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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惊讶,就好比被人拿了杯冰水浇在头上。
阿尔斐杰洛的问话,一瞬间搅乱了苏洛和卢奎莎的思维,让他们睡意全消。
“……你在、说什么啊?混蛋。”卢奎莎略略蹙起细眉,表情惊疑而恐惧,原本就很白皙的脸庞更是一下子变得煞白,嘴中不自觉地发出一声轻叱。
“啊,你没听错。”阿尔斐杰洛用一副笑里藏针的表情面对她,“我要你们一五一十地向我交代,你们究竟使了什么手段,骗得我甘愿去做龙术士的?”
沉默了数秒,卢奎莎的神色逐渐趋于缓和。她比苏洛更早缓过神来,也很快想好了应对这个男人的对策。
“你找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问这个?”
阿尔斐杰洛笑得很无辜,“监狱里呆久了,难免会想起过去的时光,想着想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扪心自问以后,发现是开头出了问题。也算是我突发奇想吧。”
卢奎莎满眼含笑,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先是展露出一个倾城绝色的笑容,而后语带责备地说道,“那你真是太失礼了!”
“此话怎讲?”
“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闲话,竟然会提出这种问题。”卢奎莎把手掌放在桌面上,紧紧按住,“记着,我和苏洛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哦!不会忘了吧?从缉拿你的家伙手里,我们救下了你的命。”
“啊,是吗?”听完这女人的说辞,阿尔斐杰洛嘴边的笑意愈发浓艳了起来,“原来我辜负了你们的良苦用心?那真是罪该万死啊。不过你可不要冤枉我。你们对我的大恩,我自然是铭记于心,终生莫齿难忘的。”
他悠然地坐在那里,咪了一口奶茶,然后把杯子放回桌上,身体往后靠去,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阿尔斐杰洛看向卢奎莎的目光,好似一只老练的猫蹲在高处观察一只偷油的老鼠,准备展开狩猎似的。也许是他的态度过于悠闲了吧,卢奎莎有些被激怒了。
“如果明白的话,就不要再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了。”骤转了态度的女人开始下达逐客令,“时间已经很晚,我和苏洛都很困了。赶紧离开——”
“卢奎莎,停止吧。”
很疲惫的叹息声从她的身侧传来。
“哎?”卢奎莎愣了一下,偏过头看向身旁,“什么?”
“不要说了。”苏洛打断卢奎莎后,突然朝阿尔斐杰洛望了过去,“他……已经知道了。”
阿尔斐杰洛邪恶地笑了。先前,他所伪装的姿态,全部都消失无踪。那张脸上,如今只剩下怀有深深恶意的微笑。
“苏洛,”阿尔斐杰洛湿濡的舌尖轻吐出对方的名字,最深的情意流转在他的齿间,“相比之下,还是你比较懂我啊。也不枉我对你痴心一片了。”
“……”苏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面庞紧绷。
让自己感到奇怪的,不就是这个男人态度的转变吗?之前,阿尔斐杰洛从未对苏洛如此强烈地透露过他的心声,一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即使思念成灾,也绝不把最后那层窗户纸捅破。阿尔斐杰洛一直以来都是那样的隐忍。但是,从苏洛开门迎他进来再到现在的这一刻,这个男人的表现,让苏洛大跌眼镜。他居然非常从容而又直接地向自己表达了他的想念之情,行为坦率,表情轻佻,言语则更是大胆。
“说吧,你想问什么。”
苏洛极力压抑着情绪,声音沉闷而凝滞,仿佛年久失修的摇弦琴拉奏出来的破音。听到他如此表态,阿尔斐杰洛的眉毛几乎要飞舞起来了。
“啊,听你的意思,不管我问什么,你都会坦诚相告的,对吗?”
“苏洛!”
卢奎莎的尖叫,无论是苏洛还是阿尔斐杰洛,都无视了。
“可是要我怎么确定,你不是在编织另一个谎言呢?”
苏洛始终凝视着这个笑得狡猾异常的男人。“问吧,我会回答你的。得到我的答案后,和你心中已经获得的答案作比较吧。”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阿尔斐杰洛在桌上敲了两下弹指,“你们使用了黑魔法。”
陈述句而非疑问句的形式,证明他早已掌握了他想要知道的事。
苏洛没料到他会用这种方式,犹疑了半秒,默认地应道,“对。”
尽管早就知晓了八|九分,但是在答案得到确切证实的这一刻,阿尔斐杰洛整个人都怔在了当场。良久,才痴痴地说,“你们控制了萨尔瓦托莱的思想,要他假装传位给我。”
“对。”
“随后,你们又暗示他我有夺位的野心,让他设伏杀我。”
“对。”
“你们催眠了达里奥,让我即使问到了答案也是错的。”阿尔斐杰洛的话一次比一次更容易脱口。
苏洛依然简洁地回答,“对。”
还有一个人……阿尔斐杰洛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仿佛心被人揪起来。“我觉得烦了。”他胡乱地揉了揉额头,“你自己交代吧。”
“你既然都已经知道,又何必再问呢?”
“哼,对于我早就看穿了你们的谎言这一点,你好像也早就作好思想准备了啊。”
“那个时候,你识破了白罗加操控刺客的手段,将他施加在刺客脑内的黑魔法破除,进而得知了他暗杀你的真相。”苏洛低垂的眼睛,填充着晦暗的光芒,“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猜到会有今天。”
“可你却对我隐瞒至今!”阿尔斐杰洛的双眸迸发出厉光,“为什么要对我做出这种事?玩弄我到如此地步?!”
愤怒扭曲了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让红发的男人看起来好似地狱的恶鬼。那样的表情,苏洛似乎无法面对,微微俯下了头。胸膛中有某种熟悉的情感狠狠地撞击,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的心湖掀起惊涛骇浪。他深知,那是愧意。
屈服于那股愧意,苏洛静默下来,半天都没有说话。他心中的滋味,也只有卢奎莎最为清楚。
自从与阿尔斐杰洛做了犯禁忌的事之后,卢奎莎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就撺掇着苏洛要搬家。想不到,这个男人还是寻了上来。她和苏洛的魔力,早已经弱于阿尔斐杰洛,看来无论怎样,都避不开他的侦测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啊……
“我和苏洛在一起,本来就是不被允许的。”卢奎莎悦耳的声音,插入到死寂的谈话空白之中,代替苏洛,不急不缓地诉说起来,“龙术士之间私交最频密的,非我们二人莫属了。卡塔特山脉关于我和苏洛的来往,始终流言如沸。尤其是白罗加那个混账,总拿这事儿做文章,借机打压苏洛。”
阿尔斐杰洛一听,瞬间来了兴致,好奇地打量着卢奎莎,“只是这样?只是这个原因?”
“你以为呢?”
“我以为,会有更深刻或者更阴暗的理由呢。”
“不,就只是这样。因为我和苏洛的亲密关系,让两位龙王很不满。背地里有不少嘴碎的家伙在龙王面前告发我们。我们当然要将功折罪啦。”
“所以就找上了我?”
这种答案,阿尔斐杰洛怎会没有想过?困扰了他多年的疑问,竟当真是如此的简单?曾几何时,阿尔斐杰洛一度忘记了,他在苏洛借用吉安的假名对自己进行离开佛罗伦萨的劝说时,自己有多么纠结;也忘记了,自己当初是抱着怎样一颗赤诚的心,执意要留在朱利亚诺的身边。曾经,阿尔斐杰洛沉迷于卡塔特首席龙术士的角色,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正是此刻坦然地道出真实企图的这个女人身旁的男人。苏洛的存在,使阿尔斐杰洛忘记了自己被诱骗过来的事实,反而沉浸其中,沾沾自喜。
但是现在,一切都已不同。
“你们就是为了这种理由……”阿尔斐杰洛端坐着的身体,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为了不受约束地在一起,而把我拖下水……”
“别这样说。你能想出比这更好的法子吗?”卢奎莎婉转的声线,夹杂着几分得意,“是我们将你从一个走投无路的通缉犯的身份解放出来。对拯救自己的人,应该抱有一颗感恩的心。”
“愚蠢。”愤恨的视线怒瞪着她,阿尔斐杰洛连连冷笑,“你们推荐了我,而我们三个的关系一度还算是不错,难道龙王会真的放心吗?他们只会更加地防范你们罢了!”
“如果你懂这个道理,就不要再到佛罗伦萨来。”
“说得好轻巧啊,让我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阿尔斐杰洛的声音,撕裂得像是喉咙被玻璃割破了一样,“我会成为通缉犯,全部都是拜你们所赐!受你们俩的挑唆,我和萨尔瓦托莱才会自相残杀!最终害死了那么多人……难道别人的命,对你们而言只是蝼蚁?”
“少装蒜了,”卢奎莎鄙夷道,“你杀过的人还比我们少吗?你给那老头卖命做走狗的那几年,被你干掉的家伙,也是多得数不过来了吧?”
阿尔斐杰洛没有马上回答。他斜睨的目光,凉凉地投向了从刚才开始就默然不语的苏洛。只见苏洛因二人激烈的争执皱起了眉,手指放在他一口都没喝过的奶茶杯子边,粗短的指甲扣住桌子的边缘,微微发力;但是眼帘始终微垂着,让人看不清他深藏的目光。
香甜的奶茶,渐渐脱离了温暖的热度,变得冰冷了,正如阿尔斐杰洛的心。
“那个老头很碍事啊。”眼见阿尔斐杰洛无话可说,卢奎莎美艳的脸上,挂起了胜利者的表情,连嗓音都带上了几分愉悦,“要是那个帮派的一把手宝座真的落到了你的手里,你就会贪恋得到的权力,一心留在佛罗伦萨发展,经营那老头子的事业,而不会跟我们去卡塔特了。”
“到底是你们两个中间谁做的?”进行任何的辩论都已经毫无意义了。阿尔斐杰洛瞥向她,直接问道,“这一切的阴谋。”
卢奎莎眉眼弯弯,眼神迷离,媚态毕现,“人是我催眠的,”她一边悠闲地拿起陶杯喝茶,一边说,“局也是我布下的。”
“那么苏洛呢?”阿尔斐杰洛瞥瞥黑发的男人,再看向她,“苏洛做了些什么?”
