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Chap.2:阿尔斐杰洛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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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外表装潢得酷似古罗马时期的浴场,内里实则是供嫖客们享乐的风月场所的建筑,今日上午光临了两位不一般的客人。

    夕阳斜下时,带着满面春意和满足感的迪特里希终于从里面走出来,浑身都沾满了浓郁的脂粉味道。

    晚饭的时候差不多到了。从街对面的小餐馆飘溢而来的面包、肉酱和蜜酒的香气,被嗅觉灵敏得像长了个狗鼻子一样的壮汉嗅到了,饿得他肚子咕咕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后,出了妓院大门的迪特里希右拐上街,准备找些好吃的。这时,他见到了与他同行的阿尔斐杰洛,正无事可做地倚着墙看几个破衣烂衫的懒汉玩掷骰赌博。从他略显烦闷的表情来看,似乎已经等在那儿很久了。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在看见阿尔斐杰洛的时候,迪特里希小小地吃了一惊。尤其是看见他的发型丝毫不乱,整洁的服装就跟分别时一样完美,好像根本就没脱卸过。而自己与之对比,却是一副着装不整的样子。不仅头发翘得乱七八糟,上衣还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扯掉了一颗纽扣,裤子的绳结还是边出房间门边系紧的。

    “你别管这个。我现在饿得要命。既然你完事了,就找个地方吃饭吧。”三两句话堵上守护者的嘴,阿尔斐杰洛抬脚从他的身边走过。几根红金色的发丝,随他转身的动作飘舞在半空,拂过迪特里希微张的嘴边。

    食欲早就因妓院对面的小餐馆飘出来的肉香味而大振的迪特里希,提出要就近吃饭,不过头也不回地笔直朝前走的阿尔斐杰洛却似乎另有想法。他就像领路者般走在前方,带着迪特里希穿过四五条街道,直到一家生意兴旺的酒店浮入眼帘,好像特意要离之前那家两人光顾过的妓院远远的。

    对于阿尔斐杰洛的固执己见,迪特里希也不能抗议。他心里明白,自己能到人界快活逍遥,全靠阿尔斐杰洛愿意和他分享龙王赏赐的“假期”。离开卡塔特前,阿尔斐杰洛告诉他,“我们只有七天。介于有你随行,我不能使用魔法。和往年一样,米兰、都灵、诺瓦拉或者克雷莫纳这些临近的城市和小镇,是最好的选择。”迪特里希心属于在所有的选项中最繁荣富足的米兰,度过一周的假期。二人以最快的速度直奔米兰,从第二日起,就开始沉湎于城市里的各大娱乐场所。不过说实话,迪特里希并不太满意他们消磨了大半天光阴的那个妓院提供的服务。他对吃喝和穿戴可以不讲究,但是在交欢对象的选择上,眼光却非常挑剔。除了一个享有“蜂后”外号的、既年轻貌美又经验老道的妓|女颇得迪特里希的心意外,其他的那些在他眼里,都是技术乏善可陈的庸脂俗粉,实在是和米兰这座繁华的独立大城市所应有的性服务业水平不相称。想象与现实不符的落差感,使迪特里希产生了很强的倾诉欲望。如果换作和他共进晚餐的是其他的守护者,他早就把这些牢骚发出来了。迪特里希不仅个人嫖妓的经历非常丰富,还是个有着喜欢和他人分享桃色故事怪癖的人。可是作为玩伴的阿尔斐杰洛,却甚少有探讨这类话题的兴趣。他对迪特里希绘声绘色的描述总是很不耐烦,不是默默地听他一人口若悬河般地说个没完,就是冷冰冰地打断他聊别的话题,即使偶尔愿意应答两句,态度也通常很敷衍,每次都搞得迪特里希相当沮丧。就比如现在。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只顾埋头吃饭、对自己的存在视若无睹的男人,那张闪动着烛光光芒的安静而又冷漠的脸庞,迪特里希觉得自己深埋在心底的话匣子再也关不住了。

    “我今天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总端着副对妓|女很不屑的架子啦。”拿着猪肘肉在嘴里大口啃咬,迪特里希朝面前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笑,“看不出来啊你,居然有那种癖好。我以前是真没往那方面去想。”

    迪特里希开启了阿尔斐杰洛最反感的话题,倒也不是他故意要挑战对方的底线,实在是因为他在不久前,看到了让他下巴几乎脱臼的事情。

    上午,吃完早点的二人结伴来到了那家看似浴场的妓院。迪特里希率先挑选好两个钟意的人选。阿尔斐杰洛却磨磨蹭蹭的,看了半天都没拿定主意。迪特里希等不及了。就在他左拥右抱地搂着妓|女们进房、回头和同伴暂别的时候,他的余光瞥见了站在男妓的队伍前的阿尔斐杰洛,由于不知道该如何抉择而踟蹰不定的那一幕……

    迪特里希突如其来的话语,终于让始终低着头细嚼慢咽的阿尔斐杰洛有了一丝反应。他缓缓地将抬起的视线迎向对面,却是无话可说。迪特里希脸上的坏笑,在阿尔斐杰洛的眼里逐渐恍惚了起来。只要让他看到那种靠出卖肉体谋生的女人,他就会想起自己那个同样是娼妇的母亲。

    “……你还是快吃饭吧。吃完就去睡觉。明天我们还要赶一整天的路。”

    “喂,干嘛这样见外啊。”对于阿尔斐杰洛不解风情的催促,迪特里希有点埋怨般的,用手里的猪骨头敲了一下桌面,“我又不是要批判你。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思想开放。对同性恋没有歧视心。”他把他粗壮的身子往前凑,一身的肌肉紧贴桌沿,“快说说,你最后要了几个男妓?”

    “闭嘴。”

    阿尔斐杰洛抬高了声音。不过真正让迪特里希闭嘴的不是他的警告,而是忽然变化的环境。

    一阵不亮也不暗的幽蓝色光芒突然如流水般倾泻而出,笼罩了坐在酒馆角落里的两人。尼克勒斯高大的人类身姿被这阵蓝色的光晕衬托出来,显现在他们眼前。卷曲的蓝发末端在烛光的照耀下,被映上了一层迷幻的橙色。

    “我说你也该疯够了吧?”尼克勒斯一出现就沉着脸面对他的主人,以教训的口吻说道,“你要在明晚回到卡塔特。延误了时间,小心被族长责罚。”

    迪特里希的表情完全呆滞,和他相反,阿尔斐杰洛却很沉着。

    “你说的我当然知道。不过尼克勒斯,你也太鲁莽了吧。也不看看这是哪儿,二话不说就冒出来。”

    “首席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了?”海龙轻蔑地翘唇笑笑,俯视着一脸紧绷的红发男子,“不用担心。我也是瞄准了没人注意这个角落的空档才出来的。”

    “那就趁别人还没发现你以前,再进去吧。”

    “啊,知道了,知道了。”尼克勒斯没有再说什么。他消失的速度就像他出现的时候一样,快得让人咂嘴。

    一直到海龙的身形完全隐去,迪特里希才慢悠悠地开口,“我可不知道你的契约龙也来了。”他的脸上充满了与他壮硕的体型和粗犷的外表极不协调的畏缩感。

    “怎么了,好像见到毒蛇猛兽似的。”阿尔斐杰洛对他的震惊和害怕很不以为然。

    “他是来监视你……还有我的吗?”

