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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直的红金发丝纠结成一根根长条,布满尘埃,犹如油腻发黑的枯草。落在肩上、与脖颈接触的每一秒都是痛苦的折磨。身体上的污垢凝成块状,好似一个个斑点,肆意地散落在皮肤上的每一处,发散的气味几乎让人晕厥。到了现在,已经连一丝痒的感觉都没有了。
离开温暖干净的洗澡水,与肮脏秽物作伴的日子,不知不觉已享受了半年。无论是散发出臭味的头发、身体,还是许久不曾更换的衣物,都已经成为虱子们休憩的暖巢。也许它们正在以我躯体搭建的舞台上嬉戏跳舞?阿尔斐杰洛避免这么想下去。
时间过得真慢啊。他想。日子一直都在坚持数,可他的神志却在逐渐失去,对昼夜往替的感觉不再如进来前那样敏锐了。之所以还能记得个大概,还要多亏楼上狱友贾修时不时的提醒。
在这半年左右的日子里,柏伦格来过三次。除开第一次不说,第二个月他又来看他,第三个月也来过。每次他都温和地开导阿尔斐杰洛,向他说明俯首认罪的种种好处。最近柏伦格不怎么来了,阿尔斐杰洛还有些挂念他。毕竟,只有他肯在自己最落魄困难的时候,施以他的绵薄之力劝慰自己。昔日对首席恭恭敬敬的龙术士们,早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一群攀高踩低的混蛋!然而阿尔斐杰洛的痛心之处,并不来自于那群他从未真正在意过的家伙。他不曾料想,苏洛居然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自从阿尔斐杰洛身陷孤塔,苏洛一次都没有露面。可是,自己又能责怪他什么呢?
阿尔斐杰洛日渐消瘦憔悴,同时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偶尔,他会在守卫送来每日一顿的稀汤稀粥前自言自语。他遵照柏伦格的嘱咐,诚心地悔悟自己的罪过。但不管他说什么,态度有多么真诚,结果都是那样。守护者们从不理会犯人的忏悔,尽管有时候会露出嫌恶的眼神瞅他几眼。阿尔斐杰洛知道他们既非聋子也不是哑巴。可无论他怎么说,他们都不会给予任何反应。在这些家伙眼里,我不是人,只是一块整日吃喝拉撒睡的臭石头。有时候,他会想摸后背。那里的鞭伤早就好了。可他却觉得,痛意在逐渐返回,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守卫对他的漠视好像人贩子抽打在他身上的皮鞭,使阿尔斐杰洛感到屈辱至极。想当年我还是首席的时候,你们哪个敢怠慢我?
如今,所有驻留于孤塔的守护者,阿尔斐杰洛已经全部接触过了。他们共有八人,每人轮流负责全天的事务,但是值班没有任何规律。八人里,阿尔斐杰洛目前唯一知道姓名的是守护者霍兰特。原因在于他不仅是个看守,更是这里的主厨。每天咽下肚的那些粗劣食物,都由他烹饪。霍兰特心情好的时候会多烧些带油水的菜,但大部分时间只供应清淡的稀汤。平时,他跟其他看守一样为犯人送饭,再有就是打扫楼道,更换火炬,清洗便桶。芭琳丝将粗活脏活扔给这八名守护者,把更为轻便的任务委托给除她以外的另三名龙族看守——金荻斯、陶瑞斯和桑契斯。那三人不常出现在西塔。通常是来巡视犯人的情况,确保他们安然无恙。阿尔斐杰洛觉得自己比较喜欢金荻斯。他会哼歌,虽然总是跑调。每当沉闷的塔楼里响起欢快的小曲,他就知道是金荻斯来巡逻了。陶瑞斯也还凑合,至少会用与守护者相比稍微和善些的眼神看待自己。他们基本不与犯人说话,但起码当他是人。他们的名字是在一次偶然的楼道交谈中被阿尔斐杰洛窥听到。至于桑契斯,则从来没有好脸色。他是孤塔最冷漠最古怪的看守,总是忽略阿尔斐杰洛,往楼上跑。因为桑契斯另有使命——隔三差五地揍一顿他的主人。
这对主从之间的仇恨,阿尔斐杰洛通过与贾修数月的相处,已经有所了解。贾修从身为火龙的从者手中骗取了一团龙炎,封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借口是自己学艺不精,消灭达斯机械兽人族时总有压力。结果,被主人谎称拿来御敌而借给他保存的龙炎,成为了他报复杰诺特的制胜法宝。遭到欺骗的桑契斯从此深深地记住了主人的残暴。他主动向两位龙王请命,到孤塔担任守卫,作为禁锢野兽的镣铐,坚定不移地看管自己的主人。贾修因情节恶劣的私斗行径,被剔除出龙术士的行列。龙王判处他无期徒刑,将他终生囚禁在孤塔服役。自那以后,桑契斯就一直留守在这里,半步也没有离开。
岁月并不能抚平所有伤痛的痕迹。桑契斯对主人的虐待就是明证。他愤怒的拳使贾修负伤累累,也使得自己沉没在无边的、与主人同等的痛苦之中。他是对自己被贾修欺骗感到无法释怀?还是为了偿还容貌被自己的力量所毁的杰诺特?那个身心均受到巨创的男人,一定也从未忘却过那团直触肌肤的炙热龙炎吧。否则,他绝不会时刻注意着要回避他人试图窥探自己脸上伤疤的眼神。那件事彻底改变了两对主从。桑契斯看透了主人的本性,而马西斯则认为主人没用。但是对于这桩理应让听者义愤填膺的真实故事,阿尔斐杰洛得知后,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事实上,他始终都很沉默。随着入狱的天数一日日累计,阿尔斐杰洛与贾修的对话愈渐稀少。贾修是他在这座仿佛与世界隔绝的孤塔里唯一的交流者。尽管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他单方面地表达热情。楼下的狱友变得一天天寡言起来。贾修常常感觉不到那里有人存在的迹象。
“我明白,你现在开始陷入到我当年的那种情绪了。”有次,贾修忽然说。那时候,他刚吃好饭,精神倍增,桑契斯也有两个礼拜没教训过他。“黑暗,阴冷,恶臭,寂寞,还有饥肠辘辘的胃。每天感受到的只有这些。期盼自由,但希望日渐远去。周围尽是群冷血动物,不理你,更不拿你当人看。你在他们眼里就是头猪,还是头吃不饱饭的猪。但你该庆幸,至少还有我陪你说话。”
