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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黄昏。
空气里不断传出打斗声的回音,就好像晴朗明亮的卡塔特忽然间打起了雷,马上要下雨一般。
训练场正上空的云飘走了,被遮蔽的碎石瓦砾在阳光的照射下,显露出它们经过了一场魔法对战的破坏后,残存下来的真实模样。
“奥诺马伊斯出界,作败北判定!英格利忒·帕蒂芬克通过了最终试练,获得龙术士资格!”
四周回荡着空有音量却无激情的一阵高吼,海龙王起身站立,向在场的众人宣布。人们象征性地为胜利者送上参差不齐、稀稀拉拉的掌声,祝贺他顺利毕业。
英格利忒的“最终试炼”并没有吸引太多双眼球,远不比当年阿尔斐杰洛那一次的盛况。龙族只来了四分之一的人。就好像早已预见到场面的可看性不高似的,布里斯、雅麦斯、许普斯和菲拉斯,卡塔特青年才俊中地位最尊贵的这四人一起缺席,让整场试炼的含金量降低了不少。来凑热闹的守护者也只是寥寥十几个,看台后几排的站席空空荡荡的,人都没站满。
缺乏技术含量的师徒竞技,在胶着了令人烦躁的半小时之后,总算分出了结果。最前排看席的两位龙王及魔导团的八位长老是本场的裁判。他们有的抚须,有的支颚,大部分面容沉重,脸上带着对这一结果并不信服和满意的表情。身为首席的阿尔斐杰洛坐在第二排的中间位置,在认真观看的过程中,不断地听到尼克勒斯在边上啧着嘴哼哼唧唧的,一会儿质疑英格利忒丝毫不起效果的打法,一会儿对奥诺马伊斯只守不攻的谦让表示不满,犀利的评论就好像自己是个精通魔法的高手。稍后位置的龙族也在评头论足,牢骚满腹,言语中尽是对英格利忒的嘲笑,以马西斯、高德李斯和德文斯为代表。一些没得到坐席的守护者站在最后几排,由于离得远,周围声音又杂,阿尔斐杰洛倒是听不清他们的议论。不过那些举止言行比龙族粗俗好多倍的家伙,会用怎样的话语去形容一个被他们公认的娘娘腔的不堪表现,其实大体也能够猜到。
将盐以弧形洒在地上画成一个整圆作为分界线,比试场地的边缘站着今天的主人公英格利忒。他的对手、同时也是指导了他两年魔法课程的训练师奥诺马伊斯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一只脚位于白线外。海龙王的宣告落下后,奥诺马伊斯露出严峻的微笑走上前,拉起弟子的手,向天高举,这才让场边稀稀疏疏的鼓掌声稍微响亮了一些,逐渐有了力度和节奏。英格利忒粉白的小脸蛋微微发红,胸口如波浪般起伏,额头布满细汗,被抓握在奥诺马伊斯宽厚的掌心里的那只手也全是汗。他又紧张又高兴又有些不可置信地仰望着看台,在众人的注视中寻找尤兰纳的身影。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能和尤兰纳正式签订契约。
掌声逐渐沉寂下来,海龙王再次宣布,将受封仪式的日期定在了三日后。周围慢慢地扬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一些人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席。“哎!”尼克勒斯仰面打了个哈欠,也打算走了。他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身子歪向阿尔斐杰洛,贴着他的耳朵对他轻哼,“你不是一直有对那人类进行课外辅导吗?他怎么还打成这样?”
“普通的石头和美玉终究有差别。”阿尔斐杰洛朝边站起来边伸懒腰的从者翻了个白眼,又把视线调回场上,“事实证明,并不是所有的石头都能雕刻成器。这古理我可扭转不了。”
他的海龙在带着鼻音的嘿嘿嘿的笑声中,和散场的族人们一起离开了。
就像尼克勒斯说的,阿尔斐杰洛在这两年始终遵照奥诺马伊斯的吩咐,尽可能地在业余时间给予英格利忒辅导。然而取得的成果,经过这一次的登场亮相来看,实在是不尽如人意,让阿尔斐杰洛的脸上很没有光彩。首席不觉感慨,人与人的差距怎么就这样大呢。
奥诺马伊斯留下英格利忒一人,清理现场去了。空落落的看台上,阿尔斐杰洛四周的人除了几位长老,已经走得没剩几个了。红发的首席仍坐在原位。他注视着英格利忒,这场较量的胜者。那双闪亮的石青色眼睛的主人也恰好看过来,和他的首席前辈对视了一眼。英格利忒先移开视线,羞怯得宛如怀春的少女。但是当四目相交的对象换作阿尔斐杰洛斜后方的尤兰纳,神情立刻自然了不少。尤兰纳朝他笑着,好像她未来的主人是个英雄。傻愣愣地站着的英格利忒像小鸟一样挪动了两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在尤兰纳笑颜的鼓励下,马上振奋起精神,把身子站正,颇感自豪地昂起了头。
可怜的傻孩子,阿尔斐杰洛心想,他莫非看不出来吗?若不是奥诺马伊斯有意让着他,就凭他那些三脚猫功夫,怎能战胜一个化解了他所有魔法攻击的龙族?他发动的魔导弹虽能掀翻地面,可是那种程度的冲击,对奥诺马伊斯根本起不了作用,阿尔斐杰洛在自己的试炼中早就体会过那种有力无处可使的绝望了。但是,奥诺马伊斯却假装被英格利忒击退,故意踩线让他赢。如果不是这样,这场试炼恐怕战到深夜都不会以英格利忒获胜的方式告终。他甚至都没能力在老师的身体上再添新伤。观看英格利忒的试炼是对过去的自己的一种回顾,也等于是在提醒自己,花费在英格利忒身上的时间和精力,全部都付之流水。阿尔斐杰洛忽然有点想笑。老师输在学生的手里,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十六回了,今天是第十七次。但是阿尔斐杰洛却第一次为老师感到不公。输给英格利忒,就好像男人扳手腕比不过女人一样丢脸。
阿尔斐杰洛站了起来,快步走下看台,来到两位龙王还有老师的身边,和他们一起修补破损的场地,希望能够借此尽快忘掉这场令人不痛快的比试。
火龙王和海龙王神情肃穆地闭着眼睛站在碎裂的训练场中央,朝天伸展双臂,一起在口中念诵龙语,地上的石头碎渣就像受到了巨大的吸引力一样,迅速地无缝拼接在一起。小石头拼成大石头,犹如雨点连成水洼,拼合起来的石块填充进原来的凹坑,重组为完整的石质地面。龙王施法的效果立竿见影,不过一两分钟,脚边的碎屑就统统不见了,倒塌的墙壁重新被扶正,恢复原貌的训练场内再也看不出一丝曾遭到过破坏的痕迹。阿尔斐杰洛带着神奇的表情看完了全部,完全不懂这项奇异的魔法的运作原理。对于那些超出他掌握和理解范围的魔法,他总是很感兴趣。
魔力的消耗还是给两位老者带来了一丝疲倦,眼窝下方的半弧形眼袋好像加深了些许。阿尔斐杰洛和准备去清扫武器库的奥诺马伊斯分开,自告奋勇地护送打道回寝殿小憩的龙王,走在通往“龙之巅”的山路上。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安静,仿佛骤雨急急地打在玻璃窗上。龙王和首席奇怪地回过头,踏着密集而又慌乱的脚步的两名守护者,已经小跑到三人身后了。
“族、族长——大事、大事不好了!”一位守护者结结巴巴地说,惶恐不安的模样就好像撞见了鬼,险些没刹住脚步,一头朝两位族长撞过去。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火龙王摆出很轻视的表情叱道,“什么事那么急?”
守护者的惊慌失措不仅让龙王非常不满,就连阿尔斐杰洛也把眉头皱了起来。但是更值得他注意的,是躲在二人身后、面色惨白如鬼一般的那个人。那是个身着密探装束的、阴森森的黑衣男人。他混沌不清的眼睛是暗红色的,黏着头皮的脏乱毛发是灰褐色的,两眼瞪得老大老大,在近半分钟的时间里都没有眨一下。他的怀里似乎揣着个什么东西,隐藏在斗篷里,阿尔斐杰洛看不清楚。不管那是什么,他死死抱住的模样,就好像那东西是一件极其重要的珍宝。死也不让别人碰的那股架势,恐怕上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跟他抢,也很难令他放手吧。那个男人,以及他怀里的物品,应该是让这两名领他过来的守护者真正惊恐的原因。
“他是谁?”
