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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水一样流过,却未发出如水的光华,转眼就到了又一年的清明。
春节时候,我跟苏秀娟说,我和谭律一起旅游去了,不能陪她过年。清明,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她。
我并不是在乎扫墓,毕竟逝者已矣,再多花情绪也是浪费。只是,觉得苏秀娟一个人住,很可怜。从谭家回去之后,听说她就不怎么出门了,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闷在家里,连邻里间的走动都很少。
虽然谭律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听了,还是心里很难受。
相处这么多年,总归还是有感情的啊。
谭律不方便出现,因为对于苏秀娟来说,她还是隐藏的存在。她以为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也不想戳破,再多一层麻烦。
打车到了熟悉的巷子口,我带着买好的祭品,还有给她买的两件衣服,轻轻敲着锈蚀的铁门。
“谁啊?”苏秀娟没有动作,只是问了一声。
语气低缓压抑,完全不像往日里欢快热情的样子。要不是声音熟悉,我几乎要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嗓音里掩不住的沧桑,让我心头一沉,她怎么会有老太太的暮气?
“我,小丽,回来看看你。”
“哦,哦,马上就来,你等等啊。”她忙不迭地答应着,却过了三两分钟才嗤啦一声打开铁门。拢拢花白的头发,她高兴的笑着说:“你怎么回来了,还以为……还以为你要和他们去呢。”
谭家吗。我不想去,人家也不会想带我去的。
“过年都没回来,清明还赶不回来呀。数典忘祖的事情可不行。”没有回答她的疑惑,我笑着递出东西,说:“这是买给他们的,这是买给你的。要是不忙,就去试试吧,要是大了小了的,我也好拿去换换。”
“你,你能来就好了,还带什么东西啊。我衣服多得很,以前在谭家都是统一的制服,自己的都没怎么穿,好多都是新的呢。”她捧着印花夹袄,眼里满是喜欢,反复看了好久,仔细叠好装在袋子里递给我,说:
“退了吧,我听说现在服装店的衣服,只好没穿没洗就能退钱。你现在宽裕了,可还是要省着花。我有衣服呢,以后就别给我买了。要是惦记着我,抽空打个电话就行。要是不方便,发短信也行。”
不敢直视她迅速衰老的脸,一道道深刻的皱纹像是冰锥划过心底,这才不到半年,她怎么老成这样了。
我装着诧异地问:“你会发现短信啊?什么时候学会的?”
“我哪儿会那些啊。就是隔壁吴奶奶的孙子,教会我看短信了,你要是发过来,我能自己打开手机看。”她拿出手机,打开收件箱,翻着10086的各种消息,说:“你看,这些短信我都是自己看的,这么多都能看。这样每月我就能按时去交钱,不会欠费啦。”
信箱里单一的发件人,看得我胸口发闷。除了10086,她再也没有和别人联系。换句话说,除了催话费的消息,她什么都没收到过。
不敢想象,短信铃音响了之后,她抓起手机却只看见10086的时候,心里有多失落。不知道,她有多少次期待发来短信的人是我。这个没有血缘的老太太,除了我,什么都没了。
以前不太明白,总觉得她对我好,是为了弥补对母亲的歉意。可是自己也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这才体会到看见孩子时的渴望和疼爱。这是动物出自天性的保护欲,爱孩子,不仅是自己的。
拿出手机,立马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苏秀娟,侧着屏幕给她看,说:“我刚刚给你发了一条,以后也会继续发的。”
“有空再说,你忙就忙你的。”她欢喜地捧着手机,把那条只有“你好”两个字的信息,看了好几遍,才依依不舍地退出。
苏秀娟的热情还在,她一拍大腿站起来,往厨房走着说:“好久没吃我的做的菜,今天一定要给你露一手。你在他家吃得精致,咱们家也没那么多好东西,不过,我可敢保证,谭家那么多阿姨,没一个人手艺超过我。你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弄好。”
我赶忙拉住苏秀娟,说:“别,你别忙了,我吃过饭才来。”
她脸上明显没了神采,眸子里激动的光芒瞬间退散,浑浊的棕黄色眼珠沉沉的,像是盲人的眼睛。
苏秀娟呵呵笑着,坐在沙发上,说:“吃过了啊,你看我现在糊涂的,这都三四点了,怎么可能没吃饭呢。老糊涂了,真是老糊涂了。”
“你怎么就老了糊涂了,要我看是激动坏了。”拍拍她的手背,指尖抚摸着她松软而无弹力的皮肤,我笑着说:“你现在好好陪我说说话,等晚上在下厨吧。我来了就是稀罕尝尝你的手艺,怎么可能不吃就走。我还怕你偷懒,不想给我做呢!”
