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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斐杰洛仰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他刚醒不久,只睡了两个小时,望着天花板的脸庞却是毫无睡意。窗外陆续传来家禽的叫声。天还没有全亮。
昨夜的睡眠可以说是一种野蛮的精神强制。他不是自主睡着的,而是以催眠的咒文使自己的意识和大脑分散开来。在一分钟以内就能把意识切换为浅睡眠状态的自我催眠术,其实也是低级黑魔法的一种。阿尔斐杰洛还是第一次使用这法术。尽管从效果上说这不乏是一种高效率的休息方法,可它是有副作用的。被催眠者的肉体将在沉睡期间处于完全无意识的深层睡眠之中,在这种情况下若不找个隐蔽之处藏身,是很容易遇到危险的。不但如此,释放自我催眠还会使自己的大脑产生一定程度的意识缺失和断层,虽然能在醒来后慢慢恢复,但一般而言,基本不会有术者愿意对自己使用这类自残的魔术。
阿尔斐杰洛会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因为他花了太多的时间用于搜查。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旅店的房间,已经凌晨三点了。距离与起床后的苏洛、德隆、席多等人会合只剩下很短的时间,而他本人却由于度过了又一个叫人无比失望的夜晚而久久无法入睡。陷入焦躁之中的阿尔斐杰洛不仅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连正常的入睡能力也好似被剥夺了。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想着再不睡着可就要影响白天工作的阿尔斐杰洛,只能狠下心对自己采取自我催眠的手段。将近期接连碰壁的所有负面的情绪从意识中清除了之后,终于放松身体,进入了无梦的睡眠通道。在这之前,离他上次的睡眠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个小时。
从时间被设定为两小时的深度睡眠中醒来后,之前积蓄的疲劳感已被扫空,缺失的部分意识也渐渐回来了。阿尔斐杰洛感到自己回升到了最佳状态。无论是注意力还是集中力都不再迟钝,恢复了往常的敏锐。
卢奎莎昨天上午就听从苏洛的建议离开了他们一行人,在吉芙纳的陪同下可能会回到佛罗伦萨去吧。余下的人继续在城中搜查,最终一日无果。就是这促使了阿尔斐杰洛又一次在晚饭后到街上巡逻。
无意间,紫眸向外望了一眼。黎明的街道已被缓缓升起的朝阳的光芒所覆盖。新的一天又来临了。阿尔斐杰洛没有任何感慨,唯一想到的,是今天是他正式接手这项任务的第三天。
“……三天了,连一点进展都没有……”
阿尔斐杰洛不惜烧毁自身也要超越极限的作法,没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收获。连续两夜扑在外面,不眠不休,必须给自己施加催眠暗示才得以入睡……他对自己的健康完全没有任何的爱惜,一旦来到室外,投入到工作中,他就和普通机械没什么两样。但是现在,他突然发现,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在夜间的锡耶纳进行调查并不是什么聪明的举措。达斯机械兽人族没自己想象得那么蠢,一入夜就会肆无忌惮地外出犯案;而在寂静无人的深夜空巷,连能够通过盘问而获取有用情报的人都找不到。
“混蛋,快给我现形吧……!”
异族将自身隐瞒得如此不露行迹,无法捉摸,他们所使用的办法实在是很令人在意。从阿尔斐杰洛的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嘟囔。他一边想起昨天向苏洛讨教过的如何判别混迹于人群中的异族的方法,一边在心里幻想着那些他至今仍未见到过的敌人的模样……
“要怎么识别达斯机械兽人族呢,苏洛?”抛出这一问题的阿尔斐杰洛,当时正和苏洛、许普斯、德隆、席多四人利用能力之便,避人耳目地走在老城区的城市街,查看两侧的宫殿。“异族的外貌和普通的人类是没有差别的吧?易容成被吃掉的受害人的样子,混迹于人类的城镇……何其狡猾的种族啊!怎样才能把他们揪出来呢?”
“只能靠‘雷压’。”苏洛回答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注意,”阿尔斐杰洛提醒同伴,“我指的是他们还没变身。在那种情况下是感应不了‘雷压’的吧。”
“的确如此。你提了个很复杂的问题。”
“哈哈,连苏洛大人都被问倒了啊。“望着摇头蹙眉的苏洛,席多悠然地闪着他墨黑色的双眸笑着,又望向阿尔斐杰洛,“明明没什么经验却直截了当地抓住了重点,真不愧是首席大人呢。”
“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哦,席多。”
“啊呀呀,真是抱歉。能获得和首席大人您一同共事的机会,投入到正式的集体搜查行动中,今天的我也是格外的干劲十足、心情舒畅呢。”
即便席多一直低着头咯咯地笑,他那充满揶揄意味的话语都完全无法给人留下一点谦逊的印象。德隆为同僚有可能再次冲撞到红发的首席而紧张地看着他。许普斯则认为这些人的谈话很无聊而把头撇向一边。
不过,阿尔斐杰洛并没有表现出要与席多计较的意思。他无视了油腔滑调的席多,继续向苏洛询问他真正关心的事。
“告诉我吧,苏洛,跟我分享你那么多年来和异族对抗的经验。你是第三位诞生的龙术士,经验不会比乔贞、白罗加少到哪儿去。我可是一次都没尝试过啊。”
“真的很难说。你也知道达斯机械兽人族最大的特点就是狡猾吧。论行骗的本事,那些恶魔可是行家。你问我要怎样区分人类和伪装成人类的异族,我已在刚刚明确地回答了你,靠‘雷压’判断。也就是说,必须等到异族愿意主动变身的那一刻。而事实上我接到的大部分任务都已经由密探确定了异族的真身。我所要做的就是赶到事发地点,将已被验明正身的那些食人鬼消灭掉罢了。”
听了苏洛的讲解,阿尔斐杰洛咬紧了牙,好像受到了挫败似的冷哼了一声。
德隆对苏洛的话进行了补充,“没错,苏洛大人所说的是龙术士执行任务的常规途径。但是这一次的任务性质比较特别。雅麦斯大人能和异族的军队碰上,这是谁都不可能在事先料想到的意外啊。”
“那到底应该……”阿尔斐杰洛看向德隆和席多,“也就是说对于识破异族真身的方法,我反倒要向你们二位讨教咯?”
“说起这个,我倒真有个妙招。”席多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
“快说。”阿尔斐杰洛赶紧催促。
“很简单呐。”席多似乎很愉快的样子笑了一声,“当见到您认为是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对象时,您就大喊,‘我已经看穿你的把戏了!’”
“这有用?”阿尔斐杰洛用紫罗兰色的瞳孔斜眼注视着席多。
“嘛,做贼总是心虚的。”席多摊开双手说道,“其实某些场合管用的并不是拳头。密探这一行很多时候玩的就是心理战术啊。”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精于此道还是单纯的开玩笑,总之他的话提起了阿尔斐杰洛的兴趣。
“用语言加以刺激,给予强烈的心理压力吗……你在打探异族的情报时,经常这样做吗?”
