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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静谧优美的泰晤士河,乔贞走到了伦敦桥的遗址。
说到遗址,是因为这座桥在1014年曾遭受过人为破坏。当时的英格兰国王埃塞烈德二世在抵抗丹麦国王八字胡斯温的武力入侵时,为了将敌人的军队一分为二,下令烧毁了伦敦桥。直到十四年后的现在都未完成修复。
乔贞在行进的过程中越走越快。尽管出门的时候多次提醒自己不用着急,可他还是不免加快了赶路的速度。到达废弃了的大桥旧址时,竟比约定时间早了半个多小时。
他向高空望去。只见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北方向的天边聚满翻滚的黑云,乌压压一片。看来凌晨多半会有一场雷雨。
立在河边,俯视伦敦的母亲河如同一面漆黑的镜子,几乎毫无波澜地缓缓流淌。与美丽的泰晤士河格格不入的是周围环境的狼藉。大火焚烧过后的痕迹依然残存在这里,使石块与木头构筑起来的路面及断桥遍布浅棕色的斑块。午夜的这个地方没有一个人。作为唯一光源的月光,散发着它寒冷而温柔的光芒,不遗余力地照射着地面,反而使周围的场景更显出一片空虚。这片区域同时还具备了一些水路运输设施。足以容纳下成年人的破损的木桶紧密地排列在远离河床的道路另一端。小型船舶的残骸零零散散地堆放在那里,从外观看起来应该是建造至中途便放弃了。所有这些冰冷的死物看上去像是巨大的史前生物化石,让人感到极度的不舒服。
不过,人迹罕至的这个地方用来进行仇人间解决恩怨的决斗,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进一步讲,比起对决更适合偷袭。
木桶,还有其他那些水运工具,都是不错的藏身之处。那个私生子该不会比自己更早抵达这里,已经埋伏在其中的某个地方等待偷袭自己的时机吧?这是极有可能的事。乔贞对自己的实力持有十二分的自信。今晚的会面就算打起来也无需挂怀胜负。可是对于年幼的巴彻利家私生子来说就不一样了。根本不是自己对手的敌人若想提高胜算,只能借助于趁人不备的偷袭。
随着约会时刻将至,乔贞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他听到了人的脚步声。在对方远离他至少还有五百米时,他就有所感应。
时间正好是子夜十二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在此时,道路尽头有一人缓步走来。原本面对河流的乔贞转过侧着的身子,逐渐眯起的眼睛,像鞭子那样投掷出视线朝来者逼去。
对方没有躲藏。他和乔贞一样,就像一个接受挑战的勇士,堂堂正正地站在青灰色石子铺成的宽阔街道上,大胆地将自己的身影暴露在道路的正中间,另一方的眼中。
这究竟是勇敢还是无谋?看到对方因为年龄而显得过于稚嫩的外貌的第一眼,乔贞便希望对方能像他之前假想的那样,躲在木桶里或者其他掩体后面伺机待发呢。这样至少能够使他存活的可能性加大,而不是过早地夭折。
总之,现在已经没有逃避或反悔的余地了。所能做的,只有直面身前的那个人。
乔贞与接近到距离自己十五米左右处停下来的少年对峙着。在等候的过程中显得沉静无比的蓝灰色眼睛,此刻却由于惊愕而慢慢瞪大。
这是自长子约舒亚以后,乔贞遇到的第二个巴彻利家族的成员。一场以性命为赌注的决斗即将拉开序幕。他仔细地观察着对方。
对方留着一头过肩的卷发。稚气未脱的面庞透露出他的年纪,顶多十六、七岁。在他深蓝色的粗麻布衣服外,一根银色的十字架形状吊坠若隐若现地贴在锁骨前。他的身材比同龄少年略高。体型虽然修长,但并非弱不禁风,身子骨很结实。再看看他的脸,乔贞发现这其实是个五官精致漂亮、长相惹眼甚至有些女气的少年。
而他异常坚毅的、直视着前方的无所畏惧的眼神,则更显示出他的年少轻狂,以及少不更事。这让乔贞疑惑了。那封扬言要杀掉自己的约战书,当真是出自这样一位不谙世事的少年之手吗?