    守护者半吞半吐地说出他担忧的问题,被首席极快地摇头否决了。“尼克勒斯从不思考,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不,应该说是等做完了再思考吧。我看他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噢,”迪特里希犹豫地挠了挠胡渣,试探性地说,“你们俩关系似乎不错啊。什么时候转变的?”

    对此,阿尔斐杰洛却没有详细告知的兴趣,“马马虎虎,这几年过的……”

    不顾迪特里希郁闷的心情,阿尔斐杰洛让思绪飘远。

    和尼克勒斯关系的好转,还是要起源于那桩由雅麦斯挑起的私斗事件。那次事件结束后,尼克勒斯就下了决心和雅麦斯划清界限。对于武力的惩戒非但没能使尼克勒斯服软称臣、反倒将他彻底推向了阿尔斐杰洛身边的结果,那头气焰熏天的火龙也是想不出任何补救的办法,只得愤恨地接受事实,任天由命了。就这样,从订立契约的那一刻起,就始终困扰着阿尔斐杰洛的主从不和睦的问题,终于获得了解决。

    迪特里希会认定他俩关系不错,其实也是看出了尼克勒斯的突然出现和消失,是因为他往来于阿尔斐杰洛脖子后方的魔法阵。换成以前,这头傲慢不驯的海龙可不肯乖乖地待在象征着人龙契约的这个魔法阵里头。而今,尼克勒斯就安静地躺在那里,作为他主人的阿尔斐杰洛能够清晰地感觉到。

    尽管主与从之间的感情日趋深厚,不过有两件事,尼克勒斯是死也不肯做的。一是他不愿当主人的跟班,二是他不愿让主人骑乘自己。后者,一度是让阿尔斐杰洛相当介怀的心病,不过前者,却给阿尔斐杰洛在交际方面带来了便利。没有尼克勒斯的干扰,他总能无所顾忌地和任何人来往、交流。

    同样,还有一件事也是得益于当年轰动了整个卡塔特的私斗风波。就在雅麦斯殴打尼克勒斯之后没几天,阿尔斐杰洛趁机向两位龙王提出准许他带迪特里希一起下界的请求。火龙王正因为不肖子孙的暴行而感到羞愧,出于宽慰和补偿尼克勒斯的心理,便答允了这项请求。就从那一年开始,迪特里希每到年末都会跟随阿尔斐杰洛下界一周,寻欢作乐。这样的事发生,如今已是第七次了。

    碍于要和迪特里希一起行动,阿尔斐杰洛很少有时间抽身到他真正想去的地方。七年里,从指定的度假地拐道去其他城市的经历只有两次,一次是佛罗伦萨,一次是布雷西亚。借助“幻影”的长途奔袭,往返两点之间,等回来后,沉醉于温柔乡里的迪特里希往往不知道他中途离开过。

    去佛罗伦萨自然是想要和苏洛见面。然而运气却似乎总不眷顾阿尔斐杰洛。

    事情发生在五年前——

    没有再慢吞吞地派机械鸟传信。将容貌和身体遮掩在自己最不喜欢的斗篷之下,仿佛是个久经风霜的游侠,阿尔斐杰洛穿梭在佛罗伦萨傍晚的街道,凭记忆中的地址找到了卢奎莎的服装店。烛火阑珊的屋子里,一丝魔力的气息都察觉不出,阿尔斐杰洛有些心灰意冷。然而,当穿着真丝睡袍的卢奎莎为他敞开大门时,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苏洛不在吗?”他一开口就问。

    “答对了哟。”她一见他就笑。

    “真的?”

    “你不信还问我。”

    “因为没察觉到你和他的魔力,但你却给我开门了,还……”

    “还穿成这样?”卢奎莎替他说完。薄薄的睡袍下,娇艳诱人的玉体若隐若现。

    看她衣衫不太整齐的模样,还以为她在和苏洛亲热的阿尔斐杰洛,只得轻咳一声含混过去。“所以我想,他应该在里面。”

    “没有哦。要是他在,也应该是他来开门吧。我可是衣冠不整呢。”

    卢奎莎懒散地倚着门框,耸了耸她袒露在红发男人视线里的雪肩。阿尔斐杰洛尴尬地侧过头,尽量不让目光触及她的身体。

    “好啦,不跟你开玩笑了。真实的情况是,苏洛抛下我到波西米亚快活去了,前天刚走,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一个狠心的男人呢,是不是?不过还好有你来看我呀。阿尔斐杰洛……你是来看我的吧?”

    正在为自己和苏洛的失之交臂无奈叹息的阿尔斐杰洛,瞅了瞅这个对自己同样有着举荐之恩的女人,听着她语气轻佻又略带孩子气的调侃,只能生硬地岔开了话题,“你怎么没一块去?”

    “我要照顾店里的生意。”卢奎莎假装正经地回答,脸上戏谑的笑意却愈加深刻,“不过啊,还真是叫人恨得牙痒痒啊,你的成长……连我都不禁要嫉妒了呢。”

    她指的是无法读取我的魔力吗?弱者感应不了强者是必然。可是阿尔斐杰洛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的魔力,他同样读取不了。

    卢奎莎收敛了笑意,“你看,我要是就这么把你晾在外头罚站,苏洛知道的话一定会怪我的。你也别傻站着了。既然你敢直接在整座城都判你死刑的佛罗伦萨现身,不进来坐坐怎么行呢?”

    被请进只有女主人在的屋子里的阿尔斐杰洛,仔细地感受周围的气息,还是没有半点魔力流动。这诡异的现象该怎么解释呢?