“他?”卢奎莎把杯子放回去,“监视你,外加默默地支持我。”
阿尔斐杰洛又瞧了一眼苏洛,发现他还是低垂着目光,一声不响。
那边,卢奎莎美妙的话音仍未消退。“老实说,我才不信龙术士们都会乖乖遵守不滥用催眠黑魔法的规定呢。能随意操纵别人的行动,为自己所用,这是多大的诱惑啊!只不过所有违反规定的龙术士都选择互守秘密,不公开戳破罢了。”
“苏洛,你可是好几次在我催眠别人的时候提出抗议的。”
带着讥讽的紫罗兰目光射过去,阿尔斐杰洛对苏洛灿然一笑,得到的依然是对方的漠视。
“他是个过于善良、温柔的男人。冷面热心,嘴硬心软……不喜欢使用卑劣的手段。”卢奎莎依旧端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深情地朝苏洛望去一眼,紫薇花盛开的眸子深处,藏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再转过头来,对着阿尔斐杰洛,眼里的神色立刻转变为不屑,“兴许是跟我一同策划了那起阴谋,让他的神经有点过敏了吧。”
“啊,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自己做的坏事,还一点没有负欠的感觉,”阿尔斐杰洛的眸中,缓慢地升起了一轮猩红之月,“你也是不简单啊,卢奎莎。”
没有任何预兆的,银色的光撕裂了空间,顷刻间亮起,又顷刻间暗去。巨大的轰响震动了周围,混合着陶器碎裂、木头折断的声音。等一切平复下来后,客厅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
卢奎莎裹在身上的披肩莫名掉在了地上,原因是坐着的她突然站了起来,但她站起来的动作并非本意,而是苏洛的拉拽。
三个陶制茶杯,三人间的木桌,还有男女主人所坐的椅子,都在一瞬间被掀飞,砸烂在地上,毁得干干净净。洒出的奶茶,溅湿了两人的睡衣。
卢奎莎站立在零乱了一地的液体和碎屑之间,怔怔地看着用整个身子庇护住自己的苏洛,和依旧翘着二郎腿坐在原位朝自己微笑的阿尔斐杰洛,神情一片呆滞。这个男人,他竟然对苏洛下手——不,他最先瞄准的目标,应该是……
就在刚才,阿尔斐杰洛射出了一颗魔弹。原本这个攻击打向的是卢奎莎,但是苏洛及时闪身过来,把她拉开,并为她扛下了这一击。由于苏洛完全将魔弹的力量承受了下来,屋里的其他陈设,包括他身后的卢奎莎,才没有遭殃。
阿尔斐杰洛扬起了低沉的笑声。又一阵银光,已经在他的掌中闪烁了起来。几乎与此同时,苏洛的喉咙闷声哼了一下,身体随之一震,脚步踉跄着退后了几步,连带着卢奎莎也一同往后倒退。尽管如此,苏洛依旧坚持遮挡住身后的女人,保护她安然无虞。
由于惊愕,卢奎莎一瞬间呆住了,随后惊愕立刻全消,回过神来。这第二击,毫不留情地打在了苏洛的胸膛,让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都有些停滞了。
“我想呢,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打破你的缄默。”轻松地坐在位子上,阿尔斐杰洛紫罗兰的眼眸泛着嗜血红光,面对身前狼狈的男女,“果然,沉不住气了啊。”
“苏洛!”卢奎莎的瞳孔急剧紧缩,整张脸因愤怒和惊惧而扭曲得让人觉得可怖。想要挤上前检查他的伤,可是苏洛始终用全力把她阻挡在身后。
“好矫健啊……竟然一招不落地挡了下来。”无视了女人涨红着脸发出的怒吼,阿尔斐杰洛凝望着苏洛,语调里丝毫找不到一分抱歉,只有愉悦,“你的身手,我一直是很佩服的。”
“你、竟敢——”
即使知道彼此间的实力差距,卢奎莎还是没有犹豫地出手了。
几不可见的丝线,脱离操控者之手,在虚空中划出夺命的轨迹。但是比起座位上被袭击者的悠然,线的走向更是让她不可思议。
对阿尔斐杰洛的攻击不避也不反抗、只是单纯护着卢奎莎的苏洛,马上做出了反应。仿佛早已经洞察水晶线的轨道似的,猛然伸出右手。
“苏洛,你做什么?”
卢奎莎的武装,是放在卧室梳妆镜前皮包里的针线,通过术者的操纵,穿墙射到客厅。现在,袭向阿尔斐杰洛的那一端,正被身前的男子牢牢攥住。锋利得能轻易剖开人体、甚至能直接穿透墙壁的水晶线,坎进苏洛右臂的皮肤,撕扯出惨不忍睹的凹陷。
“快放手!”
卢奎莎用力抽出水晶线,苏洛却愈握愈紧。丝线纠缠着他的手,印出几道渗血的痕迹。为了不使自己的身体被切割,他已将全身的魔力聚集起来并提升至极限。燃烧的魔力足够与卢奎莎全力倾注在丝线上的魔力相抗衡,因此水晶线只是深深地坎进了他的肌肤,除了割出数道勒痕,并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势。但即使这样,卢奎莎依然对苏洛顿时变得鲜血淋淋的右手感到心痛。
那对男女,彼此牵挂着对方。遇见危机,优先想到的是对方的安危。眺望着他们,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阿尔斐杰洛没有任何感想,只是冷冷笑了两声。卢奎莎的慌乱,成功激起了他的施|虐|欲。不过,他并没有再进行攻击。
“卢奎莎,收起水晶线。”苏洛不仅不肯松手,反而对她严厉地要求道。
“可是——”卢奎莎不想伤他,可又劝不动他,反倒放弃了。突然把目光转向阿尔斐杰洛,大口呼吸着喊道,“你敢打伤苏洛!”
“现在,是你的水晶线伤了他。”阿尔斐杰洛目光阴狠,表情非常恶劣,“他硬吃我的攻击,也全是因为你哦。”
被那险恶的语气一震,卢奎莎不由得身子一抖,神情呆愕起来,但很快就回过神瞪视着他,“我还是更喜欢你在佛罗伦萨当演员的样子啊。就像雏鸟一般稚嫩,多么的容易被我摆布啊!”她凶神恶煞的眼神,仿佛要把他撕碎,“不像现在,连我的水晶线都打不穿你!”
刚才在瞬间发射出去的水晶线,数量有好多根,并没有全部被苏洛俘获在手。其中有一条逃过了苏洛的捕捉,飞快地掠到阿尔斐杰洛跟前。但是保持着原来的坐姿迎接致命一击的红发男子,仅凭周身致密浑厚的魔力,就抵挡住了它的穿透。
“经你一手调|教,我自然是要青出于蓝了。”阿尔斐杰洛恶毒的口吻,足以刺痛这个曾传授黑魔法给自己的女人的自尊心。话中更是带着旁人不可领会的深意,“你的绝活,我今天终于见识到了。要是被这些线刺穿心脏,就会留下针孔般细微又很难被人察觉的致命伤口吧。可惜啊,也不过是如此的程度。”
“你——”
卢奎莎一怔,面孔通红,气得简直想要用粗口辱骂他,并且冲过去把他的嘴撕烂。觉察到她的狂躁,苏洛赶紧用自由的左臂拦下她,不让她靠近那个危险的男人。
“卢奎莎,别再做无用的争辩了。”
不顾苏洛的制止,卢奎莎怒目咆哮道,“他弄伤了你!”
她发狂的样子,将她美丽的容颜完全扭曲了,半点也瞧不出平日里的端庄与娴淑。看着仪态尽失的卢奎莎,阿尔斐杰洛忽然彻底确定了一个事实。这个女人,尽管身体背叛了苏洛,但是她的心,却一直都在苏洛这里。若非如此,自己早就容不下她了。
“把水晶线收起来。听我的话。”
当苏洛再一次强硬地要求她之后,卢奎莎终于服软了。她恼怒地瞪了一眼阿尔斐杰洛,极不情愿地按照苏洛的吩咐,撤回投放在所有水晶线上的魔力,让它们蜷缩回原来放置着的地方。
“你以为不还手,我就会原谅你吗?”阿尔斐杰洛对苏洛的制止充满了不屑。望向那两人的眼神,满满的都是仇恨,“肆意玩弄我的人生,只是为了把我骗上山,举荐给龙王。龙王许诺了你们什么好处?允许你们自由恋爱?还是上|床?”
听完这无比刺耳的话,苏洛默默低首,一脸惭愧,而卢奎莎立刻面向他,瞪着他的眼神,尽是怨毒之情。纤柔的手指揪住睡裙,揉出深刻纠结的褶皱。卢奎莎拼命克制住内心对那个男人的憎恨,努力地思考逼退他的办法。
三人的关系,就好比是舞者在纤细的钢丝上起舞一般,表面和谐,暗里却充满了凶险。多年来勉强维系的安定,经过这一闹,算是彻底告吹,不可挽回了。彼此间的脸面已经撕破,阿尔斐杰洛既然选择在深夜冒昧地造访,就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在没出完恶气前,他绝不会离开。而他头一个不会放过的人,就是卢奎莎自己。单凭卢奎莎的一己之力,必然敌不过这个男人,但如果与苏洛联手,也未必会输给他。可眼下,最要命的就是苏洛的态度,似乎不愿意对阿尔斐杰洛动手。难道要任由这男人在他们的家撒野吗?到底该怎么办……
忽然,卢奎莎躁动不安的表情变了。仿佛是一个苦恼了多年的难题终于得到解决一样,整张脸都亮了起来,神采飞扬。只听见她欣喜地呼唤了一声,“吉芙纳!”