从守护者的口中,阿尔斐杰洛才了解到,这男人就是名为科雷斯波的密探。
科雷斯波用他暗红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紧盯着前方,眼里没有任何人的影子,“魔鬼,”他低声道,“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他的嘴唇软得像蠕虫一样不停抽搐,鼻子开始抽泣起来,裹着黑斗篷的肩膀不住地发颤,像是面对着一场极恐怖的梦魇,“魔鬼,魔鬼,魔鬼。”他不停不停地重复,好像他生来就只会说这个词。
科雷斯波的样子极其反常,嘴里不断念叨着“魔鬼”,真让人担心他会随时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龙王见此状况,马上命人把他送到了特尔米修斯的住所。特尔米修斯给他服下了具有安神镇定效用的“菩提之泪”,终于让他的精神稳定下来,紧紧抠住怀中之物轮廓的指甲也慢慢松开了。始终被科雷斯波怀揣在斗篷里的物品,也终于曝露在众人的眼里。
容积颇大的玻璃罐子,装满了红、白,灰三种颜色的物体。白色的应该是一些碎骨,大大小小,残缺不齐,好像是把不同物种的骨头堆叠在了一起。灰色的东西毫无疑问是骨骼焚烧后留下的余烬。无机质成分的灰屑,确切的说法应该是骨灰。惨白的碎骨半埋于炭灰的碎屑,安静地躺在透明的容器里,以及血,血,血……仍遗留在白骨上、渗入灰烬之中的残红……
火龙王、海龙王、阿尔斐杰洛及特尔米修斯四人中,后者稍微别开了脑袋,心底好像早已有了答案。阿尔斐杰洛一双紫罗兰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罐子里的骨与灰,一秒不离。海龙王面容复杂而凝重,轻声地磨着牙。火龙王沉默了一会儿,呼出不悦的鼻息,倾身靠近科雷斯波,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拽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两位守护者接过罐子不让它掉落。只听见火龙王急切地问道,“这东西是什么,科雷斯波?”
科雷斯波笑得像一个痴呆,“吃掉了,统统都被吃掉了,一点也没剩。”他发出一连串沙哑的笑声,又开始重复之前的话,“魔鬼,魔鬼,那帮魔鬼。”
一个鲜红的掌印随着啪的一记重响突显在密探的侧脸。火龙王的掌掴终于使科雷斯波恍惚的神志彻底清醒了。
“……一开始只有五个敌人,”他哭了起来,脸孔扭曲得奇丑无比,“我随大人追到一处深谷,可不知为什么,敌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漫山遍野,把我们死死包围……”
“异族。”火龙王恼怒地吼出这个词,两眼发红,死瞪着罐子。
“大人被打败了,但好歹还活着。啊,这也许便是那些魔鬼的用意……”科雷斯波的脸上涕泗横流,眼泪鼻涕全都流到嘴里被他咽了下去,但是他全然不顾,“一边吃,一边慢慢杀死……他们喜欢吃活的东西呢……”
玻璃容器里封存着的,是早已经不成样子的、一部分的人类骨骸,和一些龙骨的残渣。大小不一的骨头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违和感,却是让人的心像被浇灌了一桶冰水那样凉彻透骨。即使是刚强坚毅如两位龙王,此刻都不禁被一阵深深的恐怖感攫住了。
阿尔斐杰洛听到特尔米修斯发出干呕的声音。两位守护者也是一阵恶心,不禁弯下了腰。海龙王停止了磨牙,如冰冷的石像般沉默不语。火龙王也不再说话。
“领头的敌人有两个。”断断续续响起来的、科雷斯波时有时无的颤音,回旋在冷寂的空气里,犹如丧钟的歌鸣。密探呆板地说道,“其中一个本想把我也一块宰了吃掉,但是另一个阻止了他,说我必须活着……”
龙术士和龙族的尸骸,被敌人特意收集了起来,装在罐子里,由可怜的目击者科雷斯波送回卡塔特。而这阵子在人界做任务的龙术士……
紫眸因想起了某件事不禁倏地圆睁,阿尔斐杰洛记得很清楚,上周有个龙术士来卡塔特领受任务。他是——
火龙王忙转头看向海龙王,问道,“最近谁在外面出任务?”
还没等蹙眉思考的海龙王回答,科雷斯波就双手颤抖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样很脏的物件,完美地解开了火龙王的疑惑。
“——”阿尔斐杰洛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感到有什么东西哽住了自己的咽喉。
精致的胸针泛着光芒,沾有凝固的鲜血,躺在科雷斯波的掌中,慢慢地递上前。珐琅上的血迹早已干透,红色蜕为褐色。
那枚胸针,是亚撒的贴身之物。十二年前,阿尔斐杰洛在比萨之战后的庆功宴上见过!
显然,两位龙王对那东西也有印象,毕竟亚撒时常把它佩戴在胸前。瞪着亚撒的胸针整整十秒,火龙王突然变得无比震怒,揪住科雷斯波的领子,“泽洛斯和亚撒……他们两个死了?你就是想说这些吗?——嗯?!”
“啊哈哈哈……不仅死了那样简单。”这个故意被敌人饶过一命、负责将亚撒主从的尸骨运回卡塔特的密探,不禁回想起了那些他亲眼见证的、怎样都抹灭不掉的恐怖记忆,喉咙里发出了阴测测、冷冰冰的痛苦笑声,“尸体、尸体上的肉,全都、全部都被吃光了呀……!”
温暖似春、永如白昼的卡塔特,顷刻间变得比凛冬的寒夜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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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撒、泽洛斯双双罹难的消息一传出,就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还是“人龙共生契约”开发后的二百多年以来,卡塔特历史上第一个丧命的龙术士。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异族活捉并残忍地杀死。
魔法渡鸦犹如黑色的雨点撒落凡间,将这一噩耗带给死者生前的同僚。
山风舞动,吹拂起阿尔斐杰洛的红金色头发和长长的礼袍。为了参加葬礼,他穿上了一身黑色的长袍。虽然在细节处镶着金线,但依然改变不了黑色与他相克的事实。不仅让他看似是个裹着斗篷的偷盗者,还让他想起来,雅麦斯最喜欢穿的就是黑袍。
走了一条直通彩虹桥的捷径,来到七彩桥梁与山道的相接处,阿尔斐杰洛静静地伫立着,眺望千米之外的远方。在桥的另一端站岗的守护者杜拉斯特的身影并不在他的眼里。他望着的,是将要从彩虹桥的尽头出现的人们。
日晷仪的影子指针还未走到七点,阿尔斐杰洛就已起床,洗漱更衣。他在前一天夜里入睡前,就决定今天要出门迎接所有被召集上山的龙术士。
龙族要为亚撒举行葬礼,哀悼这首位牺牲的龙术士,以表彰和纪念他在对抗异族的战斗中无私地为卡塔特奉献、乃至捐躯的事迹。泽洛斯的葬礼也在同一时间进行。这是两位龙王在得到噩耗后的当晚便定下来的事。
亚撒……尽管只是个能力不大、实力不强,也没什么突出表现和影响力的小人物,然而阿尔斐杰洛却不会忘了他。遥想当年,比萨之战的战前会议上,自视甚高的前辈们普遍不服自己的时候,第一个挺身支持他的龙术士,就是亚撒。谁知上帝如此残酷,竟在十二年后让他一命归西,惨死在异族的獠牙下。而且不是简单的、痛快的死亡,是虐杀,活活地被虐待致死,毫无疑问这是达斯机械兽人族向卡塔特赤|裸裸的挑衅。
四年前亚撒结了婚,儿子刚满三岁。据说,安抚亚撒的家人费了龙王不少的功夫。他们专门派了甚少到人界的门德松提斯和特尔米修斯,在两名守护者的护送下,到亚撒的家抚慰他的未亡人,足可看出龙王对此事的重视。不知道长老们会怎样告知亚撒的妻子,讲述她丈夫的死。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个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的可怜女人,绝不会因为丈夫的死悲痛得萌发出轻生的念头来。卡塔特会编一个容易让人接受的死法。亚撒的妻子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丈夫是龙术士,惨死在食人的恶魔手上的事实。
比起善后的工作,阿尔斐杰洛更关心的是,对亚撒和泽洛斯下毒手的异族势力究竟是哪一派。生吃活人的作法,不像是出自多年不食人的阿迦述阵营之手。既然如此,这令人发指的罪行,是除开阿迦述以外的其他的王做的吗?但是现在,也不能草率地将阿迦述蓄意报复的可能完全排除。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异族不光利用和亚撒通讯的密探科雷斯波,送回一部分的尸骨,还留下了能够辨识死者身份的重要物件。如此挑衅的作法,就好比一个狂妄自负的罪犯,杀人后特意留下线索方便办案人员侦查,还真是让人细思极恐。阿尔斐杰洛想了好几夜,每天晚上都难以入睡,脑子里不停在想杀死亚撒的凶手到底会是谁。事实却令人无奈。达斯机械兽人族其他的几位王,阿尔斐杰洛不要说见面了,他根本就连他们的名字都不得而知。这真让人恼火。如果当初在急着打响比萨的大战前,能先从阿迦述的嘴里套出点有用的情报,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困窘了。
阿尔斐杰洛孤单地守在彩虹桥,而大多数的人都聚在“龙之角”半山腰搭建着的祭坛。隆重的丧葬仪式将在那里进行。葬礼渐近的步伐,仿佛使山间的风声都变得哀怨起来。而实际上,卡塔特早在好几天前,就被悲伤的气氛充斥着了。龙山龙海间,悼念泽洛斯的龙族随处可见,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哀痛。“那个家伙,小时候没少和德文斯合伙欺负我。怎么就突然间死了呢?一点也不给人心理准备。”当日,尼克勒斯在得知泽洛斯的死讯后,曾如此对他的主人吐露,“他每次欺负我的时候,我都会在心底发誓,等将来他死了,比我先死的话,我一定要在他的尸体前裸着跳一段舞,再扮十张不同的鬼脸……可是为什么,现在愿望成真了,我却一点都提不起劲道呢?”