“我会等,等到他们无意识地暴露在我眼前的那一刻。耐心是一个人最好的美德。首席大人,您也知道我按术士的实力标准衡量只能被归入到第四等级,我可没有和敌人正面硬拼的勇气。曾有一次,为了追踪一个行为疑似达斯机械兽人族的目标,我耐着性子等待了三个月。当磨光了目标所有的耐心后,他终于如我所愿地亮出了他血腥的獠牙。被躲在视线死角的我窥见那家伙啃食一位十八岁花季少女身体的那一幕,我可是到现在都还记得哩。”
席多说完,似乎像迎接国王的臣子一样停下来朝阿尔斐杰洛鞠了个躬。就从他猥琐丑陋的外貌来看,他的这番动作可真不是一般的优雅。
“三个月啊……你也不是个简单的小人物啊。”在一直默默听着的阿尔斐杰洛眼中,出现了一阵谁都能察觉到的视线黯淡。“可我没那么多时间。我只有十天。十天。”
……能准确地记起昨天在老城区的这番交流,说明因自我催眠术消散的意识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阿尔斐杰洛把身子坐直,掀开被子,下了床。睡前没脱外衣,他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洗漱,来到一楼大堂。这个时间段用餐的客人寥寥无几,不过厨房已经备好了早餐,围着白围裙的佣人也都精神饱满地准备给客人们服务了。阿尔斐杰洛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示意服务人员过来。
睡在自己隔壁房的苏洛似乎还没起床。阿尔斐杰洛在下楼前曾短暂地在他的房门外停留,发现他的房内毫无动静。德隆和席多会在七点准时到野马旅店和两名龙术士会合。阿尔斐杰洛还能有少许的时间用于将自己的身心暂时抽离烦心的任务,安心地享受早餐。
他要了粥,蜂蜜和白煮蛋。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来说,这点量实在有些过少了。
一名脸上长满雀斑的女佣人走到阿尔斐杰洛身边。
“客人,要来些脆皮炸鱼吗?刚刚才做好的。”
“不需要。”换作平时,阿尔斐杰洛至少会说声谢谢,或别的客气的话。但是今天他没有。最近连续遭受的阻碍让他感到烦躁。
“可是这位客人,原谅我多话,您的胃口也太小了。昨天晚饭吃得少,今天早饭吃得更少。”
被这番话惊到了的阿尔斐杰洛抬起头,眯起他紫色的瞳孔凝视着女佣。他发现,她正用充满疑虑的眼光打量自己。尽管嘴边还挂着笑容,但那个眼神就好比是在驱逐作为外乡客的阿尔斐杰洛——不,是质疑他的身份。如果他没有错解那眼神的含义……
红金色头发的男子于是回答道,“我要留着钱做大买卖的。”
在阿尔斐杰洛的观念里,锡耶纳的人民热情,好斗,还非常喜欢追根究底。与邻近多个城市长久的争斗似乎使他们磨砺出敏锐的眼光。对于来自外乡的旅人,特别是那些从敌对城市过来的家伙,都用好奇和警惕的眼神打量他们。一旦被这些喜欢刨根问底的家伙缠上了,就一定得解释一下此行的目的才行。
不过阿尔斐杰洛的妥协可不全是因为受迫于女服务生充满着强烈不信任的眼神。
他想到的是,如果连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人类的自己都被怀疑身份,何况是根本不属于人类这个范畴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呢?
要完全扮演成受害者的角色是不可能的。难免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吧。
果然,女佣人又问了。“什么样的买卖呢?”
“你说呢?”阿尔斐杰洛忽然对她充满了兴趣似的歪头朝她笑着。
女佣人回笑了一下,随后又正色起来,“这我可不知道。您看我整天忙里忙外的,要招待多少客人啊。”
“但你似乎对我特别的优待呢。”
“哎,还不是因为您吃得太少了嘛。您到这儿究竟是干嘛来的?”
“是做这个,这个的哦。”阿尔斐杰洛做了个抽烟的手势。能从这个手势轻易联想到抽食“快乐植物”的人,在他看来一定不会是没有问询价值的人吧。
而极其通畅地理解了阿尔斐杰洛意思的女佣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
“您是认真的吗?”
“怎么,我不像吗?”
“噢,那祝您生意兴隆。”她说,转身离开了。
阿尔斐杰洛随手一伸,就把她勾了回来。不知道他的谎言是不是足以解除她的疑虑。她会不会一转身就把她对自己的怀疑通知给旅店老板呢?说起假扮一个像曾经的养父萨尔瓦托莱一样以贩卖毒品为主业的毒枭,或许自己还缺少一种强横的、神经质的感觉。不过,阿尔斐杰洛担心的并不是上述这些问题。对她,他还有其他要问的事。
“你有没有注意到有形迹可疑的人光临贵店?”
女佣人拿开阿尔斐杰洛勾住她胳膊的手,叹了口气。“哎,这您不该问我呀。”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他掏出两枚银币,表示只要她肯说就能拿到这笔小费。
女佣人的眼睛短时间地闪过一丝光亮。“啊,您可千万别这样,在野马旅店干活的人都得遵守不私收小费的规矩。要是让老板看见,可是要炒我鱿鱼的。我要去忙啦。”
“竟然有人能抵抗钱的诱惑?”阿尔斐杰洛似乎很不可思议地冷笑了一声,“真厉害啊。”
听了他的话,这次换作女佣人冷笑一声。
“实话跟您说吧,形迹可疑的人——我觉得您是在说自己啊。”
“这话怎么讲?”
“您看,在入住前突然原因不明地退掉两间房。居住两夜,始终把消费控制在最低限度,一到深夜就不见踪影……作为一个外乡客,来锡耶纳不是旅游就是公事,但哪有人大半夜还在外面瞎转悠的。住在您隔壁的朋友也和您一样吃得很少。他的女伴还在昨天上午被他打发走了。昨天早上七点,有两个穿着黑袍的男人过来找你们,那打扮一看就不像好人。啊呀,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在阿尔斐杰洛逐渐冷下来的眼神的注视下,满脸雀斑的女服务生察觉到一阵令人不安的压力,不由得停了下来。
“对于要好好服侍的客人,还真是口无遮拦呢。”阿尔斐杰洛微笑着。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女人看来早就对自己这行人的身份和住店的目的产生怀疑了吧。她虽然是个既没力量又不起眼的卑贱的佣人,但她的观察力还是值得肯定的。那么她对阿尔斐杰洛来说,也就具有充分的利用价值了。
阿尔斐杰洛的凝视有一股让人完全不舍得将眼睛避开的力量。他用充满了魅惑气息的紫罗兰双眼静静地凝视着女佣人,而她就像着了魔一样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真的没有其他让你感到可疑的家伙吗?特别是精于乔装的家伙。”
“……只有你们。其他的,一个也没有。”女佣人完全被阿尔斐杰洛吸引住了目光,近似于梦呓般地答道。
“那就没办法了。”阿尔斐杰洛叹口气后,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忘记你之前的疑虑。我和我的同伴只是普通的旅客。你从没觉得我们有哪里奇怪,也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保持着呆愕的表情听阿尔斐杰洛说完的女佣人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了他的说法,点了点头,离开了。
用上了催眠的魔术。即使这样,也没套出什么结果。看来还得把眼光放到更有用的人身上。
照苏洛和卢奎莎以前的说法,以及奥诺马伊斯的教诲,阿尔斐杰洛深知催眠术是不能随便施加给普通人的。但是现在这事没人知道,况且,如果让女服务生忘掉某些事能给自己和苏洛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的话,那还是可以接受的。不必随时拘泥于死板的规则中。
对于抗魔能力未被激发的普通人来说,以阿尔斐杰洛这种级别的龙术士施加的暗示在短期内是不会被识破的。看着女佣人继续忙着去为其他顾客服务后,阿尔斐杰洛迅速将食物塞进喉中,起身,把钱放在桌上。一个崭新的想法在他脑中酝酿成形。
苏洛在十分钟后来到大堂。他向来早起,没想到阿尔斐杰洛比他起得更早。不过就吃饭的速度而言,苏洛可就丝毫不逊于对方了。不到五分钟就彻底解决。七点,两个黑影进了大门。德隆和席多准时抵达。会合的众人走出旅店,来到街上。
今天该怎么搜查呢?这也许是盘踞在每个人脑子里的问题。
毫不夸张地说,经过两日的彻查,五人早就把锡耶纳整座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了。城中凡是重要的地点早就熟记于心,走到哪里都不是问题。
苏洛一路上都走在阿尔斐杰洛身前近十米处,谨慎地左顾右盼。“现在的情况太诡异了。”他慢慢放下步子,等阿尔斐杰洛走到并排的位置,对他说,“据我的经验,这里不但应该有成群的异族在活动,势力还不小。会是如今这副状况实在是理解不了。”
“怎么说?这地方是异族的老巢?”