我难不成还要感谢你?阿尔斐杰洛把嘲弄的疑问压进心底。他迟迟未能将摆在眼前地面上的鱼汤喝完。每天都只吃重复的、食不知味的东西,他早就想吐。
“刚关进来的头一年最难熬。”贾修好像对始终不给自己回应的阿尔斐杰洛的反应早有预料,因此丝毫没有在意,继续兴趣盎然地往下说,“所有能打发时间的办法,我都试过了。抛开为了逃亡大计而进行的钻洞挖墙不说,我特别期待虫子从外头爬进来。看见蜘蛛,就数它结网的时间,数一张网有多少个结头,多少分叉。看见耗子,就看着它爬墙、觅食,甚至还让我瞧见好几回公老鼠跟母老鼠颠来倒去地交|配。墙上、地上的石头,我都数了个遍。耗子、蟑螂的老窝筑在哪,我也全都了然于心。我还数自己拉的屎。马桶里的粪便堆积如山,味道再臭都闻不到。最长的一次,我坚持了九天才把马桶拿过去让他们倒!有那么一段日子,我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不再流动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好像外面的人类都已经灭绝了。到了第三年,我开始想,自己可能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贾修诉说那段难熬岁月的全程,阿尔斐杰洛都只是麻木地听着。他一言不发,任对方尽情倾泻肺活量,黯淡无神的紫罗兰眼眸目光凝滞,盯着沉在汤里的咸鱼肉。
第四个月起,守卫陆陆陆续续带来了几个新犯人,关在较低层的监牢里。他们都是守护者,其中不乏有在审判会上指证自己的畜生。他们犯了罪?雅麦斯怎么不保你们呀?阿尔斐杰洛恶毒的猜想和由此而生的快乐往往持续不了多久。因为那些人总是关不了几天就能出狱,最多的一个也只待了一星期。他们犯的错实在太小了,他想,小到根本不值得龙王劳心费神地提防。
慢慢地,阿尔斐杰洛意识到,他们不要我死。那些统治龙族的腐朽老者不要我的命。他们要我活下去,以便长久地折磨我。而他们折磨我的方式……
阿尔斐杰洛开始逐步确信,这里有某种魔法,能消磨人的心志,夺走他们的希望。或者称妖术更合适。它藏在哪里?在时有微微银光飘浮闪烁的铁栏上?厚不可测的黑石墙壁里?还是监狱中的每一粒空气尘埃,都已染上那邪恶的魔法?那应该是种结界,他想,施法者应当是两位龙王。就是这股结界的力量,渐渐消磨了贾修的越狱念头,也使得自己的精神恍惚萎靡,情绪消沉低落到不愿多话,更让那抹向卡塔特复仇的决心土崩瓦解。
为了医治好像得了抑郁症一样孤僻少语的阿尔斐杰洛,贾修动起了脑筋。比起听人讲述大段冗长的故事,人们往往更愿意回答疑问。于是,他开始问问题,期望其中的某一个能引起对方开口的兴趣。“龙族和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战斗进行到哪一步?”他问,“这些年有什么收获?”“你第一次出任务去了什么地方?”除此之外,贾修还会问起龙王,询问他们的身体,还有杰诺特。“那个白痴怎样了?”他问,“死了没有?”
对于贾修锲而不舍的搭讪,阿尔斐杰洛没有一次理睬。他就像看守此处的守护者那样无视着贾修,仿佛自己是个不需要跟他人沟通的死人。直到某次,贾修突然问他,“你是怎么当上龙术士的?”阿尔斐杰洛虚无涣散的眼睛里终于聚起了一丝活人的色彩。“你不可能自己找上卡塔特。是谁举荐的你?”贾修的提问,终于撬开了阿尔斐杰洛的金口,将久远的记忆从混沌的头脑里唤醒。
“苏洛……苏洛,还有……卢奎莎。”
吝惜口水的前任首席终于说话了。他坐在高窗下,用生涩的语言回答贾修。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违和感,就连咿呀学语的婴孩都讲得比他流畅。
“哈,那两个人,”贾修听清楚后,发出了一阵干哑的笑声,“他们怎么找上你的?”
“苏洛到剧院看了我的表演,把我引出去……在一个雾气缭绕的巷子里。”阿尔斐杰洛大致叙述,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卢奎莎……假装被人抢了钱包……”
“他们设计认识你。”贾修替他总结。
“他们游说我,叫我放弃剧团主演的地位……和我即将接手的铁、铁皇冠老大的宝座。我没有答应……”
急性子的贾修出人意外地没有催促。他耐心倾听,仿佛一条健步如飞的猎狗,等待被甩在身后的蜗牛缓慢蠕动。
随着叙事的深入,阿尔斐杰洛的话语逐步艰难起来。倒不是因为他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实际上,他的声音早已趋于平稳,变得和平常一样流利。真正艰难的,是回忆。
对于一个眼光永远朝前看的男人而言,回想过去的事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尤其是如此遥远的旧事。阿尔斐杰洛的头犹如宿醉一般痛。他继续费力地在自己枯朽干涸的脑海里进行挖掘。“……后来,我的养父萨尔瓦托莱准备将他一把手的位子传给我的那天,在他的宅子上,苏洛出现了。他原本是萨尔瓦托莱的死对头安东尼奥雇的打手,却突然转投于我父亲的麾下。萨尔瓦托莱临时变卦,反悔传位于我……不,那本来就是他为了诱骗我布下的圈套。一把把匕首朝我刺过来。我浑身浴血,几乎发狂,突然间手上舞起大火。火焰回应我的意志,冲向敌人。除了达里奥,我父亲的副手,我把他们全部烧死了。苏洛看着我与他们厮杀,在我快死的时候,治愈了我身上的伤。我自知处境危险,必须尽快逃命,于是赶到剧院,向爱人道别。本想等风头避过再和他团聚。可是朱利亚诺,那个我深爱了七年的男人,居然背叛了我,投向他人的怀抱……”他低哑的嗓音里逐渐带上哽咽,随后是一阵只有被狠狠伤过心的人才会发出的咆哮,“他早就背着我和别的男人偷情了!”
“你是同性恋?”
