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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姨娘来信了。
入冬后,若胭曾寄了好些冬衣物什过去,此后,得知章姨娘主仆安好,又有云懿霆的人保护,也就放了心,一晃月余,这一回来信,说的不是她自己,却提到梅映霜。
信中说,梅映霜自从回到延津就缁衣素食,死活要剃发出家做姑子,梅家恩被赶出京州,丢官罢职,颜面扫地不说,半道上还气死了老娘,心里别提多憋屈了,若不是看在这是唯一一个留在身边的亲人,估计当场就要打死,好像还是大老太爷夫妇劝阻才罢休,只将她关在屋里饿了几天,晕死过去才放出来。
若胭不免唏嘘,继续往下看。
谁知梅映霜醒来仍是不改执念,非要出家,梅家恩大怒,立时将她赶出门去,宣称断绝父女,生死不管,梅映霜却也倔强,对着紧闭的大门磕了三个响头,摇摇晃晃就走了,因气虚体弱,到半道又昏迷过去。
也是她命不该绝,竟遇上卖布回来的章姨娘主仆,给背回自己家,细细照料,将养着身体。
如今已住了好些日子,梅映霜是打死也不肯再回梅家祖宅,一提就哭,章姨娘自然不敢再说,写信来问若胭的意思。
若胭叹了又叹,忆起这个妹妹的好,也是心疼难忍,原本纯真可爱的小女孩亲眼目睹了亲人的丑恶,已是看透尘世,委实可怜,遂回信过去,请章姨娘善待映霜,说道是,“女儿不孝,虽为姨娘亲生,却不能长侍膝下,长引以为憾,今有映霜,难得心地纯良、至善至美,若能长随姨娘身边,朝夕相伴,则映霜有母、姨娘有女,皆大欢喜,而女儿远在京州,也为姨娘与妹妹欢欣”,一封信火速送去,随后又封了几封银子去。
想了想,仍觉得有什么遗忘的,总不圆满,还是初夏提醒了句,“四小姐这心志,不知太太泉下有知,要怎么心疼。”
提到杜氏,若胭恍然想起,杜氏临终前还为梅映霜准备了嫁妆,眼下她有意出家,自己离得远,劝是难劝,不过将嫁妆送过去,让她亲眼看着杜氏的心意,或能回心转意。这般一念起,就带了初夏亲自去了庄子,与杨总管说起这事,要取走嫁妆。
杨总管连连点头,当即清点了嫁妆,又派了庄子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路护送过去。
得到杨总管传来的消息,说是嫁妆已经送到,日子已经到了年关,若胭七七八八的又如去年一般分了些心意给个庄子、铺子,忙过之后,闲下来就忍不住和初夏说,“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京州,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广,常年看那些个地域风情的书籍,心生向往,却终究走不开半步。”
初夏却笑,“三奶奶又痴了,谁不盼着过一世安宁生活,倒想着风风雨雨的在外跋涉?三奶奶若是在屋子里闷了,挑拣个好天气,让三爷陪着去马场跑两圈。”
说到马场,若胭又想起云归雁,眼睛一亮,“我若也能去蜀中……”
“三奶奶莫说了。”初夏却似是被吓住,“三奶奶还要再走一次不成?您要有这心思,奴婢也活不成了,与其等着三爷动手,索性自己先死了干净。”
若胭目瞪口呆,恍然想起自己曾离家出走,目的便是蜀中,应是那一次半道上被云懿霆追回,这丫头此后就再听不得自己说要去蜀中的话,其实,自己是当真想去蜀中,去那片从未去过的土地看一看、走一走。
“初夏,我只是想换个地方,褪去这国公府三奶奶的华丽身份,简简单单的做我自己,山高水远也好,世外桃源也罢,不需要锦衣玉食,也没有迎来送往,最重要的是,不必步步为营、处处心计。”若胭叹息着笑,桃花般润泽的脸庞在刚刚点亮的烛光下,温柔娴静。
“那,三爷呢?”