    照卢奎莎说的,长时间居住在这里的苏洛既然刚走不久,就应该留下淡淡的、尚未完全挥发掉的魔力气息才对。还有卢奎莎……看着她披上外衣、领他上楼的窈窕身姿,阿尔斐杰洛不免有些阴郁。在他理所当然的概念里,自己比卢奎莎只强不弱,可是她的魔力自己竟然也感知不到,实在是毫无道理。疑惑和失意的心情笼罩着阿尔斐杰洛,他本想立即就走,不过后来还是决定稍作停留,以免落下话柄让卢奎莎有理由再次讽刺他只为苏洛而来。在卢奎莎盛情难却的款待下,他陪她吃了顿晚饭。趁卢奎莎做饭的时候,阿尔斐杰洛在百般聊赖之下,晃进了她当年传授自己初级催眠黑魔法知识的地下室,故地重游一般地参观了一番。

    从未真正黑暗过的这间狭小的地下室里,壁炉中的火昼夜不熄地燃烧着。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放置着点燃的兽脂蜡烛,围成一个巨型的五角星。五角星的中央摆着一张大方桌。一颗泛着紫光的水晶球,一堆看起来很陈旧的护符,一些阿尔斐杰洛不知道名称的草药,还有从达斯机械兽人族身上千挑万选刮下来的机械碎片,这些物品林林总总地排列在上面,都是龙术士能使用的道具,似乎和八年前见到的一模一样。不过变化还是有的。许多阿尔斐杰洛以前没见过的瓶瓶罐罐,和那些物件一同放在桌上。那一个个玻璃小瓶子里,有些盛满了无色的液体,有些则是粉白色的霜状粉末,在烛光和炉火的辉映下,宛如一颗颗光彩夺目的宝石,让人无法轻易移开关注的视线。

    凝注着那些神秘的药剂,阿尔斐杰洛小心翼翼地越过地上的蜡烛走到桌边,把手伸向它们,想要一探究竟。屋子的主人就在他拿起一个瓶子时,飘然来到他的身后。

    “这里面的粉末是什么?”不避也不躲,阿尔斐杰洛十分坦然地晃动着手中的玻璃瓶,向她发问。

    “壮阳药。”卢奎莎淡紫色的眸子里笑意丛生,轻佻的表情中带着羞怯,指了指桌上其他的瓶子,“另一些是催|情药。”她连额外的问题也答了,“你那么感兴趣,是想要试试吗——和我?”

    这是玩笑话。如果换作别的女人对他举止轻浮,阿尔斐杰洛只会嗤之以鼻地警告她自重。不过卢奎莎是知道自己曾经和朱利亚诺之间有过一段情……因此,这理所当然是她故意开的玩笑。尽管在他的潜意识里,总是希望苏洛选择的女人能够更稳重些。

    不过,玩笑部分究竟是前两句的回答,还是后一句的挑逗,阿尔斐杰洛却分辨不清。直觉告诉他,能让这个女人花心思研制的药物绝不简单。就在阿尔斐杰洛想要追问下去而启齿时,卢奎莎打断了他,告诉他菜烧好了,要他快些上楼。对于瓶子里的秘密,不说只言片语。阿尔斐杰洛也只好把瓶子放回原位,跟着她上去了。

    卢奎莎的厨艺十分精湛,把阿尔斐杰洛的胃口照顾得相当满足,终于让他感叹,这一趟至少没有完全白来。饭后,心想着要快些赶回迪特里希身边的阿尔斐杰洛,在卢奎莎殷勤的送别声中,离开了她和苏洛共同生活的地方。

    对一个人的爱,能持续多久呢?这并没有标准的答案。其实,爱常常是一种误会,执着占了大部分。见苏洛一面都难的痛苦,深深地折磨着阿尔斐杰洛,同时也让他在这场单方面的苦恋泥潭中越陷越深。单方面……是啊,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阿尔斐杰洛终于开始慢慢地正视起这个很可怕的事实:或许苏洛根本就不在乎我。他无法阻止这悲哀想法的诞生,但他却拒绝承认这个等于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唯一输给卢奎莎的劣势,在他看来,只是在于性别。

    如今,对苏洛的相思之苦,一定化作了超过爱的范畴的某种东西,也就是所谓的执念吧。阿尔斐杰洛不知道这样的发展是好是坏。总之,在下一次与苏洛见面前,这股执念都会如蛆噬骨地伴随着他。在它的支配下,卢奎莎有意隐瞒的秘密,也已经不重要了。

    五年前的佛罗伦萨之行,阿尔斐杰洛没能如愿以偿地见到苏洛。而另一次的布雷西亚之行,则是为了德隆。时间在两年前。

    似乎患了很严重的病,那段时间,德隆常待在家,大半年都没有工作。阿尔斐杰洛就用了一次假期到布雷西亚探望他,见到了他正值花季的两个女儿。德隆的妻子早年病故,留下了两个相差一岁的女儿交给她们的父亲抚育。如今,女儿们都已长大成人,出落得愈发美丽。她们的父亲却老了。棕色的头发里夹杂着越来越多的灰白,集中在两鬓和头顶。时光正在德隆的身上缓慢流逝。他的衰老以及病中的倦容,急剧地改变他的外貌,差点让阿尔斐杰洛没认出来。德隆卧病在床,他的女儿招待了客人。她们是德隆仅有的亲人,同时也是卡塔特胁迫德隆卖命的对象。卡塔特从不雇佣没有弱点的术士。深知其中内情的阿尔斐杰洛,很是同情这个跟了自己两次重大任务的密探,因此竭尽所能地施展了治愈魔法帮助他。虽然根治不了德隆的肠胃病,不过好歹能够给他舒缓痛苦。阿尔斐杰洛在德隆的家吃了顿简易的便餐,随后就在父女三人感激的眼神中与他们道别。

    两个月后,阿尔斐杰洛得到了德隆重新回到密探岗位上的消息。不过德隆虽然安然无事,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活跃度却在沉寂了好些年后,慢慢有了抬头的趋势。德隆和他千千万万的同僚们,又要在凶险的第一线进行侦查工作了。

    战况有好有坏。有些密探为了保命,往往侦测到的敌人可以尝试着自行解决,也要回禀卡塔特让龙王派遣龙术士。这种现象一直都比较普遍。不过即使如此,七年间还是有累计八名的密探在与异族接触时死亡。所幸阿尔斐杰洛的老搭档德隆、席多,还有在比萨任务新认识的小伙子培尔特尚在。阿尔斐杰洛见过一次席多。似乎是柯罗岑完成任务后懒得回来打报告,便让和他联络的密探代劳。席多较之德隆倒是不怎么显老,外貌和前几年没有大的改变,依然是脏兮兮乱糟糟的烟灰色头发,精气十足好似恶狼的黑眼睛。一看见首席就如捣蒜般地点头哈腰,一凑近距离就会闻到他身上散发的体臭。

