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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虹裳眉头紧皱,张口打算婉拒,新出来青年赶忙打断道:“小姐不知我这兄弟名声,他可是人称江南三公子之一的孙淼孙子冲,其父便是当今农政参事、晋阳候孙希孙大人。其才情之盛无数人推崇,一篇《钱塘赋》更是被当世大儒吴科吴老夫子赞为大明第一妙文章。小姐委身孙府还委屈了不成?”说完便招呼青玉苑的苑主道:“老王呢?老王过来,虹裳小姐身价几何,速速报来,我等这就给你结了。”
那青玉苑苑主老王一脸愁眉,哀求那青年道:“邢公子,你饶了小的吧,这虹裳不比别个,她的父母是因当年三公之案被充卖的官奴,而虹裳也是生在我们教坊司的,因此也算官奴。这官奴赎买的规矩我不说邢公子也是知道的,您就是出再多的钱我也不敢卖啊。”(注1)
“官奴吗?”那邢公子一听这虹裳是官奴,心下也有了犹豫,但抬眼见到孙淼看着虹裳的眼神,心下一横,咬牙道:“成了,不就是官奴吗?我回头就着人去户部开具文书,撤了她的奴籍,这总成了吧。赶紧说个价,磨磨唧唧的好不麻烦。”
他话音刚落,郭岑站起来道:“邢越,你好大的口气,户部是你家开的?你说要出脱籍文书就出脱籍文书?你老子不过是户部一个佐司,你居然就敢口出如此狂言。”
郭岑之所以站出来,一个原因是因为孙淼是孙希的儿子,另一个原因则是见到了封晓眼神中惊艳,这在之前从没见过。既然那邢越可以为了孙淼出头打算赎买虹裳,他也可以为了封晓赎买。
奚落完邢越,郭岑对青玉苑的苑主道:“老王,我们家每年可都有直接赎买官奴的名额的,没那个闲工夫和大理寺还有户部衙门蘑菇,我家里本就缺个乐师,这虹裳姑娘我买下了,开个价……”
还没说完,封晓起身拦住了他,走出隔断,对着虹裳深深一礼。众人以为他也如孙淼一般向虹裳表达仰慕之情时,封晓收了礼,开口道:“姑娘恕罪,我那兄弟就是个直性子莽撞的,得罪姑娘之处,还望姑娘海量,饶了他吧。”说完又是一礼,然后转头对着郭岑道:“还不给虹裳姑娘赔罪!”
郭岑还真是个机灵的,一愣神,便明白了封晓的意图,当即紧走到虹裳跟前,也是躬身一礼,道:“姑娘恕罪,在下也是见到那孙淼、邢越二人轻慢姑娘,一时心急,才出言莽撞的,还望姑娘息怒,大人不计小人过吧。”他郭岑在一个官奴面前自称小人,在场的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了。
那邢越本来打算反驳郭岑的,但没想到封晓站了出来,他不认为自己斗不过郭岑,但是封晓他是千万不敢得罪的,只是心下着急,没能帮孙淼赎买了虹裳,与他要求之事恐怕多有波折。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封晓站出来居然是替郭岑给虹裳赔罪的,而且还让郭岑亲口对虹裳认了错,一时间竟是头脑发晕,不着边际了。
虹裳不认得郭岑和封晓,但是刚才郭岑的话语也听得清清楚楚,敢直面嬉嘲户部佐司公子的人,家里肯定也是非富即贵。这样一个人居然当面给自己赔罪,吓得她有些手足无措。待郭岑说完,又要行礼,赶忙双手收腰,深深一礼,说道:“公子折煞奴家了,公子所言并无得罪奴家之语,谈何赔罪。公子莫再出赔罪之言戏耍奴家了。”说着,已经眼圈微红,竟是要哭出来了。
封晓一见此情,心里微微一叹,对虹裳道:“我兄弟的确得罪了姑娘,你受他一礼实不为过。”见虹裳泪珠都已经转了起来,便继续说道:“姑娘莫急,听在下把话说完。姑娘是个才情出众之人,怎么也做小儿女状?你虽是官奴不假,但家祖及家父早就反对奴隶一事,家父更是著有《万民》一册,以教化大众,内里就说过‘生即存天理,位分高低,德分贵贱,而性命无差异’之言。之所以会有官奴赎买之例,是因为株连之罪无不可恕,赎买便是恕罪之意。我兄弟之言赎买,将姑娘当做货物般问价,这便是罪。此其一。开国各家勋贵家里皆有官奴赎买名额,就是因为勋贵是为万民表率,以财力赎罪株连,彰显朝廷体恤,弘扬贵族贵德之举。然赎买之后,本应脱其奴籍,还其自由,以为庶民,这才是赎罪之本意,但我兄弟言之将姑娘买回以做府内乐师,未得姑娘首肯,私自决定姑娘去留,这便是其罪之二。”
封晓站在厅内,环视左右,侃侃而谈。那虹裳姑娘却没止住眼泪,而是呆呆的看着封晓,待封晓说完,才突然跪俯于地,将头埋于伸出的双臂上,呜咽着道:“公子之心高雅,德行崇至,奴家代天下官奴,给公子叩首了。谢公子为官奴正名。”虽然封晓在这里所说的话并不能真的替天下官奴正名,甚至在场就有无数人心存鄙薄,但封晓说的时候眼神坚定,自有一番气度,且言内之意表露无疑。别人也还罢了,虹裳却是心下真的感激无比。
封晓见虹裳行此大礼,赶忙用手虚扶,说道:“姑娘快快请起,切不可行如此大礼,我刚才所言,有人会认为是沽名钓誉,但却是在下肺腑之言,姑娘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那青玉苑苑主老王自是认得封晓,见封晓尴尬,赶忙让一旁伺候的丫鬟上前扶起虹裳,而虹裳在起身之前还是对着封晓拜了三拜,才让丫鬟将她扶了起来。
封晓见虹裳已经站起,虽然泪痕犹在,但已经止住了哭泣,便又说道:“刚才听闻王苑主说道,你是出生在教坊司的,你家父母便是当年三公案株连之人,不知你是哪家之后?”