想着想着,阿尔斐杰洛也不禁有些伤感。但是突然接近的一道魔力,立刻将他的悲伤扫荡成灰。
魔力不是从彩虹桥的尽头飘来的,而是从身后。转身之前,阿尔斐杰洛在嘴角调动起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
英格利忒瘦小的身影映入眼帘,迈着旁人学不来的碎步向他走近,就像只蹦蹦跳跳的小鸟,同行的还有他的女性海龙族从者。“首席前辈,您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呀~”阳光亲吻着他金色的发卷。他的声音也像鸟儿一样轻快,但是眼睛却又红又肿,脸上还留着没擦干净的泪痕,好像刚刚哭过。他是为亚撒和泽洛斯伤心吗?阿尔斐杰洛可不能确定。英格利忒明明就不认识他们啊。
“今天有很多龙术士要来。”阿尔斐杰洛正色地看着英格利忒明亮硕大、微微含泪的石青色眼睛,“他们都是我的前辈,我自然要在此迎接。”
“那我陪着您一起等吧~”
“这倒不必。我建议你去‘龙之角’。那里和这里都要有人守候。”
英格利忒把手指含在嘴里想了想,听话地在尤兰纳的陪同下离开了彩虹桥。阿尔斐杰洛微笑着目送他们,心里却讶然,才签订契约没过几天,这两人就感情好到形影不离了?
英格利忒受封为龙术士的典礼,由于亚撒和泽洛斯突如其来的死讯,在“最终试炼”结束后的第二天提前开启。出席的人除了两位主角,就只有族长、九长老和首席。简陋而又寒碜的受封仪式,只进行了不到十分钟就草草地结束了。可悲的小子,你不但没什么才能,运气还差得离谱。阿尔斐杰洛心想。英格利忒在仪式完成后并没有立刻离开,龙王给他在“龙之爪”安排了住处,叫他等葬礼结束了再走。
远处飘来了梦幻般的歌声,仿佛能够穿透重重云层,直抵天际。是龙族,他们在“龙之角”齐声歌咏,歌词和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悲伤,将人缠绕。守护者们也在往那里赶,个个面容严峻。阿尔斐杰洛远远地看见克莱茵、艾德里安和迪特里希在前往“龙之角”的山道上前后行进的身影。
十几个龙术士走过彩虹桥,阿尔斐杰洛和他们一一举手招呼,极个别的人除外。白罗加最先到达,走得飞快,好似早就注意到首席站在桥边等着他。与阿尔斐杰洛擦肩而过的时候,白罗加刻意摆出高视阔步的姿态,仿佛根本就看不见对方的存在。阿尔斐杰洛板着脸回头,只看到白罗加的后脑勺。算了,就由失败者闹脾气吧!首席想。反正我也不是等他而来的。之后抵达的是柏伦格,波德第兹,休利叶。他们在二十分钟内先后到来,对阿尔斐杰洛的态度则要友善多了。
“首席大人,这歌声好悲伤,是不是?”柏伦格一手搭在腰间的魔杖上,对阿尔斐杰洛说。
“的确。”
“但是别以为龙族是真的打心眼里为亚撒难过。”一丝忧郁从柏伦格苍白的脸上掠过,他用红软的唇挤出一个微笑,“卡塔特的生活太空虚,能凑热闹当然谁都乐意。龙术士阵亡,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大事啊。就是苦了泽洛斯了。不过,”他收起笑容,摆正表情,金眸深处闪着意蕴丰富的光,“死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有预感,这会是异族崛起的标志。”
阿尔斐杰洛简直给惊呆了,尽管脸上仍表现得很平静。他直勾勾地看着柏伦格远去的背影,很意外这男人的想法竟和自己如此相近。
麦克辛过桥的时候,十分明显地顿了一下脚步。见他来了,阿尔斐杰洛立刻强颜欢笑,慷慨地向他致意。首席不计前嫌的举动有了回报。麦克辛也立刻强装严肃地对上他的目光,从他的身边经过,没发生任何冲突。耶莲娜,杰诺特,柯罗岑,这些人随后也来了。阿尔斐杰洛表面对他们非常友好,心里却毫不在意。他焦急地等着,直到等来了那个最令他心花怒放的人。苏洛——在卢奎莎的陪伴下,出现在卡塔特山脉的入口。
终于等到了他。不如说,阿尔斐杰洛就是专程为他而来的。
二人缓步走近,脚下焕发着七彩虹光的桥梁仿佛是为他们的婚礼铺起的地毯。阿尔斐杰洛拒绝这么想下去,专注地凝视着苏洛渐行渐近的身影。瞧他今天的打扮,厚实的深蓝色粗呢衣料裁成的上衣,搭配银色的腰带,沉静的色彩对为人低调又隐约透着丝孤傲之气的苏洛而言再合适不过了。今天所有出席葬礼的人,都褪下了绮衣华服,穿着深色调的服装,悼念他们逝去的同伴。但是简朴的衣着穿戴在苏洛的身上,却散发出不可言喻的气质。阿尔斐杰洛相信只有他能做到。他黑炭般的头发梳得非常整齐,蒙着一丝水雾的灰绿色的眼眸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使他整个人都散发着诱惑,紫罗兰的视线牢牢地黏着他,完全没空去在意他身旁的女伴,还有他们身后的许普斯和吉芙纳。和苏洛分别已过去了十二个春秋。在阿尔卑斯山许下的“还会见面”的约定,那么多年以后才终于兑现。
阿尔斐杰洛正要上前,卢奎莎抢先给了他一个不松不紧、深表哀悼的拥抱。阿尔斐杰洛一下子懵住了,觉得对方占了先机,却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我们来晚了吗?”耳根有些痒。卢奎莎放开他,轻声询问。瞳孔深处的紫薇花丛安静地绽放着。
“葬礼在九点开始,还有少许时间。”阿尔斐杰洛带着些许庄重的笑意回答道。
“那也够紧巴巴的了。”她好像赌气一样撅起嘴,回头看了眼男伴,把脸转回来的时候,又已是笑容可掬,“苏洛一直用他的魔爪纠缠着我,不肯放我下床呢。”她悄声说,“不然我们保准能第一个到。”
阿尔斐杰洛的脸绷紧了,笑容也完全凝固,面色复杂地盯着这个女人。
苏洛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勾回身边。“我和卢奎莎先过去了。”他对首席说,“稍后找机会再谈。”二人的气息越来越远。
阿尔斐杰洛回头看了看,目光落在那只挽起苏洛胳膊的卢奎莎的手上。无论怎么看,那两人都像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爱侣,即使是阿尔斐杰洛都不得不承认他们郎才女貌,非常般配。但那是以前的想法了。紧盯着卢奎莎手臂的紫色眼睛,视线愈发晦暗阴冷。以前看到这情形,他只会觉得那女人碍眼。现在……他却为苏洛感到悲伤。
一阵敲响了阿尔斐杰洛感知警钟的魔力,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让他的双脚顿时像长出了树根,钉在了土壤里。
充盈的、膨大的,透着攻击性的魔力……尽管魔力的主人极力地压抑着,但是那股强烈的攻击性,却无论如何都掩盖不掉。
谁?乔贞吗?不可能。阿尔斐杰洛马上否决。这魔力给他的感觉相当陌生。会是谁呢?不禁在脑子里逐一回想至今仍未见过的龙术士……
“修齐布兰卡大人,托达纳斯大人,二位好。”
听到杜拉斯特的声音,阿尔斐杰洛立即眯起了双眼,视线追寻过去。
他听过有关那个男人的传闻。据说修齐布兰卡拥有着可随意夺取首席之位的实力,曾经是龙王心目中代替乔贞的不二人选。他拒绝担任首席龙术士,不参加阿尔斐杰洛的受封典礼,比萨的任务也缺席,而素来雷厉风行、独断乾纲的龙王,竟从不对他进行任何处罚,难道真是爱惜他的才能吗?可就算他再有本事,他的那些作法也只能证明,这就是个才高气傲、目无法纪的家伙,什么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修齐布兰卡过来了,用他银色的眼睛四处张望,像在找人,脸上并存着没找到的安心和找不到的失落。他穿着样式简易的僧袍,袍子漆黑如夜,将他头颈以下的部位遮得严严实实,不留一点空隙。银色的十字架像是夜空中的一颗星辰,坠在他的胸前。虽然柯罗岑也经常穿着僧侣的服饰,但只是像而已,他本质不是僧侣。而这个男人,却是地地道道的圣职人员装扮。他是个神父吗?可是他的那头长发……哪里的教堂或修道院会容许神父留这种发型?