贾修无法遏制住震惊的情绪,嚷叫一声。阿尔斐杰洛对他语气里潜藏着的一丝排斥的意味浑然不觉。
“我被全城通缉,走投无路,在一家酒馆喝酒,想一醉方休。卢奎莎找到我,为我解开心结。随后……我就听从她和苏洛所说的去往卡塔特山脉的建议……他们一直在暗中保护我,让我看清了父亲的真面目。如果没有他们,我早成枯骨。”
尽管阿尔斐杰洛陈述的故事支离破碎,听起来不着边际,但其中最关键的意思,贾修还是领会了出来。
“不用说了。我已经听得非常明白。”他嘲弄般地哼了一声,“黑魔法。”随后吐露出这个词,异常嘶哑的嗓音仿佛破损的沙漏,“卢奎莎酷爱制毒炼药,研究邪门法术,对迷魂术最为在行。那个女人虽美,但却是一朵毒花,千万别被她的外表迷惑。我对她实在太了解了。”
你凭什么了解她?难道你也跟她睡过?卢奎莎的脸庞,她唇边令人匪夷所思的邪笑,她诱人的、酥软的乳|房,逐一晃入脑中……阿尔斐杰洛颓然摇了摇头,脸庞阴雨重重,为当年因冲动而犯的错误失声苦笑。“我也曾那样怀疑过。”他说,“所以,在跟他们离开前,我要求他们立刻教会我催眠黑魔法,从那场火灾里唯一的幸存者达里奥嘴中问出了真相。”
“结果怎么样啊?”贾修把嗓门吊起,用刻意拉高的声调问道。语气中的嘲笑尽显无遗。
“是萨尔瓦托莱。”阿尔斐杰洛生硬地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布置的。他早就起了杀心,想要除掉我!既然他这样无情,我杀了他也什么关系——”
“傻子。”贾修一边拍打大腿一边笑道,“你这十足的傻子。”
“你也觉得我傻?是啊。曾几何时,我是那样的信任他……”
“白痴。”贾修再也受不了了,用仿佛对待弱智一般的态度骂道,“你养父真可怜,收养了你这么个蠢蛋。”他用特别嫌厌的口气喝叱出断言,仿佛舌尖流转着剧毒。“你被苏洛和卢奎莎耍得团团转,还以为他们是在帮你。要我说,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从最初他们结识你到最终你被他们说服,处处充满了阴谋。”
“不可能。”阿尔斐杰洛摇摇头,矢口否认。
“你曾是首席,龙术士中的佼佼者。在人脑中植入思想的深度催眠的要理,你应该比谁都懂啊?不需要我这个差点不能在奥诺马伊斯门下毕业的平庸之辈教你吧。”
嘀,阿尔斐杰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微量的血沿着他优美的唇型往下滴。这一刻,他浑身都战栗了。尘封的记忆从僵硬的脑子里跌至而来,将一个个早已模糊的人影送到他眼前。突然改变主意的萨尔瓦托莱,和突然背叛自己的朱利亚诺……他心想。而费里切死前流在脸上的血泪……
“不会的,”阿尔斐杰洛双手抱着头,牙齿重重地咬住下唇,极力否认,“苏洛……不会那样对我。”
“看来你是真蠢。”贾修再次笑起来,“蠢得没药救了。”
“你这条毒蛇——”阿尔斐杰洛从没感觉自己像现在这般语穷词尽。他大吼一声,喉咙火烧一样的疼,仿佛里面腐烂了。“狗杂种!”他破口怒骂,火辣辣的嗓子又痛又干燥,“凭你也想挑拨我跟苏洛的关系?!”
“哈哈哈……骂吧,骂吧。”贾修几乎笑得喘不过气,缓过来后粗声说道,“好了,首席,今天就先聊到这里。你不敢面对真话,而我则受不了你自欺欺人的固执和愚蠢。”
阿尔斐杰洛以往的巧言善辩好像全都被孤塔的结界吸走了。突然变得拙口笨舌的他,为自己无法对贾修的妄语提出反驳而恼怒不已。不过,把阿尔斐杰洛气得浑身冷颤的贾修,最终也没能得意多久。他被自己洪亮的笑声所害,屈服于闻声赶到的桑契斯拳脚相交的武力下。桑契斯用一顿他完全抵抗不了的暴打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算是替阿尔斐杰洛出气了。然而这一次,阿尔斐杰洛却全无半点心思去关注他们。那一晚,贾修在昏迷的状态下睡死过去,阿尔斐杰洛则在彷徨和不安中彻夜无眠。
龙术士的治疗术缓慢消除着贾修身躯所受的创痛。他对魔法的运用早已生疏,因此,治愈进展得非常不顺利。等彻底恢复到无碍,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里,无论他说什么,唯一能给他解闷的那个人连一句都不回答了。
令人无奈地,贾修没能用问问题的方式解决楼下狱友的“抑郁症”。阿尔斐杰洛的“病情”不可避免地一日日严重下去。虽然已经对这个挑拨离间的小人厌恶到极点,但在有的时候,阿尔斐杰洛倒也会认真地思考贾修所谓的真话。只不过每次,他都会在这么想的第一时间强迫自己停止。他知道,自己是受了结界的影响才会变得脆弱敏感,对任何事都疑神疑鬼。无论现实有多么令人绝望,我也决不能被龙王的结界支配。那样,就正中他们的下怀。
阿尔斐杰洛入狱后的这段时间里,贾修似乎在慢慢变得理智和清醒,而自己的变化却与他大相径庭,正逐渐朝混沌的深渊坠落。结界让他昏昏沉沉。渐渐地,他似乎习惯了与臭味共存,在老鼠出没时小寐。黑牢里没别的事可做,要么呆坐要么睡觉,再或者学贾修用手刮墙。可惜阿尔斐杰洛舍不得自己的指甲。
他时常在深夜里就着月光,观察自己的手。他早已断绝与任何人的交流,不再忏悔,不再理睬贾修,也不在乎守卫的态度。对着自己的手发呆,好像成了他唯一的爱好。
眼前的这双手,他几乎认不出来。不仅肮脏消瘦,还很苍老。粗糙的皮肤因受冻而裂开。指头弯曲的地方,骨节凸出,看起来尤为可怖,犹如老巫婆的枯爪。最关键的是指甲。得不到修剪的指甲长得过长,顶端早已变形,向内凹,内测遍布污垢。莫非这也是贾修要不停磨指甲的道理?