    任务方面,阿尔斐杰洛接到三件,比其他龙术士都要多。龙王仰仗首席,给了他多于他人的表现机会。但是只有一次获得了协助者的随同、另两次都是阿尔斐杰洛一人出马的状况,则说明那些都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任务。没有研究的价值,也没有收获新情报。阿尔斐杰洛渐渐担心长此以往会失掉龙王的宠信,不过当他获悉白罗加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七年时间里只分配到寥寥一件的任务,所有的担心又全都烟消云散了。白罗加偶尔会趁阿尔斐杰洛下山度假的期间偷偷上山觐见龙王。他并不是来讨要任务的,也知道自己讨要不到,可是恩宠总要人在才不会淡却。不保持联络,就无法维系感情,白罗加深谙这个道理,但他却拦不住别人向首席报告。白罗加畏头畏脑的作法,让阿尔斐杰洛是既感到可笑又觉得可怜。

    三件任务中,唯一让阿尔斐杰洛有点印象的是他和麦克辛合作的那一次。当然,剿灭一小群在巴塞尔作乱的异族的任务没什么难度可言,连骑龙作战都不必——尼克勒斯也不同意——就轻轻松松地完成了。阿尔斐杰洛觉得完全可以由他独自出战。这样的话,他也就不用忍受麦克辛的冷嘲热讽了。

    自己和这个山羊胡大汉还真是八字不和,偏偏龙王的胡乱调遣,让他们做了回拍档。二人在短短四日内的相处,多数时间是冷场,偶尔的对话,也基本是麦克辛话里带刺,阿尔斐杰洛反唇相讥。两位龙术士一路拌嘴,随行的两个密探也都非常无奈。麦克辛说得最过分的一次,是他将苏洛比喻成公胡狼,把卢奎莎比作母鬣狗,用以表达他对这两人的鄙视,顺带刺激一下经由他们推荐的首席。真是个讨人嫌的家伙。他将苏洛和卢奎莎侮辱成这样,可是阿尔斐杰洛却不能揍他。和龙术士私斗会得到什么下场,被关押在孤塔已逾二十年的贾修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尽管阿尔斐杰洛并不知道,贾修伤害的龙术士究竟是哪一位。

    首席本人完成的任务虽然平淡无奇,但是并非所有的龙术士都没有收获。从非洲回来的休利叶,带来了一个让阿尔斐杰洛特别吃惊的消息。那是在七年前。

    对于同僚们执行任务的来龙去脉,阿尔斐杰洛总是怀有超出一般的关心。每次有人上山,他都又兴奋又坐立不安。那天,他也和往常一样假装在龙神殿附近闲逛,眼睛时不时地飘向殿外高高的台阶,好想进去听一听休利叶和龙王的交谈。不过这一次,休利叶倒是在无意间迎合了首席的探知欲。刚出龙神殿大门,他就把徘徊在下方的阿尔斐杰洛拉进了花园的深处。

    “正好你在这儿,省得我去找你了。”

    “前辈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都说了,我不是前辈啦。”休利叶嘟囔了两句,决定说正事。他面色复杂地看着首席,“你猜我在非洲遇见了谁?”

    这个省略了太多内容的问句,让阿尔斐杰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一共有17个异族成群出没。”休利叶说,“在我找上他们前,似乎就已经因为什么事而乱了阵脚,就好像是在逃亡、避难。因此,剿灭这群丧失了战斗力的恶魔没什么难的。可是在回程的途中,测压仪感应到一股庞大的雷压向我逼近。携带着那股雷压的家伙……我们在比萨见过。”

    红发的首席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第一个想到的是阿迦述。

    休利叶急切地表达,“身体半人半兽,可以分裂。射出的长|枪能无限追踪,让人生厌。”

    是那个将军!阿尔斐杰洛恍然大悟。“为什么不对他进行跟踪呢?查明阿迦述的部队逃去了哪里,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跟踪啊……这实在难办。”休利叶拉了下束发的麻绳,再松开手指,让它弹到额头,发出声响。不管是在研究机械模型还是和异族战斗,每次他碰到难以解决的挫折,他都会这么做。“说出来也许会吓你一跳。其实我是被那家伙给缠上了。好不容易才摆脱他的追杀,逃出险境。”

    阿尔斐杰洛吃惊地看着他。虽然自己在解决迭让的那场战斗中,几乎费尽了心力,不会强过自己的休利叶对付不了一个将军也是可想而知的。但是他和当年孤身迎敌的自己可不一样。他怎么着也有希赛勒斯帮忙啊。

    休利叶面色沉重地说出他的发现,“那只异族,有着双倍将军的雷压。要不是希赛勒斯在我身边,我铁定回不来了。”

    阿尔斐杰洛惊讶得半天没说话,一时间千愁万绪。阿迦述的将军为什么会在非洲出没?他和那些被休利叶杀死的异族是什么关系?阿迦述难道逃去了非洲?“双倍将军的雷压?”

    休利叶僵硬地点点头,“所以啊……我也只能逃了。”

    他并没有把这件事禀告龙王,而是先找到首席,想听听他的意思。

    卡塔特虽然雇了很多普通的术士当作密探,但是能控制的范围基本也就在欧洲和西亚,对其他的区域鞭长莫及。休利叶会接到远在非洲的任务,他本人非常意外,阿尔斐杰洛最初知道时也很吃惊。

    异族的内部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从比萨战败的阿迦述或许渡海逃到了非洲,士兵的不满导致军心涣散,部分异族叛变出逃……唯一的疑点是那个雷压翻倍的将军。不管怎样,既然能通过休利叶提供的线索推理到这一层,那么就很有必要搞清楚最先侦查到那些逃亡在外的异族的密探是谁。但是阿尔斐杰洛曾打听过,是个他并不知道的密探,名字叫科雷斯波。怎么不是席多呢?他想。为什么龙王派休利叶而不派自己呢?这是一件能够挖掘出阿迦述军情报的任务,本该大力调查,却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休利叶在敌人的情报和自身的性命中选择了后者。这就注定了他是个成不了大事的庸才。如果任务的执行者换作阿尔斐杰洛,他一定不会让这机会白白溜走。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再次抓住阿迦述的命门。

    休利叶走后,经过百转千回的思考,阿尔斐杰洛还是把事情隐瞒了下来。现在再去汇报已经晚了,调查的最佳时机也已经错过了,还会被龙王怀疑自己和休利叶的关系超出了一般的同僚。在功劳和龙王的宠信之间,还是后者更重要。

