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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对方回答,叶清桓便无动于衷地牵了牵嘴角,目光扫过地上停了好些日子的棺木,又问:“他二人情投意合多久了?”
李父又止不住一哆嗦,脑袋抬到一半又垂了下去,终究没能反驳。
卢景琮神色一肃,走向他那满身灰扑扑的败家侄子:“前辈问话,你听到了!”
卢远宁好似比李慧娘的爹还怂几分,哼哼唧唧地啜泣了好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一年……一年多了……”
卢景琮顿时眼前一黑,心下百感交集,简直想一剑劈了这不争气的玩意。
这边话音刚落,叶清桓便轻轻咳了几声,淡淡道:“哦,听说情郎要始乱终弃,前来求证,却被拒之门外,一怒之下自尽身亡……果然合理。”
李家好几人耳朵尖齐齐动了下,好像捞着了救命稻草。
下一刻,叶清桓却冷笑起来:“可我不明白的是,卢子淳说这小崽子年初就定了亲事,按着卢家的脾气,定然要大肆施药济贫,闹得满城皆知,怎么李慧娘看着挺聪明伶俐的一个小姑娘,这么大的事却硬是等足了三个月才反应过来要求证呢?”
他似乎气力不济,勉强说完长长一句话,就又低声咳嗽起来。
李家人刚缓过来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彼此惶惶对望,一时却没一个人敢说话。
卢远宁猛地仰起头,灰土遍布的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姜云舒默然旁观至此,眼看着其中一波三折的真相总算要摆上台面,心中却毫无快活之感,反而厌倦透了,她叹了口气,突然很想把这些其实无比简单却又恶心到令人发指的事情草草抛下,只和她的师父两个人远远躲开,躲到尘世纷扰再难触及之处。
她想,明明往前一步便可与所爱之人厮守,可偏有人怯懦至此,这又让那些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诀别来临的人情何以堪呢。
她便忽然轻声开口:“我对搜魂之术颇有心得。你们不想主动说的话,我不介意帮你们一把。”
搜魂之法乃是禁忌,千般法门大多已然失传,只在某些门派蒙尘的禁术之中还能找到些痕迹,姜云舒曾经历过的洗魂便是其中之一,因此“颇有心得”四字倒也不算说谎,只不过此法严禁向凡人施用,此事李家人却无从得知了。
搜魂一词早已把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一群人吓成了瑟瑟发抖的小鸡仔,就连倒在地上装晕的那个妇人也忍不住悄悄往后蹭了一点,生怕被人给推出去第一个开刀。
可惜一把好春光洒在众人脸上,却只照出了一副各怀鬼胎。
姜云舒厌烦到了极点,却忽然“哈”地一声大笑起来,摆手道:“罢了,你们不用说我也知道!开始见着自家闺女攀上了大门户的修士,便把礼义廉耻都抛到一边去乐见其成,恨不得敲锣打鼓把人塞进卢家,自然不会管什么——对了,‘早有婚约’!可一旦发现卢远宁那个懦夫竟已和旁人定下了合籍之事,却连个屁都不敢放,更别提再来找李慧娘,你们‘国舅爷’的梦做不下去,便想起来她丢了你们的脸,七八辈子不来往的亲戚和那门现找来的‘亲家’也都赶着场子来嘲弄她一个姑娘家不知道矜持,简直下贱愚蠢到了家,是不是?”
仿佛从她隐含凄厉的语调里听出了什么,叶清桓咳嗽还未完全止住,就慌忙腾出一只手来按住她的肩膀。
微凉的温度穿透了衣料,姜云舒猛一咬牙,深吸了口气,面色渐渐平静下来:“李慧娘忍了三个月,也数着日子、怀着明知道不可能有的希望熬了三个月,可惜她识人不清,放在心上的只是个没卵子的怂货,连来见她最后一面都不敢!”
她轻轻笑了笑:“所以她死了,解脱了,也——”她看向面如土色的李家人:“也便宜了你们,还能拿她的尸身讹个好价钱。”
她目光如刀,一个个扫过李家人的脸面,最后问:“我说错了没有?”
