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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怀疑,此刻房间里的气氛正降至冰点。为什么我今天非要到这儿来,尼克勒斯不禁有些后悔。
“回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性感,极具穿透力,只是在如今的氛围下,显得有些沙哑。“谁允许你就这么走了?”
尼克勒斯回头审视喊住他的男人。他讨厌这男人的模样。一个短命卑贱的人类,承蒙自己的福荫才能获得与天地一般永恒长久的寿命,却傲慢地命令恩人站住。坐在透露着古典浪漫气息的桤木雕花布艺沙发上的阿尔斐杰洛神情骄傲,目光斜睨,下巴微抬,一条腿搁在另条腿上面,展开的双臂搭在沙发背上,如同一对龙翼,俨然摆出一副主人的臭架子来。虽然刻在那张脸上的表情有着难以掩饰的阴沉,但他天生的美貌足以弥补。而且,他有什么资格摆出这张臭脸?不高兴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吗?尼克勒斯愤愤地想着。
“脚长在我身上,我爱上哪儿上哪儿。与你无关。”
气愤的海龙转身要走,还没踏出脚步,就听见身后的男人站起来的声音。
“喂,尼克勒斯……”阿尔斐杰洛提醒他,“当你的主人问你话时,这样背对着他真的好吗?”
“我的主人,在哪里呀?”尼克勒斯装作四下张望,脑袋带动着一头海蓝色的长发一起摇晃,“我怎么没看见。”
可是这种小孩子般的撒气方式根本打倒不了早就有所准备的阿尔斐杰洛。“你我可是当着大伙的面,走完人龙契约全部流程的主与从。我是你名正言顺的主人,对此你有什么不满吗?”阿尔斐杰洛双手交抱在胸前,泰然自若地说道,“在卡塔特,除两位族长外,就我最有资格叫你站住。”
“哼,少来了!我会和你订立契约是因为形势所迫。在我心里我永远都不会承认你!”
“可你今天不也主动到我这儿来拜见了吗?”暴怒的海龙之主冷冷地笑笑,“真有意思。这还是四个月以来的头一遭呢。”
他边说边踱步上前,一股使人毛骨悚然的气势直逼尼克勒斯的后颈。由于二者间的距离太过接近了,尼克勒斯非常不习惯与对自己存有威胁的、甚至可说是已被自己视作为仇敌的家伙保持背对的状态,因此他只能回头转身,与名义上成为自己主人的人类男子四眼相望。
“我此次前来的目的,只是来告知你,虽然你我签订了契约,但谁都知道我是被逼的。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一个人类奉为主人。”尼克勒斯一边重申一边露骨地用轻蔑的眼神藐视着他。
“可惜契约已定,不可改变。再追悔莫及也晚啦。”
尼克勒斯的主人乐呵呵地笑了。那张笑脸绝对有让人想将之撕烂的冲动。
“你说得对,但我不会一直想着那些。我会朝前看!”被阿尔斐杰洛的讥笑惹怒的海龙气得怒不可遏地瞪大眼睛,“你也只是运气好才占到个便宜,居然如此得意忘形吗?”他自行冷静下来,“别指望我是你的从者就要一切受你摆布。你能永生全都是拜我所赐。你明白这个道理吗?你没资格颐指气使地命令身为你的恩主的我。从今往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管各的,在表面维持平稳的关系就够了。这四个月我们也一直是这样过来的。我不会和你待在一起,没事的时候别来找我。你只要别不自量力地摆出主人的架子对我发号施令,我就不会为难你。”他指着对方的鼻子,声音由于恫吓而变得嘶哑起来,“你最好不要尝试唤醒龙的愤怒。不然,我一定要让你品尝把我惹火的滋味。就这样!”
尼克勒斯扭头大步而去,刚要跨门,阿尔斐杰洛屹然而立的身形便陡然出现在他眼前,害得他为避免与其相撞而不得不急刹住脚步。
“你这家伙——”面对动用了瞬移的魔法阻止自己离去的阿尔斐杰洛,尼克勒斯大为光火。吼声卡在了嗓子眼。
阿尔斐杰洛视他的威吓为空气,表现出不逊于他的高傲姿态冷视着他。也许直到尼克勒斯此番过来的那一刻,阿尔斐杰洛才发现自己在过去对龙族的态度实在是谦卑懦弱过头了。如今,自己已经确确实实地成为一个龙族的主人,就不能再放任从者怀有二心,对自己不敬。考虑到尼克勒斯那少得可怜的光临他住处的次数,阿尔斐杰洛也认为有必要在今天彻底打击一下对方的自尊心,把规矩竖立起来。他已经错过了四个月的时间。要是能在一开始就和这个傲慢的海龙确立起理想的主从关系——最好是在缔结契约之后立刻实施,就好了。如果早这样做的话,这个自以为是的从者对他的态度应该就会更为顺从吧。
“说白了还是很不甘心吧?无论是逃避了我整整四个月,还是像粗鲁的野犬一般冲着我乱吠,你会如此气恼早在我的预计之内了。”阿尔斐杰洛游刃有余地说,“但是别搞错,我和你虽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彼此牵连,但名义上我是主,你是从,这事实你可否决不了。契约的主体是我,你为我服务,正如龙族有求于人类。你身为龙族的气魄与矜持,以及那过剩的自豪感,都在契约构筑的系统面前不值一提。包括你的兄长希赛勒斯在内的所有契约龙族都无法违抗。即使是那个雅麦斯,也只能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才能避免侍奉人类的命运。对了,”阿尔斐杰洛脸上的冷笑越发加深起来,既阴森又带着一丝甜蜜,“在你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你一直忠心耿耿追随的雅麦斯去了哪里啊?还不是跟个逃兵似的匆匆忙忙地逃走,把你给抛下了?”
尼克勒斯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来,下唇似在抽动。
“啊,没话说了吗?”看到从者那张口结舌的样子,阿尔斐杰洛终于感到一丝爽快。不仅发泄出了这四个月来一直堆积的怨气,连以往因雅麦斯加诸的侮辱而始终压在心头的怨气也一并除去了。“雅麦斯去了哪里,这是我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阿尔斐杰洛说,“就算你心里不打算尊敬我,也要回话。”
“哼,既然你也明白你得不到我的尊敬,那我不回答你的问题也没什么了。”尼克勒斯低声地说了一句。
阿尔斐杰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长久的沉默后,他用冰冷的声音质问尼克勒斯:
“我最后一次问你,以后不会再问。雅麦斯躲到哪里去了?他临走前是不是和你达成过什么协议?他交给你的使命又是什么?”