要说起来,这确实是一个一眼就能激发出别人好感甚至保护欲的未成年男孩。尽管他的表情有一种刻意强装出来的冰冷。可是,他给人的异样感觉并非只靠容貌。在乔贞看来,那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终于来了,巴彻利。我等了你好久。”乔贞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他没有摆出战斗的姿态。在那样一个孩子面前,他是没法维持斗志和恨意的。
“……”少年哼了一声,默然不语。他本想说“活该”,或者“谁让你来那么早的”。但最后还是啥也没说,只是盯着眼前的男人看。
另一方面,对乔贞来说,这实在是个没什么新意的开场白,因此那不知真实名字的少年没有回答,也在预料之中。
乔贞一面确定心中所想之事,一面继续观察这个少年。
他发梢末端呈现的颜色是金色。和约舒亚暗金色的头发或歌蕊雅的蜜黄色头发不同,就是普通而又纯正的金色。乔贞不知自己为何会莫名地将这三人联系起来,他皱了皱眉,继续看。少年金黄色的头发已经很少了,只余下三公分不到的长度。从头顶往下蔓延的其他毛发却是银蓝色的。就像包裹住嫩头的竹笋一层层的壳。这诡异的情况再结合乔贞刚刚感知到的气息,让他一瞬间就在心底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听说过,有的术士会在很小的时候由于自身蕴含的魔|力量过于惊人,会使身体机能以不同的方式体现出不同程度的弱化。这是因个人体质而异的。
眼前的少年正在经历的恐怕就是这个过程了。他天生的金发在庞大的魔|力对身体的侵蚀作用下,慢慢衍变为高贵而又混沌的银蓝色。将来某一天应该会彻底完成变色吧。
所以,这家伙难道是个……术士?
乔贞的眼神由于猜测而呈现出闪烁不定的态势来。不为别的,让他感到震惊的东西,从见面初始就没有变过——少年周身散发出的强烈的魔|力气息,表明对方是与自己一样不同寻常的存在。
“我想,你在为这些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力量一天天的加剧而深感困扰,对吧。”转瞬间便将对方看破的乔贞直视着露出惊讶表情的少年那双奇妙的瞳孔。他眼球的颜色恐怕也被魔|力侵蚀得看不出本来的色彩了,显露出眼黑外一圈为薄薄的青蓝色,再外面的银色占据着大部分面积的奇异模样来。这双眼睛很快就会被银色完全覆盖掉本来的青蓝色了,乔贞想道。不过想归想,该问的还是得问。“你叫什么名字?”
“与你何干。”少年斩钉截铁地拒绝道,警戒的表情没有任何缓和。
“哈,你有胆量约我出来,却怯懦地不敢在死前报出自己的大名?也许你很快就再也不能说话了。也许死的时候会后悔没把话说清楚也不一定哦。”
“……”少年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这男人在用激将法故意让他说出姓名,他分明很清楚,自己应该拒绝的,但他还是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修齐。”片刻后,他又补充道,“修齐布兰卡。”
连名字都有些偏向女性化啊。乔贞心想。
“修齐布兰卡·巴彻利——没错吧?”
对于这句相当正式的确认般的问话,少年再次选择了不回答。对方性格的冷僻及不善言辞让乔贞只能主动承担起寻找话题的责任。
“我叫乔贞·塞恩斯伯里。”
“你杀了约舒亚。”在男人报出真名的同时,自称修齐布兰卡的少年突然开口,用陈述句的语气说道。
乔贞短促地愣了一下,“差不多。”对方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你还和歌蕊雅纠缠在一起。”
“……”少年此话一出,乔贞马上咽了口唾沫,有些不开心,“别把她扯进来。你想要替约舒亚报仇完全没问题,只要你有那个本事。我也猜到你一直偷偷窥视我的一举一动,对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是,不要涉及无辜的人。歌蕊雅和这事儿没关系。”
尽管乔贞诚恳地说了许多,可是修齐布兰卡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顾自己说着。
“你很迷恋那个女人是吧?”
他为何要这样问?难道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暗中对歌蕊雅下手了?歌蕊雅离开旅店已有六个多小时。这是足以对她实施跟踪并将之谋害的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难道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人——
“你如果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发誓就算你是个孩子,我照样会把你碎尸万段!”
然而,修齐布兰卡压根没把乔贞带有恐吓性质的警告放在心上。他蔑视着乔贞,依然自顾自地说着。
“她前天早上到老板那儿说要辞职,对吧?今天似乎又回去表演了,没错吧?至少这是我安排的人看见之后报告给我的。你因为迷恋那女人,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所以压根没发现潜伏在暗处的我,以及我的眼线吧。你竟然妄想带她离开伦敦,继而长期将她占有。何等卑鄙。我要你——离那女人远点!”