“不知道算不算,但托斯卡纳地区常有达斯机械兽人族出没的确是事实。临近的几座城市就连我也接到过三四起任务,最近的一次是在五十四年前。当时卢奎莎刚受封龙术士不久,我带着她一起完成了那次剿灭在阿雷佐犯案的异族的任务。你知道吗,你和她的家乡佛罗伦萨在一个世纪前曾是达斯机械兽人族割据一方的巢穴。情况最严重的时期,你根本分不清站在你身前的究竟是这个世界的人类还是异世界的恶魔。乔贞奉龙王的命令,三次下界,料理异族的事务,佛罗伦萨的异族从此便消弭了行迹。很多年后,我听说他们将老巢挪到了南方的土地。那应该就是如今我们所在的锡耶纳吧。”
听完自己的故乡这段不为外人所知的历史,阿尔斐杰洛一阵感慨,但此刻他更在意的还是任务。
“我想,异族八成是又挪窝了。”
“我猜也是这样。不然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找不到呢?”德隆认同阿尔斐杰洛的判断,说道。
“可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们往哪儿逃了啊……这下棘手了。”席多手指托着下巴嘟哝着。
“要我说,那群卑劣的食人鬼也真是越来越胆小了。以前乔贞大人坐镇的时候,他们可是伸长了脖子一个个变身等着被杀啊。”德隆说。
“与其说胆小,不如说变得更谨慎了吧。也许是他们上头的人改变了行事的方针也说不定呢。”
阿尔斐杰洛如此说道后,突然停住了脚步。其余四人也纷纷停下,对他投以不解的目光。在他们右手边是一家生意红火的酒馆。阿尔斐杰洛目不转睛地盯着酒馆敞开的大门。
“你们要喝酒吗?”
“喝酒?现在?”苏洛奇怪地瞅着他。
“经验告诉我,人多嘴杂又广纳四方旅客的酒馆可是打探情报的最佳场所。”这不仅是早上那名刨根问底的女佣人给阿尔斐杰洛的启示,更是他通过回忆数年前的一次亲身体验得出的结论。
阿尔斐杰洛在被迫火烧萨尔瓦托莱的宅邸、失去了一切后,曾在贫民区的酒馆听到两个毛纺工人在议论自己。现在,他想起来了。当一个人想要打探某些消息时,充斥着各色各样客人的乱哄哄的酒馆的确是不错的选择。这里既有真话也有谣言,就看自己怎么判断了。
“去酒馆打探消息啊,现在也只能这样啦。”
席多嚷着说道后,就好像经常光顾的客人那般熟门熟路地晃进了酒馆。德隆跟在他身后。
苏洛默认了阿尔斐杰洛的提议,也准备踏门进去。但这一次许普斯没有跟从。
“你们去吧,我没兴趣。等敌人出现再叫我。”这海龙似乎认为和人类交往是件很麻烦的事,因此颇为厌烦地消失了身形,藏到了苏洛后颈的魔法阵里。
许普斯就像不曾在这块地方出现过一样,身影不见了。幸好他消失的时候,周围没人朝这边看。剩下的四人目送了许普斯的离开,装作熟客,走进了酒馆。他们不是一起进去的,而是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有次序的先后进入。
到城中最热闹的地方,通过市民之口得到情报,这是继地毯式搜索之后阿尔斐杰洛想出来的第二个办法。
到任何被瞄准的客人身边,进行着试探性的问询。这项工作无论力度还是困难度都可谓不小。
一直到转战于城南绵羊谷区的一家酒馆,问询才首度有了突破。
并不是头一回经过这酒馆。对不熟悉此地风土人情的外乡客来说,光是酒馆的外观就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个复杂的地方。它就坐落于大道旁边,人潮最拥挤的闹市区。巨大的招牌上画着满是泡沫的酒杯,底下挂着一盏油灯。土红色的门上漆着白色的大字:「劳勃·马洛特经营的酒店。您能在这里得到一切」。低回而又高亢的客人们的交谈声从半开半闭的成排窗户内透露出来,形成混合在一起的嘈杂声音。
这时已接近黄昏时分了。蜡烛都被点燃,火苗跳跃着。温暖的橙光从敞开的木门内流泄而出,和地平线外的夕阳交相辉映。阿尔斐杰洛、苏洛、德隆和席多挨个走进酒馆。最后一个进来的席多,差点一头撞上一个光头红脸的矮胖男子。
“哎呦呦!好危险呐,客人!”这矮胖的男人稳住摇摇欲坠的盘子,鞠躬道,“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您和这三位是一道来的吗?”他饶富兴味地打量着他们,“啊哈,虽然你们没一起进来,但我可是一眼就看出来啦!我就是这里的老板劳勃·马洛特,随时听候各位的差遣!”
“可能的话,我想要四杯特大杯的大麦酒。顺便再向您打听个事儿。”在阿尔斐杰洛投来的眼神下,领悟了这一眼神的席多机灵地说着,“先上酒,其他的等会再说。”
“好嘞!马上就来,这边请!”老板扯开嗓门,朝吧台大喊着,“四杯大麦酒,最大号杯子!慢吞吞的懒鬼们赶紧干活,给客人们把酒端来!动作快点,我可没有三头六臂!”
四人坐在桌旁,看着被老板差来的佣人端着倒满的四大杯酒走过来。苏洛轻抿了一口。德隆以不徐不慢的速度喝着。席多则好像非常口渴,也不知是喝得太快了还是怎样,漏出来的比喝进去的更多一些,一副明明很讨厌却还不停往嘴里灌的样子。只有阿尔斐杰洛,尽管手握酒杯,却动也不动。喝酒只是次要的,找老板问话才是正事。饶舌的老板似乎也意识到这四个客人还有要向他求助的事,站在一旁,对他们挤挤眼睛微笑着。
“你们刚刚向我打听了什么来着?”他敲着前额问,“喔,你们还没说呢!”
“最近城中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大事件吗?”阿尔斐杰洛问。
“大事件?大事件!”他拍拍红润光滑的大脑门,“前段时间的赛马节算吗?嗨,那天不仅把我给忙坏了,整个店都忙得晕头转向了。有一群家伙从晚上一直喝到天亮,我就跟着他们伺候到天亮,连觉都没睡!但是再忙再累也算值啦,那可是我们堂区的荣耀啊!哎呦,说起这个我就开心!”
“赛马节……”苏洛沉吟着,想起了什么。
听到他的沉吟,阿尔斐杰洛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获得冠军的堂区就是——?”
“您猜出来啦,冠军当然属于我们绵羊谷区了!不过,冠军其实是马,马!但骑手是毛里奇奥·帕济利佐男爵。他是我的偶像!男爵骑着马超越了所有对手,连波浪区的警卫都只能对着他干瞪眼。噢,那越过终点线的姿态理应被载入史册!您知不知道他呀?”
“谁不知道呢。那位男爵的大名。”阿尔斐杰洛装模作样地笑着。
“是啊,帕济利佐男爵在锡耶纳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靠自己的战马和佩剑闯出名堂,在与佛罗伦萨的斗争中屡立战功,获得勋位。他可是个名副其实的战争英雄呢!”
在越说越兴奋以至于唾沫横飞的酒馆老板面前,阿尔斐杰洛肯定地点了点头。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前阵子举行的赛马节正是自己应该关注的重点。一定要跟这位冠军谈一谈。阿尔斐杰洛在心底发誓。
“不瞒你说,我和我的朋友们就是专程来拜访这位传奇人物的。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那真是可惜嘞!”老板说道,“男爵已经出城了,你们来晚一步!”