尼克勒斯惊讶极了,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哪有什么使命啊……”他含混躲闪地回答,移开阿尔斐杰洛脸庞的视线在地面飘忽,闪烁不定。此刻的他眼帘半垂,眉头紧蹙,若有所思,不再像之前那样盛气凌人了。
“真是够了,”阿尔斐杰洛冷哼一声,“早就看够你拙劣的演技了。没想到会被我揭穿吗?看你还想装到何时。”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尼克勒斯怪叫一声,想要离开,猛推了阿尔斐杰洛一把,用了相当大的力量。这一推使得他的主人因重心不稳而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险些失足摔倒。不过幸好有牢牢抓住门框的两只手作为支撑,后仰的动作停止了。阿尔斐杰洛依然站在尼克勒斯身前,不动如山。从者的这一突袭举动正是心虚所致。毫无疑问,阿尔斐杰洛充满洞察力的问话给了尼勒克斯心理极大的压力。这说明现实已经离阿尔斐杰洛心目中的答案不远了。
“你代替雅麦斯和我缔结契约,该不会是一早就串通好的吧?”阿尔斐杰洛干脆地抛出这一积郁在自己心中的问题。
被如此问道的尼克勒斯,羞红的脸庞明显地露出秘密被他人知道后的尴尬表情。
原本只是试探性的问问,如今由于窥见了尼克勒斯脸上转瞬即逝的窘迫表情,阿尔斐杰洛已经在心底完全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他早就怀疑,尼克勒斯最后会同意和自己签订契约是雅麦斯授意的了。在他的受封仪式上,可以说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借酒消愁,靠暴饮暴食来冲淡忧愤的尼克勒斯忧愁不安的模样未免太过头了。就算阿尔斐杰洛成为龙术士,当上首席,坦白说,和尼克勒斯并没有什么切身利益,他本不应该那么失落的。现在阿尔斐杰洛知道了,尼克勒斯当初会如此情绪不振,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接下来雅麦斯会强行离开、他自己将成为阿尔斐杰洛的从者。而他在仪式开始前曾试图阻挡阿尔斐杰洛走完红毯、以及他之后差点和白罗加一样提早离场的作法,应该是他内心最后的一丝微弱挣扎的一种体现吧。
“哼哼……”尼克勒斯的嗓音颤抖着,时断时续的笑声就像一片片残破的树叶,在风中悉悉作响。“我听过你以前的故事。你还在人界的时候是个剧团的主演吧?看来并非夸大其词呢……”
“果然没有猜错吗?”阿尔斐杰洛的语气充满了失望。和尼克勒斯订立契约的四个月以来,尼克勒斯从来都没有和他一次性说话超过五句。他们分开生活,互不相犯。不在一起就不会争吵,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和睦相处。阿尔斐杰洛见过尼克勒斯和希赛勒斯太多次因为一些很微小的事吵得脸红耳热,不可开交,他可不希望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一直就这么两不相犯地过下去,还算是能够接受的结果。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尔斐杰洛渐渐发现了一个现象:无论自己走到哪儿——去龙神殿拜见龙王、探望师父奥诺马伊斯、与龙族或守护者交谈——无论他做什么,身后总有一双眼睛在紧盯着自己。那是尼克勒斯的眼睛。依照这头海龙喜怒形于色的性格,他甚至不屑于掩饰对主人的厌恶。可是尼克勒斯如此厌恶自己的主人,却还要跟着他,盯着他,这就有问题了。可以确定,尼克勒斯是在监视自己。
苏洛、卢奎莎,以及两人的从者许普斯、吉芙纳的事例,早就给了阿尔斐杰洛一个警醒。「我和吉芙纳至少得有一个跟着他们」,许普斯曾经这样说。他的话使阿尔斐杰洛悟出一个道理。契约一方的龙族扮演的不光是协助的角色,对龙术士来说,他们更是一道无形的牵制力量。这情况就如同每当龙术士在人界执行任务时,龙王都会派出密探对他们进行监督是一样的。尼克勒斯背后的指使者要么是龙王要么是雅麦斯,要么是双方一起。龙王命人管束新上任的首席本也无可厚非,可是雅麦斯……
“在自己的主人和雅麦斯之间你竟然偏向后者。”阿尔斐杰洛越想越气,“那家伙派你来监视我的对吧?”他大喝一声,“你们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
“没错!是又怎样!”既然已被彻底看穿,那就没有继续装蒜的必要了。尼克勒斯豁出去一般地用双倍的音量朝阿尔斐杰洛吼了回去,“雅麦斯早就和我商量好,要我接过他的使命来监视你!你是个绝对不能被寄予信任的人类,我很乐意这么做!永远会有一双眼睛在你身后看着你,无时无刻地凝视着你!你永远也逃不出我和雅麦斯的掌心!”
尼克勒斯坦然地承认一切后,比起震惊和震怒,反倒是不可理解的心情占据着阿尔斐杰洛的意识更多一点。
“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真是个猪头……”他低声地沉吟着,“我怎么会交上像你这么蠢笨的从者。”
“你说什么?!”尼克勒斯用受伤的语调喊道,“你居然——”
他的主人打断他,“在决定这么做以前,你就没有征求一下你哥哥的意见吗?”
“当然不能告诉他。”尼克勒斯迅速答道,“这事儿只有雅麦斯和我两人知道。现在你是第三个。要是被第四个人知道了,我保证要了你的小命!”
“呵,尽管放手去做吧。”从者的威胁听在阿尔斐杰洛耳里不过是一阵拂过脸畔的微风,“虽然你是希赛勒斯的弟弟,和他有着相似的容貌,可你和他真的是千差万别。”他用沉痛的声音说,“希赛勒斯是如此的开明,理智,富有包容心和远见。至于你,你只是个顽固不化、因循守旧而又愚蠢至极的野蛮人。”阿尔斐杰洛进一步强调,“知道吗,你连你哥哥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他的这番话无疑触到了从者的逆鳞。
尼克勒斯被彻底激怒了,阿尔斐杰洛看见他幽蓝色的眼珠里激荡的火花。这一次他连叫骂控诉的步骤都省去了,直接抡起拳头,一拳打在阿尔斐杰洛脸上。正确说法是在与阿尔斐杰洛下颚处相距一肘之隔的半空。由于肉眼不可见的防御壁的阻隔,尼克勒斯愤怒的铁拳未能真的在那张光辉耀眼的脸上留下一丝伤。尽管如此,阿尔斐杰洛那掩饰不住惊讶之情和危险之意的紫罗兰色瞳孔还是急剧地缩小了。他虽然在尼克勒斯抬手的那一瞬间本能地在身前架起了一道由魔力构筑而成的牢不可破的防御壁,但严格来说,他并不理解从者的这一拳代表着什么。或者说,是他不愿理解。尼克勒斯的拳震碎了防御壁,引起的劲风在阿尔斐杰洛右眼下端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怎么会有这种对自家主人动手的从者?