乔贞愕然。就像这少年所说的那样,在最近这一连串令人备受折磨的情感纠葛中,自己的视线只有歌蕊雅。他害怕失去她,所有的心神都围绕在如何挽回她、如何顺利地说服她跟自己走这些事上面,看不见歌蕊雅以外的任何人,忽略了对其他潜在危险的警觉。而且他总认为,自己已经处理了龙王派来监视他的密探,自己在人界保持自由活动是万无一失的。这对一个身经百战的龙术士来说,的确是很大的失误。透过对修齐布兰卡的话语的揣摩,能猜出他似乎并不想加害歌蕊雅。可若是深究少年执着于让自己和爱人分开的理由,反而令他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更郁闷了。比起直面自己的失误,乔贞更不能接受这个。怎么会有人想要拆散他和歌蕊雅呢?对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
于是乔贞问道,“为什么?”
“难道你听不懂人话?”少年吼了一声。
“巴彻利家族的人,都是这样难以沟通的吗?”乔贞想起自己在庄园亲身体会过的约舒亚的盲目自大,再结合眼前的少年不可理喻的犟脾气,让他越发感到生气了。他为何非要面对这些家伙?为何要耐着性子和他说那么多而不是直接上去了结仇人的性命?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烧起,却没有发作。乔贞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歌蕊雅对自己的劝诫在发挥着作用。
“你只需回答我做不做得到。”修齐布兰卡说。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做不到的话,我就杀了你。”
少年周身的气息紊乱了。迸发的魔|力在空气中搅起旋风般的气流。这股无色无味、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流围住了少年细长的身体。这并非本意的解开,是因愤怒而失控,或者说暴走更合适。霎时,修齐布兰卡的全身都被爆裂的魔|力所包裹。能感受到这股透明气流的压迫力的,只有身为龙术士出生入死的乔贞。修齐布兰卡还不具备熟练掌握自身力量的能力。他和当年无法控制体内力量错杀酒鬼的自己,像极了。
乔贞蓝灰色的眼睛默默地诉说着毫无畏惧。他手刃过数不清的异族,也杀过人,因此,眼前的一切在他眼里只是不足称奇的小场面。但是,这个还没有脱胎换骨成长为男人的十几岁少年,他明白生与死的含义吗?
“不要一言不合就动手。拿自己年轻的生命开玩笑,这实在愚蠢至极。你找我只是为了让我离开歌蕊雅?你认识她?我离开她对你有什么好处?”
“叛徒,你没资格向我问那么多。”
乔贞吸了口气,“哼,不愧是巴彻利家的人。尽管不是同一个母亲,但你和你的哥哥约舒亚真的很像。”
“别把我和他摆在一块说!”修齐布兰卡发火的模样就像个胡乱撒气的孩子。
“等等,你约我出来不就是想要杀掉我,替他报仇吗?”
少年似乎对他死去的大哥并不尊敬。想想也是,如果外人谣传之言当真属实的话,那么修齐布兰卡在很小的时候就惨遭父亲遗弃了,他对本家那些所谓的亲人并无太多感情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乔贞又想错了。对于只见过一面并且只交谈了几分钟的这个少年,除了确定他拥有成为一个术士的天赋外,在其他方面他接二连三地出现判断失误。
“我当然知道你跟我的大哥打过照面。你把他杀了。”
修齐布兰卡又重新把话题给绕了回去。这孩子,想明白此行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吗?乔贞不想多问,只是淡然地回答:
“杀他的不是我,但他的确是因我而死。”
“那就一样。这笔债,我要从你身上讨回来。”
乔贞顿时不想再和这个行为举止令人捉摸不透的古怪孩子继续耗下去了。他转而朝自己关心的问题询问。
“巴彻利家族当年全体被族灭,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我还是婴儿时便被逐出家门,寄养到穷人家。那个丹麦恶魔根本找不到我。”
所以,你不知道你的家人为何要陷害我们了。乔贞在心底默念着这句话。困扰着他多年的这个秘密,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修齐布兰卡在直白地表达了对国王克努特的刻骨恨意后,将同等的恨意加诸于乔贞,“闲话到此结束。我要让你和这座桥一样化为灰烬!”