被屋子里不该刮起的一阵旋风吹拂,卢奎莎的头发飘扬起来,掩藏在脖子后面的魔法阵迸出红光,带出了从者的身影。
阿尔斐杰洛的瞳孔瞬间瞪大。原本压制着二人的局面,由于吉芙纳的出现,彻底被颠覆了。骤变的胜负几率,促使他再也不能安心地保持镇定坐在位子上了。阿尔斐杰洛立刻如临大敌一般地站起来。
冷若冰霜地伫立在主人的身前,吉芙纳眼角的余光疾速地瞥过主人凌乱的衣服和苏洛胸口、右臂的伤,马上就明白了当前的状况。“龙术士之间不准私斗!”她朝红发的男子走近两步,将两人庇护在后面。
阿尔斐杰洛面带讥嘲,好笑地看着呵斥自己的母火龙。“你以为我还会在乎这条破规矩?”
吉芙纳与他对视,神情丝毫未变,冷冷地对他说,“你是被邀请居住在卡塔特的贵客,不同于普通的龙术士。你如果违反规矩,则罪加一等!孤塔的大门将再次为你敞开!与两位龙术士为敌,是利是弊,你自己掂量吧。”
“哈,贵客。”他狠狠地冷笑,“我的地位,是牺牲了多少的鲜血和欺骗才换来的?”
阿尔斐杰洛看着吉芙纳的目光,满是戾气。他溢出体外的杀气,几乎笼罩了整个房间,吉芙纳更是能通过敏锐的嗅觉感受出来。但是,她丝毫没有退却。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不要怨天尤人。”
“是我自己选的吗?不是在你们的胁迫下被误导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吗?这么说起来,你也算帮凶之一啊!”
吉芙纳毫无所畏地承受住阿尔斐杰洛排山倒海的怒气。
“你再执迷不悟,我就助主人一臂之力把你击溃。尼克勒斯不在这里。你毫无胜算。”
正是算准了阿尔斐杰洛不会召唤尼克勒斯,因此,吉芙纳平静地说出这几乎是要宣判胜负的断言。被她的话深深地刺激到了,阿尔斐杰洛的眸子顿时掀起了一片猩红的血光,浑身上下都填充着杀意。但是在吉芙纳近乎无情的提醒下,他再气恼也没有办法,恶狠狠地用眼神瞪视了一阵后,终于收敛起了一身暴动的魔力。
“苏洛,让你的女人叫她聒噪的从者退下!”受到困阻的阿尔斐杰洛,好像一个撒气的孩子那样冲苏洛叫起来,“我虽然没想过要杀你,但是你把我骗得那么惨,我打你几下又怎样了?”
苏洛灰绿色的眸中,有着难掩的疲惫和无奈。他回头望向卢奎莎,示意她让吉芙纳退下。但即使接收到他眼神的讯号,卢奎莎还是没有动。阿尔斐杰洛的力量,让她颇为忌惮,到现在都由于他刚才的突击惊魂不定。如今,许普斯不在,要对抗那个男人,惟有依靠吉芙纳。吉芙纳一旦离开,阿尔斐杰洛撒起野来,可就再也不会有任何顾忌了。怎么能让这个家伙如愿呢?
阿尔斐杰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面对卢奎莎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我想和苏洛单独谈谈,能回避一下吗?我保证绝不再动手。如果违背,就让吉芙纳把我打死,给你的苏洛赔命。”
卢奎莎还在犹豫,苏洛转过头来,低声对她说,“我来应付他。你和吉芙纳暂且避一避吧。”
视线停在苏洛坚毅的脸上,看了许久,卢奎莎满怀担忧,却也改变不了他的决意,终究只能无力地应下,“你……要小心。”
目送卢奎莎围上披肩,和吉芙纳离开客厅,下了楼,直到她们的脚步踏出这栋房屋,阿尔斐杰洛终于满意地把头转向苏洛。褪去了一身的杀气,他的嘴角重新挂起一丝浅笑,专注地瞅着房间里仅剩下的那个黑发男人,看了看他身中两发魔弹后留在胸口的乌青。那发黑的淤伤,如同玷污了一件完美的艺术珍品的污秽斑点,深深烙印在苏洛胸前的皮肤上,那样突兀和吓人。紫罗兰色的目光注视着它们,阿尔斐杰洛感觉到自己复杂的心态。
“你受伤了。还是坐下来比较好。”
伸手邀请了一下,阿尔斐杰洛率先坐回座椅。苏洛沉默着没吭声,却听从了他的话,搬来一张完好的椅子,坐在他对面。
集中魔力,罩下一道隔音结界,阻断室内室外。确定不会被偷听之后,阿尔斐杰洛开始了问话,“我要听完整的版本。我要你将诱骗我的前后经过,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早就料到会被仔细地盘问,苏洛的表情非常淡然。
“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未来不可限量的人才。借用吉安这个假名,我游走在佛罗伦萨的两大帮派之间,寻找说服你跟我们离开的时机。我主动找到安东尼奥,要他雇我。你是萨尔瓦托莱秘密武器的消息,也是我散布给他的。在我加入‘神圣的事业’前,我和卢奎莎观察了你五个月。看你每天都和谁接触,做什么事。交际圈和爱好什么的,全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我本来想找个机会与你结识,慢慢改变你的想法,让你自愿到卡塔特当龙术士。可是卢奎莎嫌我这样做太慢。她是个没什么耐心的女人。她为了加快进程,给一些人的脑子做了手脚。”
“……”
“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内。”感受着自身五味繁杂的心情,苏洛不快不慢地陈述下去,“萨尔瓦托莱的确有意提拔你做下任首领,但不会那么快。你刚刚在打击安东尼奥的势力时失手,他怎么可能马上表露出要将‘铁皇冠’的头把交椅过继给你的意向呢?按他的原意,是还想考验你几年,等你再立几次大功,再把基业名正言顺地托付给你的。卢奎莎给萨尔瓦托莱的脑部加了些暗示,使他加强传位给你的信念,就当做催化剂看吧。所以就有了那一晚他和你的彻谈。但是没多久,卢奎莎又给他植入了其他想法,要他对你的能力及野心产生质疑。所以就有了那个黄昏对你的诱杀。就连你向达里奥求证所得到的‘真相’,也都是卢奎莎事先灌输给他的说辞,用来继续欺瞒已经对我们有所怀疑的你。”
一口气说到这里,苏洛不再继续下去,呼了口气,把嘴唇紧闭起来。房间里的烛光映照着他的面庞,将他刚硬分明的脸部轮廓勾画得格外迷离,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柔和。他的表情不能用笑来形容,但是却暗藏着安心和轻松,仿佛是在感慨自己终于做成了什么,终于解决完了一件事。无论那是光荣还是邪恶的事,都不重要。他只是为自己终于将积压了许久的这件黑暗秘密说出来而感到解脱。
苏洛的每一句话,都给了阿尔斐杰洛沉重的打击,就像是一把没开刃的刀子,来来回回插在心上,带给他一阵又一阵敏感的钝痛。他瞪了苏洛一眼,恨恨地说,“她那晚一直跟我在一起,教我催眠黑魔法。她根本没有去找达里奥的时间。”
看着他的怒容,苏洛的眸光深沉不定,“她早就预见到你会去求证,在那之前就展开了行动。她每一步都走在你的前面。你当然查不出真相。”
“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对朱利亚诺下手?”阿尔斐杰洛的心忽然一阵发酸,喉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哽咽。这个尘封多年的名字,时至今日仍能给他带来痛苦。“为什么连他都不肯放过?”
“因为那个男人,同样也是你的负累之一。不拿掉他,你就不会抛下一切,心甘情愿跟我们走。”
阿尔斐杰洛顿时敛容,吸了一口气,“让我从天堂瞬间落入地狱?”
曾经,有一段好时光,摆在他眼前。萨尔瓦托莱真诚地许诺,要把整个帮派交给他,朱利亚诺也善解人意地声明,不会再干涉自己的选择。原来,这些都是卢奎莎故意为之,为了让自己无法承受心理上的巨大落差感,加深离开的信念,而营造出来的假象!
“这个女人……为了迫使我放弃人间的一切,居然想出这些阴招,做出如此混账的事情……!”他怒不可遏地对着虚空嚎叫了一番,等把视线射向苏洛的时候,眼神却变得极度复杂,“还有你!”
阿尔斐杰洛感到自己的胸口隐隐作痛,分不清楚究竟是憎恨这个男人无情的欺骗,还是痛恨自己爱错了人,爱上这样一个无耻的家伙。窗外,干燥又略带凉意的夏风吹拂了进来,打在他脸上。回忆起自己与苏洛的初识,也是如现在这般的夏季。34年前,这个男人设下骗局,诱使自己踏入。为此,阿尔斐杰洛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被他杀死,一个被他厌弃。而他在过去那么长久的一段岁月里,竟始终抱着错误的想法,坚定不移地认为是他们对不起自己。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朝苏洛吼,“——伪君子。不仅暗算我,现在居然为了撇清自己的罪,而把全部的事都推到你女人身上!”
