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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无垠的沙海里,一阵阵干燥闷热的风卷动着吹起。风与沙的搏斗,遮蔽了碧蓝明净的晴空,将大地的原貌拆扯得面目全非。激涌四起的沙尘狂澜,忽而高吼怒咆,忽而喘息哀号,给广袤的荒漠印下一道道流畅的痕迹。无数层荡开的沙纹,仿佛是波花旋卷过后的海滩一般,布满了层层叠叠的褶子,如梦似幻,变化多端,一如沙漠里既漫不经心又狂躁不安的风。
前仆的风才刚刚沉寂少顷,后继的风又开始由缓至疾地吹来拂去,轻描淡写地就将前一刻沙土的留痕抚平难寻,重新堆叠起新的纹路。火红的太阳遥挂在万里无云的天际,倚恃着它令人酷热难耐的高温,贪婪地夺取这片土地的勃勃生机。火热的阳光洒在一条条蜿蜒的弧形沙纹上,反射出刺眼的金色光芒。又一阵强风骤起,浩浩渺渺的黄沙蔓延得遮天蔽野。翻卷的浮尘给沙漠换上了新衣,骆驼的蹄印和行人的脚印统统不复存在。狂野的风一刻也不愿停歇,迫使着大漠的波纹不断变换形状和踪迹,搅动起来的沙砾更是无孔不入,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窝蜂地钻进了某扇正正方方的窗子里。
“……又来了!”
狂风裹挟着千万颗沙粒肆意涌了进来,不过须臾功夫,就在地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沙尘。欧蕾丝塔赶忙快步走到窗边,伸手去拽帘子。可是轻如鸿毛的纱帘在风的鼓动下,就像一匹失控的野马般胡乱飞舞,根本无法阻挡风沙的入侵。双手拉扯着上下翻卷的帘布的欧蕾丝塔,只能干巴巴地站在原地,等这阵风停下。湖水般清澈碧蓝的眼睛,带着嫌恶远眺窗外的景致。
双目所及的范围内,是由万里黄沙构成的恢宏画卷。呈现在眼前的纯净的沙黄色,书写着大漠的无疆和大气磅礴。平展的沙漠一直铺到天与地接头的远方,如镜面般光滑平坦。金色的沙粒映照着淬蓝的碧空,无情的烈日喷吐出火焰般的高温,炙烤着色彩单一的大地。地平线上流动着的海市蜃楼,在热气的氲氤下时隐时现。视线所能目测到的尽头,一座座金字塔轮廓的沙丘凸起于地面,环绕着高大雄伟的神庙。遥远的古老建筑物都渐渐隐没在扬起漫漫黄沙的风浪里。
绵延起伏的沙漠就像大海中的波浪,壮阔无比。但是在欧蕾丝塔看来,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令人备受磨难的荒地。寸草不生的沙漠干旱贫瘠,荒寂苍凉,时刻沐浴着烈日的酷热,滚烫的空气简直能把人蒸熟。随处可见的动物白骨半埋在沙子里,另一半曝晒在毒辣的艳阳下,彰显着大漠的残酷,生命的绝迹。狂作的剧风频繁四起,前一阵停歇不久,后一阵便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将千百层的沙浪拂拭得面目一新。强风把沙土卷离地面,打着转在半空飞跑,一股一股地怒号着呼向欧蕾丝塔白净的脸庞,顷刻间天昏地暗,热浪灼人。
不由得紧闭双目,欧蕾丝塔一手仍拉着窗帘,一手遮挡住嘴鼻,躲避沙尘的侵袭。肆虐的旋风经过烈阳的烘烤,蒸腾起滚滚的热涛,吹打在脸上时,几乎使她难以呼吸。耐着性子等待狂风呼啸而过、渐渐静默下来以后,欧蕾丝塔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把纱帘放平整。其实这样做也只是无用功,风沙依然能够畅通无阻地入侵室内,怪只怪这栋房屋虽有窗户和窗帘,却无阻隔风沙的玻璃。所谓的窗子,不过只是沙漠里的建筑物用来通气和照明的口子,没有掩上石块的部位。事实上,这阴沉的屋子本来连窗帘都没有,是欧蕾丝塔后来嚷着要装上去的。
书写着焦躁和烦闷的蓝眸,透过轻薄的纱帘朝北方的海岸望去。只有在眺望波光潋滟的海面时,欧蕾丝塔糟糕透顶的心情才会稍稍好转。
离岸边不远的近海,有几艘零散漂泊的渔船。安摩尔军团里的两名传令官山铎和葛烈果,坐在最近的一艘船里,正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捕捉用来当晚饭下锅的鱼。不过,族人辛劳捕鱼的身影全然不在欧蕾丝塔的眼里,她只是思慕地望着那片碧波粼粼的大海,仿佛一眼就能望见海的另一端。
地中海的彼岸,是她来的地方。欧蕾丝塔可以看见瑰丽的教堂、壮美的塔楼和巍峨的城堡高高耸立,由各色大理石砌成,并配有五光十色的玻璃;可以看见高品质的布料裁剪而成的礼服裹在一具具丰满的身躯上,衣着华美的贵妇人,尽情地在互相不屑的眼神中竞相斗艳。欧蕾丝塔不禁有些想要斥责自己,为什么在拥有时没有好好地珍惜那段逝去的时光——再瞧瞧如今的自己,居住着低矮简陋的石屋子,穿着极具当地特色的破烂衣裳,在时不时呼哮的风沙中苟延残喘。
沙漠地带的方砖石瓦砌成的房屋普遍修得不高,在骄阳映照里形成一坨坨黑色的翦影。黄沙堆成的街道和石块垒成的石屋比邻而居,矮小的灌木丛修剪而成的绿化带穿插其中,给单调乏味的沙漠点缀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视线往东,一块苍翠的绿洲呈现在视野的最远方,犹如镶嵌在沙漠边缘的绿宝石。与死气沉沉的此处相反,那里一派生机盎然,有滋养万物的尼罗河沿途经过,河两岸坐落着该地最发达的几座城市。但是这一切都与欧蕾丝塔毫无关联。自己和诸多同胞被陷在了似乎永远走不出去的荒漠里,她不得不接受现实。
旋身回到石床边的凳子坐下,欧蕾丝塔拿起自制的针笔,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工作。石床上并列躺着三个躶体的黑发少女,外貌和欧蕾丝塔别无二致。她们是依照制作者为原型造出的人偶。其中两个已经完成,如睡美人般静静地闭目仰躺着;另一个睁着蓝蓝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向天花板。现在只需要给未完工的那只人偶纹上鱼尾眼线,就算大功告成了。然而,经过先前那一阵风沙的肆虐,原本洁净的人偶,身体每一寸的肌肤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讨厌死了!”欧蕾丝塔恨透了这片沙漠。