这时,从浓密的黑云中射出一道闪电,将黑沉沉的四周照得一片明亮,照亮了旧桥残破遗迹的轮廓。闪电过去,轰隆隆的雷响随之而来。周围再次回归沉寂的那一刻,乔贞面前的敌人向他出手了。
“——!”
火花四溢。接受了修齐布兰卡恨意的炎,如同被赋予了真实生命力的沼气一般痛苦地扭曲盘踞起来,尽情地发泄着它翻滚的怒气。
温度高到能瞬间将火焰触及的人体变成干尸。尽管如此,乔贞的神情依然非常镇定。本来他作为术士的级别就远远高于还未受过训练的修齐布兰卡。所以少年拼尽全力释放出来的秘术,在他看来既不值得惊奇,也不足畏惧。如果不是他注意到少年没有在脚下画出任何魔法阵就将秘火朝自己发射过来这一点的话,他甚至可以从容地与这个仇人在一决雌雄的决斗中,轻易击败他并对他发出嘲笑。
这个孩子的天赋不逊于自己。他的魔法阵是出现在手背上的,不需要准备吟唱的时间。乔贞不确定他以后会不会超越自己。他还没有经过针对魔术的艰苦训练,只是块未经雕琢的石头。只有经历打磨,才能脱颖而出成为一块美玉。假如能活下来,或许将来他会有一番不亚于乔贞的成就也说不定。
电光一闪,半空中又砸下一个霹雳。修齐布兰卡的火焰攻击仿佛得到上天的相助,夹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却在扑向乔贞即将把他吞噬殆尽的刹那间化为了虚无。
“什么?!”
面对自己得意的炎不但没能如预期那样烧死对方,还被完全吸走能量的现状,修齐布兰卡摇晃着他双色头发的脑袋,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他的仇敌,那个如同山一般屹立不倒的男人,仅仅抬起了右手,便将他投注了所有怒意和憎恨的倾力一击轻松化解。莽撞的红色能量波在乔贞掌心化为飞灰。虽然猜到这个男人在空中布置了一道防御阵才能达到这一效果,然而修齐布兰卡还是如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眼前的现实。
“对这样的结果很惊讶吗?这才是该有的结果。你还太嫩了。”乔贞眯起的双眼中透出一丝冷酷,对少年进行挑衅。
“你,你这个家伙!”
“对实力深不可测的对手,丝毫没有敬畏心,反而自不量力地挑衅,以这副样子败北……你一个人的丑态,足以使整个巴彻利家族蒙羞。你不想步你哥哥的后尘吧?”
“这不要你管!我一定要把你杀掉,这就是我今夜约你前来的目的!”
修齐布兰卡放弃了秘术的对决,提起紧捏的拳头,想朝他奔去。可是乔贞用他浑厚的魔|力铺设出一道无形的墙,阻碍着他,使他无法前进半步。由魔|力引起的猛烈的风,吹乱了少年卷曲的头发。那张精致的脸庞因为难以靠近敌人而露出咬牙切齿的神态,变得有些狰狞了。
对于修齐布兰卡的固执,乔贞好像很无奈地揪起了眉毛,“说实话,我有些厌烦这无止境的纠缠了。我打算放你一马,如何?”
“什……什么?”
得到了意料外的回答,修齐布兰卡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就在他呆住的时候,乔贞继续语气平淡地说道,“当然,我明白这不是你预期之中的收尾。我给你一个挽回颜面的机会,同时也是我对你必须做出的制裁。你的行为和你的言语无一不使我恼火。我承认我被你这小子惹毛了,但我依然想给你留一条生路。如果你能把握住它,无论是往日家族之间的恩怨,还是今晚你我之间的纷争,我都不再追究。”
乔贞滔滔不绝的话语,修齐布兰卡完全无法理解——不,是不愿理解。即便他理解了乔贞话中暗含的意思,他也只会因为对方对自己施以的怜悯而怒火中烧地提出抗议。
自己用尽所有的力气都无法靠近这个男人。他的言谈,举止,是那样自如。那种谈笑间将自己的攻击完全扼杀掉的从容,使修齐布兰卡产生强烈的落差感。对比无力复仇的自己,眼前男人的强大,该受到诅咒。
一定要在这里把他粉碎……
“你这家伙,把我放开!”