“我绝无此意。”苏洛的眸光渐深,略带了几丝忧悒,“要怪就怪我吧。我也对你的情人出过手,唆使他放你走。我知道卢奎莎的全盘计划,非但没有加以制止,反而乐见其成,间接地推动它走向卢奎莎和我向往的轨道。没办法,谁叫我爱她呢。”他耸肩笑了笑,面容遍布苦涩,“你不要恨她。她只是……缺乏耐心。”
“缺乏耐心?”阿尔斐杰洛暴喝一声,猛地起身,一脚把地上的碎片踢到远处,“缺乏耐心?”
感受着眼前的男人即将失控的情绪,苏洛不急不慢地站起来,肃立在他身前,深邃的目光落在那张悲愤交加的脸上。
“你不能对她下手。上次只是被一群帮派喽啰追杀,就险些把你逼到绝路,这次你要对抗的,是整个龙族!如果你杀了同样是龙术士的卢奎莎——”
苏洛郑重的警告,让阿尔斐杰洛不禁轻笑了起来。
“啊啊,适可而止吧。”眉头皱成一团,紫色的眸子中,满是蔑视和自嘲。妒火中烧的阿尔斐杰洛用极尽嘲讽的语调说,“我知道你爱她,爱得要命!我早就想通了。没有任何人能在你们中间插足,即便她是个身体如此肮脏的贱|人。”
由于阿尔斐杰洛使用了侮辱性质的话语,苏洛的态度变得不客气了。
“你保证不会加害卢奎莎。”踩着木屑和陶片碎渣,苏洛站到离对方近一点的位置,“你可以恨她,但你不能动她。一根毫毛都不行。”
“哈,难道要我一笑泯恩仇吗?”阿尔斐杰洛哑然失笑,“不过你放心好了。我还没发疯到要乱杀人。”
“我要你发誓。”
“这种誓言我绝不会发!还是你觉得占据着我的爱,就可以叫我无条件地为你妥协吗?”
苏洛表情一变,不太痛快地别开了视线,眼里装满了化不开的忧郁。
“又是这样啊,”他的表现,那种略带尴尬和嫌弃的表情,再次刺伤了阿尔斐杰洛千疮百孔的心。“又是这副死样子!每次到了这种时刻,你总是装傻。只要我向你表白,你就不再搭理我,做出这种无动于衷的表情!”
阿尔斐杰洛用一种近乎疯狂的眼神盯着苏洛,一把扯过他胸前的衣襟,拉近他,强制性地让他与自己对视。苏洛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任凭他发怒发狂,除了稍稍把头别开,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反应。
“给我说话,苏洛!我要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阿尔斐杰洛的神情悲恸异常,怒火已然到达沸点,连声音也染上了凄厉和凶狠的味道。此刻的失态,只为求得一个辗转反侧折磨着他的答案。
在他近乎威胁的迫令下,苏洛终于有了动作。他慢慢地转过头,用一种无比平和的眼神,近距离地凝视着眼前的男子那双猩红一片的紫瞳,嘴角艰难地牵起一个带有遗憾之情的浅笑。
“抱歉,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这样的答案,苦等了数十年的答案……虽然早有预料会被拒绝,但阿尔斐杰洛的手指,还是猛然地颤抖了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大脑一片寂静,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地放开了他的衣领。惨淡的紫眸里,有某种感情,在一点点消散。
“即使你对我如此绝情,我依然要告诉你,我不杀卢奎莎,不是害怕被龙族追捕。”语调比先前平静了一些,阿尔斐杰洛作出明确的表态。“我不杀卢奎莎,是因为你偏偏瞎了眼喜欢那个婊|子。”他的眼底,装满了无尽的妒意和恨意,“没有你,她什么都不是。”
“你不会伤害她?”苏洛期盼地抬起目光。“你能保证?”
能让你在意的,果然只有那个女人吗……阿尔斐杰洛一面悲痛地想着,一面疲惫地给出回应,“我已经承诺不会那样做了,还不够?所有的一切都算我倒霉。是我自己太没用,被你们玩弄得背负了一身罪孽,手刃养父,抛弃爱人……我认栽了!可以了吧?”
显然这样还不够。阿尔斐杰洛脚掌的后半端,因一股莫名的力量,与地面腾空了几分。这次是苏洛使劲揪起了对方的衣领。
“要是你敢动她分毫,”苏洛灰绿色的眸子溢出凶光,“我就杀了你。”
“好啊,你果然是一点都不在乎我呢。”阿尔斐杰洛惨然一笑,既没有推他,也没有反抗,“苏洛,你不爱我,我不怪你。但是对你来说,我究竟算什么?一个敬献给龙王的礼物?巩固你和卢奎莎地位的基石?”
“我曾经想过拿你当朋友。但或许,我们一早就失去了做朋友的缘分。”轻缓地说着,苏洛慢慢地松开扼住他领口的手腕,“从我插手干预你命运的那一刻起……”
苏洛坦然的话语,使阿尔斐杰洛感到心被戳穿的痛楚。胸腔里,一片冰冷。鲜血顺着心上的破口,汨汨流动。
“是啊,连朋友都算不上啊……”眼中一瞬间逼出了苦涩的泪。晶莹的泪水滚滚而下,冲洗着阿尔斐杰洛的面庞,“我好恨啊!”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渗出血珠。“我想恨你的,”哀恸的哭吼渐渐化作一声声抽泣的呜咽,“我应该恨你的……可是我,好像遗失了憎恨的能力……”
捂着脸,半蹲在地上,低下高傲的头颅,埋进颤抖的两臂之间,红金色头发的男子声泪俱下,哭得泣不成声。苏洛不知道该说什么,愣在一旁,看着哭泣的男子,满脸茫然无措。
时断时续的恸哭,回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听了叫人心碎。当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苏洛看清楚了他的脸。这个从来都很自负、坚强的男人,脸上斑斑泪痕如线,鼻子一顿一吸地抽搐着,就像个懦弱的孩子。
“我不会原谅你的,你们俩……”声音犹带着一丝哽咽,阿尔斐杰洛一把抹干净肆虐的泪水,仅余下少量的泪痕,如干涸的河床铺展在脸上,静静地在空气中晾干,“你们两个,毁了我一生。为了自己的幸福和快乐,毁掉了我的一生!”说出口的话语,足可表明与对方彻底决裂的态度,“一个伪君子,一个臭婊|子,真是绝配。”
一瞬间快步冲出了这个令人不想再多待一秒钟的房间,下楼时,脚掌把台阶踩得不断发出吱吱嘎嘎的求饶声,然后,轮到底楼的大门被粗暴地踹开,再重重地关起,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它拆掉。
一直到阿尔斐杰洛愤怒的脚步完全听不见,苏洛直直杵立着的身体方才有了一丝动的迹象。他吃力地、默默地坐在地上,不顾洒满地板的残渣有可能刺痛他的身体。月光照进窗栏,给他颓唐的背脊镀上一层孤傲的惨白。安静地呼吸着,苏洛不感到忧伤,不感到难过,不感到胸口痛,也完全不害怕。埋藏在内心深处三十余年见不得人的秘密,终于曝露在了阳光下,这种感觉,就像他打开一扇密封的门,将门里被困着的自己释放了出来。他的确是得到解脱了,但也并非真正的解脱。因为滚滚而来的愧意,正如爆发的山洪,在下一刻将他淹没。
虽然回答了很多阿尔斐杰洛想知道的秘密,但是苏洛自己想知道的事,终究还是没能在那人离开前问出口。
诸如「你是怎么会知道的」这类问题,苏洛没有问,阿尔斐杰洛也没有主动言明。今后,都没必要再去问了。彼此都很清楚,他们的友谊——如果真有那种东西的话——已经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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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里,寂静无声。苏洛坐在床上,双臂搭着膝盖,低着头一言不发。卢奎莎也坐在床上,陪在苏洛身旁。吉芙纳则抱臂倚墙站在不远处,目光警惕,时不时地朝他们看几眼。
返回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苏洛医治右臂的勒伤,还有被阿尔斐杰洛魔弹命中的地方。卢奎莎替苏洛脱下衣服,使用治愈术,抚慰他的身体。手伤已经治好了,接下来是胸前的伤。纯净的魔力缠绕于指尖,如涓涓细流般流淌而过,落在苏洛胸前的大片瘀伤处,缓解他的疼痛。
“你也真是的。”右手抚上男人的心口,卢奎莎嗲声嗲气地说,“呆坐在一堆垃圾里,也不知道给自己治一下伤,还要我来。你就那么依赖我啊。”
发着微光的魔力,在卢奎莎的指尖跃动着。芊芊玉指按在苏洛赤|裸的胸膛,温柔地轻抚他的伤处。卢奎莎一边治愈他的身体,一边用开玩笑的口吻打趣道,希望能冲淡气氛的凝重。当然,她没有期求苏洛能很快就给予她回复。因此,在说完后,她便低下了头,继续处理他的伤情。因为她知道,再等也等不到苏洛积极的回应。
在治愈的整个过程中,苏洛始终沉默着。卢奎莎试图猜测他在想什么,猜他会不会怪自己,当初埋下了后患无穷的祸根。也可能在想为什么阿尔斐杰洛会发现这个秘密。更有可能的是,他什么都没有想。
两人长久地沉默着。苏洛情绪低落,卢奎莎也不敢多话。
十分钟之后,苏洛开口了,“你不是说,都已经解决了吗?”他没有把目光对准卢奎莎,依旧低着头,“你到底是怎么善后的?”