脸颊的血痕不消一秒便自动愈合,如从没有出现过一般地消失了。阿尔斐杰洛天生就具备常人所不具备的超能力,他的伤总比别人好得快,因此根本无需动用治愈术,就能使这种程度的小伤自己恢复。然而,留在心里的疮疤却是怎样都难以磨灭。眼前海龙傲然握拳向自己挥来的身姿,应该千刀万剐。
尼克勒斯的拳头击打在了龙术士的防御壁上。如果没有那道无形之墙的阻隔,这颗红金色头发的脑袋应该早就被打得脑浆崩裂,肉片飞溅了。对于眼前的这名人类男子那傲人的魔法才能,尼克勒斯虽不愿承认,也只能接受现实。一击落空后,他慢慢地放下了拳头。动作迟缓、僵硬,但他并不觉得与防御壁剧烈碰撞的骨头有多么痛,也可能是此刻的心境已经让他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意了。尼克勒斯恶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主人一眼。那是再也不想与其共处一室、恨不得马上消失在对方面前、再也不相见的眼神。他不会再效忠于我了——读懂了这一眼神的阿尔斐杰洛沮丧地想着。尼勒克斯脚步纷乱地离开这栋屋子。他在走的时候过于着急,在摆臂的肩部使了过多的力气,撞到了阿尔斐杰洛的左肩,把他撞得一只脚掉到了门框外的台阶下。阿尔斐杰洛无法阻拦他的离开。当从者的气息微弱到完全消失在他感知的范围外以后,阿尔斐杰洛收起了架着隔音结界的魔力,沉默地关上房门,朝屋内走两步,坐回了沙发。
抱着不希望二人的谈话被外人知道的想法,阿尔斐杰洛曾事先在房间外布置过一道隔音结界,就在尼克勒斯来后不久。此刻,在经历了一番毫无秩序可言的争吵和骚动,乃至和从者翻脸以后,阿尔斐杰洛忽然很庆幸自己那样做了。
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的阿尔斐杰洛,思绪滑至不可救药的悬崖底部。
双方的关系看来是彻底地决裂了。第一次和从者畅谈,便得到了这一结果。本想好好地教训尼克勒斯一顿,树立起作为主人的威严,让他今后顺从地为自己服务,可那样的想法最终却化为了泡影。
看这情况,今后要想再缓解关系恐怕是难如登天了吧。阿尔斐杰洛虽然为这样的结果有些惋惜,却并不觉得很难过。早在和尼克勒斯订立契约的第一刻起,他就没指望今后靠得住这个作为雅麦斯忠实追逐者的从者。
阿尔斐杰洛用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因为烦躁而稍稍头疼起来的脑袋,焦虑地叹了口气。
自己的受封仪式是不尽如人意的。不但过程坎坷,更要命的是,还缺少了一个圆满的结尾。
成为龙术士的当天没有获得从者相伴,之后连续五天都没有,这种情况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在阿尔斐杰洛之前曾诞生过十五名龙术士,每一个都在受封仪式结束前得到了一位相伴终生的契约龙。可是,按照预先的计划,本该和阿尔斐杰洛一同完成仪式的雅麦斯却临阵脱逃,一连五天都是音讯全无。两位龙王不得已之下,只能在仪式结束后的第六天再次召集部众于龙神殿议事大厅,草草地宣布他们另选了其他人作为阿尔斐杰洛的契约对象。这个新人选,便是尼克勒斯。
这一挑选过程自然是困难重重。龙族现存的最精英的战士基本都有了各自追随的龙术士。剩下的龙族要么年龄偏大,要么血统低微,要么身负其他的使命——比如镇守在孤塔千年有余的数名龙族,就不能随意抽调。尼克勒斯的血统在平辈中虽然并非最佳,但其直逼兄长希赛勒斯的实力也算高于一般水平,他至今没有选配主人,也只是受到了雅麦斯激进言论的影响。因此两位龙王认为将尼克勒斯指派给第二任首席阿尔斐杰洛,并不算过于亏待后者。当然,尼克勒斯之于阿尔斐杰洛,和布里斯之于乔贞的作用及意义是不存在可比性的。雅麦斯的誓死不从,搅乱了一切。
相传,龙王费了很大的一番功夫,才总算做通了尼克勒斯的思想工作。他们将雅麦斯失踪后作为后备人选被提名上来的尼克勒斯领到阿尔斐杰洛面前。双方手掌交合,握在一起,生硬至极。接着,彼此都不是心目中理想的契约对象、更是并非出于自愿而站到了一起的二人跟着两位龙王背诵了契约的誓词。海龙王带着复杂的表情拍怕他们的肩膀说,“从此以后,我族子民尼勒克斯,与人类术士阿尔斐杰洛·罗西将分享生死、快乐和痛苦,直到永远。”
仪式上的尼克勒斯神色怏怏,带着怨气,态度亵慢,很不专心。这已经让阿尔斐杰洛极度不爽。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当时,见证他们缔结契约的除两位龙王外,就只有门德松提斯和奥诺马伊斯等九名魔导团长老。被邀请到山上的龙术士们早在几天前就回人界去了。其他的龙族还有守护者一个没来。本应受到万众瞩目的阿尔斐杰洛册封仪式的一个重要环节,竟然在参与者屈指可数的情况下简慢地开始,而后凄凉地收尾。
如果只是一味地追求形式上的壮美,那么阿尔斐杰洛的心情倒也不会如此低落。他最无法接受的是,与他签下共生契约、作为自己半身而存在的契约龙,远没有想象中的优秀。
现在阿尔斐杰洛知道了,尼克勒斯之所以答应成为自己的从者,是因为他受了雅麦斯的蛊惑,为时刻监视自己而埋伏左右。但当时的阿尔斐杰洛,心里所纠结的就只有尼克勒斯的身份。一个龙族是否强大,与其血统严重挂钩。尼克勒斯和布里斯平辈,但他的血统却完全及不上后者。在海龙族年轻一辈中,尼克勒斯平凡的出生注定了他中规中矩的实力。他能不能打倒比他更高更壮实的哥哥希赛勒斯都是个未知数,和与布里斯齐名的雅麦斯比起来自然也就相差甚远了。毕竟只是雅麦斯不在了以后的后备人选,临时被拉来凑数的、歪瓜裂枣一般的货色。这样的尼克勒斯,阿尔斐杰洛坚信,他是配不上自己的。
阿尔斐杰洛的思绪分崩离析,如袭来的海啸冲垮堤坝。他没法再把思想集中在任何与尼克勒斯有关的事情上面。一想到那个帮衬着外人一起欺压自己、并企图对自己的主人挥拳的海龙,他就压抑不住心底的怒火而想要掀翻周围的桌椅。阿尔斐杰洛逼使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以克制这股破坏的冲动。
