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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一句话,听在姜云舒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什么!”她只觉全身都骤然冰冷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盯着姜宋。
而姜宋却没有立刻回答,抬手拂去肩上细雪,淡淡道:“落雪了,回房中再叙——含光真人也可同行无妨。”
姜云舒动作僵硬地扭过头,顺着姜宋的视线望去,只见叶清桓正面无表情地抱臂而立,就站在距两人不远的古木之侧,也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了。
他偷听得理直气壮,被人点破也毫无尴尬之意,微微颔首道:“也好。”
——就好像他本来就是被人邀请来的客人似的。
太虚门地处白栾州东方一处山谷之中,四周山间气候异常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除了盛夏的一个月,其他时候都落雪不断,好在谷中多有温泉,尚能令修者居住的地方不至于寒冷得太过严酷。
姜宋的居所,便距离其中一处泉眼极近,即便是在深冬时节,亦可开窗赏雪而不觉冷,在此初夏,便更觉温暖湿润。
令待客的弟子退下之后,姜宋浅饮一口清茶,动作与其说优雅,倒不如说是合乎礼仪,他放下茶杯,这才说道:“你父亲早知姜家行事伪善,若只是他自己,只怕根本不屑回去,可偏偏有了你……”
他微微一叹:“他既带你回去了,便知道你早晚会成为他们操控他的筹码,在老五遇害之后,他便已有预感,故而托我照拂你一二。”
姜云舒忽然插言道:“我爹是真的去和那些……厮杀了?”
地底的幻境让她明白,人与人之间或许不需要有什么仇恨与分歧,有时只是因为失察踏入了同一个陷阱,便不得不成为别人棋盘上的卒子,拼死相搏。
可即便再明白,她却仍然不愿意相信。
姜宋道:“我不清楚详情,当我寻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但你父亲不是蠢人,也不是不分是非的凶徒,当时的战场虽然看起来惨烈非常,但我总觉得有些古怪之处……”
他说到这,经常冷淡无波的表情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可姜云舒正在思绪纷乱震惊之际,根本无暇去分辨这细微的变化。
就在这个时候,她肩上忽然搭上来一只微凉而骨节分明的手。
叶清桓数日来第一次开了尊口:“北辰真人的意思是,云舒的父亲可能尚在人间?”
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姜云舒呆若木鸡,她心里那些千头万绪的乱麻,好像被骤然落下的一道惊雷烧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片空白。
半天,她才惴惴地挤出来一点声音,自觉声音都在飘:“我爹爹……还……活着?”
叶清桓不知为何,觉得她这幅胆战心惊的怂样十分碍眼,手上一用力,差点将她压成个蜷在椅上的团子。
姜宋颔首:“有可能。”
他瞥了对面两人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不见心不烦地把目光投到茶烟上去了,解释道:“后来我赶去出事之地看过,彼处方圆十数丈内草木倒伏,岩石崩裂,像是修者或高阶妖兽自爆内丹而致,因自爆威力过大,争斗中心之处断肢血肉横飞,难以寻得完整尸骸。”
他忽然一挑眉,目光灼灼:“虽然一切看似毫无纰漏,但我对你父亲知之甚深,他从小谨慎,也不乏机变,出门前更是早已看破了他们想要借机害死他的打算,你说,他会真的毫无防备么?更何况,若他真连执剑的手臂都被人斩断了,怎么还会往战场中心凑——但凡他有一点躲避的心思,怎会尸骨无存,除了那条断臂以外,一点遗骸都再找不到?”
姜云舒没出声,她知道自己无论是赞同还是质疑,总该说上一两句话,可她脑子里却只是嗡嗡地响,血流一阵一阵地涌上头顶,然后又急速地褪下去,让她不由自主地晕眩起来,手指紧紧地扣住桌面才能稳住身体。
姜宋没急着听她的意见,摩挲着茶盏沉默了许久,待她脸色渐渐恢复了些,才问道:“若你父亲分明幸存下来了,却把你扔在那虎狼窝里,多年来不管不问,你可怨他?”
听到这个问题,叶清桓神色骤变。
——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让你经历了那么多本不该遭受的痛苦,你可怨他?
那只被封在冰中的满是怨毒的眼睛,梦魇一般再次从记忆中浮现出来,叶清桓只觉心中那个巨大的空洞好似又被再度扯开了,冷得彻骨,连杯中热茶洒到手上都浑然不觉。
可姜云舒也不知道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闻言却只愣道:“我为何要怨他?”
