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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蹊先生抚着胡须,笑着点了点头。
“可,可他是个士族啊!”长安也有些发懵,她千方百计想要帮承儿摆脱士族的影响,如何可能再把他交到一个士族的手上?尽管她对这个士族也心存好感,但就如她那日所说,只要生在士族,想要摆脱家族的影响和桎梏又谈何容易?但她又相信默蹊先生不是信口开河或是有私心之人。
默蹊先生看出了长安的不解,只轻轻点道:“你的老师,当年的太子太傅又何尝不是一个士族?”
长安心头微震,似乎隐隐抓住了什么。
“霁月教你谋略之道,今日老夫再教你一样,叫做‘破而后立’!”
长安此时已彻底明白了默蹊先生的意思,不禁有些脸红。默蹊先生所说的“破而后立”,“破”的恐怕不是局势,而是思维的定式!她的思维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进入了死胡同,并把自己越限越窄。之后便一直都在被势所导,而忘了去因势利导!
心中不禁有些后怕,若非今日默蹊先生点了出来,恐怕她将来早晚会铸成大错!
默蹊先生看她明白了过来,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道:“想必你也已经发现出南不同于一般士族。他自少年之时起就跟在老夫身边,老夫对他的了解远胜于任何人,若是你信得过老夫,便试上一试!”
……
回建邺的路上,顾祁总感觉背脊阵阵发凉,回过头的时候,每次都看到长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夹着马挪到了长安的马车旁,带着僵硬的笑意道:“公主可是有事?”
长安收回了若有所思的目光,指了指顾祁座下的马,笑道:“咋们去跑两圈如何?”
顾祁上下打量了长安一番,好奇道:“公主还会骑马?”
长安眨巴了一下眼睛,坦白地摇了摇头道:“不会!”
看顾祁一脸“那你逗我玩吗”的表情,她解释道:“你可以带我啊!”
顾祁闻言,差点又被吓跪了,苦口婆心地劝道:“公主啊,男女授受不亲啊!属下怎么能带累了公主的名节呢?况且公主身份尊贵,如何能与属下共骑一骑?”
“少废话!”长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霸王硬上弓地拽着顾祁的胳膊就往上爬,顾祁怕真摔到她,只好眼一闭心一横,把她托了上来。
然后两人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长安这辈子做过这个世上几乎所有的女子都未曾做过的事,骑马一事却真真正正还是第一次,只觉得既新鲜又畅快!
而坐在后面的顾祁却恰恰相反,只觉得别捏至极。他知道祖父此次让他陪着公主来吴郡的用意所在,所以才会格外的别扭。他心中,其实是不愿意的。毕竟尚了公主,意味着诸多的限制,意味着夫妻关系中,永远的低人一等。况且这个公主是圆是扁都还不清楚,即使他如今还没有心上人,被人用婚姻来做砝码心里终究还是不痛快的!
而真正见了长安这样的女子,恐怕很少有人能不动心!毕竟容貌、气质、才智都是上上成的。顾祁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真正与她接触了之后,越熟悉她一分,顾祁便越克制自己一分。并不是接触后,发现她不值得喜欢了,恰恰相反,越与她接触,便越是容易被她吸引和折服,而与此同时却发现,她的心实在太大,大到装着整个家国天下,却永远不会同寻常女子那样沉迷于情爱,将一个男子装进心里。直到在吴郡的那一晚,他才隐约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走不进她的心里,只是走进她心里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而已!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将自己的感情收得不再露出一丝痕迹。在他嬉笑怒骂的外表之下,其实住着一个比任何人都清醒、通透的灵魂。
他们在一处湖泊边停了下来,此时恰好是夕阳西下之时,落霞染红了半边的天空,还为湖泊覆上了一层光华盈盈的霞帔,美不胜收。
看到长安一副稀罕得不行的表情,顾祁忍不住调侃道:“难道公主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致吗?”心中有些奇怪,在他看来,此情此景美则美矣,却实在是很常见的景致了。
长安一边用手拨弄着湖中之水,一边既像解释又像回忆道:“很奇怪吗?我少时长年生活在深宫之中,十三岁前都未曾有机会出过皇宫。后来……便在山中隐居了好些年,山中少湖泊,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致。仅有一年的时间,我曾在外游历过……到底,时间有些久远了……很多感觉都记不清了!”她笑着摇了摇头,“况且以我当年的心性,即使与今日看到的是同样的景,也不会是同样的心情了!”