乔贞已被遣送下山四个月了。他离开的当天,彩虹桥附近聚集了九成以上的龙族和守护者。在众人无声的目送中,那个裹着墨绿色斗篷的身影消失在了彩虹桥的另一侧。乔贞下山后,他的住处理所当然地被腾空出来,其居住权和使用权,全部转交给了他的继任者。阿尔斐杰洛提出要按自己的意愿和喜好对这栋房子进行翻新。龙王默许了这位新上任的首席的请求,派工匠耗时一个月完成了装潢工作。三个月前,阿尔斐杰洛挥别居住了两年有余的“龙之爪”山脚下的住所,搬至建造在主峰“龙之巅”、专门为首席量身订做的这一华美的别墅。任何一个稍微瞥过这幢别墅一眼的守护者,都会在同伴面前夸耀一番自己的所见。因为有太多人想知道无比尊贵的新任首席阿尔斐杰洛平时躺在什么样的床上,触摸着什么样的茶杯。守护者们的工作热情从未如此高涨,他们期待着能尽快轮到自己服侍阿尔斐杰洛一日三餐的那天。而后,随着送饭的守护者越来越多,大家都得到了满足。有些时候,阿尔斐杰洛会觉得这里还残留着乔贞的气味,尽管那令人联想到沙漠的土黄和红褐色调的陈设已经全部刨除,换成了阿尔斐杰洛钟爱的集高雅、庄重、浪漫、敦厚和大气于一身的山庄式风格。咖啡色与香槟色相辅相成的色调,使整个空间散发着浓郁的泥土芬芳。偶尔还有些靛蓝或深紫的冷色调装饰物穿插其中,带来一种大地般的浩瀚感觉。自己花费了不少脑力和心血致力于装修的这栋富丽堂皇的豪宅,一定比当年乔贞住过的那个要高出好几个档次吧。
虽说阿尔斐杰洛对自己的审美有着充分的自信,但乔贞起码也是个首席,在以往近两百年漫长的岁月里早已经习惯饭来张口、不劳而获的优渥生活了吧?此番他单独一人下界,不知能否适应一下子变得辛苦起来的新生活。阿尔斐杰洛听说布里斯没有和自己的主人同行,并非他不愿意,相反,阿尔斐杰洛看得出来,布里斯很想陪在乔贞身边。可雅麦斯的失踪必须有人追查是一方面,海龙王希望后裔留守在卡塔特又是另一方面。得到雅麦斯私逃到人界的消息后,两位龙王便指派布里斯和许普斯查探他的下落,并要求布里斯在完成带回雅麦斯的任务后立即回到卡塔特,和族人生活在一起。派两头海龙去追的选择是明智的。以雅麦斯的身手,仅仅派遣守护者显然不够格。而龙术士又是他最讨厌的家伙。布里斯和许普斯一起上的话,要擒获雅麦斯应该不难。他们在临走前被关照不得随意在人界变身为龙形的本体。这是为了不让龙族的秘密为大众所知而做出的决策。尽管雅麦斯之后会有怎样的境遇都与阿尔斐杰洛无关,但他还是希望布里斯能和许普斯尽快完成任务,把不知所踪的雅麦斯给带回来,然后,就能欣赏这个目无尊法、并唆使了自己从者的火龙会遭到怎样的处罚吧。这也即是阿尔斐杰洛目前唯一期待的事。
指尖放置在两侧的太阳穴,使劲地揉按了几下。阿尔斐杰洛用空虚的眼神环视着室内视野所及的一切。令自己深感骄傲的这间被漂亮的外衣所包裹起来的豪宅,此刻在他看来也不过和垃圾山一样而已。即使是想象雅麦斯擅离卡塔特的行为会遭致火龙王非常严厉的惩罚,他郁闷的心情也没有得到一丝缓解。
事实上,他并不是那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怀恨在心的气量狭小的人。就算在雅麦斯的指示下,尼克勒斯怀着不纯的目的接近自己,也没关系。基本上,尼克勒斯除了抗议两句以外,做不了别的。阿尔斐杰洛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僵局只是暂时的。任何事情都有转机,自己和尼克勒斯的矛盾,以后总会有解决的办法。他们互为对方半身,一起分享生与死。没准现在在别处的尼克勒斯,等他静下心来后,会为自己刚才冒失地向主人挥拳而后悔不已呢。只是个容易被人煽动利用、头脑简单、喜欢争强好胜又死不服输的毛头小子罢了,阿尔斐杰洛会原谅他的。脑子一根筋的尼克勒斯,总比满脸堆笑、内心伪善的家伙容易对付。
所以,真正让阿尔斐杰洛焦躁的原因另有其事。
不知道其他前来赴宴的龙术士对阿尔斐杰洛的受封仪式的哪部分留下的印象最深。不管他们怎么想,总之,当着众人的面、向苏洛敬酒却惨遭冷遇的那一幕,至今依旧存在于阿尔斐杰洛的记忆之中,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
在卡塔特修炼的两年时间里,阿尔斐杰洛没有再见过苏洛和卢奎莎。
在受封仪式上,他终于与身为自己引荐人的那对熟悉的男女相逢。然而他们却对他不屑一顾。
从杜拉斯特的口中得知雅麦斯为躲避仪式而逃走的事实后,进行到一半的宴会就在急剧消退的氛围中草率收场,不欢而散了。火龙王气得暴跳如雷,海龙王命人送诸位龙术士离去。阿尔斐杰洛跟随失望的宾客一路行至龙神殿大门,眼睛凝视着与自己擦身而过的那对男女。卢奎莎至少还想到要跟他道别而稍事停留了脚步。可是她的朱唇才一轻启,还未念出阿尔斐杰洛的名字,就戛然而止。站在她右侧的苏洛面容冷峻,动作坚决,将她大力拉回了身边,继续往前走。卢奎莎恋恋不舍地回过头,视线中,满面愁容的红发青年已离她越来越远。阿尔斐杰洛迎风站在龙神殿正门高高的台阶上,眼里全无他人。没有风头曾一度盖过他的派斯捷,没有在他难过时安慰他的休利叶,没有主动向他敬酒的柏伦格,甚至都没有想要打圆场的卢奎莎。出神地眺望着众位龙术士和他们的从者走下阶梯的背影的阿尔斐杰洛,满是忧伤的眼睛里,只有苏洛一个人的身影。
自己苦苦思念了两年之久、无时无刻不在渴盼着与之重逢的男人,对自己的态度竟然是彻彻底底的漠视。苏洛投向他的眼神,就像一条切断了任何联系的鞭,时时刻刻抽打着他的自尊。阿尔斐杰洛浑身绵软无力地呆坐在沙发一隅,久久不动。窗外的光挣扎着穿过随风微扬的帘布,落在他披散在颈部的头发上,就像一排沉默的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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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有些吵嚷。时不时能听到凌乱的脚步声,但离得并不近。一名守护者给阿尔斐杰洛送来了午餐。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应该叫克莱茵,有着黑绿色的短发,茶金色的眼睛和圆润的五官。他在银铠后披着条长长的白披风,用金叶扣在肩头。胸前的外衣则用闪亮的金线绣了两条整齐的边。腰带扣着佩剑。整个人看起来既潇洒又精神。
