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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分不清是今生还是前世的回忆,纷至沓来地涌入叶清桓昏沉的脑海中。
先是一个秀丽的少女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却又异常坚定地微笑着说:“师父,我心慕于你。”
随后场景一变,他仿佛再度置身于姜家惊蛰馆的密室之中,眼看着费尽心力诉于笔端的字迹被自己咳出的鲜血一点点掩盖住……
再往后,是那个本该喧嚣的除夕夜里,一起长大的钟浣褪去了娇柔温顺的笑脸,眸中露出了令人心寒的阴郁。
刚刚从人身上割下的血肉被一片片抛到他眼前,养尊处优、一辈子连指头都没划破几次的小女孩拖着血肉模糊的半边身子尖声哭喊道:“哥,他们是坏人,别说!一个字都别告诉他们!”
昔日面容绝美的女子顶着满脸血污,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你虽随我叶家姓氏,却不许辜负你父族传下的神农血脉!”
还有一颗颗熟悉的头颅喷溅着鲜血滚落在他脚下。
襁褓之中幼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姬先生苍凉的大笑回荡在夜空之下……
而这一切纷乱的画面最终都归结与一只被覆盖在寒冷冰层之下的眼睛,充满恐惧、痛苦、不甘与怨恨的眼睛……
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所坚持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他忽然就分不清楚了。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从四肢百骸袭来,僵冷深入骨髓,而胸口却好似只剩下了一个透着寒风的空洞,叶清桓昏昏沉沉地意识到,自己这一回大概是真的要死了——或者说,是解脱了。
他就莫名其妙地放松了下来,任疲惫占据全部心神,毫无抗拒地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来临。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人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勒得他几乎又要吐出血来。随后,那人又一下子放轻了力气,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了起来,还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钟浣还是不死心么……”他迟缓地想着,欲要抗拒,可全身却提不起一点力气。
可接下来,他却听见耳边响起“哎呀”一声。
“师父你怎么咬人啊!”
这声音如此熟悉,简直像一个令人不愿醒来的美梦。
叶清桓紧闭的眼皮微微颤了颤,终于掀开一条缝隙来。
眼前是个形貌秀丽的女孩子,双眉微蹙,一双略显狭长的杏眼里面满是关切与焦急,或许还有少许的疑惑,却唯独不曾有过怨恨的痕迹。
叶清桓怔怔地与那双清澈的眼睛对视许久,才若有所悟地意识到了什么,但却毫无劫后余生的喜悦,心口那个不可见的空洞仿佛已然带走了他最后一点本不该有的妄想。
或许其实不过是咫尺片刻之隔,可他却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怕是再也找不到归途。
姜云舒见他神色木然,表情愈发惶急起来,温煦的真元不停地注入他的经脉,直到他终于吃力地动了动,示意她停下。姜云舒这才松了口气,将手覆在他的脸上,试图拭去从嘴角涌出的血迹,却终是擦不干净,便放弃了似的往下滑去,指尖轻轻碰了碰他颈上的淤痕,皱眉叹道:“师父啊,我平时看你也挺明白的呀,怎么这么容易就入了障,要是我再晚来一点,你还不得把自己折腾死!你说你丢不丢人……”
叶清桓合上眼,头向一侧偏开,那点浅淡的暖意便被倏然剥离,之前虚假的场景连同并非真实存在的阴寒之气早已消失,可他还是觉得冷,这种异常的冷像是从心底泛上来的,令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姜云舒微微怔了下,却又立刻像没读懂对方的拒绝似的,再次把手贴了上去,絮絮叨叨地说道:“别躲了,你现在这样还能躲到哪去?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有?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去年就是这样,我当时再怎么误会你,也不至于就不帮你布阵找钉子了,你非得自己动手……这也就算了,就算犯了旧疾,一开始也没多大的事,及时呈报长老们的话能少遭多少罪!你偏不,非得自己硬扛,一拖就拖了好几个月,直到最后,明明心火真元都在,可要不是我差点被那鬼钉子的寒气伤着,你还悄没声儿地憋着呢!哎,我说你是不是自己不想活了呀!”