修齐布兰卡怒吼着。乔贞加大了魔|力的输出。现在不仅无法做到向他靠近,修齐布兰卡的身子根本无力动弹。
天空仿佛对少年所遭受的不平待遇感同身受似的,忽然下起了豆大的雨点。暴雨和狂风一起降临此处,更伴随着时不时的雷鸣声。只消几秒,原本干燥的地面便被大雨淋得精湿。
站在雨中的二人互相对视着。面对被自己的魔|力束缚住行动挣脱无门的少年,乔贞冷淡地说道,“接下来,我一分力都不会出。我会投掷出一枚纯粹由魔|力形成的能量球。它会从正面向你袭去。你要做的就是把它接下,或闪避它。总之不被它击中,我就算你过关。”
“你……”对于眼前这个塞恩斯伯里家幸存者的意图,修齐布兰卡非常清楚,但他怎样都想不通。他瞠目结舌地盯着乔贞,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表态,“这算什么?你是在羞辱我吗?!”
“随便你怎么想。我已经完成告之你的义务了。这回轮到我进攻了。但在那之前,我还想告诉你,对他人的大脑进行催眠暗示是一种很黑暗的魔法。你为了达成自己监视我的目的,没少利用别人替你办事吧?用自己的力量操纵他人的想法,使他们做出违背个人意愿和良心的事,对你而言易如反掌是吧?当你为所欲为地摆布弱者的时候,你会认为自己就像神一样无所不能吧?你究竟洗脑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我劝你今后不要再那么做了。总有一天,负罪感会将你吞没。希望你能听取我的忠告。”
“谁要听你说教了,你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我饶不了你……”
修齐布兰卡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乔贞突然收敛起魔|力,松开对他的钳制。由于惯性,不再被约束行动的少年保持原本的姿势朝前俯冲了半米。然后,僵僵地停在那儿,怔怔地瞪视着乔贞。
“卑鄙的塞恩斯伯里……”
乔贞叹着气,瞥视着激动的少年,“你以后再也找不到我。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今夜以后,你必须学会放下仇恨,放弃寻找我的念头!好了,巴彻利,我们开始吧。我这边准备进攻了。睁大你的眼睛,看仔细了——”
乔贞就差没有手把手教他怎样去躲了。他放慢动作,刻意将自己出招的步骤露给对方看。他早已看透修齐布兰卡天赋不俗。若对方能架起一道防御壁,就能将冲击减弱到轻伤的程度,就算全中也顶多在床上躺个三五天就好了。就算不这么做,他至少可以跳开,不让自己被魔弹命中。任何生物都有回避危险的本能。这总该做得到吧?
“收起你的同情,我不需要。”修齐布兰卡并不领情,“我要杀了你。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他大喊着。
少年充满痛苦和屈辱的叫声在耳边回响。乔贞不为所动,只是冷静地在身前催动起一定数量的魔|力。正如他刚才说的,他将魔|力聚集到一处,迎击朝自己无畏冲过来的少年。魔|力聚集的时候产生了风,风卷起了路面上的几片落叶。就这样,一颗虽然肉眼无法直接做到目视、但能从卷起的大气和落叶察觉其存在的能量球慢慢地向修齐布兰卡飞跃而去。对于这个还没正式成为术士的少年来说,有没有对抗攻击法术的手段都值得怀疑。
摆在乔贞面前的是个天大的难题。然而,他还是对着修齐布兰卡,发射出那枚魔弹。不完全是因为他坚信修齐布兰卡有办法躲开那一招,还有其他的理由逼迫他必须这么做。
他会走上自己的老路。这位名叫修齐布兰卡的少年,他对乔贞的恨意是真实的,难以磨灭的。他听不进任何人的劝,除非自己放弃。找乔贞复仇,无异于自取灭亡。乔贞必须治好他。
自己对巴彻利家族的恨,在他亲眼见到以约战书邀自己见面的这位少年的那一刻就逐渐消失了。或者更早一些,从约舒亚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从歌蕊雅劝他的那一刻开始……他没打算真的杀掉他,但必须给对方一定的威慑力,彻底断绝少年将余生虚度在寻找他复仇的错误道路上的念头。乔贞不能下重手。但在适当示弱的同时,还得给对方一个教训,让他认清现实的残酷,明白单靠自己的力量永远不可能完成复仇的任务,在自我责问中慢慢将仇恨放下。他要在少年的脑中留下深深的烙印,让他知难而退。总有一天,他会理解乔贞的良苦用心。只要他能活下来……
魔弹以不疾不徐的速度朝修齐布兰卡笔直地扑过去。接下来的事情在一瞬间发生了。这明明是快得让乔贞目瞪口呆的一幕,可是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能在记忆长河中清晰地提取出在那一瞬发生的事。
两个意外不在乔贞的考虑之内。修齐布兰卡没有进行任何防御或者闪避,做出了与魔弹对冲的愚蠢举动。但是已经无法停止、亦改变不了轨道的魔弹却没有伤到他。
蜜黄色的长发挣脱发饰的束缚,在风中飞舞。魔弹击中的,是拥有这头秀发的女性。
