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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间,姜云舒觉得整个世界都离她远去了,随着朝阳倾泻下来的鸟啼虫鸣,还有风过柳梢的细响,全都寂然无声。
只剩下海潮似的轰鸣在她脑中反复冲撞。
直到她听见一个声音在极近却又仿佛极远的地方响起。
那个声音唤道:“承明?”
姜云舒的神智猛然被拉了回来。
她麻木地转过头,对上卢景琮满含忧虑的面容。
卢景琮松了口气,有心想要关心几句姜云舒的状况,却发觉她虽然回了神,面上却七情不动,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石雕。
然后他见到姜云舒启唇,有些沙哑而毫无波澜的声音传来:“卢兄有事?”
卢景琮心底惶惶地颤了颤,残存的微渺热度刹那间漏了个干净,他垂下眼,尽力温和地笑了笑:“今日冒昧打扰,是想问问,含光真人可在房中?”
姜云舒眉尖倏然一挑,沉默地望进他的眼中。
这样的反应便已经算是回答,卢景琮微微一叹:“昨天深夜,我……在湖边散心,恍惚见到一人往北边密林中去,看身形像是含光前辈,我唤他不应,本想追上去看看,但不过须臾,他便不见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他没说自己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不修行,反而跑出来喝风散心,姜云舒骨血深处刻下的那点敏感也让她没去追问,她紧紧抿着嘴,双唇因为用力而略微泛白,只有中间一线被咬得快要流出血来。
良久,她居然很镇定地问:“前天夜里哭泣的那一位,便是在虞园湖北林边被发现的,是不是?”
前一天从头到尾都乱糟糟的,也难为她还记得早上道听途说来的细节。
得到确认,姜云舒又说:“昨夜又有人哭,我师父便是见了那人之后才去湖北岸的。”
她只是平平地陈述,并无指责之意,卢景琮却十分过意不去,便要去找昨夜那个“被魇着”的年轻女修。
姜云舒拽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我自己去看看。”
她去看的却并不是那个夜哭的女修,而是湖畔。
早春时节,即便是气候温暖的停云城,草木也未曾全然舒展开来,稀疏叶片之间日光大片散落下来,湖畔的石子路到了北岸便渐渐隐没在草丛中了,新绿混在没膝的黄草之中,与残留的一点晨雾斑驳错杂,让人一眼看不清脚下。
开始还能勉强辩认出一点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可这痕迹延伸到了林木茂盛处,随着荒草渐矮渐疏,便不大看得出了,紧接着便是盘曲虬结的根脉从粗壮的树干末端寂静地蔓延出来,在苔痕与腐叶之中铺了满地。
忽然脚下一滑,姜云舒连忙扶住身旁树干,一道支出来的枝杈在她掌心划过,带出一道血痕。
她一下子愣住了。
那道仅剩寸许长的细弱残枝是新近被折断的,断缘还带着洁净的木色。
姜云舒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突然一把提起衣摆,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脚下浸了晨露的青苔与树根湿滑难行,无数道交错的细枝荆棘般迎面而来,姜云舒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一味地往前奔跑。
风和阳光被甩在身后,空气开始变得潮湿而沉闷,越来越密集的林木交织成一片幽暗的网。
可这些都无法阻止她的脚步。
——直到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堵暗刻符阵的冰冷围墙。
墙高不盈丈,却绝不是叶清桓如今能轻易越过去的,可姜云舒心头一团乱麻,竟下意识翻手招出紫晶飞剑。
她身后卢景琮终于赶上来,见状连忙喊道:“承明,不可御器!”
