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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玉清对李宾之笑道:“黄山谷云:‘莫嫌文吏不使武,要使饱霜秋兔毫。’笔墨纸砚皆为器物,再名贵也是为人所用,况且今天能被大人所用是它之幸也,正所谓宝马配英雄,才不埋没了它千古名砚的名声。”
李宾之大笑,夸赞道:“好一个‘莫嫌文吏不使武,要使饱霜秋兔毫。’好,今天就借你之言,我要好好感受一下这绿如蓝,润如玉名砚的不同。”说罢饱蘸笔墨凝神静气略一思索便写下:“淘沙邂逅得黄金,莫便沙中著意寻。指月向人人不会,清霄印在碧潭心。”
众人赞道:“好诗!好字!西涯公今天兴致高,应该多写几首诗,也创造出一个千古名贴的佳作来。”
在赞誉声中李宾之搁下笔来,眯缝着眼睛把自己刚写好的诗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笑意怡然,显然也是非常满意。他谦逊地说道:“我也感觉写得十分顺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啊,这洮砚不愧是难得的好砚,不仅发墨快,发出的墨汁还润泽细腻,写起来十分爽滑舒服。你们也来试一试吧。”大家听他这么一说都手痒起来,读书人嘛,精美的文房不仅是他们手写的工具,还是他们把玩欣赏的文玩,偶然寻觅到心头好,那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做的出来的。
历史上就有一个名贵砚台的佳话。苏轼晚年从海南回到大陆后,米芾去看他,两位老友交流甚欢,米芾向苏轼求题跋,苏轼向米芾借去他珍爱的紫金砚。不久苏轼大病,知道自己将要离开人世,嘱咐其子要将米芾的紫金砚一起陪葬。此事被米芾知道后,急忙去追讨回来,还愤愤不平写下了一篇《紫金研贴》来讽刺苏轼,曰:“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敛。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意思是说:这传世之物的圣洁之物,怎么能和人的遗体一起埋没呢?
如今这方砚台不知流落在何处,这张《紫金研贴》却流传下来,成为皇家收藏的百世名帖,它记录着两位非凡文人爱砚成痴的可爱趣事,也记录着苏轼永远抹不去的“污点“。(《紫金研贴》长29厘米,横40厘米,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多啰嗦一句,许多人以此来诋毁苏轼,我想中间也许是其子的误会,也许是米芾的夸张说法,未必是他本人的意思,或者未必是实情,毕竟相比较苏轼,米芾本人做事更不靠谱些,但他有“证据”留下来,苏轼就只能背着这前年“污名”了。)
于是众人兴致勃勃地都题了一首诗,无不啧啧称奇,连连赞赏。
李宾之见杜玉清在一旁淡笑不语,神态轻松,不卑不亢,颇有些意外,遂起了考较之意,指了指她说:“你也来题一首吧。”
杜玉清没有推脱,朝李宾之欠身道:“那晚辈就献丑了。”说罢从笔架上拿了一杆笔,一挥而就写下一首诗来:“风尘点汙青春面,自汲寒泉洗醉红。径欲题诗嫌浪许,杜郎觅句有新功。”字迹端庄清丽,布局疏密有致,在转承启合之处多用圆笔,在颜体端正刚健之外多了一种圆润之美。
“好!”李宾之不由地击掌叫好。想不到这年轻人小小年纪,不仅字写的好,学问也好。他刚才写的是黄山谷诗,他就用黄山谷的诗来应答,尤其是最后一句“杜郎觅句有新功”,既符合他本人姓“杜”的身份,又借此含蓄地表达他作为晚辈对几位师长的尊敬和向学之意。不仅心思巧妙,而且饱读诗书,连黄山谷这么偏远的一首诗也能烂熟于心。“好,真是好!”这让李宾之不由地起了爱才之心,亲切地问起他的功课来。听说他因为身体不好至今还只是白身,不由触动心思嘘唏感叹起来。