张扬、璀璨、醒目而又妩媚的银蓝色长发覆盖着背脊,微微蜷曲,弯成一个个天然的、松松垮垮的发卷,随步伐甩动着,就好像男人留着女人的头发。斜分的刘海偏长,只要稍稍低下头,那双能媲美银月光亮的眼睛就会被遮住。苍白俊美的脸庞隐匿在这头过长的卷发下,如果不是他线条硬朗、高大修长的身材和体魄,简直就是英格利忒的翻版了。当然,他的气质和英格利忒那种不男不女的小子完全不同。尽管长相非常俊美,但却是个目光倨傲、表情冷漠、浑身透着禁欲气息的男人。
修齐布兰卡一步一步走近了,身后跟着他的从者。然而阿尔斐杰洛的眼睛里唯有他一人。
这个男人不简单。一面感受着他巨量的魔力,阿尔斐杰洛一面暗想。昔日奥诺马伊斯几番言及此人,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阿尔斐杰洛好后悔今天才得以和他一见。看来龙术士里卧虎藏龙,要提防的家伙岂止白罗加一个。
人已经近到五米,是适合搭讪的距离。阿尔斐杰洛跨前一步,微微低头一笑,“修齐布兰卡前辈,幸会。您的大名我可是倾慕已久了。”他头虽然低着,眼神却直直向上,透着骄傲的气魄,“我一直都盼望着能一睹您的风采呢。”
修齐布兰卡好像刚刚看见他似的,顿时止步。那双银色的眼眸冰凉地斜睨着首席,“他的继任者吗?”声音含着刻意装出来的老成和冰冷。
提到乔贞,并没有超过阿尔斐杰洛的预料。答案也很明了。因此首席淡淡一笑,不作回答。
他看见修齐布兰卡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那明显带着审视的眼神,阿尔斐杰洛并不觉得反感,反而很高兴他在观察自己。好好地感受吧,感受我和乔贞的不同,感受我超过乔贞的地方。自己处在这个位置,就不可避免地要被所有人拿来和乔贞作比较。
银色的眼睛忽地一冷,目空一切的眼神像是在打量角落里的一只耗子,修齐布兰卡缓慢而清晰地开口,“你比不上他。”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凝结成了玄冰。一口气血猛地涌上喉头,巨大的惶恐几乎要将阿尔斐杰洛压垮。修齐布兰卡的一句话,顷刻间摧毁了他所有的自尊。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推入了万丈的深海。这男人的意思是我比不上乔贞?他竟然这样说——
不行,必须反击。可是修齐布兰卡没给他这个机会。话音刚落,他就甩了甩长发,擦过阿尔斐杰洛的肩。
愤怒地转过身,紫罗兰眼眸对上的,是托达纳斯的脸庞。“好极了,又成功树了一个敌人。真叫人不省心。”他苦笑道,“才第一面,说了两句话。我也是佩服他啊。”
托达纳斯已然步入中年,头上的蓝发渗着不少银丝,留着稀疏的蓝胡须。唇边始终挂着笑意,让他看起来像个慈祥的人,比他的主人容易亲近多了。
回望了一眼修齐布兰卡疾行的背影,这头目测和奥诺马伊斯差不多年纪的海龙,好像很没有办法似的耸了耸肩,对阿尔斐杰洛笑叹道,“请别在意,首席。我的主人天生说不来好话,易怒又冲动,这也许是家族遗传?”托达纳斯的笑既苦涩又自嘲,“他要是能改改性子,我也就不必拖着这把骨头整天围着他转悠喽。先告辞。”他在首席无言的凝视中远去了。
还剩个别龙术士没来,不过阿尔斐杰洛也没心情继续等下去了。而他糟糕透顶的情绪,一直蔓延到了葬礼开始。
“龙之角”山腰的一处缓坡,以山石搭成的平台上,耸立着一座巨大的台型建筑,呈对称的六边形。祭坛的周围,吊唁者囊括了所有和卡塔特相关的人。火龙王和海龙王站在高出平地三米的祭坛上,和伴随在他们周围的九长老一样,个个身穿简朴的白袍。死者的遗物和尸骨放置在祭坛的中央,龙王施加了“增重之术”,不让它们被风吹走。龙族在祭坛下默默地哀悼,有的人泪眼汪汪,失声恸哭,有的人面容沉痛,低声吟唱,也有的人虽然悲痛万分,却不愿意将脆弱的一面袒露给他人。
人群靠前的位置,德文斯耷拉着肩膀、身体前倾地站立着,看上去有些驼背。飘逸的孔雀蓝色的头发好像失去了光泽,随意披散着。尼克勒斯慢步上前,犹豫了一会儿,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立刻得到德文斯惊讶的回眸。转过头来的德文斯脸色白得吓人,面颊憔悴,干涩的眼眶里却硬是连一滴泪水都没有。他和尼克勒斯互相凝视了三秒,在露出一个脆弱的、带着感激的苦笑后,把脸转了回去。
几百个悼念者将祭坛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尼克勒斯往后退的途中,眼睛瞥到了和休利叶一起站在重重人群外围的兄长。用身体把所有挡着自己的人挤开到一边,尼克勒斯来到希赛勒斯面前。这对外形相似度惊人的兄弟,互相以右手肘勾住对方的脖子,手指陷进对方的头发,紧紧地拥抱了数秒,然后分开。彼此的脸上都挂着淡淡的忧伤和重逢后的欣慰。
孤塔的守卫今天也得空前来。他们身负着看守被关押在孤塔里的犯人的重任。而作为铁面无情的看守者,最重要的职责便是防止犯人越狱。因此,他们并非全员出席,只派来了一位代表。
那是个女人。妖艳性感,长腿丰乳。柔顺的火红色长发显示着她属于火龙族。上翘的丰唇和上挑的拱形眉,突出了她不受人约束的个性。一双齐腿高的皮质长靴,一袭能突出身材的连体紧身皮衣。鞋子和衣服都是黑中带红,绣着鲜花和树叶图案的纹饰。阳光给她的红发涂上一层金色。她的头发又长又直,脑袋两侧各分出一簇头发,编成细细的麻花辫,再将麻花辫和其余的头发一起梳到脑后,扎成大马尾辫。走路的时候,长长的马尾甩来甩去,再配上她干练的着装,更显英姿飒爽。
龙族中人一旦成为孤塔的看守者,没有龙王的批准,就不得擅离孤塔半步。这个女人的突然出现,让丹纳非常惊讶。“芭琳丝?你怎么也来了?”
听到来自丹纳的呼唤,名字叫做芭琳丝的火龙族女性偏过头,心不在焉地朝她瞟了一眼,敷衍道,“泽洛斯是我的同胞。我来吊唁他有哪里不对?”
丹纳的美目流转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她暂时离开了耶莲娜,朝芭琳丝走去。“可你是孤塔守卫,还是队长呢,怎么能擅离职守?你又什么时候真正在意过泽洛斯了?”