把抹布放进装水的木桶里沾湿,欧蕾丝塔开始清洁她的备用人偶。沙漠恶劣的环境之一便是水源稀缺,好在这里靠海很近,取水并不困难,但还是得省着点用。对她来说,取来的海水不仅要清洗身体,还要当作日常必需的饮用品拿来解渴。脆弱娇气的人类或许受不了苦涩难咽的海水,比人类强韧得多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咸涩的海水也好,还是人类的美酒佳酿,喝在嘴里都味同蜡油。对阿迦述治下的族人而言,不习惯也得习惯。
动作温柔得仿佛陈列在面前的是一件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品。仔仔细细地擦拭完三个人偶,使她们恢复干净如初的面貌后,欧蕾丝塔用她特制的针笔,给未完成的人偶刺上鱼尾纹样的眼线。认真描画的黑发少女脸畔怜爱的神情,好似慈母给爱子缝补衣服,和昨晚大发雷霆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深陷大漠已经半年有余,而在这之前,族人迁徙的脚印还曾踏足过多个地方。尽管所到之处换了又换,欧蕾丝塔还是能在脑海里清晰地拼凑出过往的光景:刹耶的四个将军带领着三倍于己的军队,和他们在罗腾堡上空决战。她不记得有多少族人丧命,但是身边和自己一同在母星长大的同伴一个个黑血淋漓地惨死的景象,她绝不会忘记。奈哲、沙桀等人龌龊的笑脸浮现在眼前,欧蕾丝塔愤怒的触手划过那一张张面容可憎的脸,却没能伤及他们的性命分毫。族人们殊死拼搏,奋力反抗,使敌人折损了一些兵力,也造就了己方异常惨重的损耗。一双双失去了光彩的独眼不甘心地睁着,看着自己的身躯碎裂成即使缝合起来也挽回不了生命的残片,最终于天际泯灭。
惨烈的内战进行到最后,欧蕾丝塔、阿茨翠德和安摩尔以及军团里依旧坚|挺着的兵士们,凭借着保卫阿迦述王的坚定信念,杀出一条血路掩护王撤退。敌军的四位将领没有下令追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狼狈逃离,似乎这样的战绩已足够让刹耶满意,好回去交差了。
在那之后,他们开始了流亡的岁月。从罗腾堡到西欧的布列塔尼半岛,再到加龙平原,接着到南欧的伊比利亚半岛,后来又渡海抵达北非。王带领着幸存的族人四处流浪,漂泊无依,寻觅合适的定居之所。每每踏足一个地方,跟随的族人就越发稀少。往往定居不到一个月,还未扎稳脚跟,就会遭遇敌人的来袭。刹耶的追兵总是紧迫在后。内奸不除,永无宁日。
逃亡后的三年时间里,直至迁徙到埃及以前,他们与纠缠不清的刹耶军队共计交手了十一次。刹耶本人始终未曾现身,他派出的将军倒是换了一拨又一拨。文坎普达耳,沙桀,奈哲,卜朗彭,米竺勒夫,霏什……轮番上阵,唯独刹耶最为宠信的近臣华伦达因和变节者南没有露面。刹耶的将军们没有与恢复元气的阿迦述硬碰硬的勇气,采取了游击的战术,突袭完就撤。他们用“陛下”的称谓消遣阿迦述,屠戮他的部众。近三年间频频骚扰,战果斐然。两军最近的一次交锋是在七个月前,而后阿迦述率军离开伊比利亚半岛的南端,继续亡命奔逃。这一次干脆漂洋过海,逃到了以前从不曾涉足的非洲大陆。敌人紧追不舍的脚步,终于被甩在了海峡的对面。猫捉老鼠的游戏,看来刹耶是玩腻了。
为躲避敌军的侵扰,几番迁徙的阿迦述阵营最终隐居在了北非的海岸,小心谨慎地蛰伏起来。
统治这里的是从曾经盛极一时的阿拉伯帝国分裂出来的一个伊斯兰教逊尼派王朝——阿尤布王朝。现任的统治者是王朝的开辟者萨拉丁的弟弟萨夫丁。
初来乍到的第二周,这群以人形伪装的异族就被萨夫丁苏丹巡逻边境的弓骑兵包围了起来。作为头目被带到苏丹面前的阿迦述,声称自己是被法王腓力二世流放的贵族,携包括家眷及卫队在内的六百号人跨海来到此地,寻求强大势力的庇护。六百人……是的,三年间屡遭刹耶军队侵袭的阿迦述军队,如今只剩下这些人了。
萨夫丁苏丹乐于接待被法王驱逐的菲利普·德洛卡伯爵及其家眷随从,允许他们在王朝的偏远地带建立自己的定居部落。会做出这个决定绝非头脑一热。事实上,看似强大的阿尤布王朝可谓是华而不实,徒有其表,内忧外患不断。曾几何时,幅员辽阔、国力雄厚的阿拉伯帝国在历经了几世纪的黄金时期以后,逐渐江河日下。激烈的人民起义和教派矛盾彻底耗费了原有的强盛国力,各地行省的总督先后脱离帝国的控制,宣布独立。这些人手握重兵,拥有大片的土地和税收权。封疆大吏的纷纷独立,促使一个个地方军事武装政权如雨后春笋般蜂拥而出,前后创建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王朝。如今,阿迦述依附的阿尤布王朝深受各方威胁,内有萨拉丁后裔支系的虎视眈眈——尽管萨夫丁在哥哥死后打败了他自相残杀的儿子们,却仍然担心诸位侄子的势力某日会突然复辟;外有极端恐怖的阿萨辛派时不时的刺杀——盘踞在波斯西部山区的刺客组织,在神秘的山中老人的统率下从事各种暗杀哈里发、苏丹及伊斯兰教逊尼派政界达官贵人的活动。除此之外,还有与十字军国家之间旷日持久的纷争。在如此盘根错杂的局势下,萨夫丁苏丹自然希望能与敌人的敌人结为朋友。欧蕾丝塔明白萨夫丁打的什么算盘。通过今日的这份收留之情,笼络手握一支军队的落难伯爵。等他日西方的十字军重振旗鼓再次侵犯王朝的疆域时,萨夫丁知道德洛卡伯爵不会忘记过去雪中送炭的朋友,定会助他一臂之力,抵挡曾参与过一次十字军东征、极有可能再度挂帅出征、并将自己驱逐出境的法王。
尽管已经在开罗以西的这片沿海区域定居了半年多,然而时至今日,欧蕾丝塔依然适应不了这炎热干燥的沙漠,尤其讨厌动不动就卷土重来的沙尘暴。无论她怎么悉心防范,见缝就钻的沙粒仍然如无孔不入的虱子般掺进她的头发丝,紧贴她的肌肤,黏着她衣服布料的每一个细缝。她每天要洗头沐浴三次,方能涤尽粘人的沙子。然而第二天,它们又会如约而来。这股有心无力的挫败感,使她回忆起了被刹耶的部队穷追猛打的那段屈辱的岁月。昨夜,欧蕾丝塔越想越气,急怒攻心之下,将人偶全都撕成了碎片。事后,她为自己一时冲动的行为懊悔不已,于是很快便着手于重制的工作。欧蕾丝塔今天一整日都足不出户,忙着制造自己重要至极的替命人偶。就这短短的一会儿,她祈祷着,就这一小会儿,希望屋外的风沙不要再来打扰自己。
这时,门上响起了一阵轻敲。欧蕾丝塔看向紧闭的房门,能感受到对方的雷压。“进来。”她提高声音说。
风沙没有来,到访的是魁尔斯。“欧蕾丝塔将军。”魁尔斯低头行礼。恰逢欧蕾丝塔缝制完毕,人偶自动闭合了睁着的眼睛。
“什么事?”
