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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作方才经过传阅,众人也都有所了解,评选结果出来后,如今最期待的还是画作。
“朕心中已有结果,大家亦可一同点评。”梁承略过那些胡乱涂抹的,以手点了其中三幅,一旁的宫人忙拿起交给身边的婢女,令她们将画卷展示给台下的人看。
首先展开的画上,一朵洋红色的重瓣荷花跃然立于纸上,绽放的花朵外瓣层层谢薄,而花朵里头又描画了许多细碎的花瓣,笔触细腻,荷花花心旋转并立多个,栩栩如生。雪白的画纸之上跳脱的荷花繁美珍贵,独独一朵可见所画之人的画工。
“这是什么荷花,怎么我从未见过?”底下轻轻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梁承看向了席间的梁南静,大笑道,“静儿,你给大家说说这是什么花。”
“原来是六公主所画,果然笔法精致。”
梁南静站起身,高傲地抬起下巴,只抬眼皮扫过席间,声音清脆嘹亮,“此花名为‘千瓣莲’,乃荷中珍品,是从千里之外而来,如今盛安城内独有我母妃宫中有一池,是父皇所赐,你等没有见过也实属平常。”
梁南静的母妃是后宫四妃之一的德妃,虽只育有一女,却格外得宠,不过也正是因为她膝下只有一女,陆皇后也懒得腾出时间对付她,这母女两个在宫中反而如鱼得水。
席间免不了又是一片恭维声,梁南歌垂头坐在一侧,狠狠地抓着衣摆,将裙子一侧拧成了麻花,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心中很是不甘。
梁承也很是满意地说道,“静儿的这幅千瓣莲,抛开意趣不谈,倒也能得个画技精湛,你母妃教的很好,不过美则美矣,要说比试还是要考虑画意的,可另辟蹊径这一点父皇还是有赏,回宫后等着候赏。”
“谢父皇。”梁南静眉眼欢愉,倒是难得懂事的并未与组中其他人力争高下。
第二幅画随之展开,整幅画分割成上下两层,微波池水之上是鲜嫩娇柔的摇曳风荷,亭亭玉立而竞相开放,色彩明丽,层层叠叠,闪现着夺人眼球的光辉。而清澈池水之下,是荷茎穿透重重淤泥,污浊之中坚强不屈,默默无闻地支撑着跃出水面明艳夺目的荷花,执着而坚定。
整幅画立意高远,凸显了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格,从画中可以看出作画之人的品性,世人向来偏爱才情品貌双全之人。
台下有人不由惊叹,“妙啊!如此好画,定能夺得头筹。”
梁北夙看着也觉得这幅画很不错,转而对梁墨萧道,“我看也不错,你觉得呢?”
“看结果。”梁墨萧随口说道。
梁承亦笑道,“确实是幅好画,朕也有些好奇究竟是谁所作。”
“回皇上,是微臣所画。”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站起了身,着了件靛青色直缀长衫,气宇轩昂的模样光是看着都能感觉到他一身正气,立刻就将他与他所作的画联想到了一处,原是陈硕明。
“真是后生可畏,朕记得当年你父亲也画的一手好画,如今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陈硕明忙躬身回道,“皇上过奖了,微臣的画技正是家父倾囊相授,可若真与家父相比,那只是小巫见大巫了。”
梁承显然对其有几分欣赏,笑了笑,“你过谦了,先坐下吧。你的这幅画通画排布明确,画风匠心独具,气韵浑然天成,尤其是池中浑浊淤泥密布却无法吞噬荷花坚定的信念这一笔妙不可言,无论从画技,意趣,意境皆表达上乘。”他顿了顿,忽而感叹了须臾,“可惜,若是没有那一幅画做对比的话,朕也觉得该是头筹。”
那一幅?哪一幅?
还有谁的画?
比这幅更出彩!
梁墨萧却是望着头顶的阳光,出了会儿神。
梁承抬手轻点桌面,示意台下的婢女将手中最后一幅画卷展开。随着画卷向两边徐徐拉开,原本由低而高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整幅画如泼墨而成,没有方才画中或粉或白或粉白的色彩,远远望去,画卷之上洋洋洒洒,波澜壮阔。
凑近了看却是枝枝残荷在落日的余晕之中惨淡垂落,枯枝如铁,残萍破败,收干的湖水只留下一滩滩浑浊,微皱的浑水水面投下幽深而冷寂的残影,它们或相互携持,或深陷泥潭。湖面的边缘翻落着一只碎裂的陶碗,碗中浅浅的盛放着一抔污浊不堪的浑水,画尽了繁华过后的悲凉。
尤其是在前两幅画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画中苍凉凄清。
这一瞬,席中鸦雀无声,连一直只将这场诗会当作游乐的梁北夙都收起了扇子,怔怔不能发声。
隔着画卷,力透纸背,似有一双手狠狠扼住了喉咙,望着满席珍馐,再无法下咽。
卓有意趣,水墨人生。
这是天灾!