出城?不知怎地,阿尔斐杰洛对这个词有些敏感。
三人中间,已经完全洞悉了阿尔斐杰洛意图的席多赶紧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至少有半个月了吧。阿欧,我对数数不在行。反正赛马节结束没过几天,我到西门的市场淘便宜货的时候,正巧看到男爵骑马穿过西门,绝尘而去,连随从也不带。我想和他打声招呼,再要个签名啥的,可我追不上他。一直到今天都没见他回来。所以我才说你们来晚啦!”
“城市的西门……是往西面去了吗?”德隆问。
“也许吧!谁知道到底怎样!”老板拍了拍脑门,“好了,事情差不多就是那样。希望这里的酒合你们的意。容我先告退啦,我得赶快到厨房看看,免得那群懒鬼又偷懒!我等下会再过来的。如果你们还需要什么东西,就大声叫,刚才那家伙会过来伺候。要是他不来,就喊我的名字!劳勃·马洛特随时听候客人们的差遣!”
这家伙终于走了。不管他有多忙,似乎都可以像脱缰的野马般说上一大串话不休息。众人被他搞得喘不过气来。但是老板的多话却给他们带来了一个几乎要令人欣喜若狂的好消息。
四人舒服地坐着,享受冰凉可口的大杯啤酒,分析酒馆老板提供的情报。
“阿尔斐杰洛,你应该不止是问问吧?”
“苏洛,依你看这两件事之间会完全没有联系吗?”
“大约三周前,在田野广场举办的赛马节的确从很大程度上干扰了我方的行动。但我原以为那只是场无关紧要的比赛。”
“果然如此啊。所以这事儿和雅麦斯无关。不能相信白罗加的鬼话。”
在阿尔斐杰洛和苏洛讨论的话语间,插入了德隆的声音。“夺得赛马节冠军的男爵匆忙出城,和神秘消失了的异族军队一样……时间基本吻合。这可不是一般的诡异。”
“也算是一个突破口吧。我们的前方终于不再是死胡同了。”席多评价道,“首席大人您想出来的这个办法果然管用。到公共场合问话,还真的让我们找到了解开所有谜团的线索呢。”
阿尔斐杰洛根本没心情去听旁人的奉承,只是冷静地说道,“就从这个叫毛里奇奥·帕济利佐的男人入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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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内,通过沿街问询得知帕济利佐男爵住宅地址的四人开始了针对这位赛马节冠军的全方位调查。总有不甘寂寞的人急需夸耀自己在窥探他人家事方面的丰富经验,将毛里奇奥·帕济利佐这个男人的事迹向四人滔滔不绝地全盘托出了。从性格,履历,为人处事,再到交际圈,没有一项遗漏,所有的信息都已全部掌握在阿尔斐杰洛的手里。
在对毛里奇奥的调查中,出现了几处可疑的地方。帕济利佐老族长的儿子似乎在最近的几年,无论个人性格还是兴趣爱好都发生了转变。从毛里奇奥的父亲辈开始算起,祖上三代都是在军队效命的武官,唯独毛里奇奥小时候痴迷于读书和弹琴,以致于人们常以此来开玩笑。之后的他开始习武,并成为知名的剑士,但他的心底并不热爱练武,也从未真正地喜欢过战斗。人们常说比起刀剑枪矛,毛里奇奥更喜欢他的书本。
毛里奇奥从小就寡言少语,甚至还有点书呆子。他温文儒雅却不善语言,整天只关在书房,很少和人交际。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完全变了。
他变得开朗和外向起来,有时还会变得很暴躁。他仿佛突然开窍一般,扔掉了他的课本和钢琴,成为真正的战士,技巧熟练,斗志高昂。他变得力大无穷,无论战友还是对手都敌不过他。他逐渐沉迷于打猎,三天两头就要去,猎场里的猎物几乎都被他杀光了。但捕获到的战利品他从来也不吃,连饭也不再跟家里人一块儿吃了。每每到了用餐之时都把自己一人关在房里,甚至后来再没人能亲眼见到毛里奇奥吃饭。依靠娴熟的武艺和英勇的作战,他为家族带来荣耀。自他开始,帕济利佐家的家主被冠以了荣誉男爵的称号。
成年后的毛里奇奥与小时候完全判若两人的表现,还体现在他在组织家庭一事上完全没有兴趣。尽管儿子从小就对男女之事很木讷,但在维系家族血脉的大事上,孝顺的他是不会违抗父命的。然而,比起和父亲介绍的美丽端庄的女性坐在湖边约会,他情愿和他的贵族朋友到城东南的一座城堡聚会,常常一去好多天不回家。那城堡是德洛卡伯爵家的资产,毛里奇奥以前从不会踏足。年老的族长在派人多次打听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不知在什么时候,竟和年轻、富裕、高贵的德洛卡伯爵结交上了。
似乎深受父亲早秃的遗传,随着年龄的增长,毛里奇奥的头发差不多掉光了。尽管如此,他的相貌却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年轻好多岁。
这男人简直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疑点。阿尔斐杰洛于是决定,要继续挖掘下去。
通过毛里奇奥周围的人际关系大网,他确定了以下几个人是需要进一步调查的对象——
菲利普·德洛卡,卡斯珀·隆巴迪,亚力山卓·盖洛,嘉西娅·埃斯波鲁蒂。
“层层剥茧下去,真相就会离我越来越近吧。”
如此感叹的阿尔斐杰洛,当夜继续奔走在被夜色笼罩的街道中。两个密探早已累得不成人样,回旅店睡觉去了。只有苏洛陪在阿尔斐杰洛身边,寻找真相。
一轮明月高挂在天际,冷冷的幽光把地面映照得一片霜白。连夜拜访了德洛卡伯爵家,盖洛男爵家还有隆巴迪家的阿尔斐杰洛和苏洛,如今叩响了埃斯波鲁蒂伯爵府邸的大门。敲门声回荡在静谧的空气中。当睡眼惺忪的管家拎着油灯晃晃悠悠地出来开门时,已经快要凌晨两点钟了。
“那么晚了,谁啊?”
管家盯着两名陌生的男子,很不耐烦地问道。他没有打开最外面的铁栅栏。隔着栏杆的间隙,他瞪大因衰老而变得浑浊不清的眼珠,脖子猛往前伸,提起手上的油灯,想看清搅扰了自己好梦的不速之客是谁。
“我们是您家三小姐的朋友。”阿尔斐杰洛向他送上虔诚的笑意,“有一阵子没见到嘉西娅·埃斯波鲁蒂小姐了,想向老人家您打听一下她的动向。真希望她不是故意躲着我们。”
阿尔斐杰洛的解释反而让老管家困惑起来。
“开这种玩笑未免太过分了。整个锡耶纳的人都知道埃斯波鲁蒂家的嘉西娅小姐从不和陌生的男人来往。我从没见过你们,更不记得小姐有像二位这样的朋友。她是这世上最纯净的人。你们该不会垂涎嘉西娅小姐的美貌,找借口上门骚扰吧?”
“原来如此。对于努力地维护侍奉多年的女主人清白这一点,虽然很令我感动……但,”阿尔斐杰洛打量着老管家,“我要找的那个女人经常和几个男人结伴到东南角的德洛卡伯爵家宅,这样的事你该不会不知道吧?那城堡里的陌生男人可是多了去了。她的私生活真的没有一点问题吗?”
“你你,可别太过分了啊!我虽然早已人老珠黄,但我知道深夜拜访的客人招待不得,为你们开门已经很大方了。一过来就对我问东问西的,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吧?埃斯波鲁蒂家可不是好惹的,我随便跟警卫说句话就够你们受的!如果再胡搅蛮缠……”
老管家斥责着阿尔斐杰洛,气得胡子也歪了。虽然他也明白这男人所言不虚,但是对于出言侮辱嘉西娅小姐名声的狂徒,必须给与严厉的驳斥。苏洛见状,伸手拉住阿尔斐杰洛的胳膊,想劝他改日再来,却被阿尔斐杰洛反手握住了伸出去的手。
“我来当然是有目的的。但我的目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是要你如实地回答我。嘉西娅·埃斯波鲁蒂最近到底去哪了呢?”
