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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凭阑感觉到身旁人的动作,将他手指反手轻轻一捏,一个宽慰的动作。
微生玦似乎愣了愣。
他总是下意识想着要保护她,但她却从来不是娇弱的女子,甚至要比一般的男子更果敢、彪悍。在她的思想里,女子不是被囚于笼中备受呵护的金丝雀,而该与男子并肩,或者在有些时候,也可以成为男子的臂膀、支柱。
他捏她的手指是想告诉她“别怕”,而她却反过来告诉他“你也是”。
江凭阑依旧含笑望定武丘平,“您生于民间,想必家境并不富裕,过的都是平常百姓的生活,而长大后也未曾继承您父亲的骁勇,资质平平,头脑平平,能成为一朝将军全因惠文帝对您怜悯。”她抬手止住他的动作,“哦,别生气,您心里其实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这几日来,您偶尔也觉着奇怪,逼宫、获罪、得救、反攻,这仇怎能报得如此顺利?一朝皇帝,怎么就这样轻易败给了你?别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您仔细想想,几个月前,是不是有个人找到了你,同你说了些什么?他或许告诉你,他也想杀惠文帝,他可以帮你。”
武丘平眼睛霍然大睁,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凭阑。
“那个人现在也在这里,”她指了指大殿内躺着的一具尸体,“就是他啊,当朝太子微生璟。他或许是这么跟你说的,除掉惠文帝,他便能在死前顺利登上皇位,了却余生心愿,您信了对吗?”她大声笑起来,好像听见什么好玩的事情,“您居然就这么信了?您怎么不想想,古来胜为王败为寇,您若当真能杀了惠文帝全身而退,那么这个王朝凭什么再姓微生?他这太子凭什么能够登基?”
龙椅上的人浑身一震,如有雷当头劈下。她说的每一句都戳中他的肺腑,这几日来他一面痛快淋漓,一面却也万般心忧,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就是想不通,太子一路助他,怎么到了最后就这样死了呢?
他心神动摇之下不自知地喃喃:“那是为什么……他没道理骗我的!他……他自己也死了!或许,或许只是失算!只是意外……”
“一个有能力一手推动王朝内部政变的谋略家,您认为,他有可能在自己的死生大事上失算吗?我想,我若不告诉您真相,您可能到死都不会明白的。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您呢?”
江凭阑笑得狡黠,气得武丘平一张脸又青又紫,“不过您很快就没有功夫想这些了。您以为,只有您收了太子的糖衣炮弹吗?若不是太子扶持,这位右相如何能踩着您登上帝位呢?右相称帝,您是开国元老,理当大行封赏,可您不了解那位的心思吗?连我这外人都曾听闻右相的悭吝、善妒、喜猜忌,这样的人,他的眼里怎可容得下功高震主的臣民?”
她以事不关己的凉薄语气一问接着问着,听在武丘平耳里却异常刺耳,像平白里看见死亡迫近,嗅见地狱里血火与泥沼的气息。
“你……”他怒不可遏地指着江凭阑,“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她恍然大悟般“啊”一声,有些遗憾地叹一口气,“我终于知道太子为何不选择您,您为何只能被右相踩在下边了,因为您实在太过愚蠢。我这是在好心提醒您,这个王朝已经要换姓了,您眼下真正的敌人,不是前朝的皇子与公主,而是那位很快要对您动手的右相啊。”
“说了半天,你不就是想救人么?”武丘平一听这话倒冷静下来了,讥笑一声道,“我告诉你,微生这两个余孽,还有你这胡言乱语的疯女人,今日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什么疯女人?”她似乎有些恼意,“我有名有姓,您还应该认得我的才对。”
武丘平还在拼命回想此人究竟是谁,忽见她以快到几乎不能分辨的速度举起了一样东西。
她的枪口,准确无误地对准了他的脑袋。
“或许,它会帮您记起来的。”
武丘平一惊之下险些从龙椅上滚下来。他知道她是谁了,他记不得她的脸,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手里拿着的这玩意。这女人,曾用它在三十丈开外的地方将他的半血马打得血肉横飞。这东西的威力……他之前说错了,她不是疯女人,她根本就不是人!
“想起来了?”江凭阑笃定一笑,“我叫江凭阑,你可记好了,别做了鬼也不知该缠着谁。”最后一字话音落,她顺势扣动扳机,手指稍稍一弯。武丘平听见这要命的声音终于失去了理智,难得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还能想起来:现在喊人是来不及了,但龙椅背后有机关!