自然不是十成十的毫无纰漏,但大体也就是这么回事了,年年代代都会改头换面在乡间发生的事情,早已算不上新鲜。
闹事的乡民吓破了胆,大气都不敢出。
谎言被重复得多了,便难免会被人当真,有些时候,连他们自己都几乎要相信李慧娘是被卢远宁逼迫侮辱而死的了,直到此时,一盆冰水兜头淋下来,才终于想起来自己理亏。
后怕与惊慌便从脚底一直窜到了头顶。
姜云舒微微扬起下巴,刚露出了一点讽笑,叶清桓忽然在手上加了点力气,没头没尾地说道:“咱们明天就走吧。”
“可你……”姜云舒被打断了思绪,不由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叶清桓淡淡道:“你不喜欢这。”
偌大的城池,古老的家族,看似光鲜亮丽,却像是个从最初就被命运诅咒的巨大牢笼,笼中人无论坚强懦弱,却都得一样收敛羽翼,磨平棱角,生生世世困于这些不知所谓的声名与道义,不得自由。
叶清桓想,他的小徒弟生来就是只翱翔长空的鹰隼,就算翎羽伤损,利喙崩裂,也绝不会喜欢安居在这样一个端庄华丽的笼子里,而他自己,也不愿意让两个人最后的一点时间在这样令人压抑的地方消磨殆尽。
他便笑道:“我这些年走过一些地方,想来你会喜欢,趁着……带你去看看。”
姜云舒沉默一瞬,抬手握住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并没有提起煞风景的伤势或者暗潮渐起的时局,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好。”
闹了多日的“逼死民女”到了结尾却不过是场自导自演的闹剧,除了寥寥几人还记得为薄命的李慧娘分出少许惆怅以外,围观之人大多深觉无趣地各自散去了。
不过转眼工夫,热闹似市集的卢家门前就久违地安静了下来。
卢景琮站在原地,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卢远宁哀苦的呜咽,还有越走越远的人群中零星的几声感慨喟叹,心中却难得地没有任何感触,反倒升起一丝疲倦。
只是这丝疲倦很快地便又被他压了下去,他默然地望向姜云舒的背影——那道秀致如竹的背影与她身边的人一起,已毫无留恋地走远了,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他怔了怔,终于也转回头来,眼底的些许怅惘飞快地敛去,开始低声分派卢氏子弟善后。
……殊途同归。只可惜这世上太多人注定殊途,却穷极一生也难以同归。
卢景琮有些自嘲地想,分明最初就有了预感,可自己一味却闭目塞听,直到今日。
他低眉一笑,心道:“罢了,只要故人安好,即便分别在即,又能如何。”
然而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卢景琮,还是叶清桓师徒都不曾想到,原定于翌日的行程终究未能成行。
就在当夜,之前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又出现了!
虞园邪门的院子鸟兽无声,唯独夜风困于墙内呜呜作响,而这个时候,却仿佛刻意放开了一条缝隙,容那一线哀声渗透进来。
姜云舒心绪恍惚,刚勉强入定,耳中就突然炸起了一阵哀哀欲绝的哭声。
像是有千万根细针透过耳鼓直刺入心底。
她猛地一个激灵,弯腰按住胸口。
好一会,剧痛散去,她才缓过神来,这才发觉口中满是腥甜的血气。
她心中不安,草草漱了漱口便直奔对面的屋子而去。
但出人意料的是,叶清桓却睡得还算安稳,直到她踉跄冲到了床头,才微微睁开眼,面露疑惑。
下一刻,半睡半醒间的迷离就从他面上倏然褪去了,他坐起身,眸色清明,侧耳聆听片刻,皱眉问:“这声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姜云舒:“大约半盏茶时间。”
叶清桓沉吟道:“……怪事。”
他想了想:“我不该睡得这般沉。你在这等着,别乱跑,我出去看看。”
姜云舒下意识地应了,等他出了门,才突然记起来,如今他满身灵力荡然无存,如此贸然出去只怕比她还要危险,连忙追上去。
好在叶清桓并未走远,此时就在院门外。
他侧身而立,冷淡的月光打在他侧脸,勾出一道几乎有些锋利的轮廓。对面墙根下有个白衣女子,口中似乎在发出含含糊糊的呜咽声,眼睛却始终紧闭。
就在姜云舒踏出院门的一刹那,白衣女子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好似极低声地说了句什么,随后身子一软,陡然栽倒在被夜露浸透的草丛里。
叶清桓周身一僵,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才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表情奇异,姜云舒从未见过,他张了张嘴,却最终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轻声说:“看起来是卢家的晚辈,虞园里有些异常的怨气,她大概是不小心中了招。”
向远处望了一眼,见有寻人的几人匆匆而来,又补充道:“让他们带回去调理几天就没事了。”
姜云舒将信将疑,总觉得他方才举止甚是异样,但叶清桓避而不谈,她也无可奈何,只能装作毫无所觉地回房休息。
反正无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了天亮,他们便会把停云城这些让人憋闷的破事远远甩开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翌日清晨,当她推开叶清桓的房门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床铺维持着昨夜他起身出门查看时的模样,被褥触手微凉,搭在椅背上的衣裳也不见了踪影。
姜云舒心中“咯噔”一下,呆立片刻,突然夺门而出。
她手扶门框,只觉手脚冰冷,四下望去,庭院中花木如故,全无半点更改,就连院门也被仔仔细细地掩好了,晨光从门扉上倾泻下来,照得整间院子温暖而明亮。
唯独叶清桓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