芭琳丝有点不耐烦了,但是仍不忘要在公共场合维持形象,因此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情绪,“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已经征询过火龙王大人。族长给了我破例离开孤塔的殊荣,我感到很荣幸。别往我头上乱扣帽子哦。”她冷笑着回答,语气和神色都透着傲慢,“有金荻斯和陶瑞斯留在孤塔,就算我稍微走开一会儿,也不会有事的。”
瞧她神气活现的模样,哪里有一点点在为惨死的同胞伤心。“可我怀疑,你不是诚心来缅怀泽洛斯的哟。”丹纳慵懒地撩拨着红红的卷发,嘴角露出娇笑。
“注意说话哦,丹纳。”孤塔守卫队长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阴笑道,“我即使只用一只手,也能把你打趴在地,吃一嘴的土。”
“……”丹纳不禁语塞。这个仗着血统和火龙王沾了一丝边就瞧不起别人的女人,和她爱慕的对象还真是绝配。丹纳从小就看不惯她。
这时候,好多人都纷纷朝两位针锋相对的火龙族女性瞩目。芭琳丝来了?马西斯、高德李斯、吉芙纳、丁尼斯、乌路斯,俄彼斯和卡缪斯等人全都讶异地转过头,看了她们一会儿,又一起把头扭向祭坛下的一个人,动作无比整齐。
“放轻松,芭琳丝,”眼角的神经抽动了两下,丹纳用力挤出一个勉强算得上微笑的表情,“我又没打算跟你抢。”
“你这贱种也没资格跟我抢。”芭琳丝双臂环胸,尖刻地回敬。
丹纳的柳眉立刻皱了起来,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恶气。“在做什么呢?”但是她所有想要冲上前和芭琳丝争辩的决心,都在耶莲娜轻柔的话声抵达耳畔时融化了。“快回来。要开始了。”
整理了一下裙子的褶皱,丹纳顺从地回去了。芭琳丝见她被主人唤回,得意洋洋地冷哼一声,唇角勾起轻蔑的笑意,“可悲的东西。”她不再关注丹纳,火红色的眼睛看向周围,目光带着急切和盼望,在拥挤得好似嗡嗡叫的苍蝇般扎堆在一起的人群里,寻找她渴望的身影。视线穿过好几重人墙,终于在找到他的那一刻凝住了。
六边形的祭坛上,长老们围站在灰白的骨骸旁,高声地用龙语诵读了一段悼词,祈求泽洛斯的灵魂能够安息。念诵完毕后,所有的人都开始咏唱哀歌,那是每逢族内的子民去世后,都会在丧葬仪式上咏唱的、表达哀思的抒情歌曲。认真唱的基本都是龙族和龙术士,不熟悉龙语的守护者大都只能滥竽充数地跟着哼唱。哀歌共有五首,唱了近三十分钟。每个人都浑如石雕,机械地唱着。
歌咏完毕后,到了集体追念死者、节哀沉默的时刻。说话声和哭声,在此期间都不被允许。人们谨慎而呆板地站着,直到膝盖酸痛。整个卡塔特都阒然无声,静如荒谷,偶有一两阵山风鼓动起大自然的歌声缭绕而过,给死寂的现场添了分活力。忽然,修齐布兰卡从僵硬站立的人堆里走了出来,提出要为死者念诵祷词。这并不符合龙族传统葬礼习俗的环节,龙王起先有些抗拒,奥诺马伊斯进言,提醒他们亚撒是人类,这才准了修齐布兰卡的请求。在众人的注目下,修齐布兰卡走到祭坛前,转身与吊唁者们相向而立。他就像是个主持葬礼的司祭,虔诚地背诵起他熟悉的宗教经文,以求上帝的慈悲。
“主啊,你世世代代作我们的居所。”嗓音低沉有力,神情庄严肃穆,修齐布兰卡旁若无人地背诵起来,“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我们因你的怒气而消灭,因你的忿怒而惊惶。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将我们的隐恶摆在你面前的光中。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爱表现的男人。冷冷地注视着银蓝色长发的神父,阿尔斐杰洛不快地暗想。他念的东西和今日的主题有任何关系吗?怎么听都像是自我忏悔,而不是在追思故人。
胸前的十字架闪烁着银光。修齐布兰卡的声音随风飘至空中,悠扬而邈远。“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我这皮肉灭绝之后,我必在肉体之外得见神。”
有人认真聆听,就必有人开小差。阿尔斐杰洛在诸多重叠的人体的间隔中,寻到了苏洛的所在地。但是从他的角度,看到最多的却是卢奎莎的侧影。她始终勾着苏洛,将他的身体模糊在她长发、长裙的阴影里。阿尔斐杰洛能看到的,只是苏洛的半个脑袋。
烦闷地偏了一下头,阿尔斐杰洛脖子往后仰,正巧看见派斯捷猫着腰、同手同脚地溜进拥挤的人群。找了个稍微空一点的地方,派斯捷将自己矮小的身子塞进空隙,装作自己没迟到。他在往里面挤的时候,始终把食指竖起放在唇上,嘴里嘘嘘嘘,叫所有被他超越的人别出声,就这样一直从外围挤到中间。但是这个位置仍不够理想。人类形态的龙族人高马大,多数龙术士和守护者也都高过派斯捷,身高远在平均线以下的派斯捷根本就看不到祭坛。紫发蓝眸的小个子握着拳,心里盘算着要再往里挤挤。
修齐布兰卡终于将冗长的祷词念完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为他让道。修齐布兰卡原路返回,发现自己刚才待着的地方莫名多出来一个派斯捷。派斯捷的注意力却没在这名神父的身上,试图趁大家都让开时,往内再挤两步。深掩在头发下的银眼粗略地扫视了一下左顾右盼的矮个子,修齐布兰卡一个华丽的转身,卡准站位,挡住派斯捷的去路。小个子一抬头,视线对齐身前比自己至少高出十五公分的男人银蓝色的卷发,无力地“喂”了一声,伸手推推他,可是对方毫无反应,也不退让。派斯捷只好无奈地止步于此,歪着头踮起脚,在缝隙间朝祭坛的方向眺望。
和派斯捷一起来的亚尔维斯也学主人的样,挤开沿途阻挡着自己的人,站到第一排的雅麦斯身边,故意肘击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来晚了。”慢悠悠地转过头,雅麦斯看着脸部肌肉抽搐、好像在努力憋笑的亚尔维斯,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他想要说什么。
“先别说我,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果然,亚尔维斯马上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她在偷看你呢。”由于不能笑得太大声,亚尔维斯必须拼命地压抑着。听起来仿佛树叶摩擦一般的低哑声音,从他颤抖的喉中挤漏出来。“噢噢噢,说错了说错了。”他又道,“那眼神,相当光明正大啊。就差没冲过来往你怀里扑了。”
对此,雅麦斯一副完全在我所料之中的表情。从丹纳和芭琳丝斗嘴的时候他就觉察到了,有一股炙热的视线锁定在他的背脊,好像不需要接触就能舔舐他的身体,露骨得没有一丝遮掩,让他厌烦。因此,他一直都假装没看见,远远地站在人群最前方,不往后面看一眼。他会将这个状态维持到葬礼结束,芭琳丝离开卡塔特回孤塔以后。
“好不容易见上一次,别提让我不爽的事。”雅麦斯面无表情地说。
“好,好,满足你。”嘴上虽然答应了,但是亚尔维斯脸上的贼笑,却一点也没有消退。
将这对好友的谈话听在耳里,布里斯回过头,视线扫过乌压压的人影。他看见目光正对祭坛的阿尔斐杰洛;和首席一起朝前凝望的柏伦格;斜着视线不知道在看谁的白罗加;偷偷看书的柯罗岑;低头祈祷的耶莲娜;满脸悲伤的休利叶;以手拭泪的英格利忒;一边和波德第兹耳语一边偷瞄耶莲娜的麦克辛;倚靠着彼此的苏洛、卢奎莎;视线不与任何人接触的杰诺特;默默发神想心事的修齐布兰卡和被他完全挡住身子的派斯捷……忽然,玛纳的脸庞进入了布里斯的视野。就如他看着她,她也正看着他。碧蓝色的眸子一动不动,似乎凝视着他很久了。隔开好几十米的距离,布里斯向她微笑。这微笑猛然间点醒了玛纳,让她突兀地把视线偏转到别处。可能是觉得这么做实在太生硬了,玛纳画蛇添足般地撩起了一撮头发,检查末梢的分叉,就这么把头埋下了大约十秒。布里斯见她避开自己,也把视线挪开,在人堆里又寻觅了一会儿,却没见到想要见到的,最终只能将目光失望地收回,背过身去。等玛纳再把眼睛抬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又只是海龙王嫡系后裔宽大的背影了。在她假装摆弄头发的那段时间,那个理应是她所要憎恨的男人是否一直注视着自己,玛纳当然没有机会去求证了。
“增重术”解除,一直摆放在祭坛中间的物品升到了两位龙王和众长老的身前,无视重力漂浮着。火龙王皱巴巴的掌中出现了一团燃烧的龙炎,迎了上去,将胸针熔化,烧得又黑又脆。残缺不整的遗骨,也在龙炎的灼烧下化为了更细更小的灰烬。亚撒和泽洛斯遗体的最后一部分,告别了世界。慢慢地,风刮了起来。没有一个人出声,大家都静静地抬头看着。很长时间里,唯有飞屑在空中无尽地盘旋。
从这一分一秒,到许久后的未来,再也没有被冠名为亚撒的人类了。他不是以一个对抗邪恶的英雄形象被铭记的。过往的功绩随着龙术士身份的消逝一笔勾销。妻儿记忆中的他,不再是完整的他。没有人会为他谱写诗歌,记述他的事迹。他的家人,朋友,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只会记得他最平凡的一面。多么可悲啊!阿尔斐杰洛以后可不想得到这样的结局。