午餐有热面包,一碗浓厚的牛肉汤,一块燕麦饼,一只浸在蜂蜜里的桃子,还有一盘熏烤香肠。看上去很美味。
但是,阿尔斐杰洛却无法说服自己去忽略掉门外阵阵传来的嘈杂声然后安心进餐。
“外面怎么那样吵?”红发的首席不由得问。
“您还不知道吧,”将食物在宽大的桌面上摆放妥当的克莱茵直起了身子,“龙术士白罗加上山负荆请罪,很多人迎接。”
“上个月不是刚来过?”阿尔斐杰洛不解地歪着头,“而且这一年里他都来了三次了。真有那么多的罪要请求赦免的话,恐怕怎么着也得关进孤塔去。”
“您说得也对呢。”克莱茵微笑着回答,“但是没办法,他想来便来,无人能阻。今天就又来啦。”
“只怕这一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首席大人您真是敏锐。他挑这个日子上山,当然是另有目的了。”克莱茵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心地压低了声音。尽管他俩的对话根本不可能被外人听到,但在说他人闲话的时候,克莱茵还是认为有必要提防隔墙有耳。
这位守护者曾经在杜拉斯特受伤后暂时接替了他的职务,守了三个月的彩虹桥。杜拉斯特伤愈复出后,克莱茵退了下来。他伶牙俐齿,办事利索,在同事中间口碑极好,很受龙王的器重。阿尔斐杰洛与他接触过几次后,对他也是颇有好感。
“我过会儿会来取走这些餐具的,”克莱茵笑着向他告别,“请您把心放宽,尽情地用餐吧。”
阿尔斐杰洛用微笑送他离去后,转而看着桌上的食物发呆,全无胃口。
山上的日子过得很慢。一成不变的日光,使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一样。八个月的时间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与尼克勒斯签署契约、坐上首席的位置已经整整一年,能勾起阿尔斐杰洛兴趣的事却很少。就在昨天,失踪了一年的雅麦斯终于在布里斯和许普斯的护送下回到了卡塔特。十颗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头颅随他一起回来,更伴随着一个令许多龙族都感到不安的坏消息。
雅麦斯称,达斯机械兽人族在托斯卡纳地区的活动相当频繁。他将十颗早已失去生命迹象的异族的头颅扔在脚边,龙神殿议事大厅的地板上。这些战果,就是他游荡到佛罗伦萨南面的锡耶纳城荒无人烟的郊外时遭遇了一支异族的小部队,击溃他们后斩获的。
雅麦斯在数量约是自己五十倍的敌军面前轰然变身,露出他威风赫赫的真面目。异族也舍弃了人的表皮变了身。不那么做就无法战斗。红色巨龙斗灰色恶魔,爪牙锋利毫不留情,招招致命凶狠。异族能逃的都逃走了,逃不掉的就像天生就该被用来践踏的渣滓一般,在过于强大的敌人面前被蹂|躏致死。
“还有三颗头——也许是四颗,在半道上遗失掉了。我拿不了那么多。”雅麦斯豪迈地说,下颚高傲地仰起,“我本想活捉几个,拷问他们的老巢在哪。可惜他们要么太不经打,要么怕死怕得要命,一溜烟得全都逃走了。否则,我一定能单枪匹马地端掉他一整个窝!”
两位龙王召集部众商议如何处置雅麦斯。在议事厅当众对质的时候,雅麦斯昂然挺立,言之凿凿,眼里没有一点畏惧。由于他斩下了十名异族的头,可算是将功抵过,加上雅麦斯本人的据理力争,和尼克勒斯的敲边鼓,龙王便饶恕了他私自逃下山的过错。雅麦斯潜藏到人间长达一年的罪行,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获得了赦免。这是阿尔斐杰洛先前怎样也想不到的。他原本以为,在仪式草草结束后大发雷霆的火龙王,是说什么都不会轻饶雅麦斯的。
卡塔特本来就是以谁杀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数量多而论英雄的。雅麦斯风风光光的回归不仅让阿尔斐杰洛企图看他遭殃的想法全盘泡汤,更是让他感到非常的震惊。锡耶纳,那是座在佛罗伦萨南面不远的城市。离自己家乡约三十英里的那个城市,竟然有异族的部队在频繁地活动吗?
已经受封一年的阿尔斐杰洛还没有杀死过一个异族。而今,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就摆在了眼前。
那么今天,白罗加的出现……
一年前,白罗加在阿尔斐杰洛的受封仪式上的行为曾惹得两位龙王相当的不愉快。因为心心念念的位置被初出茅庐的新人给取代了,于是负气离去,压根没把龙王放在眼里。白罗加为了挽回那次的错误,事后曾不止一次地上山向两位龙王请罪。据阿尔斐杰洛所知,龙王早就原谅了他,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再追究了。既然如此,是什么催促身在大马士革的白罗加在雅麦斯回到卡塔特仅仅一天、并报告了锡耶纳城潜伏着众多达斯机械兽人族这一重大的消息以后,不远千里地赶了过来呢?他这次选择上山的时机……未免也太过凑巧了。
一阵不详的预感犹如秋冬的凉风吹进阿尔斐杰洛的胸膛。他将手持的叉子放回盘中,拾起挂在椅背后的外衣,披在肩上,大踏步地出了门,往此刻早已人山人海的龙神殿快步赶去。
地处“龙之巅”半山腰的尖顶宫殿那壮丽的淡金色宫墙外,遍布着散开的人群。当阿尔斐杰洛赶到龙神殿的时候,正巧撞见白罗加从里面出来。他的从者菲拉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边。那是一个老成而寡言的海龙族青年,方方正正的脸庞有棱有角。一头茂密的海蓝色头发,一双细长的海蓝色眸子。阿尔斐杰洛之前没怎么见过他。
白罗加的模样气宇轩昂,走起路来高视阔步,背脊挺直,白袍一尘不染,头发随风微微飘拂。他微仰着头,如豹子般锐利的琥珀色眼睛不经意间流露出让人不敢直视的紧迫视线。
他离自己很近了。“前辈。”阿尔斐杰洛用带着崇敬的声音叫唤他。双方在门外的阶梯平台碰了头。
白罗加望了望周围,好似在找寻声源,视线飘忽一阵后,终于定格在微微欠身向他致敬的红发青年脸上。
“噢,是你啊。”白罗加的神情让人有些紧张。他故意瞪大的尖瞳孔里闪动着火焰般的光芒,“好久不见了。在山上住得惯吗?”