她本来只是担心着急,可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想真是这么回事,便忍不住生起气来,简直想把叶清桓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那些不知所谓的念头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可她这边抱怨了一大串,一错眼却瞧见叶清桓已经又昏迷过去,便只好郁结地叹了口气,想了想,将止血和固本安神的丹药又喂给他两粒,待到他嘴角不停溢出的血渐渐止住,心里那些惶然无措的感觉才终于消退下去了一点。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令人诧异的是,夜色竟然缓缓地穿透了雪瘴,好似把那一片混沌的白色染透了似的。渐渐的,抬头已能看到悬在旷野之上的整片深蓝色天幕,还有上面嵌着的闪烁星子。
平常的雾气怕日光,这古怪的雪雾却怕夜晚,也是一件奇事。
姜云舒放开叶清桓,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平躺下来,伸手褪下了套在自己腕上的那只青玉储物手环。
白日里她东西翻到一半便遇见了变故,没来得及把手环还回去,其上禁制也未重启,没想到这会刚好能派上用场。
她手掌一翻,一枚两三寸长的翡翠叶子便出现在掌心,正是缩小了的叶舟。修士的飞行法器通常都不会有认主的元神烙印,就是为了一旦遇到这般的危急关头能够多一分生机。
姜云舒半扶半抱地把叶清桓弄上叶舟,自动指引方位的白玉罗盘她不会用,只好通过星相判断方位,一路向西南行进。
那是太虚门的方向,本就是他们师徒二人的目的地,况且路程已走了大半,眼下距此处不过半天左右的行程,眼下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姜云舒每隔一会便按星相矫正一次飞行方向,除此之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把目光黏在叶清桓身上,见他气息奄奄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起他前世尸身在自己手下散为微尘的情景,便愈发提心吊胆起来,生怕他一口气撑不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寂寂旷野之上再魂飞魄散一次。
好在叶清桓命硬得很,虽说中途状况时好时坏,但好歹算是喘着气到了太虚门。
姜云舒将叶舟降下,自己跳下来,在衣裳上面蹭了蹭满手的血迹,从腰间扯下一块白玉剑牌递给看守山门的初级弟子,飞快地说:“在下道号承明,乃是清玄宫门下,劳烦道友通报贵派师长,吾师含光真人意外受伤,欲借贵地休养些时日,还请……”
她话没说完,从夜幕笼罩的山门内便迎面走出一行人来,有男有女,皆是结丹以上境界的修者。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面目慈和,长髯飘逸。他后面还跟着几位女修士,皆给人仙风道骨之感。
可姜云舒的全部注意都被那中年男子身边之人吸引了。
那人一身白衣,眉目清俊,却形容冷肃,通身气质有如清冽寒泉。
姜云舒一望之下差点没掉下眼泪来,既没空思考其中隐情,也更顾不上什么礼仪风范,慌忙扑上前去拜倒:“叔祖,求您救救我师父!”
那白衣人正是姜宋。他目光微凝,先是将姜云舒上下打量一番,见她除了脸色不好、像是灵元损耗过度以外,便没有什么大碍了,这才点点头,走到叶舟边上查验叶清桓的伤势。
数息之后,他面色渐渐沉下,回身冲同来的中年男子道:“天玑师兄,含光真人外伤尚好,只是脏腑经脉似乎受损严重,颇有凶险之兆,可否请师尊破例出关?”
那中年人面露犹豫之色:“这……师尊此回乃是闭死关,他老人家设下的禁制,只怕……”
姜云舒听他们语意不祥,几乎急出一身冷汗,忍不住插言:“还请问真人、叔祖,我师父的伤莫非这般严重,竟连两位也没有法子么?”
