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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移开目光,伸手拂开了垂在眼前的柳枝:“姊姊没有对不起我,是姊姊命好。娘说,小时候算命的都说我是个富贵不可限量的,可我觉着,我不过是个劳碌命,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倒是姊姊,姊姊的今日,才是多少女人渴求不来的。”
顺娘勉强笑道:“皇后说笑了。”
皇后突然有些不耐烦了:“你看看,在这宫中,到底有什么趣儿,难得说句真话,反被人当作说笑。”
她一扬眉毛:“圣上也是,我原本一直唤他雉奴,可如今,我偶尔叫上那么一声,他呀,姊姊你猜他怎么着?他立刻便会用一声毫无感情的皇后,不动声色地提醒我叫错了。雉奴!媚娘!想想当年,看看如今,这才多少年哪,怎不让人心寒?”
顺娘想起自己一口一个雉奴,心里一寒,顿时默然。
皇后不看她,而是举目四望,似乎在欣赏着太液池的风光。
“这太明宫,姊姊想也知道,耗尽了我多少心血。那时候我日日心焦,只盼能早日迁宫。因为,这是我与雉奴的家。可再没想到,如今在这宫中,我觉得自己反倒成了一个局外人。”
顺娘唬得差点跌坐在地上。
“皇后,何必出此言?”她不想开口的,总觉得说什么都不妥。可总不说话,似乎也不妥。挣扎半日,终算迸出来一句。
在她眼里,皇后有什么不满足的,不但贵为六宫之主,而且,还代理朝政。这在之前,哪朝哪代,能有这样的事儿?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雉奴如今的确与自己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可那不是因为他身体抱恙么?皇后怎不想想,若不是雉奴身体抱恙,她这个皇后能有如今的权势?
一想到皇后居然在吃自己的醋,顺娘的心里便冷笑起来。
皇后莫非忘了当初是怎样求自己的么?她只知道,她的承受,她的付出,她的失去。可她想过自己么?
自己什么也不用做,自有圣上送上前来。呵呵。好一个什么也不用做。
为了她的大计,自己承受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她在这皇后的高位上坐久了,都忘了吗?还是觉得,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承受了付出了失去了,到底得到了想要的。可自己呢?自己得到了什么?身为人妻,未守妇道。身为人母,未能尽责。身为后宫的女人,却无名无份。
顺娘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惊涛骇涛。自己失去了名节,失去了女儿。一想到女儿,她的心就一阵刺痛。
当年大公主不幸夭折,皇后何等悲痛。可自己的女儿去世了,在她的眼里,就算不得什么了么?大公主不过是个才出生几日的婴孩,自己的女儿,却是十数年含辛茹苦好容易才养大的。
就因为她是皇后,自己不过是个无名无份的女人,所以,她的女儿死了,就可以要当年的皇后和淑妃陪葬,而自己的女儿死了,自己却连悲伤都不敢过多流露,更不要说要圣上找出真凶了。
顺娘硬生生逼回了眼中的泪,她暗暗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皇后不过是得偿所愿,有什么可委屈的?自己呢?
从前自己的确天真,总想着,皇后待自己不薄,又是自家姊妹,有用着的地方,当然得帮。
可月娘死了,她的女儿死了……
她又到了如今这般年纪,再天真的人,也天真不起来了。好在,雉奴待她,尚有真心,那是她惟一的安慰。以前,她从未想过利用他的真心。可事到如今……纵然她不为自己考虑,她的孩儿呢?她可是只有这一个孩儿了。
我可怜的孩儿,娘对不起你们,可娘这一路走来,已不能回头。走到如今,亦不想回头。
她在心里冷眼望着皇后,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竟连这仅有的一点安慰,也要从我身边夺走么?
皇后将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她侧耳细听了好一会儿,对顺娘笑道:“马球场好热闹,姊姊可有兴致过去瞧瞧?”
顺娘淡淡地笑道:“若不是皇后提起我倒忘了,六郎昨儿说起过,今日有一场比赛,让我提早前去观看哩。”
皇后的步子微微一顿,嘴里问道:“是么?怪道听着似有六郎的声音,还以是我听错了。”她回身又亲热地牵起了顺娘的手,“姊姊是冷么,怎地手竟这么凉?”
顺娘笑道:“有劳皇后挂心了,许是上了年纪,最近一段时间,手足一直便如此冰凉。因无其他不适,我也没放在心上。”
皇后将她的手合在掌中,一边揉搓一边道:“这可不是小事,才不过九月,便凉成这样,姊姊可千万得小心。可叫太医瞧过了?”
顺娘道:“自然瞧过了,太医说,不过是气血不足,没甚大碍。开了好些温补的药,让慢慢吃着,过些日子,也便好了。一时半会儿,却是难以见效。”
皇后沉吟道:“莫不是因照顾圣上,日夜操劳,太过劳累的缘故?如此说来,倒是我虑事不周的错了。”
顺娘微笑道:“皇后日夜操劳,前朝后宫皆系于一身,如此小事,岂敢劳皇后费心?皇后放心,我自会照顾自己。我虽不济,到底有太医看着呢。”
皇后心里有些着恼,在这宫中,与人说话,都是说个三五分,心领神会,方能留有余地,以便他日转圜。姊姊偏要这般,显然不逼着她把话说尽不肯罢休。如此说来,不管她是真聪明还是假糊涂,姊妹间想要好好说话,显然是不能了。
说话间,顺娘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顺势捋了捋鬓边的头发。。
“况且,能照顾圣上,是我的福份。”她淡然道。为了照顾皇后的情绪,她到底作了让步,适时改了口。
没想到,她的让步反而让皇后更为着恼。皇后脸上笑意吟吟,心里却冷笑了一声,还说自己糊涂,这不清醒着呢吗?是突然开窍了,或者是这许多年来,她一直小心地在扮糊涂?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原来姊姊才最是个聪明的。
皇后望住顺娘,轻笑道:“姊姊方才亦说过了,到底上了年纪的人,不比年轻时候,何苦强撑?姊姊真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