阿尔斐杰洛点了点头,眼睛无意识地越过白罗加,往殿内瞟。
“我在问话,你得回答才行。”他笑笑,“你不想被别人说你这个首席缺乏最基本的礼貌吧。”
“抱歉。”阿尔斐杰洛不想追究他笑容中无法掩藏的自满,“谢谢前辈的问候。我过得还行。”
“那就好。”他微笑着,想表现些亲和力,却并不成功。结果只是让这个笑容显得更叫人紧张了。“看你神色匆匆地赶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劳烦两位大人吗?”
“不,我只是……”阿尔斐杰洛朝右看了看半开的殿门内,然后马上把头别开。“听说前辈上山来了,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便特地来看望一下。我还想跟您就法杖的制作再进行探讨呢。”他装出的温和笑容要比对方真实得多,凝视白罗加手中法杖的目光充满了向往,“不瞒您说,我在杖芯用料的问题上犹疑不决。我想恳求两位族长放我下山几日,我好寻找制作杖芯的材料。”
“你算是下定决心要打造一把神杖了?”白罗加打量般地盯着他。
“是的。”
“杖芯的材料可不是很好找。其实对你而言最合适的材料就在你的身边呀。”
“恕我愚钝,您指的是……”
“你的契约龙啊。”
“尼克勒斯?”
“对啊。尼克勒斯浑身上下都是可用之材。龙鳞,龙舌,龙神经,全都在唾手可得的地方等着你。只要取一点点就好,伤不了他多少的。”白罗加抱胸笑着,“你看起来长着一张聪明脸,怎么连这点简单的事都想不到?莫非——”他停顿一下,“你和尼克勒斯不合的传言是真的?”
“当然不是。”阿尔斐杰洛咽下他的嘲弄,强作淡定的样子摇了摇头,“我和尼克勒斯之间不存在任何嫌隙。不知道哪些小人在背地里胡乱传话。我只是,想要更加特别的材料。”
白罗加佯作不理会阿尔斐杰洛语气强硬的澄清。“真是个贪心的人呢。”他扯开嘴角,“可惜龙王暂时不会放你下山。大战将至,若连你也离开,卡塔特将会守备空虚。你必须留在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阿尔斐杰洛立时问道,“我怎么没听说最近有什么战事?”
“噢,是吗?”白罗加耸起肩膀,短促地笑着,“那你可要听好了。我奉火龙王大人和海龙王大人之命,到锡耶纳进行调查,一旦发现异族确实盘踞在那里,便要将他们消灭殆尽。”
果然如此!阿尔斐杰洛在心底咒骂道。果然如传闻所说的那样,白罗加非常喜欢和别人争抢任务。
“您和您的从者一起吗?”只能用进一步询问的方式来掩饰心中郁闷的阿尔斐杰洛眼角瞥见了在宫墙左侧的一根柱子旁等候的菲拉斯。只见菲拉斯双臂抱于胸前,倚靠着柱子,低垂眼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主人和首席的谈话丝毫没有介入的兴趣。碎碎的刘海盖下来,如海水织成的帘子,遮住眉目,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和菲拉斯再厉害也很难以寡胜多。团结才是力量。”白罗加果断地回答,眼里却含着轻蔑,“我建议由苏洛和休利叶协助我一同出战。两位大人一口应允下来,发出召集令,令他们即刻上山。明日,等我的同僚们来齐以后,我们就要出发前往异族的巢穴,痛快地给予他们惩戒了!”
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白罗加竟会邀请他人和自己一起分享胜利的战果。至于实情如何,阿尔斐杰洛可不敢确定。不管怎样,会在白罗加嘴里听到苏洛的名字,已经令失落不已的阿尔斐杰洛的心瞬间飞舞了起来。
“在我等出任务期间,你可要对得起你所身负的首席职责,乖乖地守在这里哟。”白罗加骤然发出一阵狂笑,转身背离俊美的红发首席,在他眼中远去。直到白罗加起步走出去四五步路以后,在一旁静立的菲拉斯才想起要跟随。
阿尔斐杰洛整个人都化为了一棵凋零的树木,黯然无色地留在原地。一年来无所事事、难得等到建功机会的自己,本想向两位龙王主动请缨,却还是来迟一步。讨伐潜伏在锡耶纳城的异族的任务,已经被白罗加抢先,落在了他的手里。苏洛和休利叶作为他的副手,到底是白罗加的好意推荐还是龙王的授意呢?白罗加给阿尔斐杰洛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有着最贪婪欲念的海盗船长,任何人——哪怕是在航海中辅助他的最可靠的船员,都休想在他手里分享一丁点儿掠夺到的宝藏。想必时刻都得听从白罗加指挥、仅是充当陪衬的那两位龙术士,最终的功劳也会被尽数地抢去吧。
白罗加被邀请在山上小住一晚。第二天,为了和某名男子相见,阿尔斐杰洛很早就起了床,吃过早饭后,在龙神殿外的花圃附近转悠。偶尔会有巡逻的守护者在那儿稍作停留。阿尔斐杰洛始终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藏匿在蜂蝶共舞、芳菲满地的花丛中不出来。最靠近龙神殿的地方种植着统一的白色蔷薇,越靠内品种越多,成群的植物色彩丰富,聚集丛生。此时花匠早已离去,殿外人迹罕至,因此用来藏身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先来的是龙术士休利叶。他和希赛勒斯说笑着走上台阶,步入大殿,没有发现阿尔斐杰洛躲在远处。比他们晚到两小时的苏洛在当天正午的时候抵达卡塔特。当躲在花圃深处的阿尔斐杰洛遥遥地看到那个目视前方、快步赶路、面容冷肃的黑头发男人孤独的身影时,花圃中央的日晷雕像正好显示着十二点。苏洛沿直通龙神殿的山道径直走去。以往总是和他一起行动的卢奎莎这次没有相随。
阿尔斐杰洛看准周围正好无人的时机,跳出花丛,拦在苏洛面前。“有时间借一步说话吗?”如果放任苏洛进入龙神殿,等他出来以后,就很难再有跟他单独说话的机会了。白罗加、休利叶和他们的从者会成为碍手碍脚的旁观者干扰他和苏洛。因此,阿尔斐杰洛鼓足了几乎等同于要向心仪之人告白的勇气,在苏洛面前现了身。
“你……”