看着属于自己身体一部分的这双手,阿尔斐杰洛哭笑不得。它们砍过敌对帮派的杂鱼,灼烧过「铁皇冠」成员的心脏,取走过养父的生命,抚摸过爱人的脸颊,挥舞过剑刃,握紧过神杖,绽放过绚烂的魔法,撕烂过异族的铁皮。坏事好事,它们全都做尽,但它们从来干净整洁,一尘不染。这真是我的手吗?阿尔斐杰洛惊悚地盯住它们。我怎么当初没问奥诺马伊斯讨教些带有奇特功能的魔法呢?比如自动清洁,自动去垢……
外在的变化不仅局限于双手,还体现在其他地方。阿尔斐杰洛觉得,自己的体重至少轻了十分之一。他摸摸胸腹,手指能轻易勾勒出肋骨的形状。它们在枯槁的皮囊下骚动,好像根根长矛,随时要戳出来。伴随自己数月的灰毛衣和黑马裤已显得很大,松松垮垮地搭在瘦骨架上,里面空空荡荡,能塞进两件棉袄。他抬手拈起两股头发,看了看。璀璨夺目的红金色已经褪显成惨淡的深色调,仿佛一根根深红的尖针刺进他的肩。再碰碰脸颊,好似在摸骷髅,手感让他感到恐怖。阿尔斐杰洛突然好想照镜子。
在黑暗、阴湿、异味和心灵煎熬中虚度光阴,与不断地消磨削减着自我意志的结界做抗争,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六个月。这一年里,阿尔斐杰洛不停回想从前。当年,他挫败阿迦述王的军队于比萨,龙族的掌权者们以满载赞声和鲜花的宴会欢迎他。现在,却用阴谋和陷阱将自己囚禁。阿尔斐杰洛默默忍受着审判会之后遭到的所有冷遇和白眼,只有柏伦格的善意能给他些许慰藉。
可是,柏伦格在连续三个月都前来探监后,终于无法避免地接收到了来自守卫队长芭琳丝的威胁。此后,狱中的阿尔斐杰洛再也没见到他。阿尔斐杰洛感到,自己被彻底地抛弃,遗忘了。他想起苏洛,觉得他对自己好无情,好残忍,但其他人对我不也很无情吗?曾经,他全心全意地为卡塔特尽忠,对提携了自己的龙王感激不尽,结果他们回报他的,却是冷冰冰的监狱。
许久以前,自己被佛罗伦萨通缉,是卡塔特的龙族收留了他。如今,他报效卡塔特的满腔热情,却被龙族统治者自身的傲慢和冷漠浇灭。他们就像萨尔瓦托莱那样舍弃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仿佛是一个轮回。只有身为被抛弃者的这件事没有改变。
拥有如此腐败政权的卡塔特,值得龙术士们前仆后继地效忠吗?那些或因向往、或因现实所迫,而奔赴卡塔特壮美龙山的人,有几个能得到善终?他们怀揣着改变命运的想法,最后,仍难免被命运所毁。
偶尔的孤夜里,阿尔斐杰洛会想起那个由于劳累过度而病死的少年。
虽然身体远弱于常人,但却是个一心想要寻求、突破自我的极限,愚笨可笑又惹人怜惜的小家伙。
「……我是真的很想确定一下,自己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他说过这句话,阿尔斐杰洛想起来。那时,他躺在床上,迟迟不退的低烧吸走了他的生气,但当他如此告诉阿尔斐杰洛时,眼里的迷茫顿时清空。
阿尔斐杰洛至今还记得雅士帕尔死前的呓语,记得他最后的微笑,还有他如何暗淡了目光,离开人世。在他临终的床前,阿尔斐杰洛瞪着他暗沉而了无生气的脸庞,拼命质问他,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他记得自己紧紧地抱住他失去体温的躯体,怎么也不愿放手,嚎叫着,期盼他能够回来。最后是艾德里安和克莱茵将少年的遗体从他手中夺走,阿尔斐杰洛自己一片茫然。
你的极限在哪里,你已经看到了。可我的呢?我的极限又在哪?
近来,自己梦见雅士帕尔的次数逐渐增多。他在梦中对他说话,声音绵长而悲戚,充满哀伤和思慕,仿佛他尚在人世。阿尔斐杰洛时常觉得他就在身边,无论梦境还是现实。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塔楼里,身影出现在铁栏外。那是真人?还是鬼魂?他几乎能听清雅士帕尔的每一句话,看见他生动的微笑。这种感觉太过真实。仿佛受到了某种引导,阿尔斐杰洛想要回应他。而当他终于因按耐不住心中的想念而开始自言自语地与少年交谈时,他忽然意识到:我没救了。
尽管雅士帕尔的幻影时常光临阿尔斐杰洛空虚寂寞的梦境,却无法给他带去一丝慰问。频频出现幻觉的症状,是理智在慢慢丧失的证据。我抵抗不了,他想,我失败了。龙王张开的大网正在将他吞噬。有谁,能够帮帮我?
哀恸的心声,无人聆听。阿尔斐杰洛绝望地环抱膝头良久,低声呜咽,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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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是这样。在看到铁栏前的汤碗时,守护者不悦地啧了一下嘴。
里面的稀汤一点没少,保留着原样。器具摆放的位置一点没动,仍旧处在原位。深觉自己的活儿白干了的守护者嫌弃地瞪了一眼拒绝进食的犯人,把手伸进两根护栏之间,准备拿走原封不动的汤碗。就在碗底刚刚提离地面时,一阵悠扬的小调将他的注意力勾走了。
“金荻斯大人。”这名守护者赶紧把碗放下,站直身体,回过身唤道,声音里透着敬意,“您怎么来了?”
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下午,金荻斯哼着歌从楼下走来,“我过来巡视一下。”他看向地上的碗,疑惑道,“咦,犯人没吃东西吗?”
“是的,这两天一直都是这样。不肯吃饭。”
“那你们就能省点力气,少关照一份便桶了。”金荻斯语气幽默地打趣道,然后用稍微认真起来的声音进行吩咐,“把吃的留着。你先下去吧。”
无论是守护者的离去,还是金荻斯的靠近,牢里的阿尔斐杰洛都漠不关心。他敞开四肢,躺在冰冷的地上,沉重的天花板悬在头顶,朝他压迫而来。四壁将他围困于此,而在外面,广大的世界正等着他,但他不能出去。
“你想把自己饿死啊?”