卢奎莎一惊,急忙抬头,按住苏洛胸口的指头微微一抖,“虽然收拾了那个叫达里奥的黑帮老大,但是那个化妆师,我始终没找到他的下落呢。而且,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本以为那个家伙早就死掉的。”她的声线也有些抖,“他一定是找到了那个化妆师,破解了我的黑魔法。”
高等级的催眠暗示类的黑魔法,可操控受害者按照催眠者预先设定的思路行事,并保护受害者的大脑,防止被人查出端倪。卢奎莎曾分别在萨尔瓦托莱、达里奥和朱利亚诺三人的脑中植入了她希望他们记住的事情。即使阿尔斐杰洛日后疑心,彻查旧事,窥探到的也只会是卢奎莎修改过后的记忆。三人中,萨尔瓦托莱早在当年就被阿尔斐杰洛杀死,达里奥也已在十多年前被卢奎莎灭了口,自然是死无对证了。然而,朱利亚诺却是下落不明。想来想去,纰漏只会出在这个化妆师的身上。
一定是这样没错,卢奎莎越想越肯定这个揣测。一定是阿尔斐杰洛找到了那个不知道藏身在什么地方的老情人,窥视了他的记忆。这么一来,今夜的事情便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但即使有这个纰漏存在,她和苏洛原本也应该是高枕无忧的。卢奎莎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根本不惧朱利亚诺被阿尔斐杰洛找到。可是,阿尔斐杰洛还是知晓了当年的事,看穿了她和苏洛的阴谋,气愤地登门寻仇,找他们算账来了。这也就证明,他解开了卢奎莎加注在朱利亚诺大脑中用来遮掩罪行的“安全锁”,看出他的记忆被人篡改。卢奎莎真正失算的,是阿尔斐杰洛远远超乎她想象的、高深莫测的黑魔法造诣。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阿尔斐杰洛侦破黑魔法的能力很强,连白罗加设下的圈套都骗不过他。”苏洛转过头来看着卢奎莎,“你这是在玩火吗?”
“苏洛……”卢奎莎百感交集。
苏洛的表情有些狰狞,眼睛里像有火星朝外喷溅,声音更是带着埋怨和责怪的意味。他以前从不会这么凶自己的。被他一训,卢奎莎心里一阵委屈,视线在屋子里飘忽着兜了一圈,才又小心翼翼地落回到他的脸上。
在那次决定拔除掉达里奥这个隐患时,她就已经对朱利亚诺起了杀机。不过虽然这么说,其实按原意,卢奎莎本来是打算放他一条生路的。要下定决心杀掉朱利亚诺,让卢奎莎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因为在当初布局的时候,她不仅对朱利亚诺施以催眠术洗脑了他,还享用过他一次。那个男人的技术非常棒。怪不得阿尔斐杰洛会对他留恋不舍,不想离开他。而当她终于决定要干掉朱利亚诺时,情况早已经不受她掌控。卢奎莎翻遍了佛罗伦萨全城,都没能找到那个化妆师。算算岁数,猜想他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吧。时间一长,她就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对阿尔斐杰洛的防范,卢奎莎自认为做得足够周到。说服苏洛不去探监是一项措施,搬离之前的住处又是一项措施。没想到聪明绝顶的阿尔斐杰洛,竟还是查到了当年的真相,实在是给了卢奎莎一个措手不及。
她之前的预感果然没错,不该让苏洛再和那个男人有瓜葛的。现在可好了,事情就如她所害怕发生的那样发生了。即使她处心积虑地想要切断阿尔斐杰洛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还是没能阻止今天的祸事,难怪苏洛会对她发脾气。
其实,卢奎莎怎会不知,苏洛之所以发怒,只是在气恼他自己罢了。这个历来纯朴、耿直的男人,从未停止过对自己的责难和鄙视,一直以来,他都在为自己使用下作手段的行为感到不齿。苏洛真正痛恨的,是同意了卢奎莎的邪恶计划、颠覆了阿尔斐杰洛整个人生的自己。
“我没料到,他会强到这个地步啊。”
眼色迷离地看着沉默不语的苏洛,卢奎莎轻叹了口气。苏洛的伤早已经治好了,淤青全消,痛意也得到了解除。不过卢奎莎没有把手抽走,一直轻放在他的前胸,适当地揉搓着,为他按摩。
“说起来,我也是有点小小地受挫折了呢。催眠术是我最拿手的黑魔法种类。我专攻了数十年,从未失败过。凡是经我之手接受催眠的家伙,真实的记忆将会被永久地冻结起来,不可能出现暴露的情况。怎么到了现在,会有例外出现呢?”卢奎莎自问了一句,转过头望着苏洛,一脸忧心如焚的样子。放在他胸前的手,力道重了几分,“我们亲手栽培了这颗致命的毒果。凭你我的力量,恐怕很难压制住那个男人了。以后,该如何是好啊?”
苏洛没有转过眼来看向她,只是紧紧地握住了胸前她放着的那只手,出口的话语有如誓约,“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有着让万物脱离沉寂、重新复苏的力量。卢奎莎终于不再感到担心,浅浅地勾唇一笑,笑靥宛如初春的风。突然,她注意到苏洛眼神的变化,见他眉梢微动,灰绿色的眼眸半眯起来,目光有些怪异和不自然。倚在一旁的吉芙纳似乎也有些不对劲,靠墙的身体稍微站直了一点。
随后,卢奎莎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正朝他们靠近。没过多久,她听到对方开门,上楼,来到屋外。卢奎莎的心跳顿了一顿。就在这时,房门被打开了。
许普斯的身姿出现在卧室门口,满面肃容,眉眼间尽是散不开的郁气,一双钴蓝的缝状瞳眸中有沉重的目光闪过,一进来就大步迈向主人所在的床边,用质疑的眼神来回扫视着他的身体。
一片寂静中,最先感受到从者气息的苏洛并未朝许普斯望去,只是低声一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许普斯眉头深锁,声调起伏,带着急切。他在不久前,感受到两股力量极重的冲击袭向胸膛。剧烈的闷痛,使他立刻判断出主人有危险。确定这一点后,他用最快的速度从卡塔特赶到了佛罗伦萨。“是谁伤了你?普通人不可能做得到。”许普斯满目疑惑地问,“是哪个龙术士干的?”
被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苏洛稍稍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视线一沉,“你多心了。”
很明显,苏洛不想将实情透露给许普斯。所幸的是,许普斯并不知道阿尔斐杰洛早已经完成任务,只当他还在外面援救波德第兹未归,因此将他的嫌疑排除了出去。
在主人这里问不出结果,许普斯只得看向卢奎莎,目光中带着审视,用眼神表达询问。卢奎莎保持缄默的状态,没有反应,许普斯便移动目光,停留在与自己同是龙族的吉芙纳脸上,寄希望于她能够坦言相告。吉芙纳早就被再三叮嘱过不能将此事声张,此刻也只能僵硬着脸,与许普斯对视了一眼后,就转回目光,冷冷地撇过头不发一言。
许普斯憋着嘴,视线重新望向床上的主人,“你不肯告诉我吗?”
苏洛保持着平静的面色,正对上许普斯的目光,语调淡然地说道,“起床上厕所的时候,没看清脚下,不小心摔了一跤,撞伤了。”
“你觉得我很好骗?竟然用这种话糊弄我。”许普斯有点生气了,“你还当我瞎了,看不到外面狼藉一片,有激烈的打斗痕迹吗?”
苏洛的目光只在他不悦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便移开,镇定地望着地面。从许普斯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的侧脸一片冷漠。
尽管内心充满了疑惑,许普斯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看得出来,主人保密的态度非常坚定。任凭他如何逼问,想必也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而吉芙纳,明显已经被卢奎莎收服。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白费力气了。
“我留下来,住一段时间。”淡淡地说完,许普斯走出了卧室。
“你……”
望着那个背影,苏洛的话声滞住了。虽说许普斯这么做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可是现在的苏洛,却无法在从者的善意之举中感到一丝快乐。
卢奎莎听到这个消息,倒是露出了明媚的笑容,脸上有难掩的惬意和欣慰。有许普斯在,等于多了一重保障,她自然无比欢迎。可即使这样,卢奎莎还是由衷地希望,那个男人再也不要来找她和苏洛的麻烦了。与阿尔斐杰洛为敌,不是明智的做法。但是阿尔斐杰洛也应该知道,残害与他同为龙术士的苏洛和卢奎莎,一定会受到严惩。如果他懂得这个道理,那就该明白怎样做才是对双方都有益处的。最好就这么借着今日的纷争,彻底了断彼此间的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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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出现了。”乌路斯的语调里,积累着相当大的怨气,“我们等了你一天一夜。”
楚格峰山顶,乌路斯和波德第兹终于等到了与他们相约在此会面的阿尔斐杰洛。
坐在机械龙背上的男人,带着冰冷的表情,俯视着下方的同伴。不知何故,他周身萦绕的气息,给人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那锐利的、如夜枭般阴鸷的眼神,简直比刀子还要刺人,仿佛是要将与他对视的人们都逼退似的,让任何看到的人都会心生不快。
“没想到,你们还真的在这儿等我啊。”见到他们,阿尔斐杰洛态度冷傲地笑了笑。
“你不是也来了吗?”似乎是了解到从者不满的情绪,波德第兹只好打圆场,“虽然你并没有直接答应我们,不过还是在这里试试运气吧。”
“主人,不必对他那么客气的。”面向阿尔斐杰洛,乌路斯冷冷地哼了一声,“看来五年的监|禁还是判得太轻了,根本就没让你得到教训!”