“好讽刺啊。”柏伦格的轻言细语从耳边传了过来,“两者的遗骨融为了一体,好像他俩生前很合得来似的。”
他说得对。阿尔斐杰洛默然点头,无法不认同柏伦格的看法。亚撒懦弱,泽洛斯强势,这对主从的关系其实并不好,但是他们却死在了一起。
无数微小的、细碎的颗粒,在风的涌动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它们逐渐升空,肆意飞翔,到了一定的高度,又旋转着纷降大地,坠落山谷。
亚撒,很不起眼的一个人。然而这一刻,每个龙术士都切实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望着如残雪般逐渐散尽的碎屑遗骸,阿尔斐杰洛满面的愁容多了几分严峻。精准的直觉告诉他,暴风雨前的宁静可能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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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了一上午的人们摩肩接踵地离开,但是阿尔斐杰洛没有走。同样没走的还有白罗加。苏洛和卢奎莎被堵在蜂拥而去的人群后方龟速慢行,阿尔斐杰洛边打量他们,边犹豫搭话的措辞。忽然,他留意到白罗加朝雅麦斯走了过去——离祭坛最近的雅麦斯退场时自然也最慢了。这家伙要做什么?阿尔斐杰洛疑惑地投去视线。只见白罗加凑到雅麦斯跟前,轻触他的胳膊,嘴巴刚刚张开,还没说两句话,就被暴躁的火龙蛮横地推了出去,由于没站稳,摔了个跟头跌倒在地。“滚开!”雅麦斯大喝,“低贱的人类!”白罗加脸色刷白,冷冷地从地面爬起来,朝菲拉斯吼道,“我先走了!”说罢转头离去。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性火龙族在人堆里穿梭,似乎也是冲着雅麦斯去的。阿尔斐杰洛听到有守护者喊她芭琳丝大人,但是她听而不闻。看见与周围的人反向而行的芭琳丝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亚尔维斯明白她的来意,拍了拍满脸不高兴的火龙王后裔的肩膀,说了句“祝你好远”,机灵地调头就走,不知道是去追主人派斯捷,还是和耶莲娜一道离去的丹纳。雅麦斯还在气头上,一点也不想和芭琳丝交谈,趁她还没开口,就飞快地闪身离开。芭琳丝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动作快如灵猫,可惜雅麦斯穿的长袍没有袖子。她的指尖凭空划过空气,连他的皮都没碰到。羞愤的红晕爬上了芭琳丝的脖子,她全身僵硬地愣在那里,望着甩她而去的雅麦斯,靴底使劲地蹬了下地面。阿尔斐杰洛还在心里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他再调回视线寻找苏洛时,他和卢奎莎的身影,早已经不在阿尔斐杰洛能够搜寻的范围里了……
时间已过晌午。太阳懒洋洋地洒下晖光,照在好像被轻盈的云海托在高空的狭长石道上。
淡蓝色的眼睛倦懒地环顾四周,没找着亚尔维斯。那个见色忘友的家伙,按派斯捷的估算,八成是缠着丹纳去了。尽管他严格说来并不是我的朋友,是从者,派斯捷心想。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两个年龄、身份、地域、种族全然不同的人,能以双方都认可的模式联系在一起,保持长久的亲密关系,其实也算是朋友吧。
龙术士和契约从者,既是战友,亦是同伴,更是没有血缘的连接、却有着深刻羁绊的家人。尽管受惠于“共生契约”的人们都能理解这一点,但是主与从真正关系要好的,在全体契约者中间所占的比重可不高。想来,自己和亚尔维斯的契合度已经算很不错了。虽然这样的想法多少能给派斯捷的心灵提供一些安慰,但是在想起某件事情后,派斯捷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直犯嘀咕。为什么亚尔维斯能够轻而易举地亲近丹纳,而我却连和耶莲娜说上一句话都那么难呢?难不成我得靠亚尔维斯那个家伙帮我牵线搭桥?派斯捷一边出神地想着,一边缓缓地走在去往彩虹桥的山路上。休利叶在他后面,似乎也被从者抛弃了。不用猜也能知道,希赛勒斯一定和弟弟、母亲在一起,没有跟着主人。
“真安静啊。每个人都各管各地走着,话也不说。”
休利叶的声音听起来太过悲凉,派斯捷把脚步停下,等了等他。
虽然并排走着,但是在最初的一分钟内,两人都没有说话。有派斯捷陪同,耳朵永远都不会清净,因此老实说,休利叶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微妙,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在三条山道交叉的丁字路口,他们走上了右面那条,还需徒步十分钟才能到达彩虹桥。本来以为,剩余的路会在无言的沉默中走完,下山后分道扬镳,但是派斯捷突然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我总觉得,亚撒还在。”口吻一反常态,严肃又略带僵硬,派斯捷这么说着,马上又改口道,“不对。我会有这种感觉,大概是他在与不在,都一样吧。”
悲痛的情绪随着派斯捷凄凉的话语,从休利叶的内心涌现出来。亚撒在卡塔特没有朋友,从者并不尊敬他,和其他的龙术士也都关系一般,从没听说有谁和他特别要好。这个普普通通的红褐色头发的男子,过不了几个月就会被人们遗忘。一想到这儿,休利叶就不禁黯然神伤。
“想来身为龙术士的我们,是心肠多么硬的一群家伙啊。”派斯捷短促地怆然一笑,转瞬间又调整为自嘲的面目,“被吃得只剩几片骨头,被龙焰烧成灰,再被风刮跑,真的太惨了。坦白说,我不想死在和异族的战斗里,更别提这种死法。在一片死寂的葬礼上,灰飞烟灭。我不希望人们看见我最终是以这个样子离开的。至少要留一具全尸,能够得体地入殓。不破相的那种。”他强调般地加重语气,停顿片刻,惆怅地望向天空,“但是谁能够真正得偿所愿呢?谁又能逃得过命运?”仰天长叹的派斯捷,突然把头歪向栗色头发的友人,“你说我哪天要是真就这么没了,那些我所谓的同伴们,会为我流泪吗?”
认真地听完这番肺腑之言,休利叶肯定地点点头,“至少我会。”回答得没有任何犹豫。
“噢,休利叶,”派斯捷推推他,脸上依然严肃,不过能看得出那下面的喜悦之情。“你这话让我甚感欣慰。”
友人的心情转变,仿佛也给予休利叶的心灵些许慰藉,让他暂时抛却了哀伤,回以一笑。
“你呢,”派斯捷问,“你希望我为你哭泣吗?”
“我只求今后别让我碰见顶着亚撒脸的异族。”休利叶轻声说。
敌人在杀死亚撒前,啃光了他的肉,让他在强烈的剧痛和恐惧中步入死亡。这么做既可以震慑卡塔特,又能夺走亚撒的魔力,将其转化为雷压,使雷电带上火属性,增强自身的战斗力,对异族而言,外表应该是最没有用的一件东西了。虽然他们同样也吃了泽洛斯,不过龙族的外形和能力不可复制。
“那群贪吃鬼,祝愿他们全得胃病!”
这么叫骂了一句后,派斯捷安静下来,二人间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沉默。
他们所走的这条路下山最快,因此身前身后聚满了龙术士。派斯捷再次朝四处眺望,这一回,想要搜索的人影被他发现了。所有的忧愁顿时都被抛诸脑后。就在前方,派斯捷一眼就看到了那头显眼的银蓝色长发。
于是他拍了拍休利叶的肩,与之暂别,迈开短腿,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了过去。
“哎呀,你小子,给我站住!”他叫住对方,丝毫不去管二人的年龄差距,“真没想到,竟然来了啊你。今天刮的是什么风?”派斯捷摆了个特别夸张的造型,以突显自己的震惊。托达纳斯也不在,他注意到。
修齐布兰卡停止脚步,从他之前盯着的小石子上缓缓抬起眼帘,用看待傻子的眼神,微微俯视着突然跑到他身前、动作神态无比造作的矮个男人。“干嘛?”
“我的脚趾头和脖子酸死了,都是你害的。”
他在为先前被修齐布兰卡无情地阻挡在背后、看不清葬礼过程的遭遇控诉着。不过修齐布兰卡说出的话比他的行为更无情,“与我何干。是你自己太矮了。”
只可惜,这句讥讽没起到任何效果。“男人嘛,命根子长就行。”派斯捷厚着脸皮说道,语气欢快而骄傲,“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啊?那玩意儿的长度通常是和身高成反比的。”
“这完全是胡扯!”男性尊严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修齐布兰卡不服气地低吼道。
“嘿,那么激动。”派斯捷的嘴角歪斜地绽开一抹有点讨人厌的轻浮笑容,“看来你太爱我了。”
修齐布兰卡眉头猛跳,不理会他的俏皮话。“真见鬼。”
“见鬼?哦不不,见你一面简直比认识个处女还难。”
“少跟我贫嘴。我又不像你,整天到处鬼混。我有正业的。”他看见派斯捷用摆明了不相信的眼神瞅着自己,立即解释道,“我是个神父,记得吗?我要主持弥撒,为人祷告,听人告解,有时还要负责驱魔的事务,外加侍奉上帝。”
整个卡塔特,大概也只有派斯捷能让修齐布兰卡耐住性子、滔滔不绝了吧。
听他七七八八地说了一通,派斯捷愣了一愣,相当怀疑地问道,“你不就是个小小的修士嘛,什么时候升级了?”