在座官员谁不知道他的软肋?立刻通过夸奖杜玉清转移到夸讲起李贞伯来,安慰他说:李贞伯那么聪颖又那么有才学,将来必定是大器晚成。还说:鲲鹏展翅即为千里,他且等好消息吧。李宾之听后笑逐颜开,也不谦虚了,笑呵呵地也夸奖起儿子来,说:犬子的才学见识的确过人,如今已经超过他了,将来的成就必定能不下于唐人。爱子之情溢于言表。大家表面上纷纷附和,但暗地里都交换了会心的眼神,显然对他的大言不惭很不以为然,甚至是很不屑。
可怜的父亲!杜玉清也叹道,她见过李贞伯,也读过他的作品,在她看来,李贞伯虽然有天分,但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他在学问上没有下过苦功夫,自身又非常骄傲和清高,他的才学和心性必定比不上其父。但他显然不这么认为,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显然也不这么认为。所以说,医者不自医,渡人难渡己。再明智的人遇到自己问题也难免被感情遮蔽了眼睛,从而丧失客观清醒的认识。
晚宴结束时,郭诚宇亲自把众人送下楼去,不仅给每位官员附送了珍贵的家乡特产,还给每人送了一盏雅致的圆角红灯笼,灯笼下垂着的红色如意穗结,白色的光从细致的红色纱面中透出,可以清晰地看出上面写的“燕然居”三个字。郭诚宇递给官员的随从时还逗趣地笑着说:“在下为各位大人开灯。”众人都很捧场地大笑起来,夸他诙谐没有架子。原来在习俗中每年正月私塾开学时,讲究的家长都会为子女准备一盏灯笼,由老师点亮,象征学生的前途一片光明,称为“开灯”。郭诚宇以此寓意各位官员前途光明,官运亨通。
返身回到楼上,郭诚宇脚步轻快,得意洋洋,今天的宴请显然达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大家都是心满意足的样子。把这些人中上层的文官搞定,江淮籍文官的关系基本就打通了,今后就不愁他们不会来捧场。
上了楼来,他见杜玉清正站在门边一丈开外的地方,神情呆滞,好像在愣愣地出神,郭诚宇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刚才整个宴席的气氛和谐,其乐融融,离不开杜玉清所起的作用。
琴棋书画是文人交流的媒介,更是通达朝廷重臣的身份帖子,他郭诚宇可以和这些官员称兄道弟,却走不到这些人的心里去,而这却是杜玉清的擅长。刚才看杜玉清和李宾之、杨应宁等人交流时的驾轻就熟,他心里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他有身份有地位,他可以和他们谈钱谈女人,但就是没法和他们深入地谈诗词书画,谈历史,谈文化。他也感受到,在这些精通经史子集的读书人看来,他就是个粗人,俗人,他们面对他时常常会露出温和怜悯的微笑,不动声色地表现出自己文化的优越感。
好在杜玉清没有给他这种感觉,杜玉清还是他的合作伙伴,他们相得益彰,这让他很高兴。郭诚宇于是大方地说:“你看那洮砚应该作价多少,告诉我一个数,算是‘燕然居’送的吧。到时我让账房把钱给你。”
“什么作价多少?”杜玉清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她还沉浸在刚才听到的李宾之和杨应宁交谈的内容中,那消息太震撼,对郭诚宇的话没有反应过来。
“你不是要把那洮砚送给李宾之吗?”郭诚宇小声说,他刚才看李宾之对那砚台简直是爱不释手,感叹杜玉清这礼物算是送到了李宾之的心坎上了。
“你说的是这个吗?”杜玉清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木匣,这是一个朴素无华的紫檀木匣,经常的摩挲使得它面上已经有层透明薄膜般的包浆,黑亮润泽,厚重大气。“为什么要送,我没打算要送啊。”
郭诚宇不明其意了,“你不送干嘛要拿出来?”逗弄而不给,这不是引人遐想,让人心痒痒的,徒增烦恼嘛。
杜玉清嘿嘿一笑,“我就是拿出来显摆一下,让他们心馋而不得,”这方老坑洮砚是父亲心爱之物,她可不敢拿来借花献佛,即使是首辅李宾之。她拿出来显摆纯属就是来抬高自己身份的。她也不怕李宾之讨要,他那样的人自视清高,不会做出让人为难的的事情。太殷勤了,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