“三爷……”若胭莞尔一笑,略有些疲倦的眉眼又闪亮起来,“我不想离开他,所以,大概终此一生也会为了他圈在这高墙之内吧。”
初夏也黯了神情,轻声问,“三奶奶是被上次的事情,寒了心吧。”
若胭不置可否,转又微微摇头,让自己寒心的何止这一件事呢,从嫁到云家,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哪一件都足够让自己恨不得拔腿就跑,能留到现在,只因这里有个云懿霆,幸福并痛苦、快乐与厌倦……无时不刻的纠缠,心头乍暖乍寒的,着实容易累。
“好了,我不过闲说罢了,你别与三爷说,免叫他多心。”若胭笑笑,起身伸了个懒腰。
其时,赵姨娘已经入土为安,六爷虽然明确表示不肯拜三太太为母,三老爷居然也没有生气,但是省略了敬酒磕头这一步骤,自作主张的将这个庶子提做了嫡子,并表示将于二爷云懿华一般看待,绝不偏薄。
年关已近,琐事繁多,七嘴八舌的议论慢慢的减少,事情已经过去,若胭除了警惕三房,却只当一无所知。
云懿霆这些天不知在做什么,时有外出,若胭问他几次缘故,他却笑说是陪国公爷应酬,既如此,她也不好干涉,不过是叮嘱他少喝酒,注意身体。
这一日,天色向晚,若胭看了会书,又吩咐初夏去为瑾之几个丫头定制首饰,想着辛劳一年,作为犒赏,初夏笑眯眯的应了离去,晓萱就端了茶送进来,陪在一旁。
忽闻门外传来晓莲的声音,说是六爷来了,若胭怔了怔,六爷从未独自来过瑾之,这连日里,一直闭门悲伤,怎么突然跑来自己这里,因心疼这孩子年幼失母,忙让晓莲请进,自己则快步迎出去。
云懿弘进来时尚绷着一张消瘦的小脸,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抬起头来却是一脸的泪水,也不落座,只管站在若胭面前,吧嗒叭嗒的掉眼泪,委委屈屈的唤一声“三嫂——”声音嘶哑而柔弱,真真的叫人怜惜。
若胭心软,哪里受的他这般,忙唤晓萱打水来,亲自给他洗了脸,携了坐下,这才小心的哄着问来由,说起来自己与这幼弟往来不多,偶遇几次,多是与四爷、五爷一起,万万谈不上多深的叔嫂情分,只因赵姨娘这事起因在自己,心里又格外怜惜些。
“六弟瘦了不少,虽然悲伤,还是该好好爱惜自己,你姨娘在天之灵若见你这样,岂不心疼?”
云懿弘听了却“哇”的一声哭出来,险些就扑在若胭膝上,抬袖揩泪,忽又离座起身,跪在若胭面前,“三嫂帮帮我,我实在没有法子了,只好来求三嫂做主,三嫂行行好,还我姨娘清白。”
若胭猛地被唬一跳,她早知赵姨娘死得冤屈,但“清白”二字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着实让人吃惊,稳了稳心神,才小心的探问,“六爷说的什么意思?”
“三嫂,我姨娘不是急病死的,我亲眼看见她额头流了好多血,好多人都看见了,但是父亲坚持姨娘就是病死的,不许我再提,一个字也不能说。”云懿弘哭得浑身发抖,慌乱中揪住若胭的衣袖,神色哀怜,“我知道三嫂是个好人,三嫂会帮我,别人都不会帮我,只有三嫂善良。”
被一个孩子在这种心酸情况下夸赞“善良”,若胭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难过得很,警惕的往外扫一眼,将孩子拉进了暖阁。
“晓萱,把我的燕窝羹端过来,再拿些点心来。”
好吃的食物摆了一桌,若胭哄着云懿弘先吃,吃饱了再说,三房富贵,云懿弘虽是庶出,倒也不缺吃喝,只因他近日里悲伤,怎么顾得上吃?便是眼下,也哭哭啼啼的难以下咽,是若胭心疼他消瘦,到底劝着把燕窝羹喝下。
温热的食物入了喉、下了肚,经过这么一缓冲,云懿弘的哭声渐渐止住,仍是眼巴巴的瞅着若胭。
若胭遂问,“六爷因见着你姨娘流血,便觉得死因不对劲?还是另有缘故?”
云懿弘急忙回答,“额头流血是我亲眼所见,三哥当时也在的,不过,父亲说是姨娘犯了急病头晕眼花才撞到额头,我虽然疑惑也辩不得,后来才知……才知真相。”
“什么真相?”若胭心口一颤。
云懿弘道,“姨娘养了只鹦鹉,养了好些日子了,笨得很,寡言少语,学人口舌甚不灵巧,姨娘去后一天,忽然冒出一串话来,我……我……”
若胭越发觉得心口发紧,沉声低问,“六弟听到了什么?”