“王有要事召集各位将军相商,请您过去。阿茨翠德将军和安摩尔将军已经先行一步了。”
欧蕾丝塔蓝色的眼瞳里闪现着惊奇。以往,阿迦述王传召他的将军们,历来是以隔空传音的方式直接对他们的大脑发布命令。派其他人通报的情况着实罕见。王这么做的目的是?
“我知道了,马上就去。”欧蕾丝塔说道,眼神带着关切意味地上下打量,“你的眼睛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魁尔斯瘦长的麻子脸没有一丝变化,但那双黑如永夜的死鱼眼如今却是炭灰色的。无机质的灰眼睛,让人不禁联想起已故的梵克。
魁尔斯微微低头,“已无大碍。多谢您的关心。”
“视物什么的也逐步正常了吧?”
“这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向来无表情的麻子脸,此刻在嘴际扬起了细微的笑意,魁尔斯耸耸他宽厚的肩,“视野太过宽广,画面太过清晰,我倒是有些不习惯。就好像一个失明多年的人突然间拥有了鹰的视力。很多场景,我并不想看到,却还是不受我所控地闯入我的眼中。”
“也许你还未完全掌握其中的窍门。”欧蕾丝塔似懂非懂地说道,眼神忽然流露出惋惜的成分,“雷压似乎减弱了一大截呢。”
魁尔斯正色道,“这是必须支付的代价。”
“是啊,成为‘王之眼’的代价……”
梵克被卡塔特的首席杀死后,选拔新一任的“眼”便成了迫在眉睫的事。刹耶的追兵紧紧相逼,组织需要一个眼睛锐利的人负责监视工作,防范敌人的袭击。忠诚心和胆识无人能及的安摩尔曾提出愿意担任“王之眼”,但是要得到窥伺远方空间的神眼,必须改造眼球,代价是牺牲一部分的自身雷压,扭曲眼球内部的空间。所以历代的“王之眼”,实力普遍不会出彩。安摩尔是迭让死后阿迦述仅存的三员大将之一,倘若他为获得神眼的力量自损雷压,其实力必将大打折扣。梵克原属于先锋级别的实力在接受眼部改造的手术后跌落至传令官一档,由此可见,到时候安摩尔的实力必定会远低于其他同水平的将军。这个结果是阿迦述不愿见到的。没有合适的人选,再加上那段时间被紧追不舍的刹耶军逼得太紧,重选“王之眼”的计划便暂时搁置了下来。
解决这一难题的关键,是魁尔斯的自告奋勇。雷压底蕴深厚的魁尔斯,其基础能力直逼将军,原本很有希望在开辟出特殊的技能后,成为填补迭让空缺的第四位将军。阿迦述在罗腾堡之战后,曾多次召集他的将军们商议培养新人才的事宜,阿茨翠德也多次举荐自己的这位能干的下属。谁都不会想到,极可能荣获将军之位的魁尔斯竟会在这时挺身而出,不惜折损自己修炼多年的雷压,为组织解决“王之眼”后继无人的忧患。阿迦述深受感动,当众表彰了魁尔斯的深明大义,批准了他的请愿。
魁尔斯在一年前接受了手术,担任起新一代的“眼”,至此他便不再隶属于阿茨翠德的麾下,而是作为阿迦述的贴身近侍,听从王的调令。若非魁尔斯提前洞悉到刹耶部队的动向,阿迦述的族人恐怕还要多被他们洗劫一两回。没有使颠沛流离的族人进一步被敌人削弱,魁尔斯可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凝视着魁尔斯改造后的灰色双眼,感受着他现如今退化至在传令官等级里也属于二流的低微雷压,欧蕾丝塔的胸中充满了愤怒。都怪卡塔特的首席,让他们痛失梵克。欧蕾丝塔对那个叫阿尔斐杰洛的男人的恨意,绝不比对刹耶少。
王召集爱将议事,恐怕也是为了改变近几年接连受挫的颓势吧。事不宜迟,在魁尔斯的陪同下,欧蕾丝塔出门了。等回来后,再将三个人偶放置到大箱子里,藏进石床底下数月前挖好的地窖。
沿途所见的景象都是风格相仿的破烂建筑物,毫无美感的石块堆积起来的垃圾山,充满了令她神经不愉快的感觉。欧蕾丝塔完全没有任何兴趣去欣赏或了解当地的风俗民情。她只想把眼睛看到的一切全都拆毁。
德洛卡伯爵的定居部落是一个由闲散分布着的百来个石屋组成的小村落。其中以阿迦述的石屋修得最高,有两层楼,离欧蕾丝塔的住处并不远,步行仅三四分钟的路程,却意味着她必须在这段时间暴露在歇斯底里的沙暴中。情非得已之下,欧蕾丝塔出门前戴上了一条包裹住整个脑袋的白纱头巾,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标准的穆斯林妇女,只露出眼睛,抵挡狂躁的风沙。
王的居所就在眼前。依然是岩石堆成的矮房子,破陋得完全衬不上屋主的身份,相较于自己住的地方,唯一的不同便是面积更宽敞些,楼稍微高些。一阵风从海上刮过,锐利如刀锋,充满海洋的气息,但依然携带了不少沙尘。沙子渗进宽大的衣袖,化作一粒粒蠕虫,贴着肌肤爬行。好痒啊,欧蕾丝塔夹紧交叉抱着的胳膊,穿过软软的沙土道路,来到入口的石阶。魁尔斯为她打开厚重的石门。
阿迦述的客厅是一个方形房间,没有任何装饰品。墙壁由厚重的石头垒起来,留了四个通风的洞,时有风沙穿洞而入。客厅仅有一张座椅,此时无人使用。欧蕾丝塔和魁尔斯进来前,阿迦述正在眺望窗外的景色。
解开头巾,甩了甩粘着细沙的秀发,露出鼻子和嘴巴呼吸新鲜空气,欧蕾丝塔朝阿迦述的方向弯腰行礼。阿茨翠德和安摩尔早已等候在那,望着迟来的同伴,不过欧蕾丝塔的视线,却完全被站在窗边的阿迦述吸引住了。
阿迦述和其他人一样,入乡随俗地穿着一件从头颈遮到脚面、能有效防晒防尘防风的宽大长衫,布料是质朴的粗麻,颜色是吸热性较差的白色。他没有戴头巾或尖顶帽,没有束发,令人吃惊的是,他同样没有穿鞋。罔顾部将们不解的眼神,阿迦述赤脚站立着,与地面相触的脚趾已经沾满污垢。
“人都到齐了吧。”二人一进来,阿迦述就回过头。他的脸上有着不怒自威的深沉。魁尔斯站到他身边,就如当年的梵克还健在的时候。“你们都是值得我信赖的老部将,早在流落至这颗星球前就追随我。”王的口气初听之下不带丝毫感情,欧蕾丝塔却觉得他又平又缓的语调尽显疲惫。“有些话就无需避讳了。”
细究之下不难发现,敌人安插的内奸决不止“斑”一个。三年前,与刹耶军在罗滕堡打了一仗后,阿迦述和他的部下们便知道了。因此,但凡召开重大的会议,确保出席人员的忠诚度和可靠性就变得尤为重要。此刻在场的三位将军和新晋的监视者,都是阿迦述绝对信得过的人,不必担心消息会走漏。
“是要把该死的奸细抓出来吗?王,请恕我直言,您早该作此决断了。”揣测阿迦述极有可能是为这事召集诸人,阿茨翠德愤恨地低吼道,“刹耶那个狗东西,耍起卑鄙的手段来还真是不计代价,不嫌麻烦啊。”他嘶吼出这个名字,好似舌尖涂上了毒|药。“内奸的存在,使得刹耶的军队总能提前一步掌握我方的行踪,屡次三番地偷袭我们。这口鸟气如何咽得下去?等把这吃里扒外的渣滓揪出来后,一定要处以鱼鳞之刑!”