冷着一张没表情的脸,阿尔斐杰洛远眺星空,根本不把乌路斯的训斥当一回事。这头海龙越是护着主人,阿尔斐杰洛就越不想理他。
乌路斯的一副好脾气,几乎要被他磨光了。像现在这样威胁别人,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要是让龙王知道你任务完成后不回卡塔特,而是私会其他龙术士的话——”
“你猜到了?”阿尔斐杰洛的注意力,这才投向乌路斯。他根本无意隐瞒,于是邪邪地挑挑眉表示承认,“想告发我,尽管放手去做。我不在乎。”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的感觉,只有一种让人很不安定的沉静,“趁做任务的机会去人界处理自己的私事,确实有罪。龙王想罚便是。我绝无怨言。”
“你、你好傲慢啊!”乌路斯惊叫道。
“算啦,不要吵了。这都是小事。”波德第兹赶紧息事宁人,“还是先回去吧。”
阿尔斐杰洛没有再说话,驾驶庞大的机械龙飞走了。
对于这种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是没话可说的。乌路斯也不再生多余的气了,立即变回海洋巨龙,让波德第兹乘上去,追赶红发的男子。
在乌路斯即将追上领先于前方的机械龙之前,波德第兹望着阿尔斐杰洛的背影,心底感到很困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在这个男人身上?明明才分别了这点时间,可他却发现,现在的阿尔斐杰洛,比之前残暴地杀死异族将军的时候更为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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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煦的阳光透过天窗射进来,把议事大厅照得如往常一样明亮温暖。
“做得好!”
得知阿尔斐杰洛大破敌军,还斩杀了一个将军后,火龙王喜不自禁地抚掌笑起来,欣悦的情绪溢于言表。天还没有亮,他就和海龙王急着召见了凯旋的三人。
“这是我应该做的。”平淡而坦然地回应着,阿尔斐杰洛毕恭毕敬地屈着身体,在铺着红地毯的大理石地面上单膝下跪,深深地低着头,刘海的阴影遮蔽住脸颊。
他恭谨而温顺的态度,与之前在楚格峰相会时的态度比起来,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他的表现,在乌路斯的眼里只能算作异常,绝对不是他的本来面貌。在族长面前,装作谦恭的样子,隐藏起自己的真实一面,在乌路斯和波德第兹的心里,一定是这样的想法把。然而,他们即使再看不惯,现在也不能表露出来。
“异族近些年活跃在我们触及不到的东方,是为了要解决他们粮食不够的难题。这个情报对我族很有用。”火龙王说话的口吻虽然很严肃,却是难掩满心的喜悦,“阿尔斐杰洛,你没有辜负我等对你的期望。”
对于老者的赞扬,阿尔斐杰洛依然保持着十分恭敬的态度,低头倾听着。
“今后要将照看的重点放在那片区域,”海龙王的声音里也透着欣喜,“也许会有额外的收获啊。说不定能打破目前的局势。”
“那样当然是好的。可我担心,异族不会让我们得逞。”阿尔斐杰洛既没有激动也没有骄傲,只是以无比谨慎的态度说出他的看法,“这次惨痛的教训,应该会让他们提高警觉吧。今后还能不能顺利地斩获那么多敌人,就未可知了。”
“那是自然。”火龙王浅浅的眼瞳里,闪过好似在苛责臣下的目光,“不过,加强对那片土地的管理是必须的。一直以来,我们对于管辖区范围外的地方,还是太过疏忽了。”
注意到火龙王语调波动的阿尔斐杰洛,把手握成一个松松的拳,放在胸前。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随时到那里勘察敌情。”
“不,这件事还是交给你的同僚们吧。”火龙王如此吩咐后,看向了肃立在一边的另一名龙术士,“波德第兹,你在任务地点逗留了许多天,一定没少进行侦查工作吧?所有龙术士中间,你对那一带应该是最熟悉的。就由你为我们守护边疆吧。”
“是的,”波德第兹俯首鞠躬,庄重地应承下来,“我很乐意。”
“今后,要多多注意那边的动向。有任何异状,都要及时向我等禀报。不过,切不可打草惊蛇,可以让信使传信回来的同时对异族进行追踪,查出他们老巢的位置。”
“我记住了。”
波德第兹听从火龙王的指示,严肃地点了点头。但他的心里却装着一个疑惑。对于族长不准备让阿尔斐杰洛出动的疑惑……
“其实这件事,我等已经思虑过一段时日了。”轻轻拍了一下扶手,示意下跪的阿尔斐杰洛抬起头,海龙王的目光与他相汇,不再绕圈子地说道,“你现在很像乔贞。经过逆境的打磨,终于使你具备了首席应有的风范。”
“能得到您如此的谬赞,是我的荣幸。”即使心中已经涌起了某个预感,阿尔斐杰洛也没有显示出半分露骨的喜悦,就像一位最谦卑的臣子那样接受着龙王的赞许。
海龙王的激昂声传播在空气里——
“为我们重新披挂起战袍吧!”
意料之内,又可说情理之中,龙族的统治者恢复了阿尔斐杰洛首席龙术士的身份。
即使到了这一刻,那张俊美而憔悴的脸上也没有一点得意或雀跃的表情。阿尔斐杰洛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依旧保持下跪的姿态,从容地接受了任命。
最终,对于首席延迟行程这件事,波德第兹和乌路斯一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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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首席居所,阿尔斐杰洛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投入浴盆的怀抱。
蒸汽缓缓升腾,充塞在四周,仿佛山间袅袅浮游的烟云,氤氲了整个浴室。他懒洋洋地躺坐在椭圆形的浴盆里,眼睛似闭非闭,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连思想都好似停止了一般。脖子以下的躯体都浸泡在热水中,被雾蒙蒙的水汽模糊了棱角。红枫叶般妖冶的头发|漂浮在静止的水面上,湿漉而瑰异。
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就像从前那样,在人贩子的皮鞭抽打下,做着超过自己的年纪所能承受的各种重活。每天睡在茅草堆里,睡不足三小时,天不亮就要被鞭子抽得爬起来干活,吃的饭不是馊的就是分量严重不足,干活效率低了,又免不了要挨鞭子抽。和自己同样受苦的奴隶每隔几天就有人死去,像垃圾一样被草草埋葬。若不是自己身体底子好,根本熬不到救星的出现。
由苦难和折磨构筑起来的记忆,对他来说,曾如昨天刚发生一般刻骨铭心。可是记忆仍然被岁月吸走了颜色。梦里殴打自己的人贩子只剩一道暗影,犹如浓雾聚成的灰色幽灵。然而,一张中年男子的脸却冲出浓雾的笼罩,愈发清晰。那是一个充满富态的男子,戴着银边眼镜,嘴里镶有一颗金牙。是的,他就是阿尔斐杰洛的救星。
「即使是最下贱的人都有可能平步青云。你没发现他眼中燃烧着一股谁都无法抵挡的炽热的火苗吗?没眼光的人当然不懂如何点燃它。」——男子指着不屈的少年,对人贩子说出的这番话,都是日后激励着他不断向上爬的动力。
睡着的他醒了过来。
雾气缭绕的浴室里,那张熟悉的脸庞慢慢显现在眼前,随浮动的水雾变来变去。萨尔瓦托莱的脸庞,曾经他最敬爱的养父的脸庞……
痛苦狂奔着涌上心头,怎么也抑制不住。心痛难耐的阿尔斐杰洛,伸出手使劲地盖住自己的脸。
如果没有查明一切,恐怕自己会带着对养父的怨恨,一辈子误会下去吧。原本以为,自己才是受害者,萨尔瓦托莱是不折不扣的刽子手,自己击杀他,不过是正当防卫,是他应得的下场。而今,真相就如同一艘埋在海底多年的沉船,被打捞了上来。刮开掩盖住真相的泥土,阿尔斐杰洛愕然发现,萨尔瓦托莱同样也是一名受害者。事实与以往的认知完全相悖,沉重的打击使他几乎要崩溃了。如果没有执着地去追寻真相,如果永远不知道那些见不得光的黑|幕,自己会不会活得快乐一点呢?可是,贾修的言论,在阿尔斐杰洛心中留下的印象太深。他虽然在孤塔极力地怒斥贾修,但是阴影和猜忌已然种下。这团猜忌,就像是无法被水漂白的墨点,形成一颗黑暗的印记,烙在他心上。
阿尔斐杰洛在前往萨莱城执行任务前,想起过苏洛;在任务结束后,又与波德弟兹谈论到麦克辛。心底对于那对男女的猜忌,犹如一团滚滚的烈火,终于再也不能被包裹在纸里了。猜忌心驱使他,踏上了前往佛罗伦萨寻找真相的道路。
昔日在萨尔瓦托莱的治理下称霸一方的「铁皇冠」,在与老对头「神圣的事业」的对抗中,输得一败涂地。所有地盘被抢走,生意被垄断,就连帮派成员也都被吸纳。「神圣的事业」收并了「铁皇冠」,在佛罗伦萨的黑帮势力中一家独大,转折点在于十多年前作为萨尔瓦托莱继任者的达里奥毫无任何先兆的暴毙身亡。之后接连两任的掌门人,才能和魄力都严重欠缺,被竞争对手打败,也是在情理之中。「神圣的事业」的现任领袖,有着与当年的安东尼奥如出一辙的野心、傲气,及臃肿的体态,不过阿尔斐杰洛无意去过问那些凡人间的俗事。
他调查下来,发现达里奥死得很蹊跷。表面上的死因是深夜睡觉时心脏病突发,猝死在床上,但是阿尔斐杰洛催眠控制了一个帮内人士,得到的结论却是截然不同。那名曾跟随在达里奥身边的近侍,悄悄看过首领的尸体,在死者的心脏处,发现了一个细如针孔的洞。这人不敢宣扬自己的发现,而帮众们由于找不到凶手,便只好认定达里奥是病死的。虽然凶手尽可能地避免留下伤口,但是这个线索还是暴露出了身份。达里奥的身边时常围簇着众多会拳脚功夫的保镖,普通人的身手再厉害,也不可能轻易潜入被重重保护着的达里奥的卧房实施暗杀。可对于龙术士,所谓的守卫,在他们眼里也只不过是暂时还会呼吸的尸体,哪怕人数再增加十倍,也是枉然。带着这份疑虑,阿尔斐杰洛决定继续追查下去。
能够为他解开谜团的目标,随着达里奥的离世,只剩下一个。即使阿尔斐杰洛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去见他了。
背井离乡已有三十多年,萨尔瓦托莱的豪宅失火,早就成为一桩无头的悬案,被人淡忘在记忆的长河。不会再有人记得自己这个臭名昭著的通缉犯。阿尔斐杰洛在佛罗伦萨的街道上抛头露面,不会有任何危险。
红枫叶剧院仍在营业,生意却早已大不如前。自己最早的剑术老师伊凡去世许久。剧院里的杂役、管事,还有演员,阿尔斐杰洛一个都不认识。无意义地转了一圈,终于,他意识到,与某人的相会,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避免不了了。
通过熟悉的街道,阿尔斐杰洛来到初恋情人的住宅。门打开后,迎接他的却是衣着暴露、举止轻佻的一个浓妆女人,而不是意想之中的那个男子。难道,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世上了吗?