完全没想到会被拦截下来的苏洛愣住了。阿尔斐杰洛不由分说,一把拉他进来,到花丛中藏身。绝对不能再给他拒绝自己的机会。否则下一次的再会可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苏洛显然被阿尔斐杰洛的这一举动弄得很不高兴,灰绿色的眼睛投射出不可理喻的视线直直地瞪着他。但是现在再掉头就走,就未免显得太小气了。阿尔斐杰洛看出他有暂时留下来的意向,于是尽快说出想要说的。
“苏洛,又是一年不见了。”
“你有话快说。我还要觐见两位龙王。”
到现在仍然抗拒着我。阿尔斐杰洛意识到。但他的话已经脱口而出。“好。”他点头同意,而后问出他最渴望对方作答的问题,“为什么在那时候给我冷脸。”周围是遍地馥郁芳香、百花亭亭玉立的桃源,可阿尔斐杰洛此刻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忧苦。
“你就是为了这个……”对方把他拉来问话的理由让苏洛感到不可思议。尽管如此他还是给出了答案,“我们最好不要当众表现得太亲近。”他凝视着眼前许久未有接触、即使在上次的册封仪式中也仅是匆匆一见就离别的青年和其浮现在脸上的颓废表情,坚定地说。
“要怎样才能不亲近呢?”阿尔斐杰洛由于苏洛的回话而笑出声来。
“比如,现在我就姑且听你说完。我们以后见面就权当没见。”
“真是有趣。”
苏洛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插|进他的颈椎。仰天长叹的红金色头发的青年失声笑了。面前的男人毫无疑问是他认识的苏洛,是他自认为很熟悉的、从不曾淡忘的、并想要更近一步去了解的那个男人。他的冷僻,孤傲和淡漠一点没变,然而有一种陌生感却从这男人的肢体周围浮起,像迷雾一样将其笼罩。也许误解了对方的人始终都只是自己。在这一刻,阿尔斐杰洛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从没有真正地认识他。阿尔斐杰洛觉得自己有些想在苏洛的身前即刻远离,却又比过去百倍地想要了解他。
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严肃了脸上因失声轻笑而恍惚的表情。
“你是我的推荐人之一,你我的关系早就被大众所知了。就算你单方面地回避我又有什么意义呢?”苏洛没有回答的欲望,于是他继续说,“你在宴会上的表现不但让人感到虚伪,还给了我那么大一个难堪。你在仪式结束后就潇洒地搂着女人回人界去了,而我一个堂堂的首席被拒绝敬酒可是像笑料一样在背后被整个卡塔特的人议论了很久!”阿尔斐杰洛为了避免被旁人听到这番斥责而尽可能地控制声音,因此他的痛诉显得极其低哑,就像在用一把很钝的锯子锯木头。他似乎是将自己在雅麦斯、尼克勒斯和白罗加那里受到的屈辱,全部都发泄在了这一低哑的嘶吼中。
苏洛依旧默不作声,任由他说骂。因此,阿尔斐杰洛单方面的控诉听起来就好像在自言自语。
“而且我还听到了有关你和卢奎莎的传言。”他直视着苏洛的眼睛,“你们当初千方百计地把我弄上山,所怀有的目的真的是纯洁的吗?”他低声质问道,“你和卢奎莎当初是如何舌灿莲花地把我强骗过来,我已经不和你追究了,你反倒急着跟我撇清关系。苏洛,你对得起我?”
苏洛面露苦色,好像在吞咽什么难以下咽的食物。阿尔斐杰洛的愤怒,他完全理解。他当年和卢奎莎共谋诱骗阿尔斐杰洛上山的真正原因,的确是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私心的。
事实上,即使坐到了首席的位置,阿尔斐杰洛也并没有得到多少权力。不仅人身自由遭受限制,还在人际关系复杂的卡塔特屡屡受气,处处受人掣肘。不但上有权威不可侵犯的两大龙王,中有不能得罪的各位长老和龙族族众,下有喜欢散布各种流言蜚语的守护者,他们之间还各分派系,暗中相斗。每一位龙术士都或多或少有一些自己的支持者。就连一度被他当作密友的苏洛和卢奎莎都对他极力地疏远。在卡塔特根基最为浅薄的阿尔斐杰洛感到自己时刻都处于孤立无援的位置,唯一能握在手心里的也就是个首席的名分。虽然他努力地和一些人打好关系,但那些用半真半假的感情所换来的情报对大局仍是于事无补。苏洛当初曾向他承诺的只要当上龙术士就能得到花不完的权力和力量的保证,根本就无从实现。为了适应生存的环境,更为了早日实现胸中的理想,阿尔斐杰洛不惜违背自己的意志和个性,隐忍做人,低调行事,而出头之日却是遥遥无期。阿尔斐杰洛内心积压着的极度沸腾的愤怒,也只有在此时和苏洛面谈交流时,才第一次流露出来。
自从苏洛将阿尔斐杰洛送上山、二人分别后的这三年里,苏洛见到阿尔斐杰洛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对他的态度不是完全无视,就是冰冷的漠视。但是此刻,面对阿尔斐杰洛沉痛的话语,苏洛似乎有了一丝想要回应的意思而认真地凝注着他。“我……没想那么多。”苏洛简短地说着,声音粗哑低沉。沉默降临了一会儿。“最近你,过得怎样?”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嘴巴不知为何竟有些抽搐。
“也就这样吧。这里的生活比我想得要清闲。”阿尔斐杰洛别过了头,看着几步之外的一株稀有的黑蔷薇发愣。
苏洛好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沉默继续。
你一定过得不错吧。卢奎莎一直陪着你。阿尔斐杰洛悲伤地想着。倾诉的欲望忽然犹如奔流不止的瀑布。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想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为卡塔特贡献自己的第一份力量,就被白罗加给抢先了。”阿尔斐杰洛的目光脱离花田,射向高空,“我倒是好奇有哪个龙术士会跟我一样整天闲来无事,一年都接不到一项任务?”
“来日方长。”苏洛简明地回答,“以后有你做的。”
阿尔斐杰洛慢慢地把头偏转过来,看着他。“你看起来倒是一副不太情愿的模样啊。和白罗加一起外出执行任务一定很让人不痛快吧?”