一提到自己身世,虹裳又禁不住哽咽,但强自隐忍,说道:“回公子的话,奴家姓段,是前曾国公之后。”
一听说姓段,是前曾国公之后,龚浩啊的一声站了起来,紧走到虹裳跟前,拱手一礼,说道:“姑娘是曾国公之后,那段鹏段老公爷是你何人?”
听到龚浩问话,虹裳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后还是坚定的答道:“回公子,段老公爷正是家祖。”
“啊!”不仅龚浩,连一旁的封晓和郭岑都吃了一惊,“程继勇!老匹夫!该杀!”说着龚浩就撩起前襟大步向楼下走去。刚自隔断出来的韩绰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龚浩,但身材高大力气也不小的龚浩岂是文弱的韩绰拉的住的,被带得一个趔趄,好悬摔倒。还是封晓发令,褚青山鲍同二人出手,才将龚浩拉住了。
封晓赶到龚浩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个牤牛,你要干什么?去找那程继勇拼命?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还不给我老实待着。”
郭岑也赶过来安慰龚浩,韩绰自始至终都抓着龚浩的胳膊没撒手。
封晓转身问虹裳道:“姑娘自称前曾国公之后,可有证明?”
听到封晓问话,虹裳自怀内取出一块铁牌,躬身递于封晓。
封晓接过一看,只见铁牌锈迹斑驳,有些年头了,但保存甚好,显然经常拂拭摆弄。铁牌正面两只猛虎一上一下首尾衔接环绕,中间一个虎字;背面一行铭文:南京路行军大总管龚,其后还有虎牌辖令四字。封晓认得这是军队改制前的虎牌,相当于以前的调兵虎符。但军队改制后,这东西已经没有用了,失去了调动军队的功能。
旁边龚浩一把抢过,自怀内取出另一块虎牌,形制一样,只是背面的铭文变成了淮南路行军大总管段的字样。
虹裳被龚浩抢夺的动作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开口说道:“我娘和我讲,这是当年我爷爷的虎牌和人家换来的,当年还有一份金册,但抄家时被抄走了。说是交册如交情,换牌……”
“如换命!”龚浩不等虹裳说完,抢着说道,接下来不用龚浩解说,封晓等人已经对这虹裳姑娘是曾国公段鹏的后人身份确认无疑了。
说起来那曾国公段鹏和龚浩的爷爷龚大力是莫逆之交,段鹏还曾经在战场上替龚大力阻挡过飞矢,也正是因为这一箭,段鹏受伤极重,后来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旧伤时常发作,因此在建国后逐渐淡出了军界。
当年三公案其实是一桩奇案,三十年前,封建明刚刚去世,封文胜刚醒,有人向皇帝告密说楚国公邵辉、虞国公胡庭瑞(注2)和曾国公段鹏三人谋反,当时的皇帝也是韩绰的祖父韩珏(jue,发决音),便着大理寺卿程继勇审办此案,仅仅三天,便告侦破。韩珏便下旨,念在三人有大功于国,赐白绫毒酒,以留全尸。除了邵辉的两个刚出满月的孙子邵文邵武,胡廷瑞的一个刚满七岁的儿子胡嘉,还有段鹏那已经十二岁但是有些痴呆的儿子段克敌外,三家二十二口直系子孙,全部问斩。其余三家近百口被充入各司为奴,终身不得外赎。另外受到牵连的还有赵国公刘齐(注3)、宋国公俞通海(注4)、安远候赵霖、平江候汤和(注5)四人,皆被贬黜。
而当时传国公薛显(注6)和顾时(注7)、韩国公常遇春(注8)、传国候陆仲亨(注9)都已经去世,鲁国公龚大力、燕国公蒋兴、秦国公李新、曹国公郭英(注10)、越国公郑荣、传国侯华云龙(注11)正在外地领兵,京里除了涉案及被牵连的五位国公外,军队一系能说得上话的只有齐国公徐达(注12)、沛国公向路南、传国候张希卿三人。但是徐达当时身患重病,事发时已经不能起身了,而那个向智生的老爹向路南则选择了保持沉默。只有老侯爷张希卿一个人在朝堂上、三法司等地奔走呼号,希望可以挽救老友的性命。奈何势单力孤,文臣一系都知道这是皇帝要削封氏一系在军队的权,因此也大多保持观望,只有当时的政事副相传国候宋濂(注13)在朝堂上站出来说了几句话,也被大理寺卿程继勇等人羞辱的体无完肤,羞愧的无地自容的老相爷当即请辞了政事阁副相之职。
