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庭中春

夜语琳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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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瑰延宫前院不似其他宫殿宽阔硬朗。院内设计如园林式草木辉映,布局精巧,韵致非常,是太后苏氏为妃时,与先帝一同设计。先帝驾崩后,太后睹物思情,不愿搬到太极宫,请旨得允,久居于此。

    院落西侧有一亭座西面东,落于须弥座台,面阔两间,前出抱厦,平面呈凸字形,四角攒尖琉璃宝顶。

    亭内地上有一整石凿出的“情”字流觞渠,是穆鸾最喜欢的设计。儿时,她常从亭子旁边的小井,用辘轳打上水来,倒进大缸。大缸摆放处地势略高,底部连接水管。水管另端连通亭内流觞渠。水由缸入渠,缓缓流淌,将“情”字注满,再经渠另端流出,鲜活灵动。

    这渠除了有曲水流觞之幽美意境外,还有一个妙处。立在亭外观察,会发现“情”字较常见字体格外窄长,与隶书略微宽扁的形态正好相反。不精通诗体与书法者,看了只当是雕凿所需,不知此乃诗、书中的偏门神智体。

    神智体原是拆字的一个分支,是一种近乎谜语的诗体,亦称“形意诗”,以意写图,使人自悟,设想新奇,能启人神智,故作此称。

    亭内“情”是先皇亲自雕凿,一字应当做两字,曰“长情”,寓意对太后天长地久,永不相弃。

    穆鸾五六岁时,常与太后坐在亭中乘凉、闲坐,央求着太后讲述与素未谋面的皇爷爷的点滴故事,不亦乐乎。

    今日,她举步园中,忽而忆起儿时情景,不由得沿途进亭,蹲下身子,低头注视着映出她精致面庞的潺潺渠水,仿若看到了自己儿时浪漫无邪、欢声笑语的模样。

    方才冯氏那一句率真活泼戳了她的心窝。许多事越长大,越难坚守。尤其生在富贵帝王家。

    往年,穆鸾在宫中与太子等子弟玩捉迷藏,为了夺冠军,得奖品,跑到皇帝紫宸殿四周躲避。紫宸殿为皇帝寝区主殿,日常议事多在此殿,也称天子便殿。她身形娇小,跑得快,藏的好,偶被小黄门或宫女撞见,也因知其身份和素日里的名声得以放行。而其他人要么畏惧帝威,要么怕违宫规,不敢靠近大肆寻找,总是让她心愿得逞,也使她几次无意间听到了皇帝与大臣们的谈话。

    谈话中,有皇帝铿锵的质问,严厉的斥责;有臣子间怒气横冲的争吵,异口同声的谢恩。所言政事她不甚了了,唯有一次听得十分明白,那是针对她父亲的弹劾与中伤。她躲在暗处不见殿内人模样,却能从话音辨出针对者有四。其中,有两人是忠王韩培与九卿之一的宗正官韩逸之父韩尚;另有一臣声调晦沉,不做熟悉,难忆其身,最后一个则是她的伯父——皇帝穆寰。

    三臣连番进言,皆是有关霸王野心勃勃,又曾领军于东、北关要之塞抗击敌国,多与将领关系近密,呈请皇帝尽快调换边防军将领,以防日久生变之凿凿说辞。

    穆鸾正对三人的态度心中忿忿时,听到皇帝开口,声音轻缓,却森森地越发令她心颤,“霸王确是将才,身负赫赫战功,调换一事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弄巧成拙尔等谁来担过?朕更属意离间之策。尔等费心甄选替代之人,不如明辨与霸王交好之将,拨弄期间,让他自残羽翼,岂不更好?”

    她眼中的皇帝伯父虽少言寡笑,却向来温雅平和,每次相见对自己也算亲善,绝不像阴狠可怖之人。

    皇帝的话彻底颠覆了穆鸾心中印象。她没了玩耍的兴致,亦忘了续听三臣的回应,急匆匆跑回府中,将此事说与父亲,惶惶懵懂地问着这般、那般,应该怎么办。

    谁知父亲却牵着她的小手,轻松笑着,道她只是兄弟间的小小矛盾,不日便会重修于好。

    那时,父亲的话可以开解她的慌疑。然岁月增移,她渐渐注意到常有文士气象或威武模样的人登门拜访,与父亲书房闭门议事。

    她好奇使然,偷偷听了几回,只觉得拜谒者之辞,吐语连珠,发自肺腑,内容错综复杂,不知来龙去脉之下听得久了有些头脑发胀。其中,有对忠王一党与萧氏恐狼狈为奸的提防之策;有氛如无人般的良久沉默;有对皇帝不满,鼓求她父亲早做打算的忤逆之言,每逢这般建议总会紧随她父亲薄怒、沉稳的责斥与安抚。遇死寂时,她心底总升起莫名的紧张,似可想见房中人在各自盘算,暗暗酝酿,没来由的担心起这些人中,是否有皇帝或朝中敌党安插的细作。

    经此,她终是恍然,父亲曾经的笑语是对自己的哄骗,是一个父亲对女儿至纯童心与欢乐无忧的珍顾。

    可人总要脱离孩童,岂能总依父母荫蔽。父母年迈,己当如何?父母失势,己当如何?父母需庇,己何所护?