阿尔斐杰洛松开握着苏洛的手,透过铁栏,把双掌放在管家的肩头,强行要求他看着自己。控制住管家的双手,右手背上有一个发着暗黑光芒的魔法阵,中央的图形是三角。
“嘉西娅小姐已经快三周没回过家了。伯爵和夫人都很担心。”
前一刻还疾言厉色的管家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以流畅的语速回答了阿尔斐杰洛的问话,态度极其配合。
“她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吗?”
“有。性情变了。比以前那个一看到男孩子就脸红的羞涩的少女活泼多了,也开放多了。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的任何细微变化都瞒不过我。我时常觉得嘉西娅小姐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就像……”
“变了一个人?”阿尔斐杰洛引导着他说下去。
“对。”管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盯着红发男子的眼睛说道,“快三个星期没有回家,别人都说她跟男人私奔了。但我说这绝对是不可原谅的诽谤。嘉西娅小姐今年都二十八岁了,她的两个姐姐早就成家生子,可她却从来没有要出嫁的意思。比可隆米尼家你们知道吗?他家的宅邸就坐落于田野广场。我们两家原来是有亲事的。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比可隆米尼家的次男曾与嘉西娅小姐订婚。双方家境相当,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在初次见面以后,就决定对方是自己毕生所求的那个人。本来可以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缘,直到有一天嘉西亚小姐突然变卦,拒不出嫁。谁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伯爵和夫人为了小女儿的婚事操透了心,介绍了许多门当户对的贵公子给她认识,但她却以绝食及夜不归宿反抗父母的命令。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保养,快三十岁的嘉西娅小姐看起来还是十八|九岁、那个楚楚可怜的少女的模样……”
听到这里基本就差不多了,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的必要了。阿尔斐杰洛放开管家,解除以眼对眼的状态,对苏洛使了个离开的眼色。
提着油灯的管家安静地站在原地,在他身前是无人的空旷街道。确认刚才的敲门声应该只是幻听的管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前不久和阿尔斐杰洛对话时气愤的情绪也好,被施加了催眠后的那种不协调感也好,还是站在铁栅栏外的那两个男人的身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远离埃斯波鲁蒂家的宅子后,苏洛立刻截住了阿尔斐杰洛的去路。二人在漆黑无人的小巷对质着。
“你刚才催眠了那个管家。”
“必要的手段罢了。眼看调查好不容易有了丝起色,你也不想再陷到僵局里去吧?”
阿尔斐杰洛的解释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因此苏洛不禁皱起了眉头,为自己的立场产生了动摇而感到不满。
为了使苏洛彻底安心,阿尔斐杰洛于是继续说,“放心吧,我下手有分寸,用的只是最简单的暗示,对大脑的影响仅是浅层,不会留下后遗症的。一觉睡醒后,那个老人就会想起来的。”
苏洛虽然还是有些介意阿尔斐杰洛的手段,但这时候也只能接受了。阿尔斐杰洛短短地叹息了一下,紫罗兰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现在,苏洛,你有什么看法?”
听到意料之内的问题,苏洛灰绿色的眼神里似乎带上了一股凉凉的通彻力。
“毛里奇奥·帕济利佐,菲利普·德洛卡,卡萨珀·隆巴迪,亚力山卓·盖洛,嘉西娅·埃斯波鲁蒂,那五人都在前几周离开了本城,绝不是偶然的事件。他们经常结伴同行,聚集在菲利普·德洛卡的城堡,一呆就是好多天,闭门不出。性格和爱好都或多或少在近十年前发生了转变……很少回家,很少吃饭,抗拒结婚,容貌衰老得比一般人慢……实话实说,我觉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阿尔斐杰洛点了点头。苏洛的想法和自己完全相同。
得到的情报无一不显示出疑点,而所有的疑点又惊人的相似。将这些疑点结合起来,就不难得出结论。作为重点调查对象的那五人,实在是有很多相近的地方。在归纳了他们身上所携带的共通点以后,阿尔斐杰洛作出了如下判断——
德洛卡伯爵的城堡是锡耶纳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原来的大本营。这是因为帕济利佐、盖洛、隆巴迪和埃斯波鲁蒂家只是失踪了一个人,但是城东南属于德洛卡伯爵家产的哥特城堡却是人去楼空,除了奢华的家具和空荡荡的陈设物外,什么都没有留下。既然如此,那么隐藏在菲利普·德洛卡这一人类身份背后的那个人,就极可能是这支异族大军的领袖了。至于其余的四名假冒的贵族,应该都是这人的手下吧。
经过这番曲折的查探,阿尔斐杰洛终于理解了,卡塔特一方所给予达斯机械兽人族行事诡谲狡猾的评价是有道理的。但即使敌人再怎样诡计多端,也不可能做到事事滴水不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锡耶纳异族行迹的线索,如今终于暴露在了阿尔斐杰洛和苏洛面前。
虽然仅用了一天就识破了异族高层的伪装、得知他们曾居住在本城的事实,但阿尔斐杰洛还是就此满足了。熬夜是不可取的,还是要保证尽可能多的睡眠。于是他和苏洛回到旅店,稍事歇息。到了接管这一任务的第四日的清晨,向德隆和席多说出了他们的收获。
看似完美的开端,实际上又陷入了新的僵局。虽然已经完全确定异族的大军离开本城,到往他处去了。但确切的位置还是无法判定。西面——这个范围实在是有点广。锡耶纳以西的城市、乡村不计其数,也无法肯定异族不会在往西面行进一段路后再转变方向,去往另一个地方。
正午的阳光驱赶走清晨的寒意,照在遥远地平线上,给远方笼上一层柔和的雾气。从基安蒂山巅向西眺望,即使是龙术士的视力也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山川和田野被白雾笼罩,看不到尽头。
除了永不停歇的山风,周围一片寂静。眼前有山有水,有路有桥。树木翠绿欲滴,花朵五彩缤纷,河水闪耀着珍珠般的光华,漾起一缕缕平缓的波纹。这是只有爬上高山的人才能欣赏到的美景。此刻,站在基安蒂山的四人满心焦虑地将视线抛向遥远的西边——撤离的异族究竟藏匿到哪座城镇去了呢?
“‘雷压’是一种怎样的能量?”没人知道阿尔斐杰洛为什么这时候又向苏洛问起雷压的事。
苏洛想起以前执行任务时与异族交战的场景。“虽然看不见,但似乎是呈放射状的一股能量。当成群的达斯机械兽人族聚集在一起并变形为本体后,空气就会弥漫很严重的灰色雾霭。”
“……”阿尔斐杰洛的眼睛垂下一小会儿又抬起来。
“但即使知道这些也没什么用。”苏洛说,“雷压只会在异族变身的瞬间爆发。当再次裹上名为人类的假面,就会失去对雷压的感应。就算现在有休利叶的测压仪也无济于事。”
话虽如此,但……散布在空气中的雷压是不会消失的。至少短期内不会凭空消失。这就好比术士的魔力会散开在空气中,可以通过感应魔力分子大致判断出对方的位置。
在安静地想了一下后,阿尔斐杰洛又问道,“达斯机械兽人族在进食时,会维持哪个形体?”
“你说的是吃人吧。”
“对。你观察过没有?”
“那群灰色食人鬼吃人的画面我可是亲眼见过不少的。他们的身体会发生变化,但不会完全变形。应该是介于人类假皮与本体之间的某种形态。”
“能描述得详细点吗?”
