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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的夏夜,宁静安逸。
自古以来边境之地便没有夜市,甘凉城家家户户早早的熄了灯,一片漆黑的城楼上,漫天的星斗越发的明亮悠然,即便只站在阁楼的平台上,也有种手可摘星辰的飘逸。
一场酒宴,傍晚时分喝到此时,院中的人都已醉的东倒西歪,明熙一人站在这阁楼边缘,望着宛若隔了一层纱明月,心中有种说不出是放松安然。
甘凉城明明是苦寒的地方,时不时还要苦战一场,可不知为何自来了此地后,明熙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内心的疲累与困惑,仿佛也随着漠北的野风逝去了。
“怎么?想跳下去吗?要帮忙吗?”谢放拎着酒壶,把玩着酒盅缓缓的走上楼。
明熙回眸,抿唇一笑:“敬谢不敏。大将军千杯不醉不成,他们一个个的可是铆着劲要灌醉你!”
谢放沉声笑了起来,感叹道:“手下败将,何足挂齿。这般的誓言,逢年过节,每每聚会本将军都要听上一遍,哪次不是相同的结果?”
“大将军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以前那是因为我还尚未入征,如今我可还好好的站在此处,你若不介意,咱们把酒言欢,再醉上一场。”明熙眨了眨眼,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柔和。
皎洁的月光,仿佛给人晕了层浅而朦胧的银辉,那本来就俊美标志的容貌,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神秘与矜贵。唇角隐敛笑意略显俏皮,宛若星辰的眼眸,让人有种光芒四溢的错觉。
“呵,若今日把寿星公喝倒了,只怕要被你家管家扫地出门了。”谢放缓缓垂下眼眸,把玩着白瓷酒盅,不经意道,“贺氏乃南梁数一数二的大族,一支族人渡江后,在大雍虽不复当初兴盛,但依然不可小觑,不知贺熙出自帝京贺氏那一支?”
“贺氏这般的门第,在帝京还有能有几支?”明熙嘴角的笑意僵了僵,不答反问。
谢放将酒水饮尽:“若记得没错,帝京如今的族长乃贺甯之子贺东青。虽如此贺甯北渡之初还带着几个庶出的兄弟,庶出的几支虽不显山露水,倒有几个子弟都还不错的。”
明熙低低的笑出声来:“说得好像你真认识谁一样,大将军三五年也不回一趟帝京,那里的事能知道多少?”
谢放长叹:“三五年不回一次帝京的是阿燃,身为驻守甘凉城的将领,若是三五年不回去述职一次,只怕陛下会派人将我捉拿回去吧。”
“述不述职还不一样,这漠北军总还是你谢家的,走个过场罢了。”明熙端起石桌上的酒盏,“如今你能在甘凉城做个统帅,不知多少人羡慕你这份自得,朝堂上乌七八糟的,哪有甘凉城里快意恩仇,来得痛快。”
“哈哈!这话甚合我意,本将军还没有给寿星公说贺词,来来,想听什么,是要高官厚禄还是要青春永驻?”谢放笑起来十分豪迈,不显粗鲁。许是有外族血统的缘故,五官犹如雕刻十分立体,很是英俊。那双浅棕色的眼眸,波光水漾又熠熠生辉,粗狂之中夹杂着温情,从武数十年,看起来反而像个饱读诗书的狂生。
“谢将军眼中,我的追求就如此肤浅吗?”明熙想了想,笑道,“说些空话也没甚意思,今日大将军不请自来,已是意外之喜了,何况将军又不是空着手来的。”
“人生在世,不是建功立业,便是荣华富贵,不然但求长生青春,不管求哪样都不算是肤浅。有时活得太没有追求了,反而不算好事了。”谢放侧了侧眼眸,“你若出自帝京贺氏,素日里家宴可曾见过你们的那些姊妹?”
明熙骤然回眸,看了谢放片刻,方才笑道:“大将军可不像个打听人家后宅的人?莫不是还有什么隐情不曾?如此想来,当初大将军见我的路引,多看了两眼却不曾质疑。谢燃问你可有什么不妥,大将军可是说了‘既进了甘凉城,便是此处的人,往事不用再提!’。”
“本将军岂是出尔反尔之人?前几日仲兄同我说起帝京的事来,特意说了未来的太子妃与两个侧妃家人。其中有赐了字的侧妃,乃你贺氏娘子,只是我总不好细细打听罢了。仲兄还特意提起,以后这几家人也是我们谢氏着重交好的几家,不过既然你们贺氏已有了这般的好门路,为何你还会……你来甘凉城可是有什么难处?”
明熙嘴角的笑意僵了僵,轻声道:“哦?大将军也知道,我来甘凉城一段时间了,倒当真不知道京城的这些事。可即便我在京城只怕这些事也最多只是听说而已,莫说贺氏主家的几位娘子,即是旁支的娘子我又何幸能见。大将军也不想想,一个被放逐在外的庶子,在家里的地位,只怕还不如有些体面的奴婢。”
谢放见明熙眼中的惊讶不似作伪,轻声道:“是我想岔了,本想和你随便说说话,不成想一说全是这种烦心的事。说到底不管身在何处,总也逃不开那些人的掌控。”
明熙半垂着眼眸,将酒一饮而尽,抿唇道:“今日好歹是我的生辰,大将军莫将这些我听不懂事拿出来说了,若当真来祝寿,不如拿出些诚意来。”
谢放大笑道:“好好,是本将军的不是,先自罚三杯!”