    她几番缠问哥哥,了然朝中情势。她相信父亲对家国的赤胆;知道兄弟阋墙、君臣倒戈已无可转圜;清楚当今非清平盛世,正内忧外患。

    哥哥的一句句,一声声,盘缠成根须扎入她心田,体内流淌的父母忠信威霸、贤惠淑德的血液,将它浇灌滋养,嫩芽破土生长,却开出了不一样的芬芳。

    清风忽劲,花枝轻摇,系在亭角飞檐上的铜铃叮咚作响,撩乱穆鸾思绪。她对着清澈静流的渠水,拍了拍脸颊,展颜一笑,飒飒起身。

    穆鸾一进室内,便高兴地唤了声皇祖母,急急向寝室去。

    寝室纱帐卷起,一名年迈的老妇正背倚着宽大的卧榻花壁,巾帕掩口,皱眉轻咳。她闻声,苍白无波的脸上瞬时露出喜色,直了直单薄纤弱的身子,殷殷地打量着笑嘻嘻走近的孙女,嗓音沙哑,口中责怒,手却在榻沿上扣了扣,“近日又去哪里玩闹?竟还知道来看我这老婆子。”

    穆鸾坐到榻沿,拉着太后的手,拢握间只觉得她柔软细腻的肌理与骨节变得有些粗瘪分明,心中疼惜与酸涩,笑道:“孙女就是在南山西海,也得回来看您。昨晚我梦见自己进了一片蟠桃林。林中有个仙风道骨的白发老者正灌树浇养。我与他闲聊得知,林中蟠桃吃了能祛病延年,心想事成。我向他要,他不给。我便偷了几个带回家给您与父亲、母亲吃了。”说着,顿了顿,左右观察着太后容颜,得意地扬扬眉,道:“这梦可真准。今日一看,您气色果然好了许多,想必不日便可痊愈啦。”

    太后哧地一笑,抬手点她额头,宠溺道:“知道你最孝顺。你这古灵精怪的小猴子。”

    床头旁立着一个明黄花梨五足内卷香几,上置三碟精致糕点。穆鸾随手拈起一块插着竹签的松子百合糕入口,边吃边说:“方才在宫门前,遇到了皇后一行人。她们可比我勤快孝顺。”

    太后笑意微敛,冷冷一晒,沉声道:“她们是猫哭耗子,心里巴不得我早逝。”

    穆鸾又拿了一块流珠聚宝糕塞到嘴里,将宫门前的对话一字一句地复述,顺带品评一番,“从未见过萧贵妃疾言厉色的针对谁,也不知陈婕妤腹中的孩儿能不能安稳降生。不过,萧贵妃的气势我很喜欢。即指责陈婕妤有心峥嵘,却惺惺作态,又让自己的嫉恨透着光明磊落、襟怀坦白。”

    冯氏在外间从茶笼中取了茶叶,活水过滤,松木煮之,再釜中分取,注入两只云纹青玉茶盏中。

    穆鸾未见其物,先闻茶香,眼中一亮。见冯氏端着茶盘进来,她起身趋前,低头一看,杯中芽壮多毫,金黄发亮,条真匀齐,白毫如羽,芽竖悬汤中冲升水面,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蔚成趣观,便脱口道:“后宫的开支不再缩减了?”

    自与北瑞再战,皇帝下令缩减各宫开支,以军饷为先。故而,月俸减半,诸多贡品换做稍次替代。譬如杯中的茶叶,就由君山银针中的尖茶换做了茸茶。

    尖茶雅称“金镶玉”,香气清高,味醇甘爽,茸茶不能难以比肩。

    穆鸾托着茶盏亲自奉至太后嘴边。太后缓缓喝了大半,以巾帕轻拭嘴角,抬眼对冯氏微微一笑,“是冯氏有心。”

    穆鸾惊讶地看向冯氏,见她垂首含笑道:“奴婢的弟弟在皖南、池州做了点茶叶生意,尖茶尚有囤藏。奴婢知太后素喜尖茶,饮茸茶无味,便从弟弟那里取了些来。”

    穆鸾莞尔,不置褒贬。她对各地茶叶品类的具体分布与产出流程不甚了解,但知道贡品尖茶向来珍稀,即使不再为宫中御用,想要经营必要有足够的实力与销售途径。冯氏将自己弟弟的生意说得轻描淡写,乍听如细枝末节,然仔细回味,却多了分刻意隐避的意味。

    太后接着陈婕妤一事,徐徐道:“陈婕妤若诞下龙子,对另外两个皇子便是威胁。萧贵妃恶意相向,是不愿她的儿子多一个竞争对手。皇后亲近袒护,是怕太子被废,为自己再寻个新儿子稳固后位。她们相争,哀家乐得观赏。”

    穆鸾置杯于盘,思忖须臾,问:“陈婕妤是哪家的女儿?”

    太后道:“她父亲是几月前被斩首的陈廷尉。抄家籍没,只剩她一人支撑,也是可怜。”

    “这些事与你无关,安心做好你的郡主。再过两年,哀家的小阿鸾也该择婿了,也会诞下儿女。”太后温婉地握起穆鸾的手,笑容满面。

    “不要。我喜欢自由自在。再说,哥哥还没成亲呢,我急什么呀。”穆鸾撅了撅嘴,不以为然。

    太后逐开的笑容一滞,侧首望向如意花窗外,青如瓷釉的天空,容容流云,低低一叹,声色黯淡,“也不知北方战事如何。阿渊是何境况?”

    穆鸾对哥哥的担忧丝毫不逊太后。她闻言心中一紧,脸上仍舒展笑意,语气十分笃定,“一定会平安归来。您可得养好身子,待哥哥回来,要与我比试武艺,您要作评判。”

    太后笑着道“好”,又拍了拍穆鸾的手,道:“萧贵妃贺哀家身体好转,召请戏班进宫解闷。三日后你来陪哀家一同观看?”

    穆鸾欣然答应,又讲了许多宫外的趣闻,逗得太后连连欢声笑语亦不觉疲惫,留了她许久才许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