“坏,你太坏了。”郭诚宇叫道,他误解了杜玉清的做法,以为杜玉清是要等李宾之出口讨要时借机提出条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这时门开了,就见李宾之对杨应宁说:“你心里有数就好,皇上一旦准了,很快就要开始准备了。”杨应宁点头答应了。郭诚宇一惊,朝廷莫非发生了什么大事?什么皇上准了,就要开始准备了。是要打仗了吗?是内乱,还是外地入侵?不论什么这可都是赚大钱的机会。他心里抓耳挠腮的急得不的了,巴不得赶紧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事。他很想开口询问,但他知道这是禁忌,即使问了,李宾之也不会告诉他。他把目光转向杜玉清,她刚才在门口不知有没有听到什么只言片语?但见杜玉清神态安详,面容平静,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宾之看见一直在门口侍立的杜玉清,更是喜欢了,笑着说:“有时间到我家来吧,你和贞伯可以好好亲近亲近,你们应该能谈的来。”
“是,能有机会向李兄请教,是晚辈的荣幸。”杜玉清可不敢说他们已经认识了。
”好,那就这样了。”李宾之难掩疲惫之态,朝几个人挥了挥手,坐上轿子便走了。
送走了李宾之,又送走了杨应宁,杜玉清回到家中即刻去见祖父,有的机会稍纵即逝,她必须抓紧时间。
祖父穿着常服正在书房里看书,听侍卫禀报说杜玉清要见他,就知道她一定有什么要事。不然不会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他。
看着进门的杜玉清,杜凌差点都没有认出来。她身上穿着男装,脸上不知涂了什么东西,面容黧黑,但杜凌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脸上并没有没有露出惊异之色,就这样平静看着她。但杜玉清的第一句话还是把杜凌给惊呆了,“祖父,您知道安化王造反的事情吗?”
杜凌一下站了起来,脱口而出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杜玉清意识到祖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了。尽管刘瑾等人一直封锁着安化王造反的消息,但祖父这样级别的官员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于是把今天李宾之和杨应宁的谈话简单叙说了一遍。她当时虽然避嫌没有靠近门口,但耳力敏锐的她还是把他们的谈话听了七七八八。杜玉清最后说:“我想李宾之今天借着聚会的名义和杨应宁见面,就是为了推荐杨应宁出任讨伐大元帅。”
原来是这样,杜凌点点头,他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消息。安化王朱寘鐇,封地在甘肃安化,他本来就有逆谋之心,这次是利用刘瑾专横跋扈引起天下的不满情绪,发布了一篇讨伐檄文起兵造反。在讨伐檄文中,他历数刘瑾的种种罪行,宣称要为朝廷清君侧,清除太监刘瑾。获得了许多人的同情和支持,目前得到的消息是他已经集结了一支军队,并联络宁夏都指挥周昂等一批军官发动了叛乱,杀了宁夏总兵姜汉、镇守太监李增,还有巡抚安惟学、少卿周东及一批执掌兵权的将领,占领了宁夏、甘肃大批的城镇,所到之处释放狱囚,焚烧宫府,抢劫库藏,大肆勒索庆府诸王,弄得人心惶惶。因为事变起因的矛头对准的是大太监刘瑾,刘瑾害怕了,便极力地隐瞒和掩盖着,连皇帝都没敢说,如今是实在压制不住了才暴露了出来。
杜玉清明白了,虽然刘瑾一直压制消息,但李宾之其实早有对策了,要不就不会一早派人送信给义父,催促他尽快进京。杜玉清问:“祖父,您有没有考虑过让大伯利用这次机会外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