歌蕊雅的惨叫在一片死寂中响起,随即轰的一声,雷鸣将之淹没。
如果换做平常杀敌时候的功力,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歌蕊雅柔软的身体应该早就化为碎片四处飞散了。但是这一击,乔贞卸下了大部分的力量,使出的力量连一成都不到。即使如此,从正面完全被击中的歌蕊雅的心口依然感受到犹如被沉重的铁锤当胸一击的痛楚。她几乎认为自己会在当下立即死去。心脏快要跳不动了。冲击波强烈地从伤口扫遍全身,灼灼生痛。
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在这令人心碎的一刻,似乎响起了琴弦断裂的刺耳声音。鲜血从歌蕊雅形状极佳的樱唇中喷了出来,和骤雨一同洒落在大地上。
乔贞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骤然降临的一切,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得无法言语。他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但这情况来得太突然了,以致于身上的肌肉完全不听使唤,使他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修齐布兰卡的口中发出了凄绝的惨叫声。他看不到居高临下仿佛在审判自己的仇人,此刻他的视野中,只有不惜牺牲自己只为救他一命的那名女性。当他看清楚在那个瞬间冲到前方替自己受罪的女性的脸庞后,他想要伸出手,去接住她受到重创的身子,却无力地被往后仰倒的歌蕊雅撞了出去。身体最先与地面接触的是头部。修齐布兰卡的后脑勺与坚实的石路发生撞击。他软软地倒在地上,晕厥了过去。
“这就是我们……爱情故事的终点吧……”
解除了乔贞约十秒钟之久的惊愕的,或许就是这个清澈得脱离了暴雨、落雷的影响,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美妙声音。与修齐布兰卡的身体碰撞使歌蕊雅没有立即倒下。她面容痛苦地站在那里,看着乔贞。她明明伤得那样重,可她为何笑得如此动人,甚至有一丝自豪呢。
“……歌……歌蕊雅!!”
虽然怀疑过早晨离开旅店的歌蕊雅重返家中的意图,却在急切的复仇心的驱使下忽视了她并不高明的谎言,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的乔贞,没有发现歌蕊雅所说的今晚再去酒店表演一次是骗他的。
在决斗场上的二人彼此牢牢注视着对方的那一瞬间,已经在木桶后方躲藏等待了数个小时的歌蕊雅采取了行动。她闪电般地跳向修齐布兰卡,及时冲到他的身前,替他挡下了乔贞的攻击。明明是速度,体能比自己差上很多倍的普通的人类女性。但是这一次,没人赶得上她,连乔贞这样百年难遇的优秀龙术士都没有。
“怎么这样!你这是在做什么!”
乔贞大喊着跑过去,眼中蓄满了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液体。可是歌蕊雅颤抖着抬起的手阻止了他,令他被迫停在十米外的地方。
“不要过来……”
一道闪电掠过,在倾泻着暴雨的天际划出长长的线条。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歌蕊雅勉强直立的身体,连她衣服上的血迹都冲淡了。那样子,就像她压根没有受到重伤,依然完好无损似的。
可这只是自欺欺人。乔贞见过太多的死者。他知道她的伤势已经回天乏术,不可能再抢救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乔贞叫道,双眼大大地瞪着。他不忍忤逆她的意思,但她的伤情以及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抵挡攻击的做法,完全令他无法释怀。
“求你了,亲爱的……”歌蕊雅语气艰难地说道,“不要再碰触害死你全家的仇人之女了……”她如今说话的模样,就如她保持站立一样困难。
“你在说……什么?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乔贞近乎狂乱地吼道。
“我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弟弟……”
歌蕊雅这么说着,嘴角弯起了一个极其美丽却满是忧伤的笑容。她的话,宛如冰冷的岩石砸进乔贞心底。乔贞的大脑于顷刻间暂停了运转,不可置信地看着视线中忽然微笑着哭泣起来的女性。与他相恋半年多的、无比熟悉的女性……
乔贞沉默了好久,不敢看歌蕊雅的脸。含在眼眶中迟迟不肯落下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你……你也是惠斯勒·巴彻利的孩子?”