云懿弘似是受到鼓励,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出,“我听到鹦鹉在学舌,说的是‘太太说了,你若是肯替下太太走这一趟鬼门关,太太便保六爷平平安安,三房这家财少不得二爷要分一半给六爷了’,三嫂!三嫂,你说鹦鹉为何无端学出这样的话来,必定是缘故的,是我姨娘替太太死的,可我不需要家财,只要姨娘好好活着。”说罢,又哭起来。
若胭倒吸一口凉气,这其中关节,她是早就猜出来的,只是死无对证罢了,不想突然被一只鹦鹉挑破真相,心头实在震撼。
人尽皆知,鹦鹉前头不敢言,三太太这一回,大意了。
她已不知道后来是如何送走云懿弘的,只记得用尽了好话去安慰他,告诉他,切莫冲动,善恶有天知。
没有提灯,晓萱借着黄昏沉暗的暮色将云懿弘悄悄送回三房,再折回来时,正见着云懿霆进门,忙唤住,“主子!主子,六爷刚走——”
……
云懿霆听罢,微微皱眉,提步进屋,恰看见若胭正抬袖剪烛花,柔和的烛光映着皎皎脸庞,温润如一方质地无瑕的玉,流淌着晶莹的粉光,浓密纤长的睫毛下,又黑又亮的眸子出神的看着烛光,一动不动,似乎在想什么。
他喜欢看她,看她各种不同的样子,可是很不喜欢她思索不愉快的事情,走过去轻轻蹭蹭她耳朵,“若胭,我饿了。”
若胭似乎总觉得他会饿着,只要出门,就吃不着东西一样,每次回来,都会嘘寒问暖的为他准备一桌子食物,他其实不饿,但是,他很喜欢被她这样关怀、照顾甚至宠爱,于是,他也会时常假装很饿,来吸引她的注意力。
“三爷回来了——怎么又饿着自己?晓萱,快上晚膳。”果然,若胭立即收回心神,丢开剪刀,嗔怪的将他拉到榻前,一边絮絮叨叨的责备他不好好吃饭,一边为他更衣。
云懿霆则只是看着她笑。
若胭心里藏着事,脸色就控制不住的显露几分,云懿霆却做不知,一如往常的拉着她吃几口菜、又喝几口汤才罢,直到洗漱完毕,才握住她的手一路漫步到西园子。
“六弟来过?”
“嗯,”若胭轻轻点头,“说了些事,我不敢确定。”
云懿霆微微笑,“我这些天也在查,虽然人证都死了,但终归是查出来了,确如六弟所言。”凝目沉声,“若胭,有了证据,真相即可揭开。”
若胭沉思片刻,缓缓摇头,“三爷,我倒觉得不必了。”
“为何?”
“赵姨娘已经死了,且对外说的是急病,倒也没有亏损名声,若是事情翻出来,大家虽然可怜是替死,终究也要轻视她的动机是为了六爷分家财,那时候,赵姨娘白白丢了性命不说,六弟又要怎么面对众人目光?再者,不管我们是否拿到证据,三叔心里应是有数的,你看他近日所为,我也可以谅解了。”
一向骄狂的三老爷不顾六爷本人的反对,执意收为嫡子,又寻了借口冷淡三太太,数日不曾见她,态度已是昭昭。
云懿霆沉默的看她,夜色中,黑瞳幽深,沉沉不见底,“好,我知道了。”
不管别人伤她多深,她总是那么轻易的就会原谅,甚至不需要对方的哀求,她就会选择体谅,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一退再退,退到了角落,又怎么看得到海阔天空?
他轻拥住她,知道她一次又一次的让步,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善良与心软,也因为她不愿自己为难,可她不知道,他不会为难,只会心疼。
是夜,两夜都没有再提此事,好似一切真的已经过去,且从不知六爷透露之事。
接下来数日,若胭忙于盘点庄子、铺子的账目,带着丫头们为瑾之张罗年货,又让初夏送了些孕妇爱吃的酸食去齐府,回来时笑说“沈姨娘的肚子越发的大了,连厚厚的冬袄也遮不住,齐大人待她极好,出入都亲自扶着,两人说说笑笑,行道花前还对饮诗词,争论高低,慧姐儿在旁边叽叽喳喳的凑热闹,奴婢瞧着很是不错”。
这样的日子才是正经的好日子呢。
若胭颇为欢欣,不得不赞这位表姐好眼光,大有前朝红拂女的火眼金睛,虽然自请为妾,然而看今日里齐府,谁又比得过她这个妾?
“梅映雪呢?”
初夏道,“奴婢未见着,据说是疯症越发严重了,见人就打骂,整日里又哭又笑、衣冠不整,齐大人也无奈,只能一直请医、服着药,不许她出自己那园子,别的也无能为力了。”
若胭点头,心头为叹,犹记初见时那个娇艳如花的豆蔻少女,一颦一笑都明艳生辉,转眼成了疯子,这却赖不得旁人,委实是她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