    但是,有一个人却根本不管和首席龙术士太过亲密会犯忌讳。柏伦格只要每次觐见龙王,都会顺道拜访一下阿尔斐杰洛。他将他追随首席打造的神杖像宝剑一样佩在腰部最显眼的位置,从来不将其隐形。杖身颜色净白,是魔法加工过的槲寄生,内芯镶着白猫头鹰的羽毛。他会和阿尔斐杰洛分享他的见闻,还有个别龙术士的秘密。这男人莫非把我当朋友了?还是想要寻求靠山?每次柏伦格找阿尔斐杰洛闲聊时,他都不禁思考。柏伦格不常提及自身,但是言语间似乎透露出他以前有过一段婚姻。“其实这没什么意外的。你一定不知道白罗加和柯罗岑曾经都有过家室。”他有次告诉阿尔斐杰洛,“白罗加怎样我不太清楚,不过柯罗岑的婚姻完全是毁在他自己手里的。”柏伦格笑如暖阳,金子般的眼眸里有种兴味十足的讥讽,“嫁给那种爱书库里的书胜过自己的男人,柯罗岑的妻子也很可怜呢。不幸的婚姻勉勉强强地维持了五年,备受丈夫漠视的妻子终于愤怒地和他离异了。你瞧,那女人也算幸运,不是吗?”他给了首席一个意味深长的凝视,“她不必在自己人老珠黄的时候,面对那个永远年轻如成婚当日的丈夫。”柏伦格最后的苦笑,阿尔斐杰洛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虽然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待在与世隔离的卡塔特山脉优美而一成不变的宫殿庭院和小桥山道间懒散度日,不过阿尔斐杰洛一有守护者陪练剑技,二有龙术士和他分享各种消息,三有一年一度的假期到人界解决生理需要,日子总还能凑合着过。不过最近一段时间,练剑的场地被其他人征用了。卡塔特在上个月迎来了一位新的龙术士候补生,曾短暂地掀起过一阵热议。阿尔斐杰洛有十五个前辈排在他的前头,现在,终于轮到别人喊他前辈了。

    脑海里慢慢浮现出那个叫做英格利忒·帕蒂芬克的晚辈的模样,但是手上的小股痛意,突然让阿尔斐杰洛从遐想的汪洋掉回了现实中的酒馆。

    定神一看,是迪特里希用骨头敲了下他的手背。

    这个壮汉已经吃完了所有的猪肘肉,又要了一大盘牛杂和更多的酒。桌上被啃得不见一点肉丝的骨头堆得像座小山。他的两手指头和小半张脸都被油脂蹭得发亮。似乎很不满意阿尔斐杰洛的神游,迪特里希大声地嚷嚷起来,希望对方能够给予自己尊重。

    “喂,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以后会怎么死?”

    眼前的那双眼睛饶有兴致地闪着光芒。红金色的眉毛皱了起来。死这种问题,阿尔斐杰洛可从不考虑。“你设想过?”他反问迪特里希。

    “我想死在爱我的和我爱的女人怀里。”舔了舔手上的油脂,迪特里希仰头朝高处望去,面目由于沉思而变得比平常严肃了一点,“不过结婚那种事,还是算了吧。我是骨子里特别不想对女人负责任的那种混蛋啊。”

    也许出身于残缺家庭的孩子,或多或少都会沾点类似的想法吧。阿尔斐杰洛也特别害怕担负起家庭的责任。现实及自身因素也不允许自己成家。他要苏洛不假,但是得到了以后呢?他从未往深层考虑过这个问题。况且还有卢奎莎横在中间呢。

    不过在龙术士这一特殊人群里,还是不乏有些人向往着美好的婚姻,和注定要经历生老病死的凡人缔结终生相伴的誓言。亚撒——终于在两年前抱得美人归,和一个他苦苦追求了六年的女性步入了婚礼的殿堂。阿尔斐杰洛不了解具体的情况,只听说亚撒的妻子在去年生下了一个男孩。新婚夫妻喜得贵子三个月后,亚撒老迈的父亲带着欣慰的笑容去世了。

    抽离思绪,回到目前的话题,阿尔斐杰洛以带着戏弄的轻松口吻说道,“守护者不都是光棍吗?而且,我还以为你会想些更刺激的死法呢。”

    “哈,刺激要放在活着的时候。死时还是平淡点吧。”迪特里希咕噜咕噜地仰头喝酒,蠕动的喉结正对着阿尔斐杰洛。把杯子喝得见底后,他停了下来,打了一声响亮的嗝,望着对面,“该你说了。你选什么死法?”

    “反正不是死在什么人的怀里就是了。”把身子歪歪地靠着桌沿,单手托着腮,阿尔斐杰洛心不在焉地说。

    “唉,那你可是要错过好多乐趣了啊。”

    “人生总得安一个好结尾。”首席的表情稍微认真了些,“起码要死得轰轰烈烈,让人们在提起我的名字时,想到的是与之相称的光辉的荣耀。”

    “那么麻烦。”壮汉咂了一下嘴,“我就不在乎我死后人们怎么评价我。”他举起酒杯,“人生苦短,要在今朝享尽快乐!”

    紫罗兰色的眸子斜斜地瞟了一眼兴奋地叫喊着的守护者。你有龙王的庇佑,一定能活得很长很长,何必要找这种烂借口?一个甘于平庸、混不出名堂的小人物,自然没有人会为你谱曲写诗,传颂你的事迹。

    迪特里希对阿尔斐杰洛不屑的瞥视却是浑然不觉。他伸出温热潮湿的舌头舔舔嘴边的酒液,沉浸在几小时前的风流韵事里。“那个她,噢,叫什么来着?哎哎,不重要了,反正他们管她叫‘蜂后’!”他热切地说道,“那女人可不简单啊。有一对巨|乳,能把人的脸埋进去闷死。想要和她睡一觉的男人多得就像蜜蜂,排着队候在她的房门外,哪怕舔她的影子都觉得开心。蜂后——啧啧,你说这绰号取得妙不妙?”他豪放地大笑,“今天我也算是有幸当了一回雄蜂,和‘蜂后’缠绵。不过这只雄蜂在交|配后可不会死,还要继续干他的女王,直到满意为止。哈哈!”

    迪特里希红光满布的脸上,增添了一抹得意的神采。他语言粗俗的描述,好像有一个场景活灵活现地展开在突然把身子坐直的阿尔斐杰洛面前。但是后者的吃惊,却和迪特里希的描述无关。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启发似的,阿尔斐杰洛忽然间茅塞顿开,微张着嘴巴愣了很久。

    “我怎么这样笨呢。”

    红发男人泄气般的喃喃自语,和指骨敲弹额头的举动,让迪特里希觉得很奇怪。“你说啥?”

