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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安慰他道:“表兄有此心,阿娘若知晓,一定会很高兴。说起来,阿娘的确喜欢洛阳,她素来怕热,动身去九成宫之前还发恨说,恨不得迁都洛阳呢。我虽心疼阿娘,便迁都事关重大,更涉及国之根本,便是我赞成,阿耶又怎会轻易同意?可叹我空有孝心却无法成全。”他似乎很是怅然。
武敏之觉得与自己比,太子一片孝心,实在是足以感天动地。不过他并不觉得惭愧。反倒觉得,迁都可不比迁府,身为监国太子,只因皇后喜欢便动迁都这主意,实在是愚孝之极。
“话虽如此,母弱子幼,孤身在外,想来定有许多不便。如今姨母已经回京,表兄还是尽快把琬儿母子接回来吧。若是外祖母气还未消,可要我帮着劝劝?”
太子说得甚是诚恳。这位未来的国君,仁慈谦恭,似乎对做妇人之友更有想法。若生在寻常人家,他定会是个好儿子,可他偏生在了帝王家。
武敏之都忍不住想提醒他了:你不是普通家族的嫡长子,你是未来的一国之君,江山社稷等着你,黎民百姓等着你,李姓皇室的兴衰荣辱等着你,多少大事,你为何偏要着眼于这些无谓的小事儿?
有皇后这样的母亲,偏有太子这样的儿子,是幸,或是不幸?
但他只是笑了笑,太子虽叫他一声表兄,可他,不过是为人臣子,自然知道自己的本份。
何况,多说亦不过是无益。
拜别太子,已经午时,吃了顿一如往常般没滋没味的廊下食,武敏之缓步来到了弘文馆,随手寻出一卷卷轴,双手展开,看了起来。
“五年,二月,以羊祜都督荆州,镇襄阳。时祜有平吴之志,方树基址,擢王为巴郡太守,将委以巴峡之任。祜兄子既谓祜曰,观为人,志大者侈,不可专任。祜曰:有大才,必可用也。识者曰:祜可谓能举善矣,知人则哲,叔子之谓乎?”
“举者善矣,知人则哲。”他微微出神,年轻时候,他未必不是日夜盼着自己的伯乐。只是入宫为官这许多年,他早已不是当日那个热血澎湃满腔报负的少年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不过二十五六,明明正当盛年,最近一段时间,却总忍不住想起,自己告老还乡解甲归田的日子。
若有那日,他希望远离京都,远离这里的一切,所有人和事。
去哪里呢?
如他与太子所说的,叶落归根,洛阳?
不,洛阳虽是他的故乡,因阿耶早逝,却并未留下什么快乐的回忆。
而且,到底距京都不够远,又是皇后喜欢的地方。
迁都!也许哪天圣上真被皇后说动了呢?
这样的事儿不是没有先例,而是太多了。就算圣上坚持京都是国之根本不肯松口,圣上驾崩后呢?
等太子登上了帝位,以他的性格,很可能第一件事儿就是忙着成全自己的孝心。
洛阳显然不行。
也许,剑南道?
听老夫人说,剑南道山高路远,滩多水急。当日她随老国公进京,山路换水路,一路上吃尽苦头,几次差点丧命。皇后当时年纪尚幼,比其他人更觉辛苦。
武敏之最知道,幼年的不快记忆,会对人的一生有着怎样的影响。
皇后应该不想重尝那般滋味。
不过也难说,皇后行事,寻常人向来难以揣摩,她出身利州,没准哪天,又想起了故里。迁都利州自然绝无可能,在利州大兴土木,为自己建几座歌功颂德的寺庙却大有可能。
也许都不用皇后费心,当地的官员,自然会上赶着遂了她的心意。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武敏之觉得很是索然,天大地大,原来自己已是无路可走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这道理。命不由己,惟有随波逐流罢了,只是困兽犹斗,他不能甘心。
他皱眉,突然有些恼恨。
他努力要想淡忘的,并且一度以为已经淡忘了的,为何,母亲,皇后,偏要让他记起?
是怕他忘了那些过往吗?
他起身,将卷轴放入书柜中。那是他主持编辑的书,数百卷,整整齐齐码在书架里,在弘文馆二十万藏书里,也许算不得什么。但那是他的心血。
身后有人唤他,他回过头来,脸上是同僚看熟了的淡然微笑。
“见过武学士。”是李嗣真,满脸压抑不住的兴奋。
“李学士有礼。”他的目光,在李嗣真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敢问武学士此刻可有闲空?”李嗣真就是这般,太过小心谨慎。
当然,他的理由是,不希望其他同僚认为他攀附权贵。
“不知李学士找我何事?”武敏之也小心也谨慎,仍觉得李嗣真迂腐。
朝中谁不知道他们参与编撰《三十国春秋》的数人交好,偏要在人前做出这般客套疏离的模样?
不过,这是在宫中,他理解,也客套疏离地回了礼。
两个人行至一边坐下。
“常住兄。”离了人,李嗣真的称呼便变了,“我近日突然有个想法,自以为妙极,还请常住兄替我参详参详。”
李嗣真的宏大构思是:选取数十位大家,研究分析他们的书法作品,以期完成一部理论著作。他的构想是:将这数十位大家分为三品,每品中又分三等……
武敏之听得漫不经心,这算不得原创,不过是仿效庾肩吾的《书品》体例,拾人牙慧而已,真不明白李嗣真的兴奋从何而来。
李嗣真看出武敏之不太感兴趣,不过他自有杀手锏。
“庾肩吾所作《书品》中,最高为上上品。上上品之上呢?常住兄对书画颇有造诣,看到一幅绝世佳品,是否有这感觉:非语言所能形容,上上品三字,哪里就能说明其妙处?”说到这里,他停住话头,笑眯眯地望着武敏之,卖起了关子。
武敏之点头笑道:“承胄兄说了这许多,原来妙处却在这里。你有何高见,倒是快快说出来的好,我如今最是个惫懒人,却懒得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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