绝食是有点麻烦,但是金荻斯知道,这是龙王的“宁神结界”改造犯人的必经过程。结界散发的力量会瓦解人的意志,在此期间,信念被弱化,快乐被剥夺,所有正面的、积极的情感一点点丧失,包括求生的意志,但与此同时,仇恨和任何逃脱、反抗的念想也会跟着离开。绝食最容易发生在这个阶段。而再过一段时间,犯人的神志又会慢慢恢复。他们会把黑牢当成一个只是有点狭窄的屋子,用这样的心态毫无怨言地居住。两种情况会不断循环。等阿尔斐杰洛的意志彻底屈服于“宁神结界”的威力下,他就不会再对审判他入狱的龙族怀有任何恨意了。
“我知道孤塔供应的东西是挺难吃的……嗯,主要是霍兰特那家伙的手艺太差劲了。”金荻斯一面用轻松的口吻调侃起身兼孤塔掌厨的霍兰特,一面带着不解的眼神望向仰躺在牢里沉默不语的红发男人,“但是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每天的口粮本来就少,你再不吃,可不就得饿死了嘛。”
在几个龙族的看守者中间,金荻斯向来是最好说话的。不过阿尔斐杰洛仍然对他关心起自己饮食状况的殷勤程度感到讶异。今天他是哪根筋搭错了,到底有何贵干呢?自己如果没记错,这名火龙族男子对芭琳丝尤其言听计从,可谓是她最贴心的臂膀。
金荻斯站在铁栏外踱步,时不时往里面瞟上一眼。仰面躺在地面的男人,凝滞的目光对着天花板,就好像一个痴呆症患者。金荻斯想要再次询问,就在这时,始终不理睬自己的阿尔斐杰洛突然旋身坐起,动作快如猛禽。
他听到了脚步声。不是龙族,不是守护者,不是任何人。
“耳朵倒挺机灵的嘛。”看到阿尔斐杰洛跪坐在地、背脊挺得笔直的模样,金荻斯不禁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夸张,于是抿嘴轻笑起来,“有位稀客来看你。”他忍住笑下去的冲动,说,“芭琳丝貌似放行了。”
这头火龙的话,阿尔斐杰洛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就像一只钻出洞中的土拨鼠,竖直身体,机警地分辨四周的植被里是否潜伏着猎手。愈加临近的步伐,完全吸走了他的心神。
孤塔结界的成分里应该包含了切断外界魔力的效用。阿尔斐杰洛从未感知到贾修的魔力,就是这个原因。现在,来者的魔力,他也完全读取不了,全凭声音进行判断。
那不紧不慢、沉稳至极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快要到达这一层了。
金荻斯对于这家伙会理睬自己实在不抱什么希望。他无趣地挠了挠脑袋,眼神往地上分毫未动的稀汤瞥了瞥,再凝视犯人,说道,“我把这给你留着,最好吃掉。别跟自己的肚子较劲。”这么说完,金荻斯迈步下了楼。
阿尔斐杰洛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压抑着惊讶和激动的紫罗兰眼睛朝楼道壁台上的烛火望过去。原本平稳燃烧着的烛火因一抹人影的掠过轻晃起来。被一股莫名的欣喜所牵扯,阿尔斐杰洛的心好似跳到了嗓子眼。
“这里的规矩,噢——不,芭琳丝订下的规矩。探监只能有十分钟哦。”他听到金荻斯这么对上楼的人交代。
“我知道了。”回答的声音带着久违的熟悉。
并不吵闹的楼道间,金荻斯吹起小调,脚步渐远。另一个人的脚步却在扩大。
对于他的到来,阿尔斐杰洛并非完全没有想过,却也从不曾抱有过度的期望。
然而,就在脚步声停止下来的那一秒,他突然害怕了。本该起身相迎,可他却呆滞地坐在原地没动。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他在自己逃避的视线中,看到那个人……
苏洛清晰的身影浮现在视网膜上,人已站在栏杆外。被剥夺了一切名号的红发男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抑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和鼓动不已的心跳。
他所深爱着的男子就在眼前,身穿紫灰交加的斜纹外衣,系一条普通的黑皮带,佩着长剑和匕首。守卫没有没收他的武器?但这并不能让阿尔斐杰洛的惊讶保持太久,因为每逢柏伦格前来探视时,也没有一次被拿走挂在腰间的神杖。
“阿尔斐杰洛?”带着确认的表情,苏洛沉吟道。
被叫到名字的男子怔怔地、出神地望着他,思念的烈火像要从两眼中喷射出来,似乎要凝望到天荒地老。但是,在下意识地想到什么之后,又果断地、怵然地移开视线。“你,你怎么……”阿尔斐杰洛干哑的喉中好不容易挤漏出了一丝声音。可只说了这一断句,舌头就没办法再转动了。
他声音之微弱、沙哑,以及其中含着的闪躲意味,让苏洛吃了一惊。“我来看看你。”他答道,专注地凝视对方。
眼前男人急剧的外貌变化让他大为惊愕,几乎认不出来。比起初识于佛罗伦萨浓雾密布的深夜,离开比萨海边的城堡,持剑酣战于林间空地,参加亚撒的葬礼,走出囚禁着佛熙特的山洞,以及八、九年前执行完基辅的任务回卡塔特复命的最后一次相见时,现在的阿尔斐杰洛看上去至少老了十岁。垂落在肩的红金色直发遍布着灰色的脏物,曾经明亮得好似盛了星光的紫眸如今晦暗无神,眼中血丝云集。脸孔变得消瘦,眼窝凹陷,眼圈乌黑,外加从未有过的细纹。整个人更是瘦削得不像话……
感觉到苏洛的眼神中似乎带了些不敢相信的意味,一抹尴尬的微笑霎那间掠过阿尔斐杰洛唇角。“……这不是个重逢的好地方。”他低沉地说。
“的确不是。”苏洛蹙了蹙眉,左右环顾了一下牢里的环境。
在心爱的男子那双扫视全场的灰绿色眸子的目光下,阿尔斐杰洛的第一个反应是羞怯和逃避,“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他垂下眼睑,瞥向地面,硬邦邦地说,“很可怕是不是?”
“不可怕。”苏洛的视线转回来,凝固在他脸颊,“和印象中没怎么变。”
“撒谎。”阿尔斐杰洛脱口而出,急着把他的话堵住。“我一定又邋遢又丑陋,让人厌恶。”虽然说着自我贬低的言语,但阿尔斐杰洛没有哭诉,更没有怒吼。他反而在笑,仿佛要用笑掩饰着什么。唯有视线不敢与苏洛碰撞。“你也看见了,”他的目光晃向周围,呆怔地看了一圈,“这里连厕所都没有,只有一个臭气熏天的便桶。洗澡……就更不可能了……”
“这里的环境确实很差。但你的样子好憔悴。”与红发男人游移的视线正相反,苏洛的眼睛一直盯住他,“阿尔斐杰洛,你有好好睡觉吗?这里应该最不缺时间睡觉了。”
为了不让自己如今的模样暴露在那双眼睛之下,阿尔斐杰洛尽量把头压低,始终蜷缩在原地。“就像你所说的,我有的是时间睡觉。这事随时都能干。可是,其他的就……”
“你想要什么?”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舒舒服服地泡个澡……”阿尔斐杰洛笑了,骨头在皮下颤抖。许久都没有饱餐过一顿的处境,使他被饥饿感折磨得病恹恹的,加上他长时间不见阳光,肌肤变得格外苍白。因此,哪怕他在笑,也只是一抹带着倦态和病气的惨笑,“哪怕溺死在水里,也能含笑瞑目。”
看到他惨淡的笑容,苏洛揪心不已。他苦涩的诉说更令他感到一阵哀戚。以前,这是个多么骄傲,志向多么高远的男人啊。“真抱歉,”苏洛的话声透着深深的担忧和遗憾,“拖到现在才来。”
阿尔斐杰洛摇着头,轻笑起来。一年了,整整一年。贾修前几天刚给他算过日子。距离自己被冤入狱,已时隔一年。苏洛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在监狱里还有这么一个昔日的旧交。他出现得那么晚,可是阿尔斐杰洛无法责怪他。窥伺的目光从垂落在眼前的刘海间微弱地穿透过去,阿尔斐杰洛发现,苏洛的眼神与平常不一样了。那双灰绿的眸子里闪烁的目光不再是孤傲的、不可亲近的感觉,而是为难。也许,他早就想来看我,只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最近,我总会想起以前。那三场审判……”阿尔斐杰洛不再埋怨苏洛的姗姗来迟,反而因他的到来感到受宠若惊。他有好多话想对他倾诉,但他记得金荻斯的告诫,明白他们时间不多。于是,他尝试着担当起这场得来不易的见面会的主导者,将话题带往他期盼的方向,“苏洛,是许普斯把我的事传给你的吗?”