心事被说中的苏洛的嘴角终于弯起微笑的弧度。因为他的笑而感到温暖的阿尔斐杰洛也跟着笑了。
用致命的诱惑来形容阿尔斐杰洛的这个笑容一点也不为过。阳光打在他的身上,给他的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淡金色光晕。他微仰着头,神色宁静而安详。优雅地勾起的嘴角忠实地传达出主人的笑意,这笑意绝对具有能让人沦陷进去的魅惑力。噙着骄傲的眼眸犹如灵动的紫色水晶一样吸引着人。
其实苏洛在刚才见到阿尔斐杰洛的时候,就在心里暗暗惊讶这位总是洋溢着自信笑容的男子为何会失去往日的霸气,变得消沉、颓唐,缺乏斗志起来。直至看见他的微笑才发现自己的顾虑完全是杞人忧天。拥有如此耀眼的笑容的男人,实在不需要任何担心。那种笑容是只有像阿尔斐杰洛那般能克服一切困难并永远坚持内心信念、眼光永远向上向前看的男人才能拥有的。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现在这样便好,阿尔斐杰洛由衷地心想。苏洛在他身边,随手可触及的距离,轻言细语地和自己说着话。即使什么都不做,阿尔斐杰洛也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
然而,团聚的时光注定是短暂的。这时,阿尔斐杰洛注意到有两个神色凝重的守护者从花圃外侧经过,寻找着什么。看样子上山后忽然失去行踪、一直都没去龙神殿报到的苏洛已经让两位龙王等得非常着急,因此派他们过来查探吧。
“我不打扰你了。”红发男子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略带惋惜的笑,“你快去。有机会再聊。”
苏洛朝他点点头。“不过人多的时候我还是会避着你的。”他最后补充一句,便转过身,径自走了。
到时候再说吧。阿尔斐杰洛在心里回答。苏洛扬长而去的身姿久久地印刻在那双被思念和不舍所侵占的紫色眼眸里。
可能是要来谒见龙王的缘故,苏洛今日的穿衣打扮比平常讲究了些。虽然及不上一年前自己的受封仪式时那般气派,但他身披的用简单的别针系在宽阔肩头的雪白短披风,还是令人眼前一亮。那是卢奎莎给他披上的吗?白雪般干净的披风多少与他棕色的粗布外衣和深红色的镶钉皮背心有些不相称。可是,他真的好威风啊!即便有很大的可能会被白罗加抢去一部分功劳,但他依然能和龙术士同僚一起讨伐异族,在自己的战功薄上添加华丽的一笔。而这,都是阿尔斐杰洛可望而不可求的。
设立首席龙术士这一职位的意义,便是防止达斯机械兽人族进犯龙族的大本营卡塔特山脉。而事实上,在近七百年与异族持续的争斗中,异族真正攻到卡塔特的情况是一次也没有出现过的。因此,剿灭异族的重任,大部分时间都与阿尔斐杰洛无缘。让本就在人界生活的其他龙术士去执行,往往比较方便。首席大多数时候是无需出动的。但,乔贞却是一个例外。
乔贞做首席的时间太早了。在百余年前,“人龙共生契约”刚开始实施的那几十年时间里,卡塔特只培养了个位数的龙术士。最初阶段的艰辛,反而成为得天独厚的条件,使初代首席乔贞在常年的南征北战中立下了数不清的战功。他杀死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数量恐怕多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而阿尔斐杰洛的剿敌数量,目前却为零。这正是因为当二代首席诞生时,卡塔特的龙术士已经开枝散叶地遍布于世界各地了。分配到每个人手里的任务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件。活跃在一线的龙术士们整天清闲度日,镇守在山上的首席则更加无事可做了。
如果说阿尔斐杰洛从来没有享受过作为首席的生活,那绝对是谎言。地段最好的房间,华丽精致的服饰,特制的三餐,一百多名守护者的服侍——这一切唯有居住在卡塔特山脉的首席龙术士方能享用。而自己所要做的只不过是温顺地待在这里,过着应有尽有的优越生活。如果阿尔斐杰洛是一介胸无大志的凡人,那么他将会麻痹自己:每天这样过也不错。每天,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去。贫民窟的穷人,战争区的孩子,所有因低贱的生活所迫而过早夭折的人,每天都会死去不少。但是他将永远活着,永远地活下去。如果以抛弃自由为代价换来惬意的生活和傲人的长寿,有什么不好?就做一个那样的首席好了。一个放置在金房子里的摆设,一条被养在楼里的看门狗,一个好看的器具、装饰物,吃喝穿戴样样俱全——简直和当年被安置在红枫叶剧院的自己没什么两样。也许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萨尔瓦托莱经常派自己去进行险象环生的战斗,而这里的统治者却从不要求他回报。这简直是比以前还要舒适啊!
然而,阿尔斐杰洛麻痹不了自己。日复一日地消磨时间,碌碌无为地虚度光阴,等于是在慢性地将他杀死。身体的一部分正在以极慢极慢的速度走向死亡。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猛然发现,死去的那个部分正是他的理想,他的灵魂,是构成名为阿尔斐杰洛·罗西这栋大楼的不可或缺的地基。他偶尔会在夜里惊醒,看着窗外明亮如常的蓝天,无法入睡。他不断在惊醒的时候向自己发问,为何乔贞能忍受这样安逸的生活长达一百余年,而自己却连一年都过得如此煎熬呢?
他是需要那份任务的。
去获得足以和身份相匹配的功勋,去获得足以令从者尼克勒斯、元老级龙术士白罗加在内的众人心服口服的成绩,只有这样,他才能理直气壮地把首席的位子坐稳。
阿尔斐杰洛抬起头,向天空远眺。忽然,原本无精打采的眼神定住了。碧蓝的高空中,一只巨鸟扶摇直上,冲入云霄,在龙之巅的上方盘旋。
那是只体态雄伟、双翼发达、羽毛饱满的雄鹰。它的头和尾羽是白色的,金黄的鸟喙犹如倒钩,与嘴部同色的脚趾锐利无比。它的身体漆黑如墨,羽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些发蓝。
阿尔斐杰洛盯着那只鹰看了好久。卡塔特的最低处距离地面都至少有八千米。在那么高的空中,通常很难看到鸟。它飞不进来,因为这儿有龙王的结界守护着。阿尔斐杰洛将魔力集中于眼部,想要看清它的眼睛。
而后,他看清楚了。那只鹰有着双黄玉般的眼睛。那眼珠好似正在俯瞰遥远的下方对着青天极目眺望的红发青年那孤单的身影。而事实上,它也看不到这里。还是因为结界。
雄鹰不畏艰险,高高在上,俯视大地。它飞得好高,好孤独,好顽强,好骄傲,也好累。它要飞到哪里去呀?阿尔斐杰洛忍不住为它担心。为什么不飞得低一点,慢一点,让自己好受一点?
雄鹰健美的身躯划过长空,似在颤抖,翅膀摆动的频率逐渐变得紊乱了。想来它已是长途跋涉,体力透支。即使是被称为矫健的飞行专家的鹰,也难以在高空持续飞翔太久。阿尔斐杰洛原以为它将坠落,可他惊喜地发现,它挺了过去。
雄鹰稳稳地越过山巅,消失在蓝天彼端。尽管最终连加强了视觉的阿尔斐杰洛都看不见它的身姿了,但是,当它振翅而去的时候,依然孤独而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