阿茨翠德怨气冲冲地说完后,阿迦述除了垂眉深思,全无其他反应。于是安摩尔说道,“查出内奸确实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刹耶的步步紧逼迫使我们跋山涉水远渡重洋。不过照理说,在未重创我军到彻底一蹶不振的处境前,他们应该一直追下去才是。然而最近半年,敌人的攻势一再收敛,不知是何缘故。”
“这多亏了魁尔斯。”阿茨翠德扭头看向昔日的部下,“否则损失还会继续扩大。”
“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新任的王之眼谨慎地回答,“只可惜七个月前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战斗,若能第一时间预见到,族人就能免遭一次横祸了。”魁尔斯惭愧地低下头,“我要是做不到更眼明心细,该如何辅佐王呢?”
“你的眼睛还处在适应期,”阿茨翠德说道,“以前梵克手术后花了整整两年,才学会如何屏蔽多余的信息,提高侦测的效率,并与我们分享他窥见的情报。你能做到目前这地步已经很不错了。”逝去的名字让阿茨翠德心生怒气,“啊,梵克……”他悻悻地压低嗓音,吼了一声,“诅咒、诅咒那个天杀的男人!”
阿尔斐杰洛在千余名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注视之下,挑衅般地杀死了梵克。此事虽已过去三年,可依然伤得阿茨翠德很痛。不过,要追究起这股屈辱的感觉,恐怕不只局限于此刻捶胸顿足的三位将军。受刺激最深的当属对梵克保护不周、致使他惨死在自己面前的阿迦述。许多个辗转不眠的夜里,阿迦述都会因想起那一幕而痛心疾首。梵克支离破碎的躯体,对比阿尔斐杰洛洋洋得意的笑容,这样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闪回在他的脑海里,难以忘怀。
“王,您有像当年识破‘斑’的伪装者那样,觉察到我军有什么雷压异常者吗?”恭敬地面对着安静寡言的阿迦述王,安摩尔敦促道。
阿迦述皱眉思索,不作回答。他的缄默代表了答案是否定,安摩尔便不再追问。
沉默的王在五秒钟后说话了。“缉查内奸这事有待商榷。今日召你们前来,是想谈谈别的。”
众人面露讶色,等他继续,但是他忽然止住了话声,又一次沉默了。在疑惑不已的湖蓝、紫黑、浅绿和炭灰的视线里,阿迦述赤着脚移到窗边,看着外面。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将他拉长的影子拖曳在石地上。他伫立沉思,心事繁重,过分严峻的侧面凸显出雕刻般的轮廓,深蓝色的眼眸望着浪花朵朵的大海、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彼岸。没人知道在他平静的侧脸下,究竟隐藏着怎样凶猛激烈的思绪。
“定居部落建成的那天,苏丹曾派人过来视察,让我统计并上报最终定居的人数。”阿迦述回忆着,“他的探子们总是装作和颜悦色的客人不定期地拜访,三岁稚童都知晓他的意图。但这些我并不在意,我心中牵挂的另有他事。”缓缓道来的声音低沉无比,如屋外喘息呻|吟的风,“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我都会默数一遍住在这儿的族人有多少,每次都希望数字能涨一个,再涨一个。昨天我又数了数,还是608人,与当时的数据完全一致。”将话音停顿于此,阿迦述扫视着他的部下,“你们跟了我那么些年,可曾还记得最初掉进时空裂隙、被抛弃在这颗星球时,我手握多少兵马?”
安摩尔、阿茨翠德和魁尔斯都有所顾虑,不敢随意回答。欧蕾丝塔看看左右,轻声嘀咕了一句,“一万二?”
“对!”这声认同和“啪啪啪”的拍手声一同响起。“欧蕾丝塔,你记性不错!”阿迦述转向她,洪亮地称赞道,嗓音一反之前的低沉和沙哑。“一万二。是的,是这个数字。”他有些自言自语,“滞留在母星的族人不算,这还不是我最鼎盛时期的兵力。”不明意义的苦笑浮上了阿迦述此刻略显激奋的脸,他的声音消沉下来,愈显低落颓废,“然而……”
将军中间有人跨前一步。似乎洞察到阿迦述王不稳的情绪和接下来的话题导向,安摩尔有些不安地凝视着他。
“将原本雄厚的兵力挥霍到608,”阿迦述大喝一声,张开的双臂伸向虚空,好似在责问苍天。“一个人究竟得有多昏聩无能,才会将基业败落至此啊!”
“请您千万不要总揽责任。天灾不可抗拒,何况还有人祸。这一切都是因为刹耶他——”
从没有人在这双欠缺感情的葡萄石色的眼睛里,看到如此浓墨重彩的惊讶。安摩尔恳切的话语,后半段还卡在喉咙里,就听见扑通一声,他的王居然——下跪了?