待得外地的几位国公以及十几位侯爷用为封建明奔丧的名义回京之时,三公案已经尘埃落定,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贬黜了。回来再多的人也无能为力改变现状了。
在封建明的国葬典礼上,老侯爷张希卿哭的像个孩子,任人怎么劝都没劝住,竟就这么哭死在了国葬典礼之上。接着传出了另一个噩耗,齐国公徐达听到三公案的最终结果后,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世了。
而后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人无奈,郭英和龚大力将三法司主审官员打了一个遍,结果两人被逼辞了军职。秦国公李新被调往了SX就任陕甘总镇总镇抚使,华云龙被调往了成都,就任巴蜀总镇总镇抚使。越国公郑荣被调出了军队体系,改任刚成立的农部参事。燕国公蒋兴则自己请辞了军职,举家迁至辽东。其余各位侯爷不是被分发至各省军镇就是在兵事阁当了个闲差。只有一直没发声的向路南虽然也调出了军队体系,却接任了政事副相之职。
一场震惊朝野的三公案竟然就在封建明的国葬筹备期间,短短的十几天就完结了,死了三个国公,贬黜了两个国公两个侯爷,最后还气死了一位国公哭死了一位传国侯,免职了两个国公,降职了一个国公一个传国候,调离了一个国公,一个国公一个副相辞了职。而这事的起因不过是一个莫须有的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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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官奴是大明朝唯一承认的奴隶身份,但是只能官家使用的奴隶,个人禁止拥有。封建明和封文胜都极力主张废除奴隶制度,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是人口买卖还是不能完全禁止。同时由于两人的努力,祸不及家人已经被广泛接受和实施,只是有两宗大罪不在其列,其一是谋反,第二是叛国,第三是谋逆(这里的谋逆不是“十恶不赦”里的谋逆,特指针对皇室的迫害活动,这个罪名里就包括阴谋刺杀、伤害皇室成员、诬蔑皇帝的名声等)。这三宗罪名还是会将案犯的家人被变卖为奴,只是这个奴是官奴。将国家承认的奴隶限定在官奴里,也算是一种政治妥协的产物,因为官奴较私奴更有保障,不至于轻易便被处死迫害。而官奴在规定里是允许赎买的,但是赎买是有规矩的,因为官奴只能官家使用,因此在被赎买的同时将脱离奴隶身份。但官奴都是因为其是罪犯家属或后代而成为官奴的,因此这个脱籍的工作必须得经过大理寺审核,到户部管理户籍的部门开具相应文书才能办理,相当于变相的赦免了官奴的罪责。
注2:胡廷瑞:历史真有其人,为了避讳朱元璋的字,改名胡美,洪武年间被封为豫章侯、临川侯。
注3:刘齐:历史真有其人,南昌战殁,后追封彭城侯。
注4:俞通海:历史真有其人,俞庭玉之子,卒于平江军中,后追封豫国公。
注5:汤和:历史上真有其人,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排位第七,信国公。
注6:薛显:历史上真有其人,被封为永城候,死后被追封为永国公。他还是文中封晓二姑父薛程的父亲。
注7:顾时:历史上真有其人,被封为济宁侯,还是文中封建明的义子顾喆、顾赫的父亲。
注8:常遇春:这个不用说了吧,被封为鄂国公,死后被追封为开平王。
注9:陆仲亨:历史上真有其人,被封为吉安侯。
注10:郭英:历史上真有其人,被封为武定侯。还是文中郭岑的爷爷。
注11:华云龙:历史上真有其人,被封为淮安侯。
注12:徐达:这个也不用说了吧,被封为信国公、魏国公,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排位第二,后因为李善长获罪,而排位第一。死后被追封为中山王。
注13:宋濂:历史上真有其人,其实也不必多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