“四肢会伸长,嘴会前凸,像某种食腐动物。牙齿根根竖出,锐利得就像锯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有一线希望。我建议,对锡耶纳以西每个城镇和村庄附近的河流进行抽样调查。时间已经不多,我们要抓紧了。”
这个似乎省略了太多步骤的结论让苏洛大为不解。不只是苏洛,两名密探也用纳闷的表情对着忽然作出结论的首席。
“我将所有的赌注都下在了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贪欲上。只要有忍不住变身进食的异族,就一定要找到他。”
苏洛深呼吸了一次。“你把自己的前程赌在了那微小的希望上。”
“立下军令状的只有我一个,但这次任务成功与否的荣辱是属于我们所有人。这座城市以西那数以万顷之计的广袤土地可不是开玩笑的。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一个人根本完成不了。就算把所有的山都翻过来,也在所不惜。”
“收集西面所有的水源样本吗?”德隆似乎认为这是个很靠不住的方案似的,确认般地问着。
“还有气候。如果精力和时间允许,东南北三个方向最好也都顺带着调查一下。”
听了阿尔斐杰洛的补充,德隆和苏洛沉默了。阿尔斐杰洛的指示尽管让席多充满了茫然,但他并没有提出质疑。就算弄不懂红发首席的意图,他也不打算追问下去。
“不要还没开始就放弃。总之,先试试看。说不定能有所收获呢?”阿尔斐杰洛将众人的沉默理解为默许,露出仍不失自信光芒的笑容对他们说。
“许普斯。”苏洛呼唤他的从者。事已至此,他也算下定了决心。
苏洛话音刚落,留着刺猬头的男子高大的身影立刻在他身边现出实体。
“敌人在哪里,确定下来了吗?”许普斯一出来就问。
苏洛马上回答他,“接下来要进行的是广范围的搜索。我需要你的协助。”变回龙形的许普斯能驮着主人在锡耶纳西面一望无垠的大地上空飞跃,这样无论是时间还是精力都能节省不少。
许普斯点头答应了苏洛。尼克勒斯要是也在这里就好了。阿尔斐杰洛这么想着,不禁对自己和从者之间的关系感到一丝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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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度超过一百五十米的建筑物上俯视街道,底下的一切都不过是堆芝麻大小的黑点。
但是对于视力绝佳的龙族来说,这点距离并不会对无趣的眺望产生什么影响。
而今,尼克勒斯就站在这样一座近两百米高的钟塔俯瞰脚下的城市。
在刺眼的阳光的映衬下,钟塔上的尼克勒斯看起来不过是一团阴影。他背后是由六层房型结构向上堆叠成的柱形大理石,脚下是建筑物侧面狭窄的凹陷之处。他就像倚靠着伙伴的姿态那样,完全将身体的重心交付给高耸的钟塔侧壁,而不去管这样是否会有危险。
离开阿尔斐杰洛和其他随行人员以后,在最近的几天内,游荡于人界的尼克勒斯辗转了好几个城镇。现在所在的这个城市似乎相当繁荣。但老实说,尼克勒斯并不知道这是哪。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人们交谈的语言大部分是他听不懂的。以他高傲的个性他也不可能勉强自己去问路。因此,除了瞎转悠外也没有别的可打发时间的办法了。
在阿尔斐杰洛没回到卡塔特前自己也不能回去。那样的话龙王就会知道他没在任务期间一直跟着主人。
算算时间,再有六天就能和讨厌的人类世界说永别了。因为心情烦闷,而在路过水果摊的时候抢了只又大又红的苹果的尼克勒斯为躲避摊主的追赶,以非人的速度和体力,一溜烟地跑了半英里的路才停下。他无聊地把苹果抛到半空,再接住,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并确定没人再追他以后,跳上了这座钟楼,一直呆到现在。
人类的生活方式简直令人惊讶。对于人界的事,他有很多都看不懂,也理解不了,更是懒得去理解。在他看来,人类这个种族贪婪而自私地掠夺着本属于龙族的繁荣。因此,在那双带着傲慢与偏见的海蓝色眸子里映现出来的不断往来穿行的人流和马车,不过就是一堆移动的骨骼和肉块。
尼克勒斯不由得为这念头而微笑起来。三两口把苹果吃完后,他相当随意地将核从高空抛了下去。
尽管只是没什么重量的苹果核,但从这样的高度坠落,若砸中人也是非常危险的。
瞳孔尖细的蓝眸再次看向下方的人群,眸子的主人很想知道被自己丢下去的苹果核会不会砸到什么。
突然传来的小孩子的哭声,将尼克勒斯的注意力完全地吸引了过去。
是个年纪很小的男孩,伏面摔在地上,不停地抽泣。随后,另一个比他略高些的少年跑到他的身边,把他拉了起来。
尼克勒斯趁着围观的人都把目光放在这对看似兄弟的小家伙们的身上,从钟楼一跃而下,来到地面。他经过两个孩子身边,注意到他们身上都只穿着单薄的粗麻衣,全身沾满了灰尘,应该是穷人家的孩子。
看起来七八岁大的孩子还在不停地哭,稍大的少年大概十岁,抬起遍布着大片淤青的右手,鼓励般地拍打着小男孩的背,劝他不要哭。尼克勒斯听见少年对小男孩的称呼。他们还真是一对兄弟。
如此看来,是尼克勒斯丢下的苹果核在险些砸中弟弟的时候,哥哥挺身而出,把弟弟推开。被推得摔了一跤的弟弟就这么两腿一蹬坐在地上,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要怎样安抚哭泣的弟弟呢?其实也很简单。只见哥哥掏出藏在口袋里的糖果,塞到弟弟手上。片刻前还哭个不停的小男孩立刻喜笑颜开起来,用袖子管把眼泪抹干。
“走,堆泥人去咯!”
“哦噢,好棒啊!泥人,泥人!”