他气息沉重,连喘几口气才缓过来,只觉得除了年幼无知时追过的那只野兔子,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活物。
姜云舒全身一震,被他这一嗓子喊回了神智,后知后觉地记起来极早时他便特意嘱咐过,虞园中有连卢家人也弄不清楚的神秘禁制。
她一路慌不择路地闯进来,也不知道已经触动了多少禁制,虽然并不后悔,但终究觉得有些对不起被她拖累的卢景琮。
她便慢慢垂下手,紫晶剑幽光一闪,隐去了形迹,她腕上的银镯与青玉环轻轻相击,发出一声短促而清脆的响声。
姜云舒安静地站在原地,任卢景琮拉着她一步一步循着原路走出去。
两人运气不错,居然毫无阻碍地回到了湖边。
卢景琮这才松开手,目光在姜云舒脸上一触即收,温声劝说:“承明师妹,你别担心,虞园虽然有迷阵,但并不会真的伤到人,不然叔父当初也不会安排你们住进来。含光前辈就算真的误入了,也定然能够平安返回。”
“不是的。”
卢景琮一怔:“什么?”
姜云舒抬起眼,那双茶色的眼瞳之中像是蒙了一层灰,晦涩得让人看不清深处的情绪。
她说:“他是自己走的,不是误入,也没有人引诱。”
“怎么会,”卢景琮本来还难免担忧,听了这话却忍不住失笑,“你别胡思乱想,含光前辈不会把你扔……”
“不是扔下我不管。”姜云舒打断道。
她扭过头,幽深的密林泛起春日的新绿,在初起的阳光下安详得近乎温柔。
姜云舒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轻声说:“昨夜他回房后,就没再歇下,他等着我入定,等着我两耳不闻窗外事,然后披衣掩门,独自出去。”
她闭了闭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不想告诉我罢了。”
话音落下,寂静蔓延。
卢景琮知道一千种可以用来安慰别人的说辞,可这个时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姜云舒十分平静,但深藏在那种平静之下的痛苦,仿佛随时都会刺破她冷瓷似的皮肤,化成汹涌而狂烈的湍流,把周遭的一切全都淹没。
她不曾倾诉一句,卢景琮却毫无道理地感觉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察觉,就好像不明白为什么姜云舒怎么会怀有如此深重的哀恸,他忽然无端地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海底秘境中,那抹映在他眼中的孤寂的背影。
卢景琮突然发觉,即便在再艰难的时候,就算稳重如阮梨也会红了眼眶时,他也从未见过姜云舒的眼泪,唯独那一次,明明仅是一个安静的背影,却让他觉得听到了她心底泣血般的悲声。
卢景琮沉默许久许久,最后,轻轻开口说:“你若伤心,我……”
他没说到最后,姜云舒便倏然笑了,她转过身,不再去看那片不得其门而入的古怪林木,低声说:“我已不伤心了,就算……天意难违,能偷得这几日,我已很知足。”
她把这一句话极慢极慢地说完,然后迈开步子,踏上洁白光滑的石子小径。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隔着一倾湖水,突然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姜云舒不由一愣。
没等她看清楚,湖面上早已稀薄到快要散尽的晨雾在刹那间陡然浓重了数倍,将对岸的人影全部遮住。
同一时刻,一缕灰蒙蒙的雾气轻飘飘地沾到了她的前襟。
轻薄的水雾仿佛化作无数利针,在打透衣料的刹那猛地刺入姜云舒心口。
剧痛霎时炸开。
姜云舒身形一下子僵住,她不由自主地弯腰捂住胸口,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数褪去,她想要张口呼吸,可喉咙中艰涩挤压出来的呻/吟却与呛入的空气分寸不让地撞在一起,窒息般的感觉潮水般弥漫开来。
卢景琮惊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飘渺得抓不住,他用力握住姜云舒的肩膀和手臂,支撑住她突然软下去的身体,但虽然如此,他一贯稳定的双手也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在他眼前,那双清澈的茶色双眼目光涣散,瞳孔在一瞬间的紧缩之后,飞快地扩散开来,无论是他,还是周围的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容纳其中,却又无法在其中激起哪怕最浅的一点涟漪。
姜云舒就用这样散乱的目光看着他,又或是在透过他看向虚无之中的什么人,她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手上,死死地按住胸口,凶狠得像是要压碎自己的胸骨。
然后,突然之间,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下来。
姜云舒慢慢地蜷起身子,眼睛却还望着那虚无的一点,她的喉中终于溢出一声嘶哑之极也苦涩至极的悲鸣。
“啊——”
她的思维似乎清醒,又似乎混沌,她思考不了别的事情,发不出别的声音,全副心神只求在她四肢百骸流淌不息的悲哀与绝望能够给她片刻喘息的余地,让她能够再呼吸一次,再感受到一次阳光的温度,再看一次这万丈红尘之中最平凡却又最奢侈不过的点滴……
然而,她却只能任凭无数过往凌乱残破的片段汹涌扑来。
喜悦的,愤怒的,平静的,甜蜜的……一切一切记忆到了最后全都褪了色,成了棱角分明的碎片,越是留恋就越锋锐,一片又一片刺透心脏……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卢景琮听见姜云舒充满绝望的诘问。
她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扔下我一个人?”