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不仅安摩尔怔住,其余三人也都呆怔在那。“王!”他们齐声惊呼。
双膝下跪的阿迦述,白袍沾满了污浊的灰尘。从不曾屈服于敌人的王者,高傲的头颅低垂着。一头青丝顺着脸颊两侧如瀑布般倾盖下来,垂落于撑在地上的双臂,将脸庞深掩在浓重的阴影里。无人得见阿迦述此时的神情。能看到的,只是跪地谢罪的阿迦述坚决地扬起一只手,阻止他们的叫声。
“在重大的决策上接连犯错,使无数将士为此折命,连累了你们跟着我吃苦受罪,身为领袖的我难辞其咎。”
“王,您先起来说话……”阿茨翠德手足无措地央求道。
“不要那样叫我。”阿迦述打断了他,依旧俯身跪在那里,依然深深地低着头。埋在阴影之中的脸颊始终面朝地板,成为光线照不到的死角,“现在的我和你们一样。不——我谁也不是,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达斯机械兽人族。”
像阿迦述这样的男人说出这种话,大概是其他人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的。三将军和魁尔斯大惊失色,呆呆地愣在原地,一时间竟然完全调动不起语言的功能。
屋外狂风怒吼,又是一阵昏天黑地。飘扬的沙土大部分与石屋的外墙猛烈撞击,灰飞烟灭,受眷顾的一些得以从窗户窜入室内一游,在地面留下它们曾经存在过的印迹。
这一刻,在阿茨翠德等人的心里,恐怕都盘旋着这样的想法:王屈膝在地,作为臣下岂可置若罔闻。见阿迦述不肯起身的态度甚坚,众人便一个个双膝着地,陪他长跪不起。阿迦述对此却浑不在意,海蓝色眼睛始终看着前倾的身体投在地上的暗影。
“从流落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秒起,我从来都没有停止思考我族的未来。”阿迦述空茫的声音穿透隆隆的风声,直抵他人的心灵,“每一次的决策都是从我族的长远利益出发,冷静而透彻地分析局势,权衡利弊,下决定时绝不夹带私情。”不知谁影响谁更多一些,人的悲鸣混合着风的哭号,使双方都更显苍凉和凄楚。“在将自我冰封进入漫长的休眠期以前,前后约有四千名族人因无法适应这颗陌生的星球,成为被环境淘汰的牺牲品。数百万年后,完成进化的我们破冰而出,渡海北上,飞越过一块炎热、荒芜的大陆,最终在东哥特王国东部建立起第一个根据地。”阿迦述以伤感的口吻回顾着种族变迁的辛酸史。“628年初夏的某日,龙族的大军突然出现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空,来势凶猛,直逼我的领地,‘灭龙之战’的序曲由此拉开。尽管我以举国之力抗击敌人的一千头龙,但我还是小看了龙族的骁勇。近两千名同胞与我们诀别,血洒地中海。这一仗引起了其他王的警觉。龙族的杀伐之心日盛一日,已经危及到了所有流落到此世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存亡。刹耶虽然为人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但我却不能否认他巧舌如簧,颇具谋略。在刹耶的里外周旋下,诸王同气连枝,促成了反抗卡塔特的大联盟。704年的第二次‘灭龙之战’,整整十日的鏖战,我族取得辉煌的战绩,重创了不可一世的龙族,当年之仇算是报了。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打着结盟旗号的刹耶暗地里施展的那些伎俩。”
“我等也绝不会忘记。”双膝触地、陪王一起跪着的安摩尔,抵着膝盖的两手握成了拳。
阿迦述仿若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自管自地说下去,“刹耶恩威并施——不,应该说是威逼利诱地怂恿我和库拉蒂德的军队打头阵,自己的部队则躲在后方,用尽各种手段降低他的兵力损失。那次战役后统计的死亡数目,我军竟高达三千,在诸王中间名列第一。从那时起,我就看穿了刹耶不仅要消灭龙族,更是妄图兼并其余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势力、一家独大继而统治世界的野心。事实上,他的本质我又怎会不知道?成天把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整体利益挂在嘴边,实则笑里藏刀,心口不一!”积灰的地面出现了几条清晰的粗短直线。阿迦述收拢扣在地上的十指,捏了一把沙尘握于掌心。微沉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的手。细细的沙子里,隐隐可见血迹。地面亦有淡淡的血痕。“可是凭心而论,当时便脱离诸王联盟,独力与龙族抗衡无疑是不明智的愚行。我只能继续在刹耶虚伪的笑脸下忍气吞声。848年的第三次‘灭龙之战’,诸王最后的合作,我族最后的辉煌时光。胜利来得太过轻巧,险些就能查获龙族的老巢。此后再未见过这样的壮盛阵容。战争结束后,我毫不犹豫地脱离了刹耶创建的同盟,发誓再也不做他的附庸受他摆布。从此之后我与刹耶交恶,走向决裂。刹耶以我毁约为由,借机攻打我们,但是在库拉蒂德的调解下,他也只好暂敛锋芒。正逢卡塔特日渐式微,诸王的纷争尚未浮出水面,算是度过了一段难得安生的岁月。”
同盟解除后,达斯机械兽人族之间便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阿迦述和刹耶更是矛盾激化,同族操戈的惨剧屡见不鲜。三次“灭龙之战”铺垫的优势,顷刻间化为虚有。虽有库拉蒂德在中间调停,然而敌我间此消彼长的实力对比,依然在缓慢地发生变动。垂死挣扎的卡塔特龙族,在达斯机械兽人族忙着内斗的一个多世纪时间里,一面坚持不懈地抗争敌人,一面潜心研究扭转乾坤的人龙共生计划,终于,栽培出了一群被称作龙术士的征战机器,从根本上颠覆了整个局面。
撒落掌心的尘埃,阿迦述的眸子盯着地面。“然而和平的日子注定不会长久,不甘寂寞的龙族又开始蠢蠢欲动,几十年间,断断续续地派出小股部队与我军作战。甚至包括后来,以肖恩为首的龙术士卓然问世、带动着整个卡塔特死灰复燃的时候,每次受尽磨难的都是我的族人。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龙族的爪牙眼里只有我们?为什么刹耶总能免遭不幸?他们看不见他吗?我有反复琢磨过这个问题。”右手抬起,阿迦述用覆满灰尘的拳捶打着胸口,一遍遍、一阵阵地敲。咚,咚,咚,声若雷震。“是刹耶,当然是他!只会是他,在背地里捣鬼!刹耶忌恨我,恨我到不惜将我方的行踪出卖给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死敌!”
拳头撞击胸膛的节奏逐渐轻缓下来,咚咚声慢慢消退。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才让阿茨翠德听到了一阵不寻常的声音。在越发微弱的敲击声中间,穿插了时断时续的、好似女童发出的幼细的呜咽。跪伏在地的五人里,已有人低声抽泣起来。欧蕾丝塔两眼通红,一吸一顿地抽噎着鼻子,哭得梨花带雨。抬起的手颤抖着抹过哭红的眼角,泪水却止也止不住地流淌得更多,哭到最后竟是涕泗横流。
怜惜地朝伏面悲泣的女将军满脸的泪痕看去一眼,阿茨翠德忍不住唉声叹息,“抛砖引玉。这手段刹耶那个狗贼可是屡试不爽啊!”他的表情又憎又愤,语气却充满了无奈,“老实说,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产生一个很可笑的念头……要是我们也尝试着去学习刹耶的某些做法,或许今天就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了吧。”
征集因常年的战争而变得身体虚弱、或者天生就体质羸弱多病、再或者年龄大到已不适合战斗的族人,让他们暴露在龙族密探的视线里,以此吸引卡塔特的注意。等龙族的统治者派人追捕时,这些弃子一般的老弱病残便会将讨伐者带往阿迦述统治的地盘。因年老体弱而无力战斗、被他们的王抛出去充当诱饵的族人,被授予了“绿色祷告者”的荣誉称号,寓指在交|配的过程中顺从地让母螳螂吞食掉自己的公螳螂,为了后代的繁衍而无私奉献的精神。派出“绿色祷告者”干扰龙族的视线,诱骗敌人死咬着阿迦述的势力不放,多年来成效颇佳。刹耶成功地以抛砖引玉的计策,借龙族之手削弱了他的对手,一点一点地蚕食阿迦述的兵马。
阿茨翠德透露着悲愤的自嘲式话语,阿迦述依旧听而不闻。欧蕾丝塔越发令人心疼的哽咽啜泣,他也全然不顾。好像俯首跪在身边的部下们的心情、举止,甚至自我的存在,都已被他置之度外。他的思绪跳跃得太快,不知不觉间掉入了又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
“909年的隆冬,罗腾堡,四王会晤……一场由刹耶编织的迷梦。我是由衷地希望诸王能够摈弃前嫌,重组联军,团结一心地为我族在这颗星球的将来奋战。哈,那个野心勃勃的刹耶,那个不择手段排除异己的刹耶……我竟然真的信了他的鬼话,跌落到那不切实际的迷梦中,没能识破他的诡计!”