明熙见谢放连饮三杯,挑眉道:“牛嚼牡丹!可惜了我这些陈酿的梨花白,都是些珍藏不说,当初从帝京千里迢迢运来时,不知被我扔了了多少行礼,都不舍得将它舍下一瓶。”
“再好的酒,没人喝才叫暴殄天物!好了好了,本将军都自罚三杯了,总该够了。今日给你的贺礼也是本将军精挑细选的,对阿燃也没有如此用心过,你休要得理不饶人了。”
明熙道:“那不好说,敢问将军可会琴瑟?或是横笛?”
谢放沉默了片刻:“不会。”
明熙抿唇一笑:“那将军可会吟唱?”
谢放又沉默了片刻:“行军打仗,哪里用得着这些?说得跟你什么都会一样。”
明熙侧了侧眼眸,见谢放左右而视,就是不肯看向自己,低低的笑了起来。明熙起身踱到了琴台边上,拨弄了一把琴弦,抬眸望向半空中月亮越发皎洁明亮:“当初我在帝京也曾师从大家,多年不曾摸过这东西,也不知生疏于否。”
谢放抱臂一笑:“师从大家,说得这帝京的大家好似满大街一样,好歹我们这群粗人也听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不会笑话你。”
“听不出个子丑寅卯才好。”这些话虽不中听,可到底不曾绵里藏针,也没甚恶意,明熙莞尔一笑,浑不在意。
一双已不算白皙的手,轻轻的抚在琴身,许久许久,手指骤然抬起,快速的翻飞。拢、捻、抹、挑,琴音乍起,宛若秋叶入湖,荡漾出层层的涟漪。
当初用心学了的东西,似乎已烙在了骨髓里,再次拿出来时,没有半分的生疏与惶恐。在阑珊居里心有恐惧,执意不肯碰触,怕只怕知音不是心中期待的那个人。可如今身在千里之外,仿佛每个不经意间,都能想起那个不会再有交际的人。
这般美好的月夜,因听闻了这些不相干的消息,让人不自主的变得暴躁起来。明熙本以为放下的那些东西,仿佛蛰伏已久的怪兽,扑面而来凶狠至极的一口咬在了心上,这疼痛猝不及防,却让人忍不住的发狂。那些以为开阔了的心怀,被放下的感情,突然赤裸裸的摆在了眼前,让一心尝尽了人间冷暖。
自小到大,贺氏对明熙来说,只是一个代号一个出处。这姓氏所赋予的一切,不过只是镜花水月般的虚无。贺氏里,已没有了至亲的母亲,生身父亲多年来不闻不问,许多失望放在一起,明熙以为自己释怀了。
这些年来,明熙以为自己再不会对贺氏有一丝一毫的期待。可此时此刻听闻了这个消息,明熙才明白,原来内心深处一直对贺东青这个父亲还有所期待,原来骨血里还保留着亲情的地方。有些伤疤,即使养上一生,却不能触碰,每每揭开,都会鲜血淋淋。
“贺熙!何须在那些执着里耗费精神?如今你身在甘凉城里,策马长枪,快意恩仇,生死由天,岂不快哉!”
长剑执手,银光闪过双眸,划破了月辉的沉闷与压抑。剑身引流光,忽快忽慢,每一次的刺挑,挽起凌厉又炫目的剑花来。万里星空,云破日出,星辉闪烁,给凉爽的夜平添了几分妩媚与豪迈。矛盾又和谐!
琴音一声快过一声,嘈嘈如急雨!
边陲风雪,尘烟缥缈,千山万壑,一世峥嵘成败,不过镜花水月梦一场。看了这世间一幕幕的风景,春花秋月,朝生暮死,才恍惚那些执着有多可悲可笑,见过了那些鲜血伤口,生死一线,才懂得那些小情小爱的渺小。人生而立,无愧天地良知,无愧于生命可贵,待到来年春风起,与君煮酒论华年。
琴音直转而下,曲终收拨。银光引流辉,立定收势。
月夜依旧,仿佛方才的峥嵘的琴音,仿佛方才舞剑的人,都是梦中的事。四目相对,有种难言的默契与相见恨晚的错觉,许久许久,院内都悄无声息的,直至谢放朗声笑了起来,明熙从琴边站起身来,也忍不住抿唇一笑。
这一对视与稀松平常的一笑,宛若打破了某种魔咒,将两人人从如梦似幻的月色下拉扯了出来,不约而同的叹息一声,美梦易醒。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痛快!”谢放望向明熙,将长剑随意的放在了石桌上,再次提起了酒壶,仰头饮尽!
“当初教习师父曾说,琴音好仿,知音难求。有些人倾尽一生也不见得听懂另一个人的心声,不然伯牙也不会在子期的墓前将琴摔个粉碎,终其一生不再抚琴。”
谢放大笑:“如此一说,本将军当真是受宠若惊。但这知音之人却是不敢当,大丈夫顶天立地,总该建功立业。但谁人心中没有一些放不下的执念?哪家少年不慕嫪,不为富贵荣华,不为高官厚禄,单为一个人劈荆斩棘的不悔。”
“我们总要傻上一段时光,才能长成如今的铁石心肠吧。可那些放不下的人,执着于心的情意,终会成了一生的魔咒。每每清醒,痛不欲生,在现实中才会更明白……
“有些人,有些事,对有些人来说,终其一生只会是一场遥不可及又不能触碰的美梦。醒了碎了,也就没剩下什么了……”
明熙将谢放来来回回的打量个来回,笑了一声:“我说大将军怎么听得懂,原竟是这般有感触。不过,这番感叹可不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还能有的,大将军能有此心此情,当真让我刮目相看……只是以将军今时今日,还有什么遥不可及的人?”
谢放与明熙对视许久,侧目一笑:“你想知道?”
明熙想了想:“你若想说,听听也无妨。”
谢放开怀大笑:“想套本将军的话,你还嫩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