梁墨萧微微转过眼睛,看了一眼画卷,垂下眼睑,隐去那双幽深如潭的双眸。
“这幅画是何人所作?”梁承的声音亦带了分低沉。
难怪方才感觉从上首的位置由上而下传来一瞬间的威压,原来就是因为这一幅画引起了梁承的心绪变化。
“回皇上,是微臣。”燕绥沉着地站起身,只见他面容清秀,脸色平静,周身气度不俗却十分内敛,不骄不躁。
“燕卿,你且说说,为何作此画?”若说方才,梁承只是将陈硕明当作朝中重臣的子嗣来看待,那这一声“燕卿”就完全可以看出,他已将下首这一位年轻人看作了朝中可以商议国事的臣子。
陈硕明面色僵了僵,不论是画上所作还是梁承所叫的称呼,他都知道,这一场,他输了。
燕绥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方才所作的画,低声道,“我想,在座的诸位或许不知,今日我们如此欢畅愉悦得在此赏荷咏诗,玉盘珍馐,美酒佳肴在桌,其实远在西北边城的百姓们如今连一口热饭都用不上,连一口干净的水都没得喝。”
宴席之上,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你是如何得知?”梁承终于站起了身,缓慢而略显沉重地问道。
“微臣家中世代行商,在西北一带亦零星开设了几家店铺,今早出门时,隐约听见家父提及收到西北的来信,说丰茽城如今旱情严重,民不聊生,铺子无法继续营生,故此臣才决定以画作隐喻,希冀能引起重视,不曾想今日皇上亲自驾临诗会。”
满座皆惊,如果他所言非虚,细细思索之下,牵连范围何其之广。
“你可知谎报灾情是何罪名!”梁承脸色铁青,两颊上的肉微微颤动。
“是死罪。”燕绥脱口而出,没有一丝一毫犹豫。
“那你还敢画下此画?”梁承又坐了回去,紧盯着燕绥的神情,继续道,“你如今已入六部,应当知道朝中并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丰茽城发生旱情的奏报,如果真如你所说,朕第一个要斩的便是丰茽城巡抚的脑袋,可若与你所说不符,朕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微臣明白,可若这是真的,救起的便是丰茽城全城的百姓,所以从决定作这一幅画开始,微臣便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
梁承倏然起身,“即刻回宫。”扔下这一句话便匆匆走出了王府后院。
席间众人还怔怔没有回神。
唯有梁墨萧神情如常,他把玩着桌上依旧空空如也的白玉杯,似乎对方才席间发生的事毫无所觉。
梁北夙惊叹地望向梁墨萧,“你这步棋,下的也太远了吧!”
“你父亲已经离席,还不上去主持残局。”始终缄口不语的梁墨萧淡然道,口气平平静静。
梁北夙只侧目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转了回来,缓缓说,“这些果然不适合我这样的人。”随后起身一步一步地朝上首的位置行去。
“今日的诗会看来是要提前结束了,”梁北夙一站上那个位置,又恢复成了那个谁都无法亲近的夙王爷,他看了眼时辰,日头已经越来越盛,照在身上隐约感受到了一丝灼热,“本来还想留你们在夙王府用膳的,这下谁还吃得下啊。”
这话倒是实话,如今早已将比试结果抛诸脑后,只要一想起丰茽城百姓如今的日子,便是装模作样也难以下咽,还不如早早返家与家中长辈说一说今日的见闻来得重要。
梁北夙发了话,众人又随之在原地坐了一会,便纷纷起身告辞,各自散去。
梁墨萧起身时,梁北夙快步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微微一笑,“你就别走了,厨房已经做了好菜,他们留下我担心吃不下饭。”
梁墨萧回身看着地上落满的阳光,又将眸子在空无一人的席位上扫了一圈,似笑非笑,“看来你胃口不错。”
梁北夙脸上稍有迷茫,若无其事道,“我为何要胃口不好?”
梁墨萧缓缓地摇了摇头,转身向着正院走去,梁北夙满脸笑意地走在他身侧,两个人的步调出奇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