用手背遮掩住鼻子,不让女人的香气熏到自己,阿尔斐杰洛往屋内瞅了瞅,看到三四个女人懒懒地躺在床上朝他媚笑,这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地方竟沦落为娼|妓们蛇鼠一窝盘踞着的花柳之所了。
把殷勤招待自己的女人狠狠推走,阿尔斐杰洛满怀失望地离开,在城中无目标地逛了好几个钟头,不断猜测朱利亚诺尚处在人世间的可能性。
一个人影踉跄地撞到他。默默出神的阿尔斐杰洛没能避开。转过头,朝对方看看,发现是一个白发苍苍、皱纹多如纵横交错的小溪般布满一脸的老人。老人正要道歉,目光缓缓地对上来,接触到阿尔斐杰洛年轻俊美的脸庞,木然顿住了。
“天呐……这怎么可能?”颤颤巍巍地抬起枯瘦无力的手,指向红金发头发的男子,老人斑驳一片的脸上,书写着震惊和狂热,浑浊的眼睛已然睁到了最大,“你、你……你是——我认得你。瞧我这记性。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
这不是阿尔斐杰洛认识的人,但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却让他感到心里发毛。阿尔斐杰洛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不想搭理他,正要抬脚离开,突然一阵狂烈的叫声,震荡在这条几无人流的深巷子里,拖住了他的脚步。
“我想起来了……!”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儿后,老人痴狂地叫出声响,“你是——红枫叶剧院的王牌演员!安杰洛!”他的手一直悬在半空,神经质地戳向面前的男子,眼神里全是怔忪,“太不可思议了……你竟然,完全没有变老?岁月在你的脸上,竟一点痕迹也没有?!”
阿尔斐杰洛的眸中划过淡淡的错愕。被认出来了?他感到茫然,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虚空发神。一道微弱的力量就在这时从小臂处传了过来。
“就是你!你杀了……自己的老板?!”用尽最大的力气,老人颤抖地扯住他的衣袖,嗓音惊悚地嘶吼起来,“你这个杀人犯——”
这一蔑称,让阿尔斐杰洛从片刻的迷茫中清醒过来。他用力推开老人,什么也不顾不上了似的,落荒而逃。
一连狂奔着离开了九个街角,才终于停下来歇口气,阿尔斐杰洛感到胸口火烧一般的疼,痛苦地抚摸了上去。
体内激烈翻滚的情感,在逐渐瓦解着他一向保存完好的理智。老人叫唤出他的艺名,给了他极大的心灵震动,也让他苦涩地认识到一个逃避至今的事实。
至少今天,还有人记得安杰洛。可是,我,真正的我——阿尔斐杰洛·罗西,还有谁记得?
可即使如此,即使这个事实令他无比的心酸和怅惘,即使没人记得他……但是,属于我阿尔斐杰洛的人生真相,必须去求证!
朱利亚诺的身上没有魔力,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寻到他,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何况,尚不能确定他是否还活着,这份焦虑,让阿尔斐杰洛刚刚提起的决心又慢慢磨灭了。不过,脑海里总有那么一段记忆,一直在咆哮,企图脱离理性的束缚,撞击着他的心房,让他无法遗忘。
是啊,还是有那么一个地方,能试着去碰碰运气的。
出城往西北方向过去六七英里,一片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原野上,盖着一座独立的二层楼石屋,质朴清新,简单而别致,被爬满野蔷薇的篱笆环绕在中间,屋前种植着两棵几乎对称的杨树。绿幽幽的爬蔓植物探上石墙和屋顶,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缠绕住窗棂和门楣。普通的石屋子,在各式鲜花的烘托下,美得像一副描绘风景的蛋彩画一样让人心醉。
屹立于草地上的这幢石屋,将阿尔斐杰洛的回忆大门轻轻叩开了一条缝。慢慢地走近几步,凝视着它略显老旧的、被岁月熏黑的外墙,那种感觉,仿佛走进了一条光阴的隧道。时间倒流回少年时期,那片令人感怀的悠悠时光,阿尔斐杰洛清晰地记起了那段往事。
那时,自己只有十七岁,在铃铛响剧团,还只是个不起眼也不受重视的替补。好不容易盼到与朱利亚诺一同休假,怎能放过这难得的幽会时光,二人便相约出城郊游。怎料,在骑着马一路嬉笑奔驰了六七英里路后,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空旷的原野上,就只有这座独栋的房屋。怀着希望屋主能好意收留的心,二人敲响了门,意外地发现这套房子是座空宅。里里外外简单清扫了一下后,他们住了下来,在一起睡了七天七夜,每天都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空落落的屋子虽然没人住,但是锅碗瓢盆还算齐全,肚子饿了,就外出打猎回来烧,就这样,度过了充实而又不失情趣的一周假期。这个地方,对两人有着特殊的意义。不仅是他们约会过的地点,就在这座古朴美丽的石屋,他们第一次肉体结合,完整地拥有了彼此。
距离屋子还有一段距离,但是阿尔斐杰洛挪动的脚步,无法再靠得更近了。屋子里隐约有一道烛光在闪耀。还有外面种着的野蔷薇,看起来似乎也有人经常打理。这不寻常的现象仿佛预示着,里面有人……
怎么可能呢?即使是他和朱利亚诺,当年也不过是想要避雨才会投宿这里的。那个时候,他们就发现这地方有段时间没人居住了。似乎是原来的屋主为了躲避战乱,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携家眷搬离了这片地区。阿尔斐杰洛和朱利亚诺在交往的七年中,来这栋屋子也只是那么一次而已。怎么会住着人呢?
为了搞清楚到底什么情况,阿尔斐杰洛说服自己再靠近一点,就这样慢慢移步到了篱笆外。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屋里有点动静。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的、炸响于灵魂深处的一个男声——
“谁?”门内传出一个人的询问,“谁在外面?”声音干涩低哑,有着老年人特有的沧桑感。
阿尔斐杰洛顿时僵住了腿脚,全然不知所措。
“是谁在门外?”
门里的人又一次问道。那声音极其沙哑,像极了用粗粝的石头摩擦一张羊皮纸,仿佛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随后,等不到回应的屋主,咔喳一声把门打开了。阿尔斐杰洛胆怯地险些像先前那样拔腿就跑,最终,还是拼命地忍住了遁逃的念头。
一个清瘦而单薄的老人,身穿陈旧的粗麻衣,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声,跌跌拌拌地缓步而出。
此时此刻的这一秒,阿尔斐杰洛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心湖中的那一缕波动。
岁月无情地在那俊朗如雕刻般的脸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稀释了那双堪比黑曜石般深邃的眸仁的光彩。那干裂的、粗糙的皮肤,褶皱而松弛,宛如门前种着的杨树的皮。一瘸一拐、艰难走路的模样,就像是个腿脚先天不灵便的残疾人。纯黑的头发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灰,斑斑白白,枯萎而易折。背有些驼,身高也缩水了,挺拔的身姿更是不复存在。与自己面对面凝望的这个人,只是个身架瘦瘦巴巴的嶙峋老头。
这一眼,他看到了——老年的朱利亚诺。
“阿尔、阿尔斐杰洛?”
仿佛磨破了的羊皮纸一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确定的惘然,轻轻地唤着这个快要被忘却的名字。
他那迷人的嗓音也变了,就像许多年没上过油的机器,衰老无力。
“朱……”阿尔斐杰洛的唇齿间,传出一阵不明其意的咕哝声,轻得好似梦醒时分的耳语。“朱利……”尾音模糊一片,终究还是没能把他的名字念完。
“啊,啊……”听到对方的回应,朱利亚诺露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说不好看,是因为脸颊的皱纹相互挤撞在一起,将他满是深壑的脸衬托得更丑陋了。像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孩般,年老的朱利亚诺欢喜地叫着,发出带有微弱喘息的呻|吟,“啊……我,是在做梦吗?”
“你搬到这里住……是为了要,纪念……我们的爱情吗?”