“最开始是他告诉我的。但到后来,流言碎语不断地高涨蔓延,我就算捂起耳朵都能听见。”苏洛好像对此很厌恶似的皱着眉。
“你信吗?”阿尔斐杰洛问他。
“我信与不信早已不重要。这次的风波实在闹得太大,众口铄金。卡塔特到处都是贬损你的闲话。至今仍旧如此。”
“随他们乐意吧!”再多的诋毁都比不上苏洛看向自己的一个眼神。“我只想知道,你信不信我?”阿尔斐杰洛执着地追问着,眼睛时而扫过地面,时而偷瞄他的脸,“还是说,在你的心目中,我就是一个恶劣的杀人犯?”
“我相信你。”苏洛在持续凝视他五秒之后终于表示,“你不会轻易杀人。这一定是个误会。”
“能听到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阿尔斐杰洛整颗心都飘了起来。苏洛的信任比什么事都重要,也只有这个男人能安抚自己逐渐抑郁的心,使他变得比之前略微开朗了一些。“你一个人来的?”阿尔斐杰洛稍稍抬头,问道。
“还有卢奎莎和吉芙纳。她们在外面等我。”苏洛坦诚相告,“这里被不祥之气笼罩。卢奎莎有些忌惮。”
“她发现了这里的结界。”阿尔斐杰洛不太痛快地咕哝了一下。
“卢奎莎曾经制作过具有类似作用的药物,所以一靠近结界的范围,就觉得不对劲了。”
“那个无论对什么都抱着游戏心态的女人,竟也有害怕的东西么?”
苏洛对阿尔斐杰洛的表述颇有微词,不过考虑到他目前的状况,便不与他计较,解释道,“这道结界应该是两位龙王设下的。就连刚刚踏足这里的我都已经感到不适,你一定受了不少苦。经我和卢奎莎的推测,它会夺走人的快乐。这是卢奎莎最不能失去的东西。”
“快乐?不仅如此。丢失的东西还有别的。我感到脑中所有的理想都被掏空了。”
“……”苏洛流露出很不好受的表情凝注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眼看苏洛没有回答,阿尔斐杰洛以为他没听明白,便进一步说,“龙王把我扔在这儿,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一字字说下去,并用手敲打膝盖,“他们只想要一件没有想法的兵器。消除我的斗志,使我遗忘自己是谁。而我绝不能让他们得逞。我……必须反抗。”
“阿尔斐杰洛,别这么做。你越倔强,越容易适得其反。”苏洛面目凝重地说,“还是好好地自我反省吧。不管有错没错。给自己挣一个早日获释的机会。”
阿尔斐杰洛倏忽间站了起来,用下肢的力量支撑自身的震惊,“……你要我遗忘?原谅?”他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声音破碎而朦胧,“要我忘记他们做的一切?”
“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更是为了自己的命。”抵抗住那股逼问的眼神,苏洛坚持说道,“你的命,早已经交付在不可违逆的共生契约之中了。而尼克勒斯……”
苏洛甚至还没有说完,就看见阿尔斐杰洛别开视线,愤恨地咬住下唇,磨着牙喘息起来。不知是他不敢相信苏洛竟会如此劝说自己,还是他难以面对现实的残酷,那双紫色的双眼里充满了悲愤。看到他无法接受的样子,苏洛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规劝的说辞依然没有停止。
“龙王并不打算启用白罗加。他们陷入了筛选首席人选的困难期。首席的位子到现在仍旧空缺着。可见他们的心还是向着你的。也可能,他们已经对把你驱逐至孤塔的这个决定感到后悔了。”
苏洛语重心长的劝解,和他满怀关切的话语,没能引起阿尔斐杰洛的一分兴趣。这个对权力有着极强欲望的男人,此刻却表现出对龙族政局的近况不屑一顾的态度,把视线转向一边,仿佛苏洛说的只是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
苏洛为阿尔斐杰洛的反常感到奇怪,但是也不想再难为他。要他放下对龙族的恨,全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也实在是过份苛求了。像他这样骄傲自负的男人,心伤不是那么容易治愈的。现在,苏洛只能静静地在旁边守护他。
沉默在阴暗的牢房里称霸了一会儿。阿尔斐杰洛慢慢移步到墙边,手指轻轻划过粗砺的岩石表面。射入铁窗的阳光洒在他侧脸。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遭此一劫。”他望着代表自由的高窗,喃喃细语,“是否只要我来到卡塔特,就注定逃不过这一劫难。”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太优秀了。”苏洛保持平稳的语调说,“太优秀的人往往遭人嫉恨。”
阿尔斐杰洛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回过头,“你当年选择我的时候,就是看中了我的优秀吗?”一股突来的念头促使他如此询问,“为什么偏偏是我呢?苏洛,你我那时素昧平生,想必你在暗中窥察了我不少时间吧?”
对于到底为何邀请自己加盟卡塔特的理由,阿尔斐杰洛从没有停止过对这个问题的猜测和好奇,然而苏洛始终不肯说。
这次,依然是这样。
“你这里连被子都没有。也没有换洗的衣物。我下次给你带来。”苏洛忽然用一种带有补偿意味的语气说。那语气,竟有些温柔。
阿尔斐杰洛被绝望笼罩了。心坠落悬崖。但他还是脚步蹒跚地朝苏洛的方向走去两步,带着些许的期盼,问,“你还会再来?”