“刹耶注定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唇线微微一紧,安摩尔低声道,带着些发狠意味的语调隐隐抖出一阵颤音。
对于部将的断言,阿迦述依旧不予理睬。“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评判刹耶呢?”稍稍抬起的目光恍惚无神地望着虚空,轻扬的语调里透露出强烈的自我嘲讽。“能和刹耶那样的家伙狼狈为伍的我,也绝非善类啊……”
下跪的将军们和“王之眼”愣在一边,不知该怎么回答。
“过去的我曾与刹耶亲密无间,志同道合。”阿迦述呵呵笑了起来,来藉以减缓内心的羞愧。“我们结伴屠戮一整个村落,拿死尸的头骨当酒杯;我们肢解人类,分享到嘴的肉,吃完后再把四分五裂的尸骨拼合起来;我们在丈夫的面前吸干妻子的血,再将他们剁碎了一起吃……太多太多的荒唐事。我也是反思了许多许多年,才逐渐有了今日的觉悟。经过无数辗转的黑夜、幡然悔悟的我,曾经和刹耶同等邪恶。”
“我们亦是满身罪孽,不可饶恕。”阿茨翠德以惭愧的口吻说,晦涩的表情露出了一阵微小的忏悔。
匍跪在地的阿迦述的头再次低下了,“我彷徨迷茫了好长的时间,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振兴我族。卡塔特的讨伐者紧紧追着我。我累了。‘禁食人令’,包括后来的‘食人食令’,都是万般无奈之下诞生的举措。过去的强盛已不可复制,诸王共进退的盛况已不会重来。是时候该醒醒了。我想要休战,可是卡塔特却不给我痛改前非的机会。库拉蒂德再也帮不到我,济伽又指望不上……我必须同时对抗卡塔特和刹耶。一万二,六百,昔日追随我的部将们,二十个里面只活下来一个。结盟,背盟。合作,单干。每一次的决定都不掺杂任何私情,每一次做出的抉择都是为种族的未来考虑。我发誓这是真的。然而现实……却一直在扇我这个自诩为族群造福的变革者的耳光,扇得好响亮,好痛!”语调稍高地怒吼道,阿迦述震耳发聩的嘶喊在客厅里回荡,“为什么,现在……为什么会落到这等地步?告诉我,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您的心血绝不会白白耗费。”安摩尔回答。
“为什么不会?”阿迦述语气尖锐地反问,“你们还是把我看作王,认为我生来就该高高在上,永远正确?”他的口吻渐渐消沉,“对外,我不够强硬,缺乏应变;对内,我又过分铁腕,疑神疑鬼。事实胜于雄辩。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首领。”
阿迦述话音落下后,谈话陷入了空白期的室内霎时鸦雀无声,唯有欧蕾丝塔仍然持续着的哭泣声,始终回旋在充满哀伤的空气里。
众人低头沉思,不再回答。他们知道,王要的不是回答。此时,再花俏的语言都将失去效力,能平复情绪的只有时间。
阿迦述和刹耶,“被流放者”的两位王。论势力,曾经的阿迦述能与刹耶分庭抗礼。论兵力,全盛期的阿迦述亦是绝不落后于刹耶。论实力,谁也不比谁逊色一分。论抱负,两个人都志存高远,胸怀天下,所见略同。库拉蒂德虽也是一方霸主,但是不喜争斗的她向来没有争雄的野心。刹耶始终跟她保持着松散的关系,平时互不相犯,战时结成盟友。阿迦述的志向,刹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正说明二人是同类。太过相似的人往往容易互相吸引,更容易相互厌恶。对于阿迦述,刹耶一方面是不遗余力地拉拢示好,另一方面又是竭尽所能地处处打压,手段高明巧妙又刁钻难测。经过持久而复杂的纷争,双方的实力差翻天覆地地扭转着。现如今的阿迦述,再也无法与刹耶相匹敌。
“还记得吗,我怎样对待你们的同伴。”阿迦述死气沉沉的脸庞,短促地闪过一丝迷人但脆弱的笑容。“我真的好后悔啊……”他续道,“为了那份虚幻的、不足为虑的怀疑,自断臂膀,放任卡塔特的鹰犬杀死了迭让。”痛苦和懊悔扭曲了他棱线分明的脸。“我坐在宝座上,看着他们在惊密之扉交战,看着那个男人的机械龙一口把他吞下。”声音再也不复往日的沉静和稳重,被深切的悲恸晕染着,“得知迭让的死讯,刹耶那边该有多高兴啊!”额头贴合地面,阿迦述的双肩轻微发颤,喉头里发出了古怪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阿茨翠德、安摩尔、欧蕾丝塔和魁尔斯才意识到他哭了。“我最倔强,最牢靠,最不羁,最果敢,最愚钝的部下……”
无可遏制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尽管阿迦述强忍着不发出声音,却依然清晰可闻地传到了周围人的耳里,这种因强忍失败而抽搐的细微哽咽声,进一步加深了他的悲伤。在众人眼里,那个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王者,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地失声恸哭起来。
一阵强烈的悸动划过三人胸口。终于,阿茨翠德、安摩尔和魁尔斯再也支持不住地,在阿迦述这番声泪俱下的追悔之言过后,泫然而泣。
他们彻底理解了眼前双膝跪在地上、向着他们赔罪认错的男人此刻走投无路的心情。如今的阿迦述十分脆弱,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卡塔特的首席当众夺走梵克的性命时,他默默容忍。在罗腾堡被刹耶的将军们狠狠嘲笑时,他极力克制。之后被刹耶军的十几次游动战术骚扰得不得安宁时,他亦是隐忍不发。即使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也能一以贯之地保持着理智和冷静的王,本以为他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即使忠心耿耿的爱将死去,他都不会感到痛苦。正因为他是肩负着族人所有希望的王,所以他必须变得异常坚韧、坚忍,随时随地以冷酷无情的形象示众。也正因为他身处高位,所思所想高于旁人,他最亲近的部下才会因误解了他的为人而觉得他冷酷无情。被抛弃到异乡的痛苦,被迫与同族自相残杀的痛苦,被龙族欺骗的痛苦,被追杀得亡命天涯的痛苦,数百万年以来,心底积压的情感在一瞬间爆发。如果不是今天的请罪,或许安摩尔、阿茨翠德、欧蕾丝塔和魁尔斯根本不会有接触到阿迦述真实一面的契机。这一刻泪流满面的阿迦述,才是真正的他,有血有肉的他,也是他们首度认识的他。
王与臣下潸然落泪,纵声大哭,彼此都是最脆弱、最无助的一面。他们痛哭流涕、浑身颤栗的模样与作战时铁血勇敢的形象相差甚远,让人根本想不到,这群哭得好似受伤无助的孩童般的“人类”,是一群曾犯下过滔天重罪的食人鬼。
因过度悲痛而放纵的哭声,从层层回荡到慢慢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先擦干眼泪的是安摩尔,再来是阿茨翠德,魁尔斯。最早哭出来的欧蕾丝塔最后一个收拾起哭腔,又长又翘的睫毛始终悬挂着泪珠。他们的心中痛苦万分,看着他们那悲伤的、可怜的王,看着他为前途惨淡命运未卜的族群忧心不已,为所有的失误和过错内疚不已、不断地谴责自己,看着他饱受煎熬,却是爱莫能助。
但是啊……您不知道我们有多么爱慕您吗?难道您不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依然会对您信赖有加、誓死相随吗?我们为您而活着,我亲爱的王——您知道吗?没有什么能磨灭掉我们追随您的决心。哪怕与敌人拼到最后一兵一卒,哪怕残酷的命运终将把我们吞噬,我们的追随亦无怨无悔。
如果说作为臣下的四人有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的话,那就是默默地守着哭泣的王,让他可以得到短暂的宣泄,祈祷这微薄的宣泄能尽量治愈他心灵上的痛楚。在他们的王重新振作前,静静地等待着。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累得想要屈服的时候,再坚强的王,也需要一个能排解感情的突破口。
而悲痛到几近失声的哭泣,在蓦然站起来的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欧蕾丝塔。”
沉稳地念出女将军名字的男人,瞬间恢复冷静的语气让其他人一度有些不适应。阿迦述王的白袍,一半不染纤尘,一半黏满沙土。他遥望窗外的脸颊亦是半明半暗。冷峻的面容少了些忧郁,添了几分严肃,将自己重新笼罩在“王”的面具里。泪水曾经纵横过的痕迹,在那张脸上一点也看不见。
部下们也跟着站起来。在他们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了身为王的阿迦述充满威严的面容。欧蕾丝塔不作声响地颔首低眉,静候他的吩咐。
“有一项任务,在我看来你是执行者的不二人选。”以略带试探的眼神,王看着疑惑的黑发少女,“我记得你和哈拉古夏是竹马之交?”