顾祁当日听长安和老师的谈话中,提起过她在云梦山待过几年的事,似乎还与老师有些干系。但两人都没有要向他解释的意思,他也不好多问,心中却实在有些好奇,当年的济阳公主到底有何际遇,宫破之时,她为何可以幸免于难,却又为何一消失就是这么多年,直到最近才回来。再加上这位公主的才智手段不凡,实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有的,让人不得不好奇起她这些年的经历……
“出南,那日的问题,你如今是否已有答案?”顾祁还陷在自己的思维之中,却被长安话锋一转,徒然打断道。
他转过头,看到对方还在若无其事地拨弄着水花,仿佛只是随口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想到对方一路上若有所思的目光,他猜测这才是对方主动要和他单独出来跑马的真正原因。
他轻叹了口气,在她身边蹲坐了下来,也用手轻轻拨弄着湖中之水,眼神却开始放空,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是你眼中的世家之子,可你知道吗,自我懂事后,真正在家中的时间,不足一年!建邺原先并不是帝都,不用直面士族与皇室的冲突,可当年长安的形势,我一直都知道。我常常在想,士族所追求的超然与皇权之间是否必成对立之势?”
长安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因为这在她的心中已然是个定式。
“我小的时候在族学里进学,我被教会了身为一个士族的骄傲以及如何去守护住这种骄傲!那个时候的我,也被这种士族式的骄傲鼓舞得不行,甚至想要将它张扬到极致。后来,长大些后,我开始外出求学,我这才明白,过去我眼中的世界是多么的单一!我试着去看他人眼中的世界,试着去听他人心中的声音,我觉得世界一下子在我眼中开阔了起来!”他看着长安笑道,“你说我与其他士族中人有些不同,可能是因为我从来就不习惯从‘我是士族’的角度出发来看待问题吧!”
“于是出学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开始到处游历。大江南北,南海大漠我都曾走过。我曾见过逐草而居,随着季节迁徙的牧民;看到过日日出海打渔,用生命维系着生活的渔民;也曾目睹过灾荒之时流民饿死街头甚至易子而食的惨状……我心中明白,士族是蒙着眼睛,高高在上的生活在自己的空中楼阁中的一群人,这种不共融于世的特立独行让我自第一天看明白开始,就一直心惊胆寒!我一直都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狭隘的士族,我心中有大义也有理想,我心中所求与任何一个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无有不同。你那日说的话,却逼着我不得不去面对一个现实,出身士族,甚至连心怀苍生的资格都没有,除非先斩断自己的筋骨。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家与国,究竟孰轻孰重,我究竟应该如何选择?”
长安一直认真地听着他讲,心绪也跟着他所讲的内容起伏不定!
顾祁继续道:“可就在刚才,我突然发现我其实陷入了一个思维的误区,家族的兴旺与国泰民安当真不能共存吗?是啊,士族强盛了数百年,靠的便是与民争利,压制皇权,可这对士族来说,当真就是正确的发展模式吗?至少我如今看到的是士族的日渐式微!我若真是为家族考虑,就应该往如何让它长久兴盛下去的方向考虑,而要达到这一目标靠的绝不是进一步的盘剥百姓和与皇权的对冲,如此只能加速士族的衰弱与灭亡。而要让它长久兴盛下去的方法未必是与利国利民相对立的,我始终觉得,只有顺应大势的东西,才能够长久的存在下去,既然在建邺,皇权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那么士族若要兴盛下去,除非找到一种与皇权合理的共存方式,而不应该汲汲于那一两分的利。这样一想,我便找到了自己心中的那个平衡点!”他笑着看向长安,自信道,“家与国,我都不会弃!”
长安心中亦是激荡,顾祁所讲的东西同样也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是啊,对立与共存,当真就是这么绝对吗?那日默蹊先生想要点醒她的话未必就不是这个意思!顾祁顾祁,好一个顾祁!从没有一个士族与她说过,会努力去寻找与皇权可以共存的方式!默蹊先生说的不错,就这份远见和心胸,若是顾出南还当不起一国帝师,还有谁可以?
长安甩了甩手上的水,站了起来。她微低着头看向顾祁,轻声道:“我并不是一个会轻易付出信任的人,但一旦付出了,便绝不收回,出南,你不要让我失望!”
逆着光,顾祁看不清长安的神色,只觉得此生的她浑身上下都柔和的不可思议,仿佛一下子褪去了层层坚硬的铠甲,向他展开了最最柔软的一面。此时的顾祁,心中亦变得柔软得不可思议,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定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