“三十年前!”修齐布兰卡很不满地叫了一声,随即沉声道,“我的时间可不像你的那样廉价。”
“三十年,啧啧,”瞅了瞅这个外貌不过二十多岁的男人,派斯捷似有深意地笑了笑,“你的同事该去治一治眼睛了。”
“哦,这就是你频繁换情人的原因?”修齐布兰卡斜睨着他,“怕被人拆穿自己其实是个披着嫩皮的……95岁糟老头?”他停顿了两秒计算对方的年龄。
“有女人缘的绅士可不好当。”派斯捷拨弄着刘海,自鸣得意地浅笑。
“迟到大王倒是好当得很,你也当得很好。”
银色的眼眸俯视着他,言语里似乎积累了超级深的怨气。虽然修齐布兰卡不如亚尔维斯那么高,但是那视线往下的倨傲眼神,也够让派斯捷受的。不知为何,一贯能言善辩的派斯捷顿时接不上话。
休利叶经过时,在他们身边停了一会儿,不过一点也没有要上前插话的兴趣,脸上挂着对二人幼稚的争论深感无奈的表情。事实上,每一个路过派斯捷和修齐布兰卡身旁的人,都抱有差不多的想法。苏洛、卢奎莎牵着手走了过来,古怪地朝堵在路中间的两人看了一眼,脚上的步伐也和眼神一样默契,没有任何停留,超到他们身前。卢奎莎的身后跟着好像女保镖一样的吉芙纳。许普斯不在,他选择陪伴族人。
“等等等——迟、到、大、王?”派斯捷举起一只手,搁在半空,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配合一字一顿的说话节奏,“谁允许你给我乱取绰号的?还取得那么烂,水平臭到家了。完全没有柏伦格的‘吸魔人’,乔贞的‘屠夫’有气势啊!”
紫发的矮个子双脚跺地,双拳紧握在空中挥舞,滑稽的模样看得修齐布兰卡内心相当愉快。“但是很贴切。你哪次准时过了?”银瞳的视线斜下,瞄了眼派斯捷的左手腕。“亏你还戴着手表。这玩意儿给你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啊啊,你很羡慕吗?”派斯捷炫耀地抬起左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休利叶赠予自己的手表。
“谁稀罕。”修齐布兰卡哼道,“我干嘛要羡慕一个迟到大王。”
派斯捷试图争辩。“迟到——这没什么,至少证明我在场,只不过稍微晚来了那么一丁点而已!”他伸直右手的食指与大拇指,让它们保持平行,留出一条缝,比划“一丁点”的手势,并让眼睛看着细缝,透过它望向修齐布兰卡,“而你呢?”他抬起头,“一碰到大事就玩失踪,已经快成为你这个人的标志了啊!你真有你所说的那么忙吗?缺、席、大、王。”
“缺席大王?”修齐布兰卡神色忽地一变,白着脸嚷道,“你说我吗?难道今天来的是我的鬼魂?”
“阿尔斐杰洛的受封仪式来的是你的鬼魂,比萨那次也是,我能肯定。”派斯捷甜蜜而毒辣地说,心里想着,尽管那两次我都迟到了,但是别指望我会告诉你。
让银色的瞳眸掩在长发的阴影下,修齐布兰卡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来不来全凭我个人的意志。能主宰我意志的家伙,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派斯捷有点惊讶地侧目,“你这态度可不对。”他昂起头,对准他隐在发丝间的目光,“无聊的受封仪式倒也罢了,比萨的任务何等重要啊,你也好意思缺席?”
修齐布兰卡想了一下,低声问,“你先告诉我,来了哪些龙术士。”
派斯捷一一说给他听。
“就这些?”他睁大眼睛。
“吃惊吧。”派斯捷轻笑道,“讨伐一个王,才动用这点人手。要不是我极力地把我自己跟杰诺特推荐出去,会更惨不忍睹。还好最后赢了。但是过程也够惊险的。”
不过,修齐布兰卡惊讶的原因,却不那么与派斯捷相吻合。他真正在意的事,也只有他自己所知。银蓝色卷发的男子垂下头,银眸掩在刘海的碎影里。
“你要注意点了,我行我素也得有个限度。”派斯捷捏捏修齐布兰卡的胳膊,为避免被旁人听去闲话,而把音量压低。两个守护者恰巧从身旁经过,他立刻噤声,直到他们走远了才继续说,“再这么任性妄为下去,会被老人家讨厌的。你要是我的封臣,我保准列个黑名单,把最想要收拾的前三名全都写上你。不,前十名。”
“前提是你得有封臣才行。”
“别打岔。激怒龙王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们能拿我怎样?杀了我?”
“龙王舍不得托达纳斯,对你可不会客气。贾修一个人待在孤塔很寂寞,正缺个伴。”
尽管内心承认派斯捷说得言之有理,但是修齐布兰卡既不想听,更不愿改变。“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聊,我连一秒钟都不想待。”他就这么把话撂下,借故走掉了。
派斯捷沉默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淡蓝的眼睛里千愁万绪。休利叶没有走远,此时挪回来两步,朝原地不动的派斯捷看了看。就交情而言,修齐布兰卡和派斯捷的交情要更深一些,他俩认识的时间也更久。
郁闷地趋步向前,派斯捷跟在了休利叶身后,刚走两三步,突然感到一股冷意扑向了后背。
一阵带着尘土的旋风飞掠着,快如闪电,在宽度约能让六七个人并排的山道上急速穿行,直直地撞向以普通人的正常走速行进的派斯捷,差一点将他掀翻。
“长眼睛没有?”
紫发的男人不自觉地吼了一声,狂暴的风停了下来,正确的说法是——以“幻影”如风一般飞驰的白罗加。
“你自己跟傻子似的杵在那儿挡我的道,还怪我吗?”白罗加厉言道,火气竟比派斯捷还大。
见此状况,不远处的波德第兹和麦克辛交换眼神,心想这家伙疯了吧?“有好戏看了。”麦克辛棕红色的眼睛里金光闪闪,低声对波德第兹说。
派斯捷不慌不忙地在原地站定,整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急着走?又丢下菲拉斯?不过这样对他而言,或许是最好的。”
气氛刹那间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正欲离开的白罗加,听见他的嘲讽,忿然回首,如豹子般锐利的眼睛瞪着他。“管好你自己,派斯捷。”
视白罗加的警告为耳旁风,派斯捷耸耸肩,“我这个人啊,最大的优点就是心肠太好了。看别人犯错误,就忍不住想要提醒一下。”他痞笑道,“这条路不通‘龙之爪’,不要走错咯。”
听他这样说,白罗加几乎想要抽他一巴掌。周围的人都听见了派斯捷的挖苦。停下脚步的休利叶,一旁站着的麦克辛,波德第兹……还有回头看了一眼的苏洛、卢奎莎,吉芙纳……就连几个在其他山道走着的守护者都听见了声音,脑袋往这边探……龙王不再优待自己,过去的努力尽付流水。听说那个刚毕业的黄毛小子都受到了龙王的特殊照顾,近几天住在“龙之爪”,而自己为卡塔特效犬马之劳近两百年,却落得今日的下场。昔日最受宠的龙术士如今失了势,全卡塔特的人都知道。白罗加只觉得好像有火在灼烧自己脸上的皮肤,真想立刻冲过去杀了派斯捷,割下他的头,撕烂他的嘴,让他死无全尸。但最后,这个愤怒至极的男人还是让理智主导了思想。白罗加什么都没有做,甩了甩袖子,直奔彩虹桥。
数双眼睛看着白罗加离去。柏伦格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其实他一直都没走,也不说话,从刚才派斯捷和修齐布兰卡交谈的时候就在一旁观察。这时,他忽然站出来说,“原谅他吧。他刚才好像挨了雅麦斯的骂,一时间难以自禁。”
“不用你替他开脱。我们有眼睛,自会判断是非。”说这话的,是听到吵闹声、半路折回的修齐布兰卡。
“对,对,”柏伦格笑答,“您说得对极了。”他是第四顺位的龙术士,而我是第五位。这名铂金色头发的男子歉然低头,“前辈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
修齐布兰卡抬眼看看他,银眸闪着锐光,“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请指示?”