听了这话,安摩尔和阿茨翠德都是微微发惊,极快地对视了一眼。
欧蕾丝塔也有些惊讶。“是的,”她连忙回复,“哈拉古夏与我自幼相识,在各奔前程以前,一直都是很要好的朋友。”
哈拉古夏,前后侍奉过库拉蒂德王和济伽王的一员猛将,和欧蕾丝塔在幼年就是闺中密友。
不禁笑了起来,秀美的脸畔因怀念而浮起了一丝鲜有的柔情。欧蕾丝塔犹记得她们含泪挥别的那天、抱在一起痛哭的情景。她和哈拉古夏虽是无话不谈的密友,思想理念却是大不相同。二人年纪很小时就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战斗天赋,拥有卓越的雷压储备,立志要当上将军。适逢整个达斯机械兽人族群雄并起,十三位王都在招兵纳将,意欲争夺天下,开创威震四海的霸业。欧蕾丝塔欣赏勤于开疆扩土的雄主。她同时在阿迦述和刹耶的身上,看到了她所渴望的势不可挡的锐气以及开拓进取的雄心,但是后者的身上多出来的一分桀骜之气,让她望而却步。与欧蕾丝塔相反,哈拉古夏不喜杀戮及血腥,向往平静和安宁。寻得一位能让族人过上安居乐业生活的贤主,便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最终,青梅竹马的二人作出了完全不同的决定。欧蕾丝塔决意投靠到雄心万丈的阿迦述王麾下,哈拉古夏选择了睿智贤明的库拉蒂德王。共争天下的十三位王为了夺得至高王的头冠,展开了激烈的较量。直到那日,灾难降临。欧蕾丝塔也好,哈拉古夏也罢,都未能实现辅佐各自的王成就王业的理想,而是阴差阳错地落到了地球。
“这些年还有来往吗?”阿迦述适时地将欧蕾丝塔沉浸于回忆的思绪唤回来。
“差不多三百年没见过面了吧。自从四王会晤结束后,就没再……”边眨眼睛边想,欧蕾丝塔无不惋惜地说道,而后,表情流露出一丝憧憬,“不过哈拉古夏最大的优点便是极重情义,一定很乐意跟老朋友重聚。对此,我也同样期待着。”
即使诸王同盟破裂了以后,阿迦述和库拉蒂德也没有干预这两名感情甚好的女将军的私下交往。库拉蒂德一直都是平衡阿迦述与刹耶的第三股力量,在两者间更偏向于阿迦述。刹耶好几次打击阿迦述而不得手的一个重要因素,便在于库拉蒂德是站在阿迦述背后的有力支持者。尽管彼此尽忠的王素来友好相处关系融洽,但毕竟属于两个不同的集团,立场不可能永远保持一致。欧蕾丝塔和哈拉古夏明白避嫌的重要性。为了不落人话柄,因而斩断私情,从此要想碰面便只有在军事外交等重要场合。哈拉古夏成了济伽王的将军后,她们更是再未见过一次。而今,阿迦述突然问及二人的交情……
“又要向济伽求援吗?”
“让欧蕾丝塔只身一人去是不是太冒险了?”
安摩尔和阿茨翠德一前一后发问。
欧蕾丝塔的眼神落在后者脸上。“阿茨翠德,你是不相信我的实力吗?”她皱眉嘟嘴道,“我好歹也是一名将军,还和哈拉古夏是旧交,所以王指派我去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我知道。我并不是在质疑你。问题在于……”安抚完欧蕾丝塔,阿茨翠德有些不太满意地撇撇嘴,“我们讨论的可是那个济伽啊!”
这位灰黑色头发的将军猛地摇摇头,带着渴求认同的眼神环顾同伴。与提到刹耶时情不自禁流露的愤恨之情不同,阿茨翠德在谈及同为王的济伽时,语气和神态竟有些瞧不起。
“成天封闭在狭小的领地里,切断和外界的联系。那个一味抱残守缺的家伙啊,我都怀疑他快成野人了。”阿茨翠德环视他的同伴们,又看看王,“他会帮我们?我可不这么看。即便有欧蕾丝塔和哈拉古夏的这层关系。他若肯施以援手,恐怕母猪都得去学爬树。您曾两度遣使,苦口婆心地劝说他,给他讲解利害关系,剖析形势,他可有接受过哪怕一次吗?不是籍口推托,就是直接拒绝。到头来还不都是一场空,只能靠我们自个儿对抗刹耶!”积蓄了多年的不满,如今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阿茨翠德丝毫不掩饰他对济伽的蔑视,“有一个共同的死敌摆在眼前,我很惊讶他竟完全不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难道等我们灭亡后,刹耶还会因他的袖手旁观而饶过他的贱命?”
阿茨翠德会如此愤怒,也是事出有因。阿迦述在两年前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曾经派使者去见济伽,寻求他的庇护,让他们能够暂寄篱下,度过危难期,然而济伽的态度却依然如往常那般,对阿迦述的求助置之不理。阿迦述的使者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撵走了。
虽然阿茨翠德的话峰极端粗鲁,一点也不留情面,安摩尔还是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确实如此。”他稍微停一会儿,“济伽这人,太顽固不化了。”
“我看是孬种才对!”阿茨翠德尖刻地说道,“他自立为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根本不配。”
“可那是经得库拉蒂德同意的呀。”欧蕾丝塔试着打圆场。
“库拉蒂德,”阿茨翠德笑得好讽刺,“济伽对得起她?”
“说到底,我族最大的隐患还是心不够齐。”魁尔斯开口道,“我想济伽算是一个代表人物吧……”他没能再说下去。
阿迦述王右手微抬,周围瞬间安静了。“你们的想法我都已知晓。但是这里无人能替济伽作答。”
“王,您决定了吗?”安摩尔把身体探向前。
回应银发将军的,是阿迦述坚定不移的眼神。他将双手背在身后,一手紧扣另一手的手腕,如永垂不朽的雕像般昂然站立着。尽管这样的阿迦述看起来异常刚强,但是求助于固步自封的济伽,证明他其实已经无计可施。
他没有回答安摩尔,转头看向欧蕾丝塔,“有多少成功的把握?通过哈拉古夏说服济伽,助我们一臂之力?”