舌头终于能转动起来了。这一刻的阿尔斐杰洛,感觉自己就像个笨嘴拙舌的男人。
“插曲。”朱利亚诺努动着干瘪的嘴,目光眷眷而忧伤,声音更是悲怆,“是插曲。”
“那是……”干涩的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双手死死扼住了。阿尔斐杰洛的声带,颤抖而又嘶哑,只能吃力地发出悲吟,“那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错误的话。”
霎那间,两人泪眼朦胧,各种回忆从脑海里纷至沓来,击碎了他们为逞强而筑起的理智。
阿尔斐杰洛的泪潸潸而下,如同深海贝壳中孕育的透亮珍珠。朱利亚诺也留下了泪水,却只是将要枯竭死去的小溪的支流。
“啊……我的爱人哟,”呆呆地望着容颜不改的男子,朱利亚诺不再年轻的心,突然涌起了近乎惆怅的感慨,“你还是那么的美,美得那么动人心魂,就像……”他的声音无比低沉,充满了怀念、爱恋的情愫,犹如是在念诵着一首古老得失传了的诗歌,“就像……神的作品。”
他还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男子。天赐般的容貌,彰显着造物主的偏心,发丝如艳丽妩媚的金红枫叶,眼中盛开着优雅而妖异的紫罗兰。肌肤光滑白皙如流水,嗓音曼妙动听如清泉。虽然完全弄不懂他为什么不会变老,但是眼前的这个人,无疑是自己曾托付过真心的毕生挚爱。
“可是我啊,已经提不起化妆笔了。”微微扬起枯瘪的嘴唇,艰难地挤出一个还算能看的笑。朱利亚诺的眉目一片温柔,盈满泪水的双眼,蕴藏着太多太多的感情。
无言以对。阿尔斐杰洛别开脸颊,不敢承受他情意缱绻的目光,和脸上哀痛的泪水。能做的,只有埋着头,抽噎地啜泣。
他知道,自己无法长久地暴露在那样的眼神,和那样的表情下。在朱利亚诺锐光渐失的眼瞳里,他看到的,是永远也回不去的曾经。再与他相处下去,胸腔里疯狂奔涌的愧疚感,迟早会将他撕碎的。
还有很多很多想跟他说的话,想要询问的事,自己无法想通的事,统统堵在喉头,不知该从何说起。阿尔斐杰洛抹去泪水,微垂着视线,走到朱利亚诺身边,搀他进屋。被自己勾在臂膀里的那只手,太过孱弱枯瘦了。紧挨着自己的那具身体,走起路来更是摇摇摆摆,极不稳当,像是患了严重腿疾的病人。
将年老体衰的朱利亚诺请上床,扶着他躺下,帮他掖好被角。从头到尾,朱利亚诺都温驯地接受着,浅浅地对他微笑。为他盖好被子后,阿尔斐杰洛抬起视线,正好对上他的笑容,在那双失去了黑曜石光泽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往情深。阿尔斐杰洛原本哀伤的脸庞,也同样绽放出笑颜,凝望了过去。画面仿佛静止在了这一秒。橘红色的烛光下,朱利亚诺的双颊泛着微红,眸中含着眷眷深情的光芒。就是在这个时候,阿尔斐杰洛确信,他是爱着自己的。朱利亚诺对他的爱,或许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即使只是无声地这么对视着,却仿佛恩爱多年的伴侣一样,具有不可言传的默契。二人慢慢地回味起了彼此间的那段感情,那段平淡而真挚的、早已逝去的感情。
安静地望了他一会儿,阿尔斐杰洛紫罗兰色的眼眸,渐渐染上了晦暗的色彩,比对方更早移开视线。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下,隔着些微距离,放置在仰躺着的男子脸上,用羽毛抚动肌肤般的力道,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仿佛中了一道咒语,朱利亚诺保持脸部的神态,平静地阖上了双眼。
释放出黑魔法的力量,刺激他的大脑抽取记忆,是身为普通人的朱利亚诺难以承受的。最终,阿尔斐杰洛不忍心把这种痛楚施加在昔日旧爱的身上,只是使用了一下最浅层的催眠术,放出安神的魔力,轻柔地安抚他的太阳穴,让他沉沉地睡过去。
散发着黑气的魔力,潜入熟睡者的人脑,窥探肉眼不可及的记忆。并非强制读取,仅仅是查看脑内有无黑魔法痕迹的程度。阿尔斐杰洛用最轻的力量,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朱利亚诺的大脑,果不其然,得到预料的答案。有人给他洗过脑,并且使出的是最厉害的催眠术。朱利亚诺脑子的某一部分,已经彻底坏死了。在他年老死去前,他都不可能记起来,自己当初背叛阿尔斐杰洛的举动,并非出自于他的本心,而是被人强加了想法之后犯下的过错。
确定朱利亚诺的脑部存在着被黑魔力侵蚀的迹象,证实完这一点后,他就收手了。微明的烛光映照着床上之人的睡颜。望着双目紧闭、沉浸在梦中的老人,阿尔斐杰洛微微低下头,哀叹了一口气。
“不能陪你慢慢变老,我很抱歉。”情绪虽已恢复平常,但语调仍满怀伤感。阿尔斐杰洛如此叹息着,把手放在他的腿部,轻轻抚过。治愈的魔力隔着被子融进他的身体,为他饱受病痛折磨的双腿驱赶痛楚。
其实,朱利亚诺的腿脚并不残疾,只不过因为年纪大了,患上了老年病,因此关节常年疼痛不止。阿尔斐杰洛的治愈术算得上是一流的。在他的医治下,朱利亚诺的腿疼,自然得到了舒缓。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
记忆的火种熄灭了。神志回到浴室,阿尔斐杰洛感觉水有些冷。
没有人与自己共浴。现实里,只剩下自己。而那个人,再也不会陪伴在自己身旁,用痴迷的眼神注视着他,提醒他给水加热了。
重见朱利亚诺,所带来的心潮涌动,只有阿尔斐杰洛自己才能体会。
鼓足一生的勇气,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那段在他生命中占用了七年的插曲。
曾经被他所认定的、不值得回味的插曲,今天回头去看,他发现,那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快乐、最真实的时光。
直到再次见到老年的朱利亚诺,阿尔斐杰洛才真正想通一件事。其实三十多年来,他一直都没有真正地放下过去。他只是把过去,抛弃掉了。
那个看不出半点年轻时代风貌的花甲老人,无疑是自己的挚爱。
他的发丝,眼眸,面容,手指,胸脯,腰腹,四肢,全部都珍藏在自己的记忆里。
但是,他老了。
静静地坐在水中,阿尔斐杰洛始终维持着一个不动的姿态。忽然,他感到,脸上有股异样的感觉。于是伸出双手摸一摸面颊,才意识到,那里早已是泪流满面。
想来,自己都已经快六十岁了。能保证容貌不衰,不过是受惠于人龙共生契约的恩典。既然如此,比自己还要大四岁的朱利亚诺,自然已经成为了一个年过花甲的老翁。早该想到的,早该在见面前就想到的。他会变成那个样子是理所当然,岁月正常消逝留下的痕迹。
然而,自己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骄傲的首席,抽咽地低下头,把脸埋进屈起的膝盖中间,贴在湿漉漉的皮肤上。
时光撵走了爱人。他羞耻地发现,自己不爱他了。对于朱利亚诺,或许有愧疚,或许有怜悯,或许有思念,或许有懊悔,也已经不再怀有埋怨和恨意,但是,唯独找不到爱。
是的,自己确确实实对他没有半分爱意了。原因非常简单。因为他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好看了。由于外形的衰败,自己竟对他有些嫌厌。
这浅薄的、过于现实的想法,让阿尔斐杰洛清晰地见识到了自己的无情。无可名状的哀恸深深地抓住了他。泪水瞬间狂下,怎么也控制不住。一眨眼工夫,英俊的脸庞涕泗横流。
七年的时光,在眼前一瞬间流转。过往的场景,犹如一个个画面,不断闪烁在雾气弥漫的浴室,快速地回放。阿尔斐杰洛的胸膛里,好像长出一截截荆棘,一遍遍地刺痛他的心。愈发冰凉的洗澡水,仿佛化身为一根根利针,狠狠戳痛他的肌肤。此刻,想起无数次与年轻的爱人共浴时的场景,浸泡在水里的男子,几乎是以跪伏的姿势深深地拥抱自己,紧紧搂住双臂,失声痛哭。
低低的抽泣声,逐渐一发不可收拾,变得越来越大。红发的男人,哭得像一个孩子。
朱利……朱利亚诺……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是我把你扔在了佛罗伦萨,跟着那个欺骗了我的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让你一个人沉沦在痛苦的回忆里。
现在,即使明白了过去的一切,我依然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带你走,不能给你美好的晚年,不能弥补当初的遗憾。在你极尽温柔的目光下,我唯有逃离,逃离。
所以啊,朱利亚诺,请你一觉醒来,看到身旁不见了我的身影后,就将你我此番的相见,这最后的诀别,当作是一场迷梦吧……
滚烫的泪,逐渐变得冰冷。心,由于太痛,而变得麻木。
平复着起伏的心绪,不知是痛苦还是欣喜,阿尔斐杰洛的喉中,鼓动起一阵桀桀怪笑。
从一开始,那对狗男女就处心积虑地愚弄自己。逼他和养父自相残杀,与爱人反目成仇,把他害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萨尔瓦托莱从没想过要抹杀自己,朱利亚诺也从未三心二意地看上过其他男人。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对男女使出的奸计。然而自己,竟错信了他们34年。
掌握真相后,来到苏洛、卢奎莎的新家,与他们摊牌,整个过程中,阿尔斐杰洛的情绪,经历了震惊,到暴怒,到悲痛、到忿恨,再到现在——这分不清究竟是无奈认命还是麻木接受的冷静,亦或是——最终疯狂前的冷静。
阿尔斐杰洛感到非常非常累。过去的困难时光,没有一刻能与现在相比。
水冷了下来。雾腾腾的浴室里,他在凉意中慢慢睡去了。梦里,一个个被他伤害的人,还有一个个伤害过他的人,全都出场,露了一次面,扮演着他们各自的角色。这绝非一场好梦,却道尽了人间百态,世事万象,一如他阴晴圆缺、有遗憾也有美丽的人生。阿尔斐杰洛接受了它。因为他终于明白:你可以选择忘记过去,但过去永远都不会将你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