卢景琮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揣测姜云舒与叶清桓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是在霎时间就想起了前两个夜晚迷失心智出来游荡的女弟子。
外客只听到了哭声,但他却知道,那两人即便在被带回去之后,也不停哭问——你为何要扔下我一个人?
也许是雾气太重的缘故,卢景琮蓦地感到一股异样的寒意从脚下升起。
他甚至产生了个荒唐的念头——莫非真是那李慧娘冤魂不散?
就是这么一个走神的工夫,他发现姜云舒的颤抖与声音都停止了。
卢景琮心中一沉,但下一刻,却听见臂弯中已近乎虚脱的人轻声说:“抱歉,吓到你了。”
“没有!”卢景琮下意识地回道,“你究竟……”
“我没事了,”姜云舒轻轻打断他,雾色迷离之中,她的声音平静,似乎还安抚般笑了笑,与片刻之前判若两人,她说,“我现在没有力气,麻烦你再稍微扶我一会,或者把我放下也行。”
这样的客气疏离,反而比方才的凄然无助更让人堵心,卢景琮沉默了下,终究没有松手。
他默然感受着对方微凉的体温和有些急促的呼吸,微微垂下眼,有些悲哀地想,或许他们再不会有靠得这般近的机会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果然就如姜云舒所说的一般,只是稍微的一会,她便攒起了力气,离开卢景琮的支撑,重新站稳身体。
那种略显疏离却又漫不经心的表情又回到了她脸上,若不是她眼角泪痕未干,几乎要让人觉得刚刚的一切只不过是迷雾之中一场虚假的梦境。
而姜云舒很快发现了卢景琮在盯着她的眼角,她微一抿唇,抬手擦了擦脸,露出了个有点糟心的苦笑:“别看啦,再看的话,我可要恼羞成怒了。”
虽然口中说着“恼羞成怒”,可她的神色却很坦然。
卢景琮心内一酸,却从善如流地跟着笑了笑,把目光撇开。
而后他听到姜云舒无奈地说:“方才……唉,算了,我大概知道那些夜哭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
姜云舒刚要回答,湖对岸就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惊呼。
卢景琮忍不住皱起眉头,觉得家中小辈实在有些被惯坏了,咋咋呼呼得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雀。
可等到他们走到了惊呼传来的地方,回首望去,也不禁愣了愣。
“这是……”卢景琮往身旁扫过去,瞥见个熟悉的后辈,“远和,去请叔父与小姑母过来。”
卢远和惊魂未定,听到这句吩咐,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连忙拽着旁边的兄弟一起跑了。
而隔湖相对之处,也正是他们的来处,林间与湖上灰蒙蒙的雾气流淌到了一处,氤氲成了一座虚无缥缈的庭院。
灰色的墙,灰色的瓦,更深处,灰色的树冠形状变换,好像被不知何处来的阴风拂动,在其间,几间同样阴郁的屋顶死气沉沉地盖下来,遮住了下面或许存在又或许不存在的住人。
姜云舒摸了摸胸口,想起方才的经历犹有些心有余悸。
然后她突然问道:“你是不是知道那里有什么?”