她茫然了一会,好似忽然想明白了姜宋的用意,轻声说道:“我想他啊,这么多年,我始终想他,有好多个夜晚,我想他想得都快疯了……”
但她随后却摇了摇头,苦笑道:“可我想他是因为他是我最喜爱的亲生父亲,我既然这么喜欢他,又怎么忍心为了再见他一眼,就逼着他回到那让人透不过气的地方?他已丢掉了一条胳膊,难道我还要逼着他连命也丢了吗!只要他还好,我就算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他,又能怎么样呢……”
话音落定,室内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叶清桓才后知后觉地觉出胸口闷得慌,竟是连呼吸都忘了。
姜宋也默然良久,声音终于和暖了少许:“既如此,若你有机缘,便去西南瘴林附近瞧瞧,我追寻的线索到了瘴林外便断了,但你再去看看也没有坏处。倒是姜家那地方,若能少回去,便少回去几次,也莫要提起我的事情!”
姜宋把该说的嘱咐完,便也不再留客,端茶道:“此后前途难测,还望含光道友多多看顾云舒。”
叶清桓神智尚未全然回笼,只能干巴巴地回道:“理所应当之事。”
紧跟着,姜云舒便规规矩矩地跟姜宋告辞,规规矩矩地低头走出了院子,又规规矩矩地一路回了暂居的客房。
可刚一关上房门,她就忽然不规矩起来。
方才积攒下来的那些意外之喜像是一下子全都倾泻出来,姜云舒“哈”地大笑一声,兔子似的在屋里连蹦带跳地转了好几圈,末了,一转身见到叶清桓惊愕的模样,便喜不自胜地往他身上一个飞扑,抱着他的腰,眉开眼笑地蹭来蹭去:“师父师父,我爹还活着!他还活着!你听到了么,他还活着!”
叶清桓心头重重一跳,不自在地扭开脸,并没有浇冷水说那不过是个未加确认的推测,只是一手抵着她的脑门,把她推开足有三尺远,皱眉道:“又不是我爹,你和我说个什么劲!”
姜云舒这会简直快活得像是在云上飘,闻言也不恼,笑嘻嘻地扒住他的胳膊,恬不知耻地回答:“话可别说得这么早!”
她这话的言下之意太好辨认,叶清桓顿时跟被火燎了似的,飞快地抽出手来,那些想要抽身退步的苍凉心绪与不受控制涌上头的热血混在了一起,让他的喉咙卡住,好半天才色厉内荏道:“少跟我扯淡!谁教得你没大没小死皮赖脸的!回头等我发现你修行搁下了,看我不抽得你喊娘!”
姜云舒仅仅回以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脸。
正因他那句威胁十分粗制滥造,姜云舒本以为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却不想竟失策了。
叶清桓从这一天开始,居然跟鬼上身了似的开始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严格得比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好像打算把她所有和修行无关的念头全都从脑子里压榨出去似的。
于是,自打从太虚门告辞之后,姜云舒赶路的时候需要一边御剑跟在叶舟后面吃灰,一边默记各种闻所未闻的冷僻法术,好不容易在什么地方落脚的时候,除了要勤勤恳恳地包办所有杂事,还得抽空练个把时辰剑法,就连晚上打坐歇息之前,都要全神贯注地画上一沓艰深的符咒,再背上几段各大修真门派和世家的历史……相比起来,数月前她倒挂在银杏树上装蝙蝠的日子简直如同美梦,更不用提此时若是稍微出了一点岔子——
总而言之,这月余的路程走下来,她已经因为用心不专而在御剑时被打下来十几次,踹进河里三四回,甚至还被甩了好几张因为不留神画错了而产生了奇怪功效的符咒,至于口头上那些尖酸刻薄的讽刺,更是早已经戳得她耳朵都快要肿了一圈……
姜云舒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直到脚下改换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时,她才终于能昏头涨脑地从晦涩的咒诀里挤出来一点空闲,战战兢兢地询问起此行的目的地。
等了好一会,她面前飘得一派悠闲的叶舟里头终于慢悠悠地爬起来个人,睡眼惺忪地把胳膊支在船边上,先是品评了一番她这副炸毛耗子似的模样,嫌弃地嗤笑了一声,这才纡尊降贵地回答:“去海上。”
叶清桓回答得太过言简意赅,于是姜云舒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她有心再问问,但又怕不小心戳到了债主的逆鳞,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挤出半句话来。
好在近日来的唯我独尊似乎让债主大爷心情也不错,于是不打算计较这点小小的冒犯,大发慈悲地多给了她几句解释:“灵枢和素问的温养耽搁了太久,得去找人瞧瞧。再有,我记得明珠岛西南有一无名小岛,上有一处秘境入口,每隔一甲子便开放一次,那秘境之中多奇花异草,其中有一种岩心藤正好为我所需,反正闲着无事,就索性去瞧瞧能不能弄几株回来。”
“岩心藤?”姜云舒在记忆里搜寻了半天,才从一个积灰的角落里找到这个字眼,“这不是沾之即死的毒物么,你要它干嘛?”