    “没什么,”阿尔斐杰洛给了他一个冷绝的凝视,“只是顿悟了一个道理。”

    “噢?说说看?”

    迪特里希目光向前,看到紧锁着双眉的阿尔斐杰洛顷刻后又将眉头松弛开来,随性地朝他笑了笑。但是那抹迷人的笑容却并不温和,反倒给他一种森然的感觉。

    “我想啊,对女人来说,能不被要求她脱衣服的男人视作玩物,就算是被爱着的吧。”略显生硬的笑容绽放在阿尔斐杰洛歪斜着吊起的唇角,他的声音冷如冰霜,“但是,对男人而言,能相信枕边的女人永远只忠于自己,就会为之而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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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卡塔特是第二天傍晚。和迪特里希分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训练场寻找老师。

    这时候,一天的训练就快要接近尾声。天空依旧明媚,时有清风吹拂。阿尔斐杰洛站在训练场的门外,看着奥诺马伊斯向他的新弟子宣布今日的训练到此结束,下令解散以后,才踱步上前。

    “老师。”

    奥诺马伊斯转过头来,“你终于回来了。”

    “我并没有晚归呀。”阿尔斐杰洛表示。

    “行事还是谨慎些吧。”老师说,“不要让龙神殿的两位老人家不高兴。”

    这话该从何说起?因为自己带上了迪特里希?阿尔斐杰洛心里有些困惑,却没有追问此事。“新学生的资质怎样?有让您受累吗?”

    英格利忒·帕蒂芬克已经走得相当远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阿尔斐杰洛来了训练场,瘦小的身影朝紧挨着武器库的浴场方向去了。一天的劳累唯有洗浴才能解除,阿尔斐杰洛以前没少那样做。

    奥诺马伊斯用他淡蓝色的眼睛仔细审度阿尔斐杰洛。这个弟子攀比心重的毛病,好像不管过了多久,都不会被岁月磨去。他强烈的好胜心使他接受不了比他更强的人出现。不过奥诺马伊斯没有回答倒不是因为不满。一股低微的魔力源朝他们靠近。回头一看,英格利忒又从远处走了回来,碎步在地上踩出频率颇高的声响。

    “首席前辈~”尾音故意拉长的问候声和他的人一起到来。英格利忒踩着小碎步,走到老师和首席身前站定。

    二人的注意力投注于这个长相阴柔偏女气的青年。柔软的头发宛如金丝雀的绒毛,石青色的眼睛又大又亮。英格利忒长得非常清秀,就是有点太清秀了。和迪特里希简直走了两个极端。一张樱桃小嘴血色红润,小巧的鼻子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下。他的身材纤细,不高不矮。走路时的脚步非常轻盈,就像快活地漂浮在水上游泳的小鸭子。在与首席视线相碰的时候,他的脸甚至泛起了小小的红晕。

    阿尔斐杰洛还是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和这名晚辈面对面相处。虽然在英格利忒刚到卡塔特山的时候,就有不少关于新来的候补生行为举止异于常人的议论传入他的耳中。但是当亲眼见证了以后,阿尔斐杰洛还是暗暗地吃了一惊。

    “英格利忒,你不是要去洗澡吗?”奥诺马伊斯平静地问。

    “啊,本来是这样子的啦~”被老师这么一问,英格利忒好像吃东西噎住了似的,神态和动作立刻变得不自然起来,“不过看见首席前辈过来了,我想……我应该打声招呼再走?”

    他的语调和发音仿佛小鸟的啁啾声一样,带着嗲气。说话时的面部表情非常丰富,透着忸怩。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的那双手。那双仿佛永远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手,要么紧紧地十指相扣,要么像一根根鸡毛似的张开翘起。现在,他的两只手就交握在身前不停地搓,就差把手上的皮给搓下来了。

    “没关系。你先去吧。”阿尔斐杰洛和老师一样,也显得很平静。

    “啊,也是呢~”金发的青年继续搓着手,“身上一股臊味,我都快被自己熏死了~”他瞅瞅首席,又瞄了瞄奥诺马伊斯,确定他们没话对自己说了以后,便像扇翅膀的母鸡一样摆动着双臂,做出告别的手势,“那你们聊吧。我去洗澡啦~”

    他又一摆一摆地、迈着他独一无二的、零碎的小鸭子式的步伐,离开了二人身边。

    当看到英格利忒活脱脱跟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而去的背影,恐怕在阿尔斐杰洛和奥诺马伊斯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个被称为娘娘腔的词吧……“英格利忒”——是啊,就连名字都很女性化。“要是这阴阳怪气的小子毕了业,卡塔特也算是有第三个女性龙术士了!”私下这么调侃的守护者可是不少。就连火龙王都说出了“给他配头母龙,会比较有共同语言”这样的话。

    虽然英格利忒的模样让人怎么瞧怎么觉得滑稽,但是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浴场的大门,阿尔斐杰洛忽然回忆起了许多年前自己受训时的画面。蓦然回首一看,在奥诺马伊斯手下学习魔导的日子,竟已过去了十三个年头。换言之,自己首席的位置,也已经稳稳当当地坐了十一年之久。

    “下周就要给英格利忒决定契约对象的人选了。”奥诺马伊斯说。

    “这么快?”阿尔斐杰洛抬了抬眉。

    “虽然受训还不满两个月,但是也已经基本定型,能估摸出今后的大致发展了。”奥诺马伊斯颇显遗憾地说,“要论天赋,算是比较平庸的那种。和贾修半斤八两吧。”

    听完老师的评语,阿尔斐杰洛心里感到可惜的同时,又不禁升起了一阵「就该是如此」的优越感。“龙王大人对此会满意吗?”

    “即使英格利忒能荣膺龙术士之名,也很难获得两位族长的青睐。”奥诺马伊斯的语调有些沉痛,随后话峰一转,看向身为首席的弟子,“阿尔斐杰洛,你有空多辅导辅导他吧。”

    眼皮不住地跳了起来,不过阿尔斐杰洛还是致以了礼貌而优雅的答复,“作为首席龙术士我自当义不容辞。我会倾尽毕生所学好好地指点他,助他成材。但……”话至此处,他也是话峰一转,“如果我自己都有不懂的问题呢?”

    “嗯,果然是有目的才找上我的啊。”奥诺马伊斯望着他,用眼神叫他说下去。

    首席惭愧地笑了下,“有没有能把魔力消除掉的药?”