他一个翻身滚落,半掩在龙椅后边伸手去够机关,与此同时微生玦掌风连动,第一掌毁把手,第二掌毁椅背,第三掌毁椅座,一瞬隔空三掌,机关已经不可能被启动。
两人都在心里吁出一口气来。武丘平对两人而言其实并不具威胁,真正难办的是龙椅背后以及前边银丝线联动的机关。武丘平一直坐在龙椅上,如强毁机关便不得不杀了他,而两人心照不宣:杀他岂不便宜了他?他的身份可还大有用处。
要在不动武丘平的情况下毁去机关,便得让他自己离开龙椅。江凭阑之所以跟他说那么多,其实都是为了攻心,先乱其心绪方能趁其不备一招取胜。至于微生玦……尽管他与她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但聪明人总是能想到一块去的。
武丘平整个人歪倒在墙边,表情呆滞地看着四分五裂的龙椅,似乎在惊异龙椅毁了而近在咫尺的自己还活着。
江凭阑不过一笑,这下连敬称都没了,“说你蠢,你还真是不聪明。这可是格洛克26,我要真想杀你,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可能活过半秒吗?”
他不懂什么叫“格洛克26”,也不知道“半秒”的概念,但她话里的讽刺他还是听得明白的。他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仰头就笑,“这龙椅背后的机关只有当朝皇帝与太子知道,微生玦啊微生玦,你果然是那老头暗定的继承人!”说罢朝后打了个手势,“来人,拿下!”
微生玦苦笑,这机关他也是在城破当夜才知道的,父皇虽疼爱他,但却从未行过逾越之事。先皇后临终时,父皇曾向她许诺只要太子不死便永不废旧立新,他一直很守信,即便是对一个已故之人。
微生玦在晃神,江凭阑却很清楚地计算着时间,半晌后,她奇怪地“咦”了一声,“左将军,您的人呢?”她将疑惑不解的神情演绎得相当到位,“哎呀,您的脸色好难看,发生什么事了吗?哦,难道说将军您,成了光杆司令?”
她这边话音刚落,从大殿暗门出来个黑衣人,悄悄附到武丘平耳边道:“军营里出了乱子,有人挟持了丞相,丞相下令将宫中所有高手撤回,围捕之事即刻停止。”
武丘平脸色铁青地盯着江凭阑,她则心情很好地回看他,一副“我什么都没有听见”的坦然神情,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还是武丘平先没了耐心,手中剑飞快一挑割断了银线,随即一个闪身窜入暗门不见。
与此同时蜡烛点燃吊绳,微生琼倏尔坠落,微生玦一个纵身跃起去接,江凭阑蓦然抬头。这一眼看去,她直觉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待幡然醒悟,微生玦的手离微生琼仅一臂之遥。
“别碰,有毒!”她只来得及喊出这四个字。
微生玦哪里会听,他比她离得更近,跃起之时早已发现微生琼的外衣表层在烛光下亮得不正常,但殿顶高七丈有余,他若不救,微生琼必死无疑!
江凭阑心急之下顾不了那么多,打横抱起一具尸体就往上砸,这一砸拼尽全力,实属死马当活马医,却不意激发了她体内由洗髓丹凝聚起来的那股气,尸体一飞六丈高,恰好砸中微生玦。他人在半空被大力一砸,原本伸出的手便因此偏了一偏,与微生琼下落的身体失之交臂,这一来,已经没可能再救。
江凭阑没有停,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脚踢起一具尸体又砸向微生琼,企图减缓她下落的力道。原本昏厥的人被这一砸惊醒,一睁眼看见天翻地覆,立时惊声叫了出来。江凭阑在底下手脚并用挪尸体,往微生琼即将落下的位置铺了厚厚一层人肉垫背。
此时江凭阑挪完最后一具尸体浑身大汗,微生玦半空中霍然回首,微生琼离人肉垫背还剩一丈。
大殿顶忽然轰隆一声响,似被人锤了个口子出来,与此同时一根绳索荡下来,飞快地勾住了微生琼的腰大力往上一提,在她落地之前将她的去势再缓了一缓。
“砰”一声闷响,微生琼撞在了事先铺好的人肉垫背上,声响听来不大,想必是先前两次缓和起了作用。
一次是江凭阑抛掷出的尸体,还有一次是那根绳索。
江凭阑霍然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只手从殿顶缺口缩了回去。是谁?
微生玦此时顾不及上头人,只朝微生琼疾奔而去,却被地上的人厉声喝住:“别过来!”
他僵在原地,当真不动了。
江凭阑颇有些奇异地看着这姑娘,折腾了这么些时候,中气倒还挺足。
“哥哥,”微生琼踉跄着爬起,看也不看身下尸体堆,目光只从江凭阑身上一掠而过,然后紧紧盯住了微生玦,“你怎么能……怎么能!”