尼克勒斯一直望着那对人类兄弟的背影……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自己超远距离的视野内才回过神。尼克勒斯不悦地撇了撇嘴,走到十多米外的地方,用力一踩,将掉在地上的苹果核踩得粉碎。
内心有了一丝困扰,或者说,称伤感会更贴切。当意识到自身情感上的这一变化时,尼克勒斯猛烈地摇了摇头,企图将困扰和伤感统统驱走。像那种没必要的柔弱的感情只会绊住自己的脚步。可是,对于自己在看到那两个小孩后联想起来的光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排除于大脑之外了。
是的,即使不愿意承认,事实也是如此——尼克勒斯从那对兄弟的身上,回想起了幼年的自己,以及自己的哥哥……
希赛勒斯和尼克勒斯比同龄的幼龙更出挑,更壮实。他们的出生伴随着荣光。有一个高寿开明、忠贞不渝的母亲,和两位被追封为英烈的兄长。
为维护后代血脉的纯正,龙族内部历来奉行着海龙族与火龙族不许通婚的铁则,所以同一族群间的感情总是要浓烈于跨族群。
在年纪相仿的年幼公海龙中间,有一项类似赛跑的比赛。规则很简单。□□同时也是终点设立在“龙之腹”。绕着卡塔特的十三座山峰飞一圈,谁飞得最快谁就是优胜者。在龙海生长起来的同一辈分的孩子们之间逐渐流行开来的这项赛事,吸引了许多参与者,就连长期与同龄的族众分开居住、海龙王心头肉的布里斯的目光都为之吸引,加入进来。
布里斯的血统高高在上,成为横在他和其他人之间的鸿沟。愿意和布里斯一道玩耍的小伙伴总是很少。其次是许普斯和菲拉斯。事实上,他们也可算是海龙王一系的后裔,严格说来是属于旁系的子孙,追溯到海龙王那一辈的先祖是海龙王过世多年的两位弟弟。布里斯与许普斯、菲拉斯二人都是同出一源的血亲,高贵而强大的海龙王直系及旁系后代,自然也就很少会有人敢和他们三个相争了。
希赛勒斯、尼克勒斯这对双生子的血统要次于菲拉斯及许普斯。和他们两兄弟同样出生平民的年青一代的雄性海龙还有丁尼斯,泽洛斯,德文斯,乌路斯,陶瑞斯等等。
尼克勒斯在同辈中间并不算最厉害,但却是最不愿服输的。他有时还会耍赖,否认自己输掉了比赛,谎报名次。因此常常被泽洛斯和德文斯等人合伙欺负。时间长了,也没人再愿意带尼克勒斯玩。这项同龄人之间的竞争比赛就渐渐地变成了兄弟二人间的小游戏了。
希赛勒斯会陪弟弟一起绕山飞。不但要比谁飞得快,还发展出了新的玩法,比谁采摘的龙心果树的果实多。卡塔特的大部分龙山上都生长着被称为龙心果树的参天古树,结着带刺的莹白果实。龙心果不但是珍贵的药材,还是龙神殿盛宴上常见的美味水果。在成年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兄弟二人间始终进行着赛跑和采果子的游戏。
尼克勒斯从小就常听母亲在火炉边说故事。她说达斯机械兽人族生性凶残蛮横,个个都是杀人如麻的恶魔。他们以磨亮的獠牙撕裂人体,啜饮鲜血。就这样,和希赛勒斯从小一起听着卡翠纳编织的热血壮烈的摇篮曲长大的尼克勒斯,在他们兄弟二人的观念里,达斯机械兽人族就是邪恶和罪恶的代名词。母亲在怀上这对双胞胎前还有过别的孩子。更年长的两个孩子都死在了与异族的战斗中。
人类被龙族招为盟友。人龙契约诞生后,人类之于龙族而言既是同盟又是需要保护的对象。可尽管如此,尼克勒斯还是骗不了自己,他压根不喜欢和人类相处。没什么原因,只能说是一种不可理解的讨厌,从第一眼见到就气场不合,以至于打骨子里厌恶吧。尼克勒斯喜欢自己的同类,他只想和自己的族人在一起,和母亲在一起,和哥哥在一起。
如今想来,自己和希赛勒斯之间,的确是有那样一段很快乐的时光啊。那么和曾经亲密无间的哥哥产生隔阂、逐渐疏远起来,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应该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吧——
九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有个叫休利叶的人类青年上了山。在通过了为期两年的魔导训练及最后的终极试炼之后,龙王为他挑选适合的从者。
休利叶是个孤儿,早年父母双亡的经历并没有磨灭他乐观的天性,也没有给他的人生蒙上阴影。他待人真诚,积极开朗,很容易就博得周围人的欣赏,和任何人都能处得很好。
在那个时期,海龙族内部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以往海龙族已为整个龙族付出太多,而火龙族的贡献却非常少。会传出这一说法的根据,便在于与龙术士缔结契约的海龙族远多于火龙族。所以,这一次休利叶的从者人选,非得在火龙族内部挑选不可。
这些人说的都是事实。何况,海龙族青年才俊中地位最显赫的三头公龙——布里斯,菲拉斯和许普斯都已为“人龙共生契约”献出自己,而火龙族却没有。雅麦斯为了保证火龙族的独立性,与海龙族的长辈们吵了起来。无谓的口水仗一直持续到两星期后、休利叶忽然冲进龙神殿觐见龙王的那一刻才终止。
休利叶在肃穆庄严的议事大厅内,众多位高权重的龙族各长老面前,昂首挺胸地说道,“为我争吵既不聪明也不值得。即使没有人愿意和我缔结契约,我也会为你们铲除危害人间的达斯机械兽人族。我的力量已经得到认可,跨入了位于术士之顶端的龙术士行列。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对吧?既然这样,没有从者也无所谓,顶多活不长罢了。就让我做第一个不能永生的龙术士好了。我会在有限的时间里为卡塔特的荣耀战斗到底,将自己的有生之年全部奉献给这个世界的正义和爱。相信我不会做得比其他任何龙术士差的。”
也许就是这一番慷慨激昂、义正词严的宣告,将当时在龙神殿内的哥哥折服的吧。
自那以后的某一天,两位龙王亲自登门拜访了母亲卡翠纳的住处,向她征询是否愿意让她尚存的大儿子希赛勒斯参与人龙契约计划。原来,希赛勒斯早就找上龙王,表达了他愿意成为休利叶从者的意向。龙王念在卡翠纳劳苦功高的份上,摆出自由交涉的姿态。表面上看,似乎是给了她拒绝的权力。但是尼克勒斯明白,事情已经基本定下,不会改变了。
原因很简单。无论从长远的目光考虑,还是只图解决眼前的纷争,只要是能为龙族带来益处的事,卡翠纳都愿意去做。哪怕龙王问她要的不是儿子,而是当即命令她献出自己的生命,她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希赛勒斯为大局着想、挺身而出的举动,在母亲看来是相当有志气的,并值得小儿子学习的。卡翠纳为希赛勒斯的识大体感到骄傲,对总想逃避责任的尼克勒斯排斥人类和人龙契约的任性,卡翠纳只会投以她的怒视。
虽然龙术士都是人类,但在对抗异族的战线上,是和龙族站在一起的。人类在卡翠纳看来是非常可靠的伙伴。因此,追随一个人类龙术士奔赴战场,处决杀死自己孩子的恶魔,对具有传统观念的卡翠纳来说,无异是光宗耀祖的事。“但凡是对我族有贡献的事,你都要放手去做。”她这样告诉她的大儿子。小儿子躲在门外,听他们交谈。当听到母亲对哥哥寄托的厚望,再也忍耐不住的尼克勒斯气愤地把门踹破了一个洞,然后像心虚的贼一般飞快地跑掉了。
哥哥追了出去。尼克勒斯跑得更快,还变了形。两兄弟发疯似的绕着十三座山峰飞了四五十圈,你追我赶的场面一度成为卡塔特一抹亮丽的风景。彼此在一起玩耍的次数太多,即使抄近路也难以赶超对方。最终,希赛勒斯凭借更胜一筹的毅力,总算在力竭之前追上同样精疲力尽的尼克勒斯。变回人形的二人上气不接下气地仰面倒在山上,看着天,从傍晚一直聊到第二天清晨。尽管希赛勒斯用听似让人无法反驳的一番大道理暂时稳住了心神不宁的弟弟,可实际上,真实的感受只有尼克勒斯自己知道。哪怕希赛勒斯说得再有道理,尼克勒斯内心对即将离开自己的哥哥屈从于一个人类的作法依旧充满了失望。
当耳朵确切地听到龙王宣布希赛勒斯将作为休利叶的从者与他缔结契约的那一刻,躲在墙后偷听的尼克勒斯就像惊慌失措的小孩子那般,脚步杂乱地逃掉了。仪式结束后,希赛勒斯就跟着休利叶离开卡塔特,去往人界生活。那个洋溢着开朗笑容的人类,夺走了自己最亲的哥哥。为什么龙王听不到雅麦斯反对的声音,为什么母亲听不到自己内心反对的声音,为什么就没人能替他留下他的哥哥?
