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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如水,成片嫩红的夹竹桃,在夜风中摇曳着,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淡香。
绯红的绣金罗衫已有些凌乱,白色的长裙已布满了草屑,明熙披散着长发,倚在花树下。那双漆黑如墨的杏眸布满了水泽,朦朦胧胧的,少了往日的凌厉与咄咄。
今日,她无盛装傍身,眉宇间显得有几分羸弱,饮酒过度的缘故,嘴唇微嘟着,色更鲜艳。看起来虽不如往日明艳,却显出几分柔弱的风情来。
高钺铠甲未卸,满身风尘,疾步走了过来。
月影下,看不太清他的长相,只觉五官在阴影下越显深邃,踢开凌乱满地的酒壶,站在明熙的面前,遮住了所有的月光。
阴影里,明熙抬眸扫了眼来人,再次垂下了眼眸,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高钺看不清明熙的表情。
这般朦胧静好的月夜里,她的周身仿佛笼罩着一股说不出的绝望,倒与往日的张扬任性,大相径庭。
高钺握紧腰间的剑柄,沉了一口气:“放了他。”
慢慢将酒壶放了下来,明熙侧目望向对面。
两人似乎对视,片刻,被笼罩在阴影里的明熙样貌越发地模糊,哑声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高钺抿了抿唇,肃声道:“你知道我说什么,此时他虽无权势,可只要一日不被废,就依旧还是太子。若执意如此,你和这一府人的下场会如何,你心里不明白吗?”
明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笑了一声:“太子早已横死宫中,说什么太子,也……不过是个庶人罢了。”
“陛下一日不曾昭告天下,太子身死,他便还是大雍的太子!如今你将他藏在此处……”高钺咬牙,极轻声的说道,“贺明熙,你瞒得住吗?你若能瞒住,我又是如何知道的?往日里不许人近的东苑,到底藏着什么?”
明熙侧了侧眼眸,冷笑了起来:“高校尉,也管得太宽了些。”
高钺深吸了一口气:“若换作他人,我岂会管!”
“又没人让你管?你为何非要管我?”明熙笑了起来,那双杏眸微微眯着,宛若潋滟着一泓秋水。
“我不是同你玩闹!”高钺上前一步拽起了明熙,厉声道,“你自小在宫中,先帝如何待人,你该一清二楚。陛下虽看似宽容,对你宠爱,只因你不曾碍事罢了,若你窝藏太子,东窗事发……”
明熙冷哼:“陛下不是先帝,不可相提并论!”
高钺道:“陛下虽不是先帝,却是先帝的亲兄弟。看似性情柔和,少了些刚断魄力,可当初图南关一役,对待兄弟子侄哪里有半分的心慈手软!”
明熙不以为然的撇嘴:“那又如何?”
高钺低声道:“你若不曾得罪投太子,不如自己先将事情对陛下坦白!若你不曾礼遇太子……那就狠心些,杀了他,只当覆水难收!”
明熙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没有发出声音了,她挣了挣想从高钺手中拽回手腕,又有些无力。
许久许久,明熙低低的笑了起来,轻声道:“覆水难收……好一个覆水难收。他被我藏匿两年之久,以我的性格,还有什么没有做的?”
高钺攥住明熙的手腕紧了紧,深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翻涌着莫名的情绪,努力地压抑着眼底的暴怒:“糊涂!太子看似性情温软,实然内在刚烈。你若一直苛责,待到他得了势,说不得便是你的死期!谁给你的胆子,敢藏匿他两年之久!”
明熙盯着高钺的盔甲,笑了笑:“南郡的叛乱,平得倒是快,想来这次又该升官。可高校尉也不想想,连你一个常年在外的人都知道太子在此。朝中上下,还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高钺咬牙道:“知道又能如何?那就让他彻底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要我还在,谁能指摘你!”
明熙挑眉,笑了起来:“杀他?若能下得去手……何待今日?”
高钺深深的看了明熙一眼,骤然松开了明熙的手腕,扶着腰间的佩剑,朝东苑走。
明熙骤然清醒了,脚步凌乱地追了过去:“你去东苑做甚!”
高钺头也不回来:“你下不了手,我去!”