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然而歌蕊雅举起的苍白的手依然坚定地诉说着不许靠近。
混沌的视线中,他似乎看见歌蕊雅笑着点了点头。他不明白那代表什么含义,只觉得往日深信不疑的一切都被颠覆了。
与不敢正视自己的乔贞相反,歌蕊雅始终仔细地端详着他,生怕把眼睛闭上,就再也无法看到。晶莹的泪水在她翠绿色的眸中滚动,她艰难地吸了口气,感到胸前愈发冰冷,身体仿佛也变得沉重起来。
“如果……你和我相处的所有时光,真的让你感到快乐的话……如果你是真的……爱我的话,就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弟弟……”
“……”
“已经结束了。记住我的话,所有的恩怨情仇……在这一刻统统一笔勾销,不复存在了……不要、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巴彻利一族……与塞恩斯伯里一家之间的仇恨,到此为止……”
她说着,强装的笑容却在慢慢崩溃。
“……能答应我……两件事吗?”也许是知晓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歌蕊雅没等乔贞回答,便接着说下去,“永远不要伤害修齐……也永远不要……伤害你自己……”
乔贞依然呆立在原处,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点头。此刻他显得那样脆弱,就如不扶着墙壁就寸步难行的婴儿。
“啊,修齐……”
最后的嘱托,留给昏迷在一边的少年。歌蕊雅步履艰难地转过身。每跨出一步都感到枯竭的生命力更剧烈地衰败了。她来到修齐布兰卡身边,用温柔到极致的关切眼神看着他陷入昏睡的容颜。
“……修齐,你会振作起来的,对吗?你一直都是那样早熟、坚强……对不起,我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照顾你了。对不起……有像我这样,不负责的姐姐……”
歌蕊雅由于剧痛咳嗽了一声,嘴角再次沁出鲜血。这次咳血,剥夺了她最后一丝说话的力气。她感到自己紧绷的身体渐渐轻松起来,四肢再无半点知觉。她转过身来,又挪动了两步,来到离乔贞近一些的位置,对他微笑。笑中,带着说不尽的深情与温柔。然后,她的身子慢慢地、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
从她闭上眼睛摔下去到倒在地上的全程,仿佛化身为一棵死去的树木般扎根在地面的男人始终木讷地愣在那里。当她斜躺在地面一动不动,被雨水肆意凌虐的时候,乔贞在瞬间的颤栗中感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瓢泼大雨无情地击打在她过分白净的脸上。万里之遥的高空中,霹雳一个接着一个闪烁。漫天黑云早已将月亮遮得没有一丝光亮。接连不断的闪电仿佛在鼓励雨滴倾泻个不停,天空无法制止,只能伤心地哭泣。疯狂的雨水将血液稀释成透明的颜色。雨,以及躺倒在雨中的尸首……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想起二人最初结识的那场大雨。只是这一次,消逝的人变成了自己的爱人、仇人……
过去与现实交替的那一刻,乔贞陷入昏愦的神志猛然间清醒。
他缓慢地走过去,缓慢地坐在地上,缓慢地把她抱起,让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
她的脑袋垂了下来,几缕头发披落在他肩膀。
他将手轻放在她胸口,用魔|力输入她体内,想给她医治。可是她全然不动弹。
她的心脏早就停止了跳动。他搭了搭她的脉搏,发觉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保持面无表情的样子在那儿坐了很久。
想要嘶声嚎叫,却发不出声音。想要狂奔乱走,却抬不起脚步。想要痛哭流涕,泪腺却已干涸。
躁动的雷声渐渐静默,倾盆大雨也慢慢停歇。他仍坐在旧桥遗址,双手松散地拥抱着她。东方现出黎明,天亮了。阳光清清楚楚地照耀着歌蕊雅双眼紧闭、安详得好似睡着的脸庞。临死前那抹深情与温柔并存的笑容,仿佛还依稀留在她的眉梢嘴角。
天地万物都随着日出复苏。
只有怀中的人,再也不会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