姜宋看着她,微微一叹:“含光真人内伤颇重,脏腑之伤还在其次,主要是真元紊乱,经脉受损,若是能引导安抚他体内混乱的灵力,这伤倒也不算难治,只不过,眼下我太虚门中两位元婴修者一人在外未归,一人闭关不出,而我们师兄弟虽然修为各不相同,却都与含光真人同属结丹修士,实在无法强行……”
姜云舒愣愣地听了一阵子,忽然福至心灵,截口道:“叔祖是说,只需有一人能够引导我师父体内逆行的真元便可?”
见几人都点头称是,她心神骤然一松,露出大半天里头一个笑容来:“这有何难,并不需元婴修士帮忙,我便可以!”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露诧异神色,姜宋更是目光古怪地盯着她。
姜云舒被盯得缩了缩脖子,却也没打算解释,只跟着那道号天玑的中年修士的指示来到了太虚门一处待客的院子里。
几名筑基修士刚帮忙把叶清桓抬到床上,姜云舒就连忙坐到床边抓起他的手腕,同时往嘴里扔了一颗还灵丹:“真人,叔祖,我随时都可以开始了。”
姜宋抿了抿嘴唇,允道:“既如此,我为你护法。”又转头道:“劳烦师兄派人去丹庐取一些上品太素返魂丹来。”
天玑真人只略微思忖片刻,便点头应允,将手上一枚玉扳指交予身边弟子,示意他去取药。
姜云舒看在眼里,自知那太素返魂丹已是不外传的珍贵丹药,上品必然更加难得,心中不由暗生感激,回身深深一礼。随后便凝神入定,将体内真元集为一束,缓缓渡入叶清桓经脉之中。
姜宋手掐咒诀,凝神注视着姜云舒每一次最为细微的反应,只待一旦发觉不对,便强行将两人分开。
但异状却并未如他料想一般产生。
姜云舒那点在他看来仅仅算是微薄的真元居然真的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受到丝毫反噬,甚至连被误伤的征兆都没有,让在场众人深觉叹为观止。
天玑真人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也取银针灵药相辅。
约摸过了两三个时辰,天色渐明,叶清桓的脸色已好了许多,周身紊乱的灵力也基本平复下来。
姜云舒睁开眼睛,只觉头晕眼花,差点体力不支地一头栽到地上,幸好被姜宋扶住。
再抬头一看,另外几位修士皆以怪异目光打量着她,就连面向十分稳重的天玑真人也呆了一瞬才回过神来,将一枚瓷瓶递过来,说道:“此乃敝派秘药太素返魂丹,虽不能活死人肉白骨,却也对修真之人所受的内伤有奇效,这一瓶中有五丸丹药,每日一丸,以清水调和服下即可。”
姜云舒连忙接过药瓶,再次大礼谢过。
天玑真人这才笑道:“说来也巧,这药平日里也拿不到,刚好前些日子敝派接到含光真人传书,说是爱徒误陷大裂隙内的秘境之中,因此身受重伤,虽然暂无性命之忧,却怕日后积成宿疾,这才打算讨要几颗丹药以绝后患。”
他的目光饶有兴味地在姜云舒脸上打了个转,拈须笑道:“却不想,多亏了含光真人一片爱徒之心,如今反倒……”
姜云舒被众人三番两次地拿打趣的眼光衡量,再不明白对方言下之意,那可就真是傻子了。她眼珠转了转,便十二分端正诚恳地答道:“师尊待我有如至亲,只可惜我修为浅薄、身无长物,真是无以为报。”
她说得正经,但说话间却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握住叶清桓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抚了两下,简直让人疑心那句“无以为报”后面就要接上一句“唯有以身相许”,硬生生把自重身份的几位结丹修士没出口的话全堵了回去。
半天,天玑真人才笑道:“北辰师弟,你当初提起过的那个古怪有趣的侄孙女便是这丫头吧?”
姜宋很是无言以对,神色也不由松动了少许,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