她一下子活泛起来,笑得眼角皱在一起,说:“不会,我哪会偷懒啊。在谭家的时候,我比谁不勤快些。她们都有休假躲懒的时候,我除非是病得不能起身,要不然绝对不会请假。这些你随便问谁,我都不怕。”
三句话不离谭家。以前总是嫌她烦,现在仔细听了才知道,谭家在她的生活中,竟然占了这么大的比例。几乎算是她生活的全部了。
“晚上我住这里,明早和你一起去扫墓吧,免得来回折腾了。”
苏秀娟高兴地点头,猛地站起身,说:“那我先去铺好床,用电热毯烘一烘,不然晚上睡着潮乎乎的。”
眼见着拦不住她,我也跟到卧室帮忙。
苏秀娟打开大衣柜,从柜子中央拿出一套床上用品,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揭开床上原本的被单,团起来丢在地上。
我看着色彩黯淡的衣柜,有种恍如梦境的感觉。
那些衣服和床单,都是我上学时候见过的,距离现在至少也有七八年了。衣服只是样式老旧,可床单全都洗得发白。除了给我铺上的这一套还算鲜艳,其他的都是灰蒙蒙一片,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匆匆忙忙往前奔,却忘了放慢脚步看看周围的事物。猛然顿住,就会像我这样惊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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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着熟悉的味道,打着熟悉的饱嗝,看着熟悉的电视,抱着熟悉的抱枕,指头放在熟悉的小洞里,摸着熟悉的抱枕芯。
“多少年了,这习惯还没改啊。”苏秀娟看看我,温柔地笑笑,说:“真不知道你在摸什么,枕芯也能摸一晚上。”
我愣了愣,看着揣在怀里的抱枕,窘迫地脸红起来,“你都知道了啊?”
“知道啊,从第一次和你看电视就知道。”她拍拍抱枕,说:“不就是枕芯吗?这也能摸十几年,你不嫌烦么?”
“不烦啊,看电视手里无聊,增加点娱乐项目呗。”我干脆拉开拉链,把整个手伸进去,衬在小洞下面,展示给苏秀娟看,“这么多年,我都维持着洞的大小,就是为了怕你发现。要么缝上,要么说我,那可就不好玩儿了。谁知道你早就发现了,真是的……我白掩盖那么多年啦!”
“小孩子!”她哂笑着接过枕套,翻到背面,说:“就怕你摸坏了,我在边缘织了几针,要不然还能撑这么久啊。”
拿过来一看,小洞背面果然有针线的痕迹,只是针脚完全顺着布的纹理行走,所以看不出来,摸起来也是和原本的布面手感相同。
眼泪很想涌出来,却被我吞下去了。不想当着她的面哭,没有为什么。
这天夜里,我睡得很好,不光因为干爽的被褥,还有心里流淌的温暖,比暖烘烘的床铺更让人踏实。等我有钱了,还是回到这里吧。
第二天一早,不等苏秀娟叫我,自己就醒来了。
卧室的门紧闭着,也挡不住从门缝儿里钻进来的稣香。闻起来,应该是茄盒吧。如果配上酸甜的咸菜,肯定更美好。
赶紧起床刷牙洗脸,苏秀娟炸完全部茄子的时候,我也盛好了两碗白粥,等在餐桌前了。
心满意足的吃了早餐,我们带着香烛祭品,打车往公墓区赶去。
这是我俩第一次相伴扫墓。以前,或者是三个人,或者是各自单独行动,组合虽有不同,但从没两人同行。
我总觉得她对不起我,以前连多说一句话都是不肯的。去年要不是陶安陪着,我肯定烧张纸就走,绝不单独相处。
去年……想到去年的偶遇,心里早就没了鄙视、恶心、厌恶之类的情绪。那件事情虽然才过去一年,但好像是上辈子的梦境。想起来确实会不舒服,但已经没什么大影响。也许再次遇见,我也会淡淡走过去,当作没看见。
我本该恨他,却连恨都不想给予了。他,什么都不配。
苏秀娟还是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不过,今年她好像格外开心,尤其在谈到我的婚姻和现状时,笑容绽放的花儿一样。只在说到自己时,顿了顿话锋,没有继续下去。
不到傍晚,我们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