时间过得好快,希赛勒斯和休利叶缔结契约转眼已经快一个世纪了。自那以后,兄弟间总是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聚上一次,也是相安无事的时候少,拌嘴吵闹的时候多。被哥哥追在身后、疯狂地绕山飞翔的那个光景,竟是他们最后一次在群山间比拼快慢,挥洒汗水,互诉衷肠。近几年卡翠纳的身体愈发不好,希赛勒斯频繁上山,照料年迈的母亲,顺便看望弟弟,这才给兄弟相聚增加了些机会。但是距离上次见面也有些时日了。尼克勒斯想着也许应该趁这次下界去看望一下哥哥。这样想着,尼克勒斯抬起了脚,跨出一个箭步。
“……”
迈开的步伐在两秒钟后停止了。随即苦笑浮上了尼克勒斯的脸。他突然想起,自己从未问过哥哥的主人休利叶住在什么地方。尼克勒斯对此惊讶不已,同时也后悔不已。这样的自己,根本不配宣称对哥哥多么在乎。而哥哥抛下自己、选择人类的作法,也完全没什么可指责的。
尼克勒斯双肩垂下,以极慢的速度像个双腿不灵便的老人那样步履艰难地走在街道上,任凭经过的风吹乱他长长的海蓝色卷发。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只是一直走着。对于这样一个身穿酷似古希腊风格长袍的异常俊美的男子在街上徘徊不定的举止,周围的行人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只维持在打量的地步。也许是萦绕在尼克勒斯周身的强烈的排斥一切的气息,让人不得不打消上前问询的念头吧。
远处的气息流动,却突然使得年轻的海龙在瞬间僵直了身形。
恍惚地看着地面的双眼猛然向上翻起眼皮,眼神凝聚起来。他甚至握紧了拳头。
一抹不知该称作熟悉还是陌生的气味提醒他某个认识的人正在附近。他会得到这个信息靠的并不是感知力,而是嗅觉。龙族对气味的记忆是很牢固的。尼克勒斯只是轻轻一嗅,就感应到了对方的气息。
紧握的拳头进一步收紧。尼克勒斯咬紧牙关,一旦那人朝他靠近,他就准备给对方全力一击。满肚子的闷气正愁没地方发泄呢。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尼克勒斯目前的情绪很不稳,所以,最终出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最先想到的那个女人。
“——是我。尼克勒斯,你不是要对我动手吧。”
向他靠近的声音虽然来自于女性,却没有一丝女性应有的温柔,显得清冷而低沉。冷艳的母火龙吉芙纳向前迈动脚步,将自己显露在尼克勒斯含着敌意的注视下。在她身后的是位美丽的女性——身穿银蓝色的低胸礼服、手里拿着个小巧精致的黑色钱包的卢奎莎。尼克勒斯刚才嗅到的气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至于打头阵的吉芙纳,一定是觉察到尼克勒斯怒气的卢奎莎情急之下把她从头颈后面的魔法阵里给叫出来的吧。
尼克勒斯的拳头虽然微微放松开来,但他反射出严厉光芒的眼睛依然冷冷地直视着卢奎莎,无言地向她发出警告。自己之所以脱离队伍、游荡街头,究其原因还是在于阿尔斐杰洛为了维护这个女人而羞辱自己。当卢奎莎轻微的脚步声传入耳膜,他即刻喊道,“别接近我!”
“你大可以放松戒备。我不是存心来找你麻烦的,只是单纯地路过罢了。”
“是吗?”
尼克勒斯瞪着笑不露齿的卢奎莎,心底的厌恶感稍微褪去了些,却仍未卸下备战的姿态。即使此刻的卢奎莎在他眼里漏洞百出,她毕竟是个龙术士,一个人类,举荐了自己的主人阿尔斐杰洛的可恨的女人……
始终护在卢奎莎身前的吉芙纳,朝尼克勒斯深吐了口气,“快松开拳。这里可是人潮涌动的市中心,多少双眼睛看着,不容许你胡闹。”
尼克勒斯瞅着吉芙纳看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撇撇嘴,海蓝色的瞳孔对准卢奎莎,“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的家就在佛罗伦萨啊。”
“……”漫长的停顿后,尼克勒斯的瞳孔因惊愕而微微扩大了。“这里是佛罗伦萨?”那男人的家乡?天呐,自己竟从锡耶纳晃到了这儿。
卢奎莎假装成疑惑的样子眨了眨眼,看似温文尔雅、实则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尼克勒斯。“没错。”
“所以,尼克勒斯,你该不会迷路了吧?”吉芙纳芍药红色的双眸敏锐地眯起,“要我们帮你找回原来的路,和你的主人会合吗?”
“该死,不要多管闲事!”尼克勒斯暴躁地用犬齿咬住下唇,加重声音里的鼻音,“我正因为见不到他而高兴着呢。”
“你为什么不和自己的主人一起去前线?”
尼克勒斯挑眉看着母龙,“干嘛要一起去啊。”
吉芙纳因不知如何回答尼克勒斯的反问而沉默着,卢奎莎便对她说,“因为他们俩的关系不好吧。”
从双方遭遇的那一刻起,卢奎莎的表现一直都很完美。无论尼克勒斯对她的态度多恶劣,她的脸上始终都挂着尽显淑女风范的微笑。身体是女人最大的本钱,眼泪是女人最厉害的武器,而微笑则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卢奎莎深谙此理。然而她的这句无心之言,却让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尼克勒斯的蓝眸立刻犀利起来,浮现出敌意,对卢奎莎回以冷哼。“你不也一样吗?你看,明明同样都是举荐人,可阿尔斐杰洛那个家伙却点名要苏洛协助他,提都没提到你。你和我主人的关系可真是好得令我眼红啊。”他不怀好意地看着卢奎莎。
“这……”
“而且你会回到这儿不正是苏洛不要你的证明吗?被两个男人同时冷落的女人也有脸说我。”
听他这么一说,卢奎莎完全丧失了反驳的余地,两手紧紧地攥着随手的小包,在平整的面料上抠出一条条起伏的褶皱。
“哼哼哼……”看到面前的女人搓着皮包无言以对的模样,尼克勒斯的心底感到畅快而发出一声冷笑。
因主人被羞辱而不满的吉芙纳边怒视着他边向他走近。尼克勒斯眼睛的余角早就注意到吉芙纳的动静了,却故意不去看。他抬起和她反方向的脚步,也在向她走近。当二者擦肩而过时,保持前行之姿的尼克勒斯刻意往侧面偏了下身子,使吉芙纳因为他的举动被迫止步,咬牙回过了头。尼克勒斯大步流星地离开吉芙纳的视线,将她的叫唤抛在身后。总之,先到别处去,到看不见那个女人的地方去。身穿时代感完全错乱的奇装异服,在不熟悉的人类城市里转悠,这样的事只需再忍耐六天就好。
“那家伙……”望着尼克勒斯远去的身影,吉芙纳好像很不痛快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
卢奎莎觉察到这一点。以往总是沉稳而冷静,甚至还有些冷漠的吉芙纳,现在却像个被激怒的困兽般浑身颤抖地低吼,这实在是很稀罕的现象。
“没事的。”卢奎莎在原地停驻许久,终于开口道,“是我说了让他觉得刺耳的话,所以他也要礼尚往来地刺激一下我。”淡紫色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着的始终都是自己双脚踩踏着的那一片小小的地面。
过了一会儿,逐渐平静下来的吉芙纳来到她身旁,“回去吗?”
“回去?”卢奎莎抬起头来,眼神不安地在四周游荡,又好像要找寻一件东西似的突然盯着某个角落。
“下午四点不是有老顾客要来定制衣服么?”
“啊……那个,”卢奎莎搓着包的手停下来,拉扯自己的袖口。以往的伶牙利嘴变成了语无伦次。“不,不。……不能回去。”
吉芙纳叹了口气。她能看出,尼克勒斯的讽刺给卢奎莎带来的焦虑情绪正慢慢浮现出来。无论是无力垂下的肩膀,凝视着地面的涣散的双眸,还是死命扯动着衣袖的双手,根本看不出来这会是平时那个独立坚强的遇到任何事都能保持微笑的主人。现在,吉芙纳只能在她的眉间找到深深的疲惫,还有不安。
“那就走吧。”良久,吉芙纳说。
卢奎莎听到她的脚步越来越轻,抬头找到她渐渐远离的背影。
“哎?去哪里?”
“锡耶纳。”
吉芙纳转过身,告诉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