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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二迎财神。
季荔宁梦到自己从贺阮的怀里捧过来一座金灿灿的财神,她就那样看着财神,她笑,财神也笑,她愁眉,财神也苦脸。真好,财神能懂我,不知道财神能生银子不。她在梦里做着白日梦,怀里的财神仿佛真听到了一样,忽得就变出了一座小山那么多的金银锞子,枣子大的珍珠在地上滚,小荔枝惊呆了,忽而又笑得牙不见眼,财神爷对我可真好啊,我也一定得对他好才行。
红纹藤黄拉开帐子,层层的锦被中季荔宁紧紧地搂着抱枕,睡梦里还嘿嘿地笑呢。几个小丫头见状扑哧笑出了声,藤黄回头瞪了她们一眼,几个人忙站好低头,捧盆的捧盆,持巾的持巾。
红纹轻声把季荔宁叫醒,荔宁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转转眼珠子,这才坐起身来。红纹藤黄两个帮她穿了中衣蹬了睡鞋,又上了两道温水给她洗漱,丹青在梳妆台前候着,见荔宁过来便一福,从温水里拿出梳子,用毛巾拭净水,开始给荔宁梳头。
季荔宁的头发色浅、发乌,又多又厚,梳些复杂的发型也不用带假髻,只是郡主觉得看起来不黑亮,想着法地给她吃黑芝麻,芝麻糊芝麻羹芝麻点心芝麻粥,连炒的小青菜里都恨不得撒上一把芝麻。季荔宁想到这儿就难受,虽说芝麻不难吃,但任谁吃个十几年也都够了,而且吃了还没用,头发一点变化都没有。
要是都跟子鸢一样就好了,美人如玉,君子好逑,季荔宁想着,不知道小美人怎么跟小傻子说的,也不知道小傻子明白了没有,最近总是梦见她,可见是好久没见了。
丹青看着荔宁端坐在镜前出神,轻轻地扶她的肩:“姑娘?头梳好了,您看插这支钗可好?”
季荔宁摇摇头,点了两支珠花:“今日又不见客,还是松快些吧。”
丹青偷瞥一眼站在一畔的藤黄,姑娘今日心情又不好了,跟前伺候仔细些。
藤黄暗暗地点了点头,心里叹了口气,姑娘这小小的人儿,心里有事又不肯轻易说出来,憋着可不累嘛。
吃过早饭,季荔宁扶着永淳郡主,母女俩绕着合意院的花树踱步。
荔宁踌躇半天,问道:“娘,我想请子鸢和小阮来玩儿,您看什么时候合适?”
郡主抬头看梅花骨朵儿:“是你请又不是我请,什么时候你说了算,多大点事,还犹豫这么长时间。”
季荔宁咬咬牙:“其实,还有一件事……”
“哦?还有什么事?”
“娘,”季荔宁哭丧着小脸,“您都知道了吧,我养的那些人又不能带走,可怎么办啊?”
“走?去哪儿?”
“您就别瞒着我了,咱们不是要回京么。要不,放到您的仪仗里行不?反正人也不多,个个都是……”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个个都是什么?”
季荔宁哽了一下:“个个都是老实人。”
郡主给气笑了:“你呀,求人办事还不说实话。跟你爹一样一样的,滑头!”
她们娘俩很少说季二老爷,这里忽然提到,两人都默然了,季荔宁觉得心里慌慌的,不想母亲难过,却也不想忘记父亲。
半晌郡主才道:“你以为我的仪仗没有定数啊,多了三五个看不出来?你以为御史台住了一帮傻子?”手指点一点闺女的额角,“傻丫头,以后记住了,做事情就跟你下棋一样,走一步看三步留好后路,瞻前顾后的,虽然麻烦,但遇上更大的麻烦就不会怕了。”
季荔宁爱娇地揉揉额头:“那娘打算怎么办?您就教教我吧。”说罢敛衽一福,“母亲大人,请赐教。”
郡主笑道:“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古怪精灵的。我先要问你,你到底有多少人?”
这个可必须要交代了。“三十来个吧。”
郡主听了吓一跳:“还以为十个就算多了,好呀季荔宁,我倒小看你了。”
季荔宁耸耸鼻子,装谦虚:“哪里哪里,跟母亲比还差着远呢。”
郡主看了看几丈外的蒋嬷嬷等人,低声道:“娘不问你这些人从哪里来,想必你也有数。但是你得记住,你姓季,宪王是你外祖,朝廷里外多的是人盼着你倒霉、盼着你做错事,所以做事情前得想清楚了,一步一个脚印给我砸实了!”
母亲很少跟她说这样的话,这次,是自己办错事了吗?不是吧,怎么觉得自己长大了,能跟母亲说些大人的话了呢。
季荔宁垂眉敛目:“是,孩儿记下了。”
郡主牵起闺女的手缓步向前:“这些人,既然都是些‘老实人’,那就都去押车吧,正好昨天季祥还说回京的人手不够。”说到“老实人”不但加重了语气,还朝小荔枝眨了眨眼睛。
季荔宁道:“可是回京了大伯母不就知道了吗?”季家的仆人都是有数的,纵使说是在北关单买的人,回去还是得把卖身契交给管家的大夫人。自己的那些人,可都是无名无姓的“黑户”啊。
郡主点一点闺女的鼻头:“说你聪明又傻起来了,说是你外祖给的人不就行了吗。”
季荔宁呆呆地,这样就行了吗,不是说外祖在京城日子很难吗,连韬光养晦都算不上,只能,她想了想贺阮的比方,“夹着尾巴做人”?
