方,“也许是我与母亲长得相像吧,不大记得了。”
江凭阑本想绕开他的母亲,却不想反将话题又绕了进去,只得再问别的,“你的伤好全了?他用什么法子治的?”
“半生功力。”他淡淡答。
她几不可察地叹一声,果真如此,“前辈希望你不要找他。”
皇甫弋南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半晌后道:“他若真的了解我,便该知道我不会,就当他从未出现过吧。”
也许是话题过于沉重,也许是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神色过于落寞,江凭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把手移向案几上那一小碟梨花糕,拿起一块刚要塞进嘴里,却忽然觉得大小好像有点不对。
刚才塞她嘴里的那块梨花糕……分明要比这碟子里的小上一半啊。
皇甫弋南将目光自车帘外远山收回,瞥她一眼,抬手也去拣了块梨花糕,在嘴里咬下一半,然后递到她眼下。
帘外哼着歌赶车的少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喝:“皇!甫!弋!南!”
……
一眼望不到头的广袤草原,天与连绵起伏的白皑山脉相接,偶有雄鹰掠空而过,惊起牛羊阵阵引吭。一泊静湖边,天青锦袍的少年正给一匹健硕的赤马投食,忽然被人从背后蒙住了双眼。
他不惊不恼,含笑道:“格桑公主。”
那少女似乎很有些愤懑,移开手跑到他跟前,用不大流利的汉文道:“你刚才笑了,你为什么笑?我好笑?”
他摇摇头又笑,笑时露一口锃亮的白牙,“我是在笑,公主日日都要来蒙一次我的眼睛,怎得都不会腻。”
“你回回都能猜出来,不好玩。”她仰起头望向湛蓝深远的天,说了一段古怪的语言。
微生玦听不懂,偏头道:“嗯?”
她明明笑得狡黠,眼睛却似琥珀般纯净,“我在祈求天神利依玛,下回一定猜不到。”
“利依玛收到你的祈愿了,她说,一定如你所愿。”
她笑起来,蜜色的脸衬得一口牙比微生玦更白,指着自己头顶的花环问他:“早上刚摘的,好看吗?”
“好看。”他笑得真诚而坦荡,“公主天生便与花相衬。”
“哥哥!”不远处的大帐里,个子小小的姑娘奔出来,气鼓鼓跑到微生玦跟前,张开双臂挡住他对那格桑公主道,“你怎得又来找我哥哥了?你打的什么主意?”
微生玦垂了垂眼,“琼儿,别闹,不得对格桑公主无礼。”
格桑立即摆手,“没关系,没关系,这个妹妹,我很喜欢的。”
微生琼瞪她一眼,又扭头看她哥哥,“我才不是来胡闹的,阿瓷姐姐说,羊奶热好了。”
他脸色微变,随即朝对面人颔首,还没开口,格桑便先笑道:“快去吧,别过了吃早食的时辰。”
他含笑领着微生琼朝大帐走去,低声道:“哪里来的消息?”
“达克赖尔族那边来的,说是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
“是个好消息。”
……
两日后,甫京,东阁大学士府。
“夫人,夫人。”商陆两手提着大包小包的药包,满头满脸都是因为马车不挡风而沾上的灰,颇有些凄惨地跟着江凭阑跨进府门,似乎想叫她走慢些。
立刻有小厮上前来,要替商陆接过手中的东西。
皇甫弋南手一抬阻止,淡淡道:“不必客套,她自己可以。”
商陆欲哭无泪。
江凭阑窃窃地笑,谁叫商陆将那夜何老说的话讲给了那位驱车的少年听,第二日整群护卫全都知道了他们主上“不行”的事,她要是皇甫弋南,一定也往死里整商陆。
“不如你去帮她?”皇甫弋南淡淡瞥了眼笑得灿若梨花的江凭阑。
她敛眉,正色,清嗓,偏头看向那不管走到哪都哼着歌的驱车少年,“李乘风,还是你去吧。”
那少年停下步子,拱手,“谨遵皇子妃教诲。”然后回头去帮商陆了。
皇甫弋南似乎很有些不悦,“何时我的下属可以不听我的指示擅自行动了。”
她笑嘻嘻道:“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我的指示不就是你的指示嘛。”
他不大认同地一笑,忽见一青衫男子自长廊尽头大方行来,走到两人跟前站定,“殿下,家父早朝未归,特意嘱托我前来接应殿下与皇子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并未引人耳目。”
“好,”皇甫弋南淡淡应一声,“那我便在贵府叨扰两日。”
青衫男子恭敬拱手颔首,“殿下哪里的话。”他说罢将头低得更下去些,似乎在躲避什么人的目光。
皇甫弋南偏头看了看直直盯着青衫男子的江凭阑,“你一直盯着人家做什么?”
她低低“啊”一声,“小公爷生得俊朗,没忍住多瞧了两眼,失敬失敬。”
那青衫男子一张脸涨得通红,愣是不敢抬起头来,“皇子妃说笑,殿下与皇子妃里边请。”
皇甫弋南半携着江凭阑往里院走去,一面反问道:“俊朗?”
“唬人的,只不过想起了一个人。”她说罢笑了笑,“阿迁刚来江家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多看他一眼,他都浑身不舒服,将一张脸憋得通红,真是个怪人。”她专心回忆往事,并未注意到身侧人蹙起的眉,偏头问,“还是没有他的消息么?”
他在她偏头的一瞬将眉舒展开来,“过两日入了宫便知。”
江凭阑回头看看,见商陆还没跟上来,又继续问:“依你看,商陆会有问题吗?”
“目前看来没有。”他答得保守,“知微阁能感知天神之力,那日她出现在山神庙并不奇怪,千氏当即离开,一部分原因在你,还有一部分也在于对知微阁的忌讳。”
她安下心来,皇甫弋南是不会将话说死的人,他能讲到这份上,多半是已经查了个透彻,倒是她疑心太重了。
“不过,你能这样想是好的。”他继续道,“甫京居,大不易,自今日起,除了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他顿了顿,“包括我。”
她愣了愣,随即坦然笑,“我可从来没有相信过你,殿下。”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