卢景琮一愣,不知她这是从何说起,可随即就听到身后传来个散漫的声音:“都说了,我什么都知道呀。”
伴着这句话传来的,还有一种古怪的笃笃敲击声,像是什么沉重的铁器与地面敲击发出的。
不知从哪块假山石后面悄无声息地转出来一个女人,她个子高挑,面色微微有些枯黄,五官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平淡得就像她刚刚藏身其后的那块山石一样,让人生不出再看第二眼的念头。
她手里握着一把与衣裳同色的黑铁杖。
姜云舒静静地看着她:“有什么?”
谷秋便笑了,她抓了抓头发,下巴搭在黑铁杖边上支出来的一根枝杈上,懒洋洋地回答:“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想要知道,得自己去看呀。”
这个时候,多亏了过人的记忆力,卢景琮总算想起她是当日一起“逃难”来的人之一,本应正在闭关疗伤。她伤得不轻,又拒绝了卢家送去的药物,想要恢复显然不是一蹴而就之事,本不该出来乱转,何况眼下时机太过特殊,更由不得人不多想。
他便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挡在了姜云舒身前。
“哎哟哟,”谷秋笑起来,眼中都快要冒出贼光,“叶十七要是看到这场面,得气得砍人吧?”
姜云舒无心与她废话,冷冷道:“大巫都是这般长舌么?”
谷秋倏然闭了嘴,审视而阴冷的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爬过,许久,才又笑嘻嘻地说:“什么大屋小屋的?我只知道你师父在那里面,你要不要去找他?”
卢景琮心中“咯噔”一声,他眼睛眯起,用力咬住牙关,他怕姜云舒不假思索地答应去那不知深浅的地方,但更怕自己出于一己之私而阻拦她。
可姜云舒却只是反问:“你为什么再三帮我?”
如她自己所说,她知道所有事情,那么相助于叶清桓或许还有道理可言,但是……姜云舒想,自己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晚辈,谷秋当初分明可以一意孤行地带着重伤的叶清桓回巫地,而完全不必理会她的心情,可她却偏偏理会了,迁就了,甚至今日又掐着时间计划了这么一场“偶遇”……
她图的是什么?
谷秋只是笑,最后问:“那你到底去不去?”
姜云舒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却依旧毫无迟疑:“去。”
卢景琮只觉胸口像是堵了一大团吐不出咽不下的棉花,但他用力攥了攥拳,还是硬逼着自己向旁边让开一步。
姜云舒与他擦身而过,却忽然收住脚步,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望着他,极轻却极认真地说:“景琮,谢谢你,我很抱歉。”
随后,她再次询问谷秋:“我要如何才能进去?”
谷秋好似有些惊愕,她这一次没有再笑,反而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有一瞬间,她平淡无奇的脸上好似滑过了一丝让人难以触碰的苍凉,然后她低声说:“想要进去也容易,只需要一样信物。”
“信物?”
卢景琮皱眉,笃定道:“晚辈从未听说过破解禁制的信物。”
谷秋又恢复了惯常的懒散之色,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轻轻晃了晃。“你没听过不代表不存在,”她轻笑道,“小云舒,你的剑呢?”
姜云舒疑惑道:“我的剑?”
她已多年不用剑,连鞭子都撅折成了几节,身边唯一像是剑的东西,就是在明珠岛随手买来的紫晶飞剑——如果那玩意都能当作信物,只怕虞园早就比戏台子还热闹了。
可随即,她却蓦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不该被忽略,却偏偏被她抛到了脑后的事——叶清桓的素问剑不在房里。
除了昏迷的时候,他从来素问不离身,即便是那一夜出门查看的时候也是,而随着他的失踪,素问剑也跟着不见了。
姜云舒脸色渐渐变了。
她翻手从青玉环中取出灵枢:“前辈说的是这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