叶清桓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谁告诉你毒物就不能用来炼药?”
他不是喜欢卖关子吊人胃口的性子,倚在船尾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招手让姜云舒靠近些,扔给她一小卷纸:“你有空就把这几种东西的特征记熟了,帮我多留心着点。”
姜云舒莫名其妙地展开那卷纸,只见上头画着五样奇形怪状的……嗯,物件,倒是纤毫毕现、精细非常,但仍然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打头的那东西,干瘪狭长,像是一条沾满了泥水又在烈日底下晒干了的麻绳,而这麻绳中间支棱出来的几根长而硬的毛刺上,挂着一串串不知道是果子还是土疙瘩的东西。就在这幅怪模怪样的图底下,标着几行字——岩心藤,生于石中,无根无叶,果实状如卵石,大小如杏子,有剧毒。
接下来的一个,叫做雷斫木。比前一个简单不少,据说任何草木皆可,只不过,需要在破土生芽三日之内被天雷击中,且又侥幸保有生机不灭,如此,生长至少半甲子之后取其果实便可入药。
其后还有铜精露,炽炼尘。集齐这四样东西之后,再开炉炼制——冰心火最好,岩心火次之,才能得到最终的丹药。
姜云舒看得脸都青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炼出来的东西能吃么,师父你莫不是骗我的吧……”
叶清桓眼刀一横,弹指掷出个揉紧了的纸团,吃一堑长一智的姜云舒赶紧手忙脚乱地躲过去,就听他哼了声:“蠢货,你就没看出点门道来?”
姜云舒早已对叶清桓嘴里时不时冒出来的刻薄字眼充耳不闻,非常务实地小心翼翼觑他一眼,确定不会再有什么能把自己打下飞剑的暗器扔过来了,才又把那卷薄薄的纸重阅了一遍:“咦?这几样东西,名字里好似都和五行之力有些关联?”
叶清桓垂下眼躺回去,露出个混杂“你总算还剩下了一点脑子”和“这种事猪都知道,你居然才看出来”两种意味的表情:“嗯,这几样东西,每种都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五行属性,又都生长于奇诡之地,按理说,都不是顺应天道的,只不过我要做的也是逆天之事,便也顾不得太多了。”
姜云舒:“逆天之事?!”
虽然对方看起来依旧神色散淡,她却仍禁不住心中一紧,连忙从飞剑上跳入叶舟,跪在叶清桓面前凝视着他:“师父,你究竟要做什么!”
叶清桓侧开脸,把姜云舒往边上推了推,不耐烦地说道:“还能做什么,补养元神呗!也不知道是哪个兔崽子,天天哭着喊着让我多活几天,我还能怎么办——两腿一蹬,让你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半瓶水自生自灭去?!”
他接下来的讥讽还没说出口就被结结实实地堵回去了。
姜云舒突然毫无预兆地扑了上来,用力之猛差点没把他从叶舟上撞下去。她紧紧地环抱着叶清桓的腰,双臂勒得太狠,简直像是要把两个人的血肉揉在一起似的。
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么多的人都一个接一个地从她的生命里离开了,而到了今日,终于有一个人愿意为了她留下来。
既然是这样,那他现在究竟是喜欢她,又或者不喜欢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本来掰着指头便可以数出来的年月一下子被拉长,她仿佛就还有一整个天荒地老的时间,可以与她那别扭刻薄却又十分温柔的师父相守,可以慢慢地等着那份原本无望的心意开花结果……
姜云舒觉得她这辈子都没如此雀跃过,恨不得立刻把这份难以言表的喜悦昭告天下。
但被她压住的叶清桓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只觉得一把老骨头都快要被这没深没浅的小祸害给勒断了。
可他还没说话,就觉出姜云舒很是享受地将脸贴在他胸口,两只狗爪子一点也不浪费机会地开始在他腰间上下其手,没皮没脸地感慨道:“我当年第一次见到你那天,就觉得这人究竟病成了什么样啊,这腰瘦的,啧,简直像是风大一点就能吹折了似的,那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
她没说出究竟没想到什么,叶清桓就忽然凉凉地接道:“风能不能把我吹折了我不知道,但你要是继续在我身上趴着,我肯定能把你那两条狗腿打折!”
姜云舒一惊,连月来的血泪教训让她在一瞬间就闻出了风雨欲来的味儿,顿时下意识地弹了起来,慌忙窜了出去,足足和叶舟拉开了十丈开外的距离,才惊魂未定地把飞剑稳下来,小心翼翼地嘴贱道:“师父,你别害羞啊!”
……
待到姜云舒使尽全身解数,终于保住了自己的两条狗腿没被打折,两人已经到了南方海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