    年长的海龙族男子将眼睛眯成缝,“这个问题,我可是爱莫能助了。魔导团之中,就属特尔米修斯最喜欢研究各类仙草灵丹,对魔法药剂的研制也最为精通。我建议你去请教他,一定能找到一两种符合你需要的药水。”

    “这么说,理论上是存在这类药物的咯?”

    “消除魔力的药,是的,有。”凝视着这位爱好广泛、才高八斗还不忘继续深造的弟子,奥诺马伊斯抱着胸点了点头。他不喜欢刨根问底,干涉他人的隐私。既然阿尔斐杰洛对魔药学富有兴趣,那就由他去研究就是了。

    “谢谢您,老师。”只要确定有就好了,阿尔斐杰洛暗想。他可没打算真的去请教跟自己并不熟的特尔米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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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神殿的议事大厅,难得招待了几位不常有的来客。将在今天诞生的决策,引起了卡塔特不少人的关注。

    当事者之一的英格利忒站在纵贯了整个大厅的红毯上,好奇地左顾右盼。他时而伸手拨动一下头发,时而按按额角,时而摸摸脸,两只手一直到听见两道重叠的脚步声踏进殿内,才终于安分下来,紧扣交握着,掌心慢慢地渗出了汗。

    这是从严苛的训练中偷来的一个上午。也许只有短短的几十分钟。虽然“最终试炼”还远在两年后,受封仪式连影子都看不到,但是今后和英格利忒相伴一生的龙族从者人选,将在这个上午定夺。

    面对两位龙王站立的英格利忒,灵活的大眼睛略略地瞟向后方从大殿正门进来、此刻停立在他身后的两个人影。

    虽说是人影,但实则是拥有人类女性外形的龙族。大家原本都以为火龙王那句话是说着玩玩儿的,想不到他竟然真的和海龙王商量,决定给英格利忒选择一位母龙做他的从者。

    龙王对英格利忒过于普通的魔法素质和潜力并不满意。如果是不够格作为龙术士培养的人类,在密探的误判下上了山,与龙族接触过,那么龙王会让他们喝下由特尔米修斯调配的、掺杂了迷魂黑魔法之效的“白罂粟花奶”,让他们遗忘在卡塔特的一切经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而且英格利忒不管怎么说,还是属于勉强达标、符合成为龙术士条件的那类人。可正因为他只是勉强达标,龙王本不想为这种货色献出自己的一个子民,但是最近异族的出没率有慢慢复苏的迹象,兵器还是要多多益善,也只能硬着头皮给他找一个对象建立契约。因此,留给英格利忒的候选者的血统和地位在卡塔特处于何种水平,不用问也能知道了。

    表面上以端正的姿势保持站立、仰视着宝座上的两位老者的英格利忒,身体因激动而暗暗发抖。或许在场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就要属他了吧。

    大殿里只有火龙王,海龙王,英格利忒和两名候选者五人。一些龙族聚在龙神殿门外两边的长廊,等待选拔的结果。高德李斯和马西斯凑在一块儿用龙语窃窃私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俄彼斯、卡缪斯也在悄悄交谈着什么。尼克勒斯挤在最前,探出长长的脖子,就差推开用身体拦着他的两位当值守护者冲进去了。周围到处都是犹如蚊子叫一般的低声细语。菲拉斯没有来,这不奇怪,但是雅麦斯竟也不在其中。这出好戏他怎么会错过呢?不过不管怎样,雅麦斯的缺席还是让人群里的阿尔斐杰洛舒了口气。虽然这头火龙近七年安分了不少,不再公开找他和尼克勒斯的麻烦,可是那副总当别人是弱智白痴的神情,阿尔斐杰洛可不想多看一眼。听着周围人交错在一起的细声密语,阿尔斐杰洛安静地伫立着。对于英格利忒最终会得到怎样的从者,他也非常好奇。

    玛纳在走进敞亮的议事大厅时,觉得头有点晕。

    殿内的装潢大气磅礴。通向龙王宝座的阶梯足有三百格,阶梯中间的平台足有十个。龙王的宝座就安放在最最高的平台上。一条酒红色的地毯平铺于如明镜般平滑光亮的大理石的地板,好似一道顺着台阶奔流而下的红瀑布。洁白的云朵宛如棉花,在画着龙族历史的彩色半透明的巨大天窗之上不疾不徐地漂浮,钻在云罅间的阳光透过玻璃洒下,使整个大殿又辉煌又神圣。

    以玛纳的身份,平时没有资格进入龙神殿。龙王也从不召见她。她只能在她住着的龙海远远地向“龙之巅”望着,憧憬着那份美丽和荣耀。

    但是今天……她并不想在此情此景之下被宣进来。然而讽刺的是,她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低垂的视线始终不敢抬得太高,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向四周扫视。玛纳的身体紧绷,隐隐还在发颤。这与英格利忒内心的激动情绪不同,玛纳之所以全身都在微微地发抖,是因为气愤。

    有幸被邀请到她每天做梦都想要参观的龙神殿内……但这不是荣耀,而是耻辱,奇耻大辱。是她血统低才会来这儿。

    碧蓝色的眼睛带着一丝难言的、荒谬的恨意,直视着站在身前背对着自己的那个青年的背脊。那是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会成为她主人的人类。玛纳并不认识他,只知道他叫英格利忒,年方十八岁,别人都嘲笑他是个娘娘腔。

    想到这,玛纳不禁面颊发红。不是害羞,还是因为气愤。事情不该这样的。她想。她上千次梦见将来要和自己共享生命的主人,梦见自己的主人强壮而挺拔,像一座巍峨的高山站在她的面前,保护她,也受她保护。即使不像乔贞、阿尔斐杰洛那般出类拔萃,至少也该有修齐布兰卡或白罗加的水准。为什么要我把自己托付给一个资质三流的娘娘腔呢?

    而她今天的“竞争对手”,和她争夺这么一个可笑又滑稽的丑角青睐的另一位候补者,是和她来自同一族群、血统同样卑微的尤兰纳。

    玛纳悄悄地歪了一下头,往左边看。尤兰纳就站在几步之外。

    蓝发如海,蓝眸似水,身材和相貌俱符合美人的标准。尤兰纳虽然美,但是她的血统,并不比玛纳高贵一分。

    在两个出身低贱的人选里,挑一个侍奉并不被大家看好的龙术士候补生的行为,这在玛纳看来,和贱卖商品有什么区别?这到底算什么呢?她想不通。当她们是奴隶还是牲畜?亦或真是商品?可是商品再廉价也不会有感情,她们有啊……

    然而为什么,在玛纳的视线里,静静地站在那儿、视线向上凝注着两位龙王的尤兰纳,嘴边居然会挂着甜美的、感激的微笑呢?就好像是在……期盼着什么似的。她想要被选上?