紫罗兰的明眸专注而执拗。苏洛略微避开他的目光,眼睛极快地扫视了一下别处,才转回来与他对视。
“我大概不能常来。”苏洛沉重地喃喃,“但只要有机会,我必定会来看你。”
“啊,类似的话,好像听到过呢……”
阿尔斐杰洛的感叹,引起了苏洛的好奇。
“是谁?”他略略挑眉,“听起来,似乎有人比我先到一步。”
“柏伦格。”阿尔斐杰洛明快地回答他,凝视着他的眼神别有意味。“你没有听到风声吗?他比你早得可不止一步。”
“不,其实……”
映刻在阿尔斐杰洛视线里的那个男子,嘴角有些不自然地扭了扭。
“怎么了,苏洛,你对我和他的交往,持什么看法?”
“我觉得挺好的……”苏洛停了一会儿。他无法假装自己听不出对方尖酸语气里的弦外之音。“柏伦格应该是个不错的人。”
“是啊。至少不是个爱骗人的控制狂吧。”
话音突兀地落下,却仿佛仍旧顿在半空中。
苏洛惊诧万分,错愕地瞪着他,急切的神情显露出他很想解释,可他脱口道出的话语却完全不是阿尔斐杰洛预测到的或者想听到的。
“时间差不多了。”他低声说道,只当自己全然没听见对方的讽刺。“你缺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任何你需要的。”
除了答案?阿尔斐杰洛僵硬地看着他。“私带东西进来不合规矩。我不想再生是非。你也不能被我拖累。”
听到他这么说,苏洛于是借坡下驴,点了点头。“那么至少把这碗汤……”
“我会吃的。等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
“……”苏洛把手搭在腰带上,握住剑柄的轮廓,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手指有多么用力,就表示内心有多么挣扎。
“或许,你是该走了。”阿尔斐杰洛尽量使自己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对他下达逐客令。尽管如此,滚动着某种激烈情感的眼睛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牢他,眼神无比执着,“但是在分手之前,我想请你亲口告诉我一件事。我只希望,你至少能够回答我。”
阿尔斐杰洛咽了咽口水,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他并不知道,与他隔栏相望的苏洛,比他更为忐忑,更为不安。
“苏洛,”昔日红枫叶剧院的王牌演员,眯起他深邃的紫瞳,向着那个对自己怀有知遇之恩的男人深深地望过去,“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一个可怕的问题,早在预料之内的问题,希望他永不提出的问题,苏洛心想,但却坚决不回答。
有些旧伤永远都无法痊愈。再怎么努力掩埋,复发也仅需简短的几个字。深藏在心海深处的那道伤,在这一刻崩裂了开来。伤口汩汩流血,将苏洛的心浇得一片冰冷。
而沉默,就好比溃烂的伤口那样无可救药。
随着沉默的时间越久,阿尔斐杰洛心中的懊悔和退缩亦越来越旺盛。他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的那张脸。苏洛巍然不动地屹立在那里,自己几乎唾手可得,可又似乎离他很遥远。指名要他回答的问题,他始终没有回应。可是阿尔斐杰洛从来没看过他的脸如此透明,如此苍白,仿佛承载着全世界所有的悲伤。他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表情。
那张阿尔斐杰洛所迷恋着的坚毅冷傲的脸庞,被漫无边际的苦涩和沉痛包围。也许是不忍再看见自己在乎的那个男人流露出这样的神色吧,阿尔斐杰洛竟然抛开了寻求答案的执念,叹了口气。
“抱歉……竟问出如此不知好歹的问题,让你难堪了。”不仅如此,他还主动道了谦。
阿尔斐杰洛态度的骤变不禁吓了苏洛一跳。他看见他用颤抖的手按住额头,表情流露出痛苦。
“你……没事吧?”
“没什么。”阿尔斐杰洛躲过苏洛的目光,摇了摇头。必须承认,自己会有如今这般过激的反应,很大程度上与贾修灌输给他的某些危险的思想脱不了干系。“别在意我前面说的。我有点神经过敏……”他尽力微笑,希望能找回以往冷静的那个自己,“忘了刚才的事吧……都是结界惹的祸……”
苏洛迟疑地看着他,随后点点头,“等离开这里就会好的。”
“对,对,不管我还能不能出去,但只要离开了这里,就会好起来。”阿尔斐杰洛慢慢朝他走去,一只手从铁栅栏的缝隙间伸出,搁在苏洛的左手肘上,轻轻拍了拍,“倘若我真有那份运气能离开这里恢复自由身,我和你,还有卢奎莎,我们三个就能继续做朋友了。一辈子的朋友。”
阿尔斐杰洛的手穿过牢房护栏,落在他的小臂上。即使碰到的仅是衣物,苏洛也能感觉出那只手的温度。他看看视野里的男人,那张苍白、萎靡但轮廓依然鲜明英俊的脸,一时之间,心中充满了一种风云突变、山雨欲来的恐惧。监狱的空气被他吸进肺腔,好像雪花结在心口生长,萦绕着无尽的凉意。他隐约可以感觉得出空荡荡的四周有诸多目光从身旁射来,注视着他们。他知道它们正侧耳倾听。他知道那是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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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影的轮廓在白雪茫茫的视野里逐渐放大。卢奎莎听到脚步声,回过头。
她在吉芙纳的陪同下,等候在西塔之外。周围素白的景致,将她枣红色的卷发衬托得格外妩媚。山巅的空气让她裸|露的手臂皮肤有些凉,但是吉芙纳的存在足以抵御寒冷。火龙族特有的龙息始终朝外发散,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天然屏障,阻挡着能把人冻僵的刺骨寒风。只要在吉芙纳的身旁,就能受到庇护。
苏洛脚步沉重地拖在地上,缓慢地走着。看到他终于从龙口形状的塔楼大门里出来,卢奎莎立即拎起裙摆,靠了过去。
“苏洛!”她美丽的脸颊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靥,来到苏洛身边后,温柔地挽起他的胳膊,“见到他了吗?”