郡主知道她又想深了,也难怪,六岁就来了这北关城,一待就待了六年。宪王府的人一年来两趟,一趟送年礼,一趟送中秋礼。家信也只能写些有的没的,因为一封信从京城到北关不知道被拆了多少次了。毕竟是个小姑娘,困在北关这么多年,纵然聪明,还是敏锐不足啊。
郡主把闺女拉进怀里,摸摸她的丫髻:“别想那么多,等回京娘带你四处转转你就明白了。”
季荔宁点点头:“那袁先生秦先生跟我们回去吗?”
袁先生是季荔宁的启蒙师父,六年前受宪王所托跟着来到北关城,从教她写字联句,到读史作诗,数年如一日,季荔宁也很喜欢这个又狡猾又博学的老头子。
至于秦先生,则是郡主寻来的出宫的女官。秦先生出身蜀中覃氏,先祖覃文元本是前朝大儒,到了本朝也屡有子孙入仕。不想秦先生的祖父却自请出族,改覃为秦,轰动一时。秦先生教季荔宁作画,也偶尔与她手谈两局。
郡主道:“那得你这个徒弟亲自去问啊。”
季荔宁道:“那我下午就去,正好去拜年。”
郡主气道:“哪有下午去拜年的,也亏得是你这么多年的先生,初一不拜年,想哪天去哪天去。”
季荔宁噘噘嘴:“是先生们嫌麻烦不让我去的嘛,都这么熟了,还客气什么。”
“你啊,什么时候都有理,要搁在你娘我小时候,敢跟先生说个不字,你外祖的鞭子就抽到屁股上了。”
“娘瞎说,嬷嬷说外祖父最疼闺女了,姨母和娘都是被捧在手里养大的,连外祖母戳一指头外祖都得生半天气呢。”
郡主气笑了,伸手就要弹她的脑瓜崩:“哪个嬷嬷给你说的,好大胆子还编排起你娘了!”
季荔宁逗笑了母亲,忙一个转身刺溜跑了。
吩咐了丫头去两位先生府上问问今儿下午去拜年合不合适,季荔宁一边走一边回想。
秦先生谈得一手好琴,箜篌也奏得好,却只教季荔宁如何赏,不教她如何弹。已经过去六年,季荔宁仍然记得当时秦先生的话。
她抿一抿嘴,嘴角现出一个米粒大的酒窝,却不是在笑,只淡淡地说:“对姑娘来说,琴棋书画,这些都是小道。姑娘不需要学琴,学会赏就够了,因为姑娘这一辈子,都不需要为人抚琴。”
小荔枝道:“那我为什么要学书学画学文章呢?”
“世道如此,倘若姑娘生在平民家,或是那些痴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酸儒家里,不学便不学罢。但是姑娘是宪王的外孙,又姓季,学些小道,让人觉得不傻就行了。”
小荔枝不太懂,觉得先生说话不好听,但似乎又有道理。
“那先生看来,学琴就是为了讨人喜欢吗?”
“为名、为利、为宠、为自己、为家族,人需要什么,就为了什么。”
小荔枝沉吟半晌:“我觉得先生说的不对。”
“哦?说说看。”秦先生脸上现出兴趣。
“伯牙抚琴是为了子期,阮咸抚琴是为了明志,难道这也不对吗?”
秦先生笑道:“姑娘也说了两个为了。其实有目的无所谓对错,我只是认为,姑娘没有必要为了这些普通人都有的目的学这些讨好人的小道罢了。”
小荔枝仿佛抓到了先生话里的漏洞,笑道:“先生还是认为学琴是为了讨好人,难道我抚琴让自己高兴也不行吗?”
秦先生无话可说,欠身一礼:“姑娘与我身份不同,自然思考角度不同,是我狭隘了,今日受教了。”
小荔枝忙侧身躲开,然后郑重敛衽一礼:“该是徒儿谢过先生教诲。”
最后季荔宁还是没有学琴,因为郡主一锤定音:“京里的小娘子不是学琴就是学绣,咱们才不去凑这个热闹呢,好好的非要练糙了手绣坏了眼干嘛。”
后来小荔枝又问秦先生:“那先生眼中的大道又是什么呢?”
秦先生说:“对姑娘来说,大道,就是看人。”
小荔枝迷糊,再问,秦先生就不说了,只让她去问袁先生。
袁先生听了哈哈大笑,摸着没几根的白胡子说:“你这个秦先生啊,果然是从宫里出来的,简直比老朽还要鸡贼啊。”结果哈哈了半天也没解释清楚,小荔枝撇撇嘴,不问了,长大了就知道啦。
长大了就知道了,十二岁的季荔宁看看身后跟着的碧络,果然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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