    这个和自己同属海龙族底层的女性,的确曾在过去和玛纳谈心时,流露出想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的念头,就如玛纳向往着龙神殿。玛纳能够理解她。血统的低劣,使尤兰纳从小生活在旁人漠视的目光下卑微地长大,所以才想离开这里吧。既然她有当选的意愿,那我就成全她。

    精神矍铄的两位老者坐在宝座上,俯视下方。海龙王轻甩衣袖,做了个开始的手势,示意英格利忒可以挑选了。

    两名海龙族女子立刻成为在场的焦点。

    英格利忒转过身,迈动着他特有的步伐,一晃一晃地走到她们面前,脸上挂着羞怯、尴尬的笑。尤兰纳与他目光交汇,鼓励般的朝他投以微笑;玛纳却面带凶光地瞪着他,露出仿佛要将他扒皮抽筋的气势。与后者的视线碰撞时,英格利忒马上化作了一只小猫似的抖了抖肩膀。

    三人其实都很紧张。尤兰纳温柔的笑意全是假象。她早已紧张到了极点,心脏狂跳不止,生怕自己会落选;玛纳的紧张丝毫不输给她,但她害怕的是自己会被选上。至于手握决定权的英格利忒,此前可从没被赋予过在两名美貌度不相上下的女性中间自由选择的权利。他的紧张也就可想而知了。

    把食指放嘴里衔着,又拿出来,和另一根食指的指尖对碰,点了好多下。英格利忒在作出选择前,犹疑不决了整整两分钟。

    “我要这个~”终于,青年磕磕绊绊地挤出言语。微微翘起的手指,朝相较之下态度更和善的尤兰纳指了过去。

    “确定吗?”海龙王问。

    “嗯!”英格利忒好像突然间有了男子气概似的,相当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双带着喜悦的眼神落在玛纳身上。身旁的尤兰纳望了她一眼。若非场合所限,她几乎就要旋身雀跃,拉起玛纳的手庆祝了。英格利忒的抉择遂了她的心愿,她自然心满意足。她朝他咯咯娇笑,英格利忒也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回应她。

    望着相互对视的、未来的主与从,玛纳感到一阵奇妙的晕眩。我也满足了,她想。不必跟随一个注定不会受器重的人类,不必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他。这一切都留给尤兰纳享受吧!可是,同样称心满意的玛纳却笑不出来。她只想哭……为自己被踩得一钱不值的尊严大哭一场。

    两位龙王正在向英格利忒和尤兰纳交代着什么,已经没有落选者继续留着的必要了,也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去向。

    玛纳走了,整个脑袋浑浑噩噩,内心充满了被羞辱过后的绝望。但是,这都过去了,她安慰自己,事情总会好的。只要离开大厅,穿过走廊,走下台阶,走上山道,回她栖身的龙海,刚才的一切就和她无关了。她强迫自己一步又一步,强迫自己不要和围在殿外的任何一个人交换视线。等在走廊上的人们分立两旁,她在他们让开的小路间如梦游般缓慢地行进。

    “玛纳。”

    在麻木中,她听见了这声平静的、亲切的呼唤,立即震惊地抬起头。这个声音……是他。只会是他。

    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的布里斯迈步上前,近得离她不到半米,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玛纳的目光完全呆滞住了。她居然完全没发觉他也在殿外?

    略显僵硬地朝他的方向侧过身,玛纳发现布里斯正低着头,嘴巴抿紧,担忧地凝注着她。他没有再说什么,但是那双忧心忡忡、隐约透着关怀的眼神,却始终不离开她的脸庞半寸。

    而她却倔强地撅起嘴巴,假装不去在意。但是那双眼圈发红的碧蓝色瞳眸,却始终流连在他的脸上,暴露了真实的情感。

    这个身份地位和自己判若云泥的男人,为什么要来呢?她想。来看热闹的吗?还是看我的笑话?可为什么他的眼神如此忧郁……他是在担心我吗?

    金色的光芒从空中温柔地洒下,映在他们脸上。玛纳眼里隐隐含着的泪花被打了一层柔光,在阳光的照晒下无所遁形,也在布里斯的心间烙下了一笔难以抹煞的印迹。

    “玛纳……”

    他又唤了她一声,声音轻柔如风。朦胧的泪眼中,她看见他倾身向前,右手缓缓抬起。

    正当他的手就快要贴近她泪水斑驳的脸颊时,玛纳也把手抬起来了。想要替她拭泪的那只手,与之在空中重重一触。

    恍然间,她为自己的顽固感到一丝羞愧。但是结果已成定局。布里斯的手,被她十分不领情地拍开了。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才缩回了那些不争气的泪水,没有在他的面前决堤。

    布里斯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变得非常苦涩。被拍开的手悬在半空,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放弃了,缓缓地放下,垂在身侧。

    “你挡着我了。”

    生硬地扯开沙哑的嗓子,玛纳推开他,腕骨狠狠地打在他的胸口。布里斯不躲不避,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吃痛的声音,没有倒退一步,依然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二人的身旁,响起了一些人的碎语。听声音是卡缪斯,还有俄彼斯,她心想。然而,他们抗议得再厉害也没用。布里斯在这儿呢。只要他在,就没有人敢欺负我……

    眼眶又开始湿润了起来,泪珠不停打转,却怎样都掉不下来。玛纳再次感受到胸腔里的羞愧。这位无颜以对的蓝发女子,抿着唇,含着泪看了海龙王后裔最后一眼,如风般地擦过他的身边,连跑带颠地离开了,紊乱的脚步好像一个撤退的逃兵。

    玛纳匆匆离去的身影在布里斯的眼中迅速地变小。留给他的,只有胸口被她的手掌狠狠撞击后,萦绕于心的痛楚。

    ……

    得到了尤兰纳后,训练场上的英格利忒投入在学习中的形象,比以往更用心也更卖力。最后的试炼越来越近了。

    阳光拂去了一切黑暗,始终高悬在天空,耀眼夺目。卡塔特四季如春,日子显得那么安谧,闲适,祥和。时间仿佛停止了奔跑,却又实实在在地以一秒、一分、一天,一月的节奏不急不慢地流逝,从指缝间无声地划过它的痕迹。平淡的岁月腐蚀着灵魂。所有的人都安逸,茫然又麻木地活着。而真正让安居在山间的人们体会到久违的恐怖的,则是两年以后发生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