“凭我跟她的交情,传话不成问题。再者,哈拉古夏也是济伽的老部下了。我不信他不念旧情。”不经大脑思考,欧蕾丝塔立即回答道。其实欧蕾丝塔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并不可信。只不过是为了坚定心中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才会脱口而出。
怀着同样的心理,阿迦述与她四目相交,眼带忧虑,却是极重地点了点头。好像用力重些,就能扩大希望似的。将族群的命运压在欧蕾丝塔与对方阵营的一名将军的私交上,以此争取盟友的做法,就好像一个倾家荡产的赌徒,在输光最后一枚钱币前的最后一次下注。阿迦述已经别无选择。上天仅留给他的这丝渺茫的希望,无论如何也要抓住。
纤瘦的肩膀担负着全族复兴的重量,欧蕾丝塔感受着这股重量,终于体会到了阿迦述王平时的心境。她坚强地挺起胸脯,脸上闪过一抹明媚又脆弱的笑容,好似屋外逐渐沉落的太阳。
王和臣子们整个下午都在共商大计。等散会时,太阳已经西下了。欧蕾丝塔和阿茨翠德相约而去,魁尔斯也在王的示意下离开。安摩尔最后一个走,走到门口又止住脚步。窗外的夕阳鲜红如火,仿佛一团燃烧的龙焰,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沉入地平线。橘红的暝色染遍云霞,天空迅速地暗下来。阿迦述点了根蜡烛,给昏暗的室内增添一丝亮度。跳动的烛光闪耀在他略带着倦意的脸畔。视线微沉的海蓝色眸子眼角的余光里,可见安摩尔正向他靠过来。
说话前,安摩尔先吸了一口气。“自断臂膀确实会痛,但若是中毒腐烂的臂膀,该断还是得断。”他看见阿迦述朝他露出说下去的表情,便继续道,“迭让的死或许是有冤屈,但我依然认为他死不足惜。领袖的尊严必须高于一切。迭让多次忤逆您,绝不能容忍。”
阿迦述面颊微敛,看着烛芯上努力燃烧的那簇火,“但如果领袖的决策有误呢?现实不就印证了这点?”
“我不认为您哪里错了。”安摩尔马上说道,语气不容辩驳,“战争绝非长久之计。您的决策很英明,是敌人不识时务。经年累月的战斗只会将我们和敌人一同拖入深渊。龙族内部虚亏已久,却依然坚持对外不停地用兵,无疑是在加速自己的灭亡。现在只不过时机未到罢了。”
“他们有龙术士这群利器。”王说。
“刹耶有近万的虎狼之师。”将军答道,“原本只消一句应答,就能取得我方的支持。如今却是前路漫漫。携手消灭刹耶的机会是他们亲手断送的。等卡塔特度过无尽的悔恨先于我们灭亡的那一日,我也许会跳支舞罢。”
阿迦述王沉默了一会儿,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便轻拍了一下安摩尔的肩。“现在,我只求能保全这最后的608人。”满怀忧戚的视线对着窗外的残阳,“其余的……都不重要。”
“那么,内奸的事……?”安摩尔凑近他耳根。
“我实在没有头绪,只能严防细查。你给我多留意着。但记住,这次不能再错杀无辜。”阿迦述的眼神陡然一冷,“使我军蒙受劫难的元凶,一经抓获,我断不会轻饶。”
“是。”安摩尔躬身退下了。
出了门,欧蕾丝塔又将头巾戴上。阿茨翠德笑着看她把脸蒙得严严实实,仿佛风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敌人。
不断涌动着的旋风,仿佛风神伸出的一只无形的巨手,掀起一重又一重的沙浪,将沙漠的外衣层层揭去。一盘浑圆的红日紧贴遥远的沙丘棱线,衬得明亮的黄沙暗沉沉的。落日的余晖给大地涂上了一片沉重的深红,给动荡的沙浪平添了几分诡异之色。徐徐拉开的暗紫色天幕随即取代碧蓝的晴空,笼罩了整块大漠。灼人的热气一点点消散,唯有风还在不停不停地刮。
“什么时候出发?”宽大的长袍衣角被吹得翻飞了起来,阿茨翠德侧头问身边的少女。
“越快越好。”欧蕾丝塔想了想,“明早就动身。”
“不要踏入刹耶的地盘。”低头凝视着她的侧颜,阿茨翠德柔声叮嘱道。
“真是多余的担忧啊。”她回头看着他,稍稍把遮住口鼻的头巾往下拉一点,面带笑意的脸庞被打上了一层血红的暗光,“济伽的部队都集中在‘缓冲地带’,离匈牙利可是十万八千里远。除非我把方向完全弄反,才会拐到刹耶那边去。”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任务会失败。”
“哈拉古夏会替我在济伽面前美言,这毋庸置疑。”
她的语气里含着些许激动,无疑是在盼望着与久别的密友重逢。阿茨翠德不想破坏她的心情,目光越过她的脸庞,看向了那轮挣扎在沙漠尽头的迟暮落日。
“见到济伽,替我骂他两句。”他唇角一歪,咧着嘴说道。
“可以噢。”她笑得好像一个调皮贪玩的孩子,“不过得等他答应联手,再不反悔了以后。”
沙漠广阔得好似永远也走不出去。留在茫茫沙海中的两排清晰的脚印,在一阵横扫四方的强风肆虐过后,立即被抹得干干净净。附近连一棵树也没有,一座座低矮的石屋伫立着。那饱受风沙摧残的石墙充满了古朴的气息,在夕阳的晕染下泛着深红的晖光。成片成片的黄沙在风的吹打下满地翻滚,激涌起犹如浪涛的皱褶,呈现出一派暗色调的金红。狂放不羁的风自由自在地起舞,唱着孤独寂寥的歌,回旋在他和她的耳畔。
“欧蕾丝塔。”半晌之后,他叫着她的名字。过于轻柔的嗓音几乎要被呼啸的风沙声盖过去。
得到她疑惑的回眸,阿茨翠德移开眺望天边的视线,把头侧回来,重新凝视着欧蕾丝塔的脸。
“明天我送你。”
“最好不要。”欧蕾丝塔把头巾拉至下巴。“天不亮我就会走,而且是不露声息地悄悄溜走。这样等内奸发觉我不在了,还来不及跟主子通报时,我就带着佳音往回赶了呢。”
“啊,说得我竟无法反驳,还真叫人火大。”他将她送到石屋门口。“不管怎样,记得要尽快回来啊。”
二人停下脚步,互相陪对方站一会儿。“虽然很想回答你‘不说服济伽我就赖在那儿不走了’,不过,”残阳的最后一小段圆弧彻底没入了地平线以下。傍晚的沙漠有一种苍凉悲壮之感。欧蕾丝塔脸上的暗光也从妖冶的血红变幻成阴冷的普蓝色,“我答应你,一定会尽快回来。”
阿茨翠德伸手替她拂去卡在头发丝里的沙粒,紫黑色的眸子深处闪烁的光芒出奇温柔,一如他手头的动作。他本想抱一下欧蕾丝塔,又觉得这么做有些好笑,毕竟以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脚程,往返“缓冲地带”只不过几天功夫。于是就改成帮她整理头发了。但其实有的时候,离别和距离的远近无关。
“保重。”对着她露出浅笑的美丽脸蛋,他提前说出这句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