可令她诧异的是,苏洛并没有回答。他眉宇间盘踞着极深的阴影,满腹心事的样子仿佛整个人都丢了魂。卢奎莎又叫了他两声,他才看她。
“当然。”
苏洛心不在焉地看了她一眼,简略地回答之后,视线再度变得迷离,思绪陷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觉得他的行为极度反常的卢奎莎有点不开心了。她噘起嘴,伸手掰过他的脸,硬要他看着自己。
“怎么回事?脸色这样难看。”
苏洛深知不该瞒她,在做了一次深呼吸后,终于鼓足勇气对她说出实情。
“他怀疑我们了。”
苏洛眉头深锁,无比艰难地说道。卢奎莎的嘴部微微张开,笑脸瞬间僵住。这说明她一下子就领悟了他的意思。
“怀疑?难道——”热气呼出卢奎莎微启的樱唇,遇到冰冷的空气,立即化为丝丝白雾。
从苏洛口中得到的这个消息,是连吉芙纳周身的热流都不可能抵消的真正的寒冷。既然连总是面带微笑的卢奎莎都冻结住笑意,一脸紧张,足可看得出事情的紧急。
“怎么会突然……”
“也许是孤塔结界的副作用,牵引出了他内心的疑惑。”苏洛低下头,用仿佛欣赏景观的眼神看着地上的雪。可即使做出这样的动作,也难以掩饰他的心情。“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我说不准。”
“那我们该怎么办?”
卢奎莎无措的话声落下后,只有风的呼嚎回应她。苏洛的心已经被后悔和愧疚占据了。她完全看得出来。
“不管怎样,这情况不妙。”眼看苏洛没有答话,卢奎莎便说,“虽然我有安排过后续的措施,但如果阿尔斐杰洛真动了怀疑的心思,就讨厌了。”在始终无言的苏洛面前,她稍微用力摇了摇他的身体,“所以我才坚决反对你来见他啊。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来的。”她半是撒娇半是埋怨地嗔道,张开纤秀的五指,放在他的胸口,紧紧按住,带着规劝的语调,郑重地说,“苏洛,不如就以此为契机,断了与他的联系吧。”
阿尔斐杰洛落难的这一年,苏洛多次想要探望,每次都被卢奎莎劝阻。她告诫苏洛与一个卡塔特所厌弃的犯人扯上关系的各种弊端,推延了他前往孤塔的脚步。所以,她会在现在提出要他彻底与阿尔斐杰洛断绝关系的要求,完全没有让苏洛意外。或许自己是应该尽快与他断交。他们早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做朋友的缘分……
“听我的吧,苏洛。不要再跟那个男人——”
“这件事你不要管。”他僵硬地打断她,“我自有主张。”
“可是……”
卢奎莎所有的疑虑都溶解在苏洛陡然投向她的凌厉视线里。虽然在生活上,是她资助苏洛多一点,不过二人通常遇到大事,基本还是由苏洛拍板做主的。因此,在被苏洛这么吆喝了一声后,卢奎莎的气势被削弱了,话音变得有些艰涩起来。
“……你有什么主张?”她轻轻拨开在风的鼓动下黏在嘴边的一缕秀发,幽幽地望着苏洛,不太流利地出声,“难道,你想要弥补过去的错?”
真不愧是陪伴了苏洛近一个世纪的枕边人,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心思。苏洛的脸立时变得凝重起来。
尽管卢奎莎固执地要他答应自己,可是他始终不肯松口。他紧皱眉头,看着地面,屈服在不断徘徊于心中的内疚感之下。
看到他优柔寡断、甚至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一旁的吉芙纳看不下去了。
“要么就下定决心,绝不留情地一刀两断,要么就坚持站在他的身边帮助他。没有折中选项。”
苍凉的火焰从吉芙纳芍药红的双眼迸出。苏洛感受到她的敌意,把头抬了起来。
性格既寡言又冷静的这头母火龙,此刻居然会疾言厉色地朝主人最心爱的男子发出喝叱,真是一件石破天惊的稀事。只听见她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地继续叱道,“既然当初选择欺骗,现在又何必于心不安?脸上的愧疚又是演给谁看?”
“吉芙纳——”
觉察到从者的言辞会激怒苏洛的卢奎莎立刻叫住她,却没能阻止吉芙纳嘲讽的话声继续下去。
“无论同情还是所谓的后续补偿,都是一种伪善。明明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却要装成很难过,对于这种行为,我完全不能理解。”
吉芙纳用她燃起冷焰的尖眸睥睨着苏洛,仿佛是要用惹怒他的方式激他早做决断。她是当年事件的见证者之一。可是她冷漠无情的铁面上,毫无半分苏洛所携带的那种情感。吉芙纳行事的基准,是只要对龙族有利的事,都绝不会犹豫一分地放手去做。因此,她才会对当年的事采取放任的态度,没提出一丝反对的意见。卢奎莎无法苛责她那透着冷酷气息的忠诚,何况现在这个时候,苛责也没用。那是她和苏洛的债。
“吉芙纳,拜托你,不要再说了。”
卢奎莎对从者摇摇头,用眼神恳求她住口,终于制止住了一场可能爆发的冲突。她能感到,自己的手碰触着的那具躯体,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苏洛紧握双拳,一脸惨白,心乱如麻。在吉芙纳厉言奚落他之后,他虽然射出了尖厉的视线睨视着她,但是却没有说出半句反驳的话语,仿佛吉芙纳激烈的严词命中了他的死穴。
在令人心悸的沉默中,苏洛与从属于卢奎莎的这名契约龙对看了一会儿,尽管眼神凶狠得好像要把她杀死,终究,也只是拿开卢奎莎的手,踩着重重的步伐经过吉芙纳身边,往下山的路走去。
望着他慢慢变小的背影,卢奎莎胸中一时千头万绪。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立刻跟上前。
“似乎麻烦了呢。”
听到她轻声颤动的呢喃,吉芙纳走近到她身前。
“假如任由那股罪恶感生根发芽,确实是麻烦了。”
“可他就是这么一个耿直、好心肠的男人呢。”卢奎莎的唇边带上了一抹别样的笑意,眺望着苏洛消失在皑皑白雪中的身影,淡紫色的眼瞳里满是热烈的倾慕和爱意,“而我,最喜欢他这一点。”
“就这样放任吗?”吉芙纳用不认同的目光看着主人,“和他一样,让感情蒙蔽理智?”
“那当然不会。”这么说着,卢奎莎卸下了柔情似蜜的笑意,眼神刹那间狰狞起来,“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横在我和苏洛的中间。”
离开前,卢奎莎仰起头,回望孤塔。在披着雪衣的山巅拔地而起的这座建筑,已经倔强地在寒冷的风霜中耸立了千年万年。它虽古老、陈旧,但从远观之,外墙依然坚实稳固。塔顶的石雕巨龙傲然俯视四周,舒展的飞翼爬上灰色长空,彰显出长盛不衰的气魄。沧桑的岁月和大自然险恶的环境无法侵蚀它们,一如那里面的人。卢奎莎面色复杂地望着孤塔,第一次感到被打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