明熙怔了怔,突兀的笑了起来:“好好好,你去,先帝待你若亲子。你们又一同读书习武好几年,若能下去手,你去便是。”
高钺缓缓的停住了脚步,回首怒视明熙,许久,恨声道:“有你后悔的一日!”
明熙冷笑:“高校尉却想多了,后悔与否,是我的事!大人整日征战沙场,满身杀戮血腥,站在这里会污了这满庭的锦花,请自便吧。”
高钺怒极反笑,点了点头:“贺明熙!以后休想我再管你!”
明熙嘴角露出一抹讽色,不冷不热:“求之不得。”
高钺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站在原地怒视明熙。
许久许久,那深蓝色的眼眸,宛若燃起了一簇簇的火苗,明明该是平和的颜色,在月色下却显出了几分妖异的猩红,仿佛要灼伤人一般。
明熙丝毫不惧,嘴角的笑意更深,抬手饮了一口酒:“怎么,高校尉也想欺负我吗?”
高钺硬声道:“不知所谓!”
明熙浑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轻声道:“高校尉年长明熙数载,也不见得就活得明白,又有什么资格指摘我?”
高钺眯了眯眼,关节泛白,握紧腰间的剑柄,许久,正色道:“若非贺夫人有恩于我母亲,夫人去世前,又将你托付给了我的母亲,你以为我会管你死活?”
明熙侧了侧眼眸:“我根本不知道我娘长什么样,你娘也去世多年,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莫不是你娘和我娘从小好到大,一前一后嫁到此处。我就要和你从小好到大,将来一起出嫁?”
“自以为是!”高钺率先收回了满是的怒火的眼眸,转身朝花圃外走去。
“彼此彼此。”明熙拎着手中的酒坛,站在原地,望着高钺消失在花苑的尽头,低低地笑出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明熙敛去了笑意,抬眸望向夜空长舒了一口气,拎着酒坛,摇摇晃晃的朝东苑走起。
贺氏自战乱后,分了两支,一支留在了南梁,一支从南迁至北已有十多年了。
贺氏当初乃举世闻名的大世族,最鼎盛时,几代南梁皇后贵妃都出自贺家。几百年来,天下分分合合,换了一拨又一拨的皇室与寒门新贵。贺氏屹立不倒,依然成了这普天下数得着的几大世家之一。
二十年多年前,贺皇后无嗣,毒杀南梁太子未遂,贺氏为求自保,不得不分出其中一支嫡脉北迁。为了整个贺氏探路,也为了南梁那一支留个自保的退路。
南梁贺氏在南太子登基后,损失惨重,也就从一等一的门阀世家,逐渐没落成二三流的士族。贺明熙的祖父贺甯,乃北迁贺氏的族长,膝下只贺东青一个嫡子,为保贺氏在北朝本就不高的地位,以及与对大雍皇室的忠心,又因得了先帝暗示,贺甯不得不将唯一的嫡长孙女,未满一岁的明熙,送入了大雍宫中教养。
贺甯去世后,明熙的父亲贺东青,成了大雍朝的贺氏的族长。如此一来,就更没有将明熙接回家的道理了。
南梁也好,大雍也罢,都极讲究门第、宗族与嫡庶尊卑。庶子庶女,不管如何优秀,皇家也是看不上的。
明熙所居住的阑珊居,离贺家本院颇有一些距离。
此处,本是贺东青外室所居之地,听闻这女子极得贺东青宠爱,不愿予大妇每日晨昏定省,宁肯不入贺府。贺东青也不愿委屈了这女子,特意寻了能工巧匠修建了阑珊居,便于金屋藏娇。
可惜,那女子的傲骨并未维持多久,一年半后为贺东青诞下子嗣,为让这外室子被贺氏认可得入族谱,下跪祈求大妇数次,才入了贺府做了个贱妾,这处煞费苦心建造的精巧院落就被闲置了下来。
明熙的母亲顾氏乃贺东青元配,在明熙入宫没多久病逝了。
两年多前,先帝驾崩,陛下登基。没多久,明熙便自求出宫,不愿回贺府与继母相处,贺东青就给了明熙这处院落独居,直至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