他苦笑着沉默,似乎无言以对。
“她!”她一指江凭阑,“她是谁你不晓得吗?她是微生王朝的罪人,是我们微生氏的敌人,你把什么交给了她?把什么交给了她!”她的话很直白,带些十二、三年纪该有的稚嫩,但正因为直白才更令人难堪,江凭阑听了一愣,似乎很有些窘迫。窘迫完了她又觉得奇怪,自己又没做对不起微生或是微生王朝的事,心虚什么?
微生玦看出她面上尴尬,但似乎也对这个妹妹感到很为难,犹豫半晌后道:“小妹,你自幼便聪慧过人,应该晓得微生王朝为何会走到今日。”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她瞪着他,牙咬得浑身都在打颤,“亡国如何?不当这个公主又如何?这些都不重要,我在意的是……”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拼命忍住打转的眼泪,“父皇和母妃本不该落得如此!我要他们活着,要他们活着!我不信……我不信藏龙军救不了他们!母妃悬白绫于颐兰宫,父皇横尸于崇明殿,那个时候你在哪里?藏龙军……”她一指江凭阑,“又在哪里?”
“这些事我日后再同你慢慢解释……”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先跟哥哥回去好吗?”
她气得一张脸一红一白,弯下腰随手拾起一把剑,也不管上头沾了谁的污血就往脖子上搁,“你若不将兵符拿回来,我便自尽在你面前!”
“微生琼!”他似乎是动了真怒,脚尖一踢也拿起一把剑搁在了自己脖子上,“你以为,只有你想死吗?”
江凭阑愣了愣,依照剧本的正常走向,此时做哥哥的不该跟妹妹求饶才是吗?微生玦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别说,效果还是很好的,微生琼似乎被吓呆了,手上剑一抖便抖到了地上,随即哭着大喊:“复国无望,大仇不得报,父皇、母妃尸骨未寒,你怎么敢死——!”
江凭阑又是一怔,这小姑娘也真是厉害,明明心里想的是“哥哥我舍不得你死”,到了嘴边却硬生生将关心说成了胁迫。她原先觉得以自己敏感身份不宜插手两人争端,眼下却实在有点头疼,又担心武丘平会再搞出什么幺蛾子,只好抬手止住两人:“我说,你们兄妹俩换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再慢慢吵行吗?”
微生琼回头,怒目圆睁地瞪她,一句“与你何干”呼之欲出,却再次被江凭阑以极快的语速打断:“是这样的你哥他好几天都没吃好饭睡好觉了连胡子都没功夫刮刚才为了救你还耗费了不少气力你知不知道你衣服外面被人涂了一层一碰就要命的毒你再不跟你哥回家他很快就要毒发身亡了。”
她一口气说完,难为微生琼也听懂了,但听懂归听懂,小姑娘似乎还处在惊愕中,抬起袖子愣愣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江凭阑忽然惊叫一声,“哎呀微生玦你怎么了!”
微生琼蓦然回头,继而蓦然倒下。
微生玦怔怔看向举起手刀的江凭阑,便见她笑得跟朵花似的,“公主万金之躯,吃我个手刀应该不要紧吧?”
“不……谢谢你,凭……”
“主子!”
两人蓦然侧头,就见以柳暗、柳瓷打头的一串护卫匆匆赶来,柳瓷身上还拿了件奇怪的衣裳,看起来怪别扭的。
“主子……”柳瓷奔得气喘吁吁,“军营那边都搞定了。”
“这金蝉缕衣是?”
柳暗看她喘得厉害,便替她解释,“挟持右相时有人暗中相助,之后便将这衣裳给了阿瓷,说是公主用得着。咦?”他望了望躺倒在地上的人,“公主这是?”
微生玦眼下也没多余的精力思考这衣裳是谁给的,接过来细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无害后便立即拿去给微生琼穿了,一边解释:“她衣裙外边被人涂了毒,用来对付我的,这缕衣能隔毒。”刚给微生琼穿完衣裳,正要将她一把抱起,微生玦的手忽然一停。
几人立刻顺着他眼光看去,都齐齐眯起了眼睛。
微生琼的面色……似乎红得有些不大正常。刚才她与微生玦争执时也是这副模样,但彼时她情绪激动,两人都道是怒火攻心,便没当回事,眼下却看出不对劲来。
“阿瓷,”微生玦愕然半晌,将手从她腕脉上挪开,“这脉象似乎是……”
他没往下说,柳瓷一看他脸色不对立刻奔过去给微生琼把了把脉,然后霍然抬头:“是……”她结巴半晌,好像遇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是没错,他们居然……!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