“过度自谦就是自傲。”——这话和柏伦格的询问一同响起。修齐布兰卡声音里透出的寒意,几乎能冻掉对方的耳朵。
“……”柏伦格一听这话,笑容顿时消失,面部僵冷下来,金眸闪烁不定。红软的嘴唇细微抽搐着,直到勉力挤出礼貌的笑容。他在诸人沉默的目送下旋身而去。
“哎,龙术士果然不是铁板一块啊。”朝修齐布兰卡挤弄了两下眉眼,派斯捷抬头叹道,“好像不闹点事就不合传统似的。”
修齐布兰卡没搭话。休利叶抿紧嘴巴,无可奈何道,“不是我说你,你跟白罗加置什么气啊?你第一天知道他的为人?”
“不管,”派斯捷抱拳叫嚷,“那家伙撞乱了我的发型!”
“你几岁了,还跟小孩子一样。这种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派斯捷无视了休利叶后面的劝导,针对他前面的问题,自恋地吼道,“95岁!风华正茂!”
“你是白痴吗?”休利叶无奈地摸了摸额前的发带。
派斯捷对此充耳不闻。“说到这个……”白罗加不在了,苏洛已经走了,乔贞压根没来。某双淡蓝色的眼睛露出精光。“其实这里最老的,难道不应该是他吗——”派斯捷遥遥一指,“你觉得这小子有大人的样子?”
休利叶可不敢乱说。尽管他早就觉得,修齐布兰卡能和派斯捷这只活宝拌嘴斗气,互取外号,本身就是件既让人惊叹、又让人深觉幼稚的事。但毕竟他和修齐布兰卡不熟,再回想这男人刚才一言半语就把柏伦格逼退的气势,全身的皮肤都竖起了汗毛,只好把嘴巴闭紧了。
至于被派斯捷一手指着的修齐布兰卡,更是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只言片语也不说,直接飞给他一记白眼。
重重叠叠的脚步声朝诸人靠近。“哟,还没走远啊。”是托达纳斯的声音。“难得这样好心,没丢下我先走。”他看着年龄远远低于自己的主人,又朝闭口不作声的休利叶、麦克辛,波德第兹看去,觉察出气氛不对,心想,自己才走开这会儿时间,这小子就把周围的人都得罪光了?
来的人除了托达纳斯,还有奥诺马伊斯与丁尼斯——他们一个是托达纳斯的至交,一个是他的侄子——以及在稍后位置低声絮语的英格利忒和尤兰纳。
前一秒,修齐布兰卡的脸上还挂着不屑一顾的神情,斜视着派斯捷,仿佛把他当成白痴。在看到从者的那一刻,表情立刻变了。修齐布兰卡泰然自若地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托达纳斯,向众人宣示,“他比我老。”
派斯捷、休利叶,和再远些的波德第兹、麦克辛全都目瞪口呆,好像受到了惊吓。“在玩什么游戏?”托达纳斯一脸莫名,不过还是顺手朝身旁的奥诺马伊斯指了指。
通过主从二人的举动,以及大家的反应,奥诺马伊斯早已经猜到这群人在做什么了。身为所有龙术士导师的这名海龙族男子,冷静地抬起手,指向了远方的一个凉亭。卡塔特的每一座建筑都饱经风霜,起码有数万年的历史。
面对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休利叶的眉毛不断跳动着,看了看这出闹剧的带头者——某个紫褐色头发的矮个子,掩面叹道,“原来白痴真的会传染。”
“你们的一位同伴故去了。”奥诺马伊斯收敛起表情,眼神带着一贯的坚毅。但是浅蓝的尖瞳里,细看能发现血丝。弟子和同族晚辈的不幸惨死带给他的悲痛,正在他的身上慢慢体现。“不过,龙术士的精髓会一直传递下去。”
奥诺马伊斯显然在说英格利忒。在场诸人都朝金发的青年看过去。趋步慢行的主从停在数米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视线的焦点。英格利忒在葬礼结束后,心急火燎地冲回住处。尤兰纳微笑着等在屋外,整个人看起来光彩四射,对即将迎来的人界生活充满了期待。整理好行装的英格利忒,执起了尤兰纳的手,就像一对好姐妹似的,踏着轻快的步伐往彩虹桥走。半道遇见奥诺马伊斯等人,便与他们同行。一路上,英格利忒都在和尤兰纳聊天,两颗脑袋挨在一起,好似两只小鸟叽叽哝哝地说个不停,一直聊到现在。感受到聚焦而来的目光,尤兰纳面带尴尬,轻轻地连哼三声。后知后觉的英格利忒眼睛眨了眨,带着稀里糊涂的表情转过头,终于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上周新册封的龙术士,就是他吗,老师?”休利叶审度英格利忒,友好地向他问候。
面露羞涩的笑容,英格利忒仰起头来,“前辈~请多关照。”
他甜腻腻的口吻好似柔软的蛋糕,让大家都吃了一惊。不过,有一个人的反应,却更是出乎意料。
嘴巴张成椭圆形,派斯捷眼睛发光,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和他的女性从者相处得意外融洽的青年,好像被他吓住了似的,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双手突然捂着鼻子,仿佛那里正在流血。“唔唔,好羡慕!”嘴中发出激动叫喊的颤声,“卡塔特史上第一对异性搭配的契约者!”
派斯捷吼完,周围一片静默,只有英格利忒轻微的、好似挣扎的否定声。“哎呀,这么说还真是让人怪不好意思的呢……”他苦恼地挠了挠头皮,“我和尤兰纳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啦~”一边解释一边让翘起的手指伸直,左右食指在半空亲密接触,指尖相碰,离开,又相碰,反反复复。简单的几个动作,就将卡塔特有关他的传闻彻底证实了。
亲眼见识到这个极度欠缺男子气魄的青年、种种恰如传言所描述的异常举止,麦克辛先是傻眼地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以后,立马自豪地摸了摸下巴浓密的胡子,好像这么做能体现自己的优越感。
“我靠,”一群人里,派斯捷看起来最郁闷。他猛烈地挠着头发,抗议道,“我当年要是也这样装一下的话,没准就能抱得美人归了,而不会摊上你这家伙啊!”
亚尔维斯不知何时出现在派斯捷身后。听到主人不甘心的呐喊,忍不住以手捂面,把脸上该有的和不该有的表情统统遮了起来。不过,从亚尔维斯不断颤动的肩膀就能得知,他其实是在偷笑。
“喂,派斯捷,能有点出息吗?”休利叶忍住想踹他屁股的冲动,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人家都喊你前辈了,你好歹也拿出点前辈的样子来啊。”
“当然,当然。”派斯捷立刻清了清嗓子,严肃地把脸对向英格利忒,这个长相举止皆女里女气、却依然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青年,视线对齐他的脖子,“有这么可爱的后生晚辈,我绝对会好好照顾的。”
“啊哈哈~”这边,英格利忒傻傻地抱头笑着。那边,休利叶皱眉嘀咕道,“不要给新人太大压力啊。”
奥诺马伊斯走到修齐布兰卡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修齐布兰卡,很高兴你能来。”他没有再说什么,浅蓝色的竖瞳温和地凝视着学生的脸,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嗯。”银蓝色头发的男人微微低下头,眼睛藏在刘海下,喉中闷闷地咕哝了一声。
离别的时光到了。丁尼斯的丹凤眼透露着忧郁,向托达纳斯道别,“保重了,叔叔。”
“哟。回头见!”托达纳斯重重地用手掌拍了拍侄子的背,眼睛却往修齐布兰卡的位置瞄了瞄,调侃道,“记得吃胖点!”
奥诺马伊斯也向他的挚友流露出珍重的表情,最后环视了一圈他的弟子们,“你们都是我倾注心力培养的学生,就像我身体不可缺失的零件,在我的心中同等重要。失去任何一个,我都会痛心万分。我得承认,这是我的软弱之处。我不希望见到你们如亚撒那般苍凉地陨落。可我同时也知道,你们面对的是世界的公敌,以残暴狡猾著称的恶魔。正因如此,你们一定要团结互助,切莫在共同的敌人还未覆灭前,置大局于不顾,自己先面红耳赤地争斗起来。”这么说有用吗?弟子们会听取我的箴言吗?我只是教他们魔法,传授他们知识,交集的时间不过两年,在彼此的生命里都很短暂。而他们又是龙术士,骨子里多少带点傲气,会打从心底里敬佩我这个被他们打败、被他们超越的老东西吗?奥诺马伊斯不想知道答案,但他还是说了这些,并试图用和蔼的语气,“我们还会重聚,现在就暂且告别吧。路上小心。”
十三座龙山中的“龙之颈”,是最挨近彩虹桥的一座山,与之相隔一英里距离。山间耸立着的危崖,站在上面,只要稍稍用魔力把视觉加强,就可以很清楚地俯视下方的所有景物和走动的人群。离开的龙术士和契约龙移出视线范围,消失在桥的尽头的七彩光晕中。留下来的送行者返身回去,人影在浮空山路间移动。矗立在高高山崖上的阿尔斐杰洛,红发于风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