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二回

东方句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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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时,慕汐颜换了衣裳,丫头山茶和腊梅陪着从房中出来,随着彩墨一起往正厅中去。

    静真正同炎无忧说些闲话儿,眼角余光瞟到正厅门首帘子挑开,光线一亮,彩墨等几个丫头簇拥着一人进来,不由转脸去看那人,只见那人上穿一件石榴红杭绸素面袄儿,下穿着象牙色马面裙,头上插了一对金累丝镶红宝双蝶牡丹钗,薄施粉黛,轻点樱唇,行走间袅袅娜娜,模样儿极为清丽温婉,让人一看便生起亲近欢喜之心,连她这出家人也不能免俗。

    慕汐颜走进正厅中,只见左手客位上坐着炎无忧和一位年约五旬上下,身穿一袭交领缁衣,光着头皮老尼。她身后站着两位年约十五六也是光着头皮小姑子。

    款款走过去,炎无忧站起来向她介绍身边坐着老尼道:“……娘子……这位是我幼时寄名普渡庵静真师父,今日来瞧我,顺带着想瞧瞧你。”

    天知道这一声“娘子”炎无忧费了多大劲儿,差一点儿闪着舌头,嘴中囫囵着滚了几个圈儿才得以出口啊。旁边炎无忧房中服侍丫头彩墨等人听她这一声“娘子”喊出也颇为吃惊,想来平时自家姑娘连旁人叫一声“大奶奶”也是不悦,如今却当着这么多人喊了慕姑娘作娘子,真是匪夷所思,不知自家姑娘到底是如何想。

    此话一出,本已准备向静真蹲身道福汐颜差一点腿一弯不受控制就要跪下,好容易生生止住了那弯折腿下滑姿势,向着坐客位上坐着老尼盈盈道了万福,嘴中道:“慕氏汐颜拜见静真师父。”

    静真忙站起来将慕汐颜扶起,一面嘴中啧啧称赞道:“好齐整孩子,怪不得这府中夫人那般称赞于你,一看便是个有福,委实配得上大姐儿。”

    汐颜羞涩颔首道:“师父谬赞了……”

    “彩书,去与大奶奶沏茶,就泡才将那龙虎银针。”炎无忧一旁吩咐,随即又让慕汐颜静真下手一张紫檀圈椅上坐下。

    慕汐颜抬起头来,悄悄扫一眼炎无忧,见她莹润如玉额头隐约似有层薄汗,面上微微笑着,但那笑却极为勉强。只觉心中有些奇怪,这时节了她怎会出汗呢?莫不是那烫伤手疼得?想到此又看看她手,但她那烫伤手却大袖中,并不能看到。

    有些小小担忧,汐颜静真下手坐下,那老尼却她旁边絮絮叨叨说起来:“说起来府上夫人是心善敬佛,一年颇要我们那里做几场佛事,大姐儿从小又我们庵堂里寄名,但不知大奶奶是信道还是信佛?”

    静真这么说也有她道理,想着是张天师批命寻到她这个八字人来为这知州*女结亲冲喜,竟然真进门儿后,这炎大小姐就好了,怕这位大奶奶多半会是信道。但自己说夫人信佛,大姐儿也自己庵里寄名,她必不好说信道。

    果然汐颜听她这么说便含笑回答:“自打小我祖母便虔诚信佛,我自是随她也信佛。”

    “阿弥陀佛”静真双掌合十宣了声佛号,笑道:“所以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呢,这炎知州家里从夫人起到大姐儿都深具佛缘,如今进门儿来一个仙子般女孩儿来,也是信佛,可见这话说得委实不差。”

    汐颜只能微微点头含笑道:“师父说得很是……”

    “大奶奶,你茶。”恰此时彩书将一盅龙虎银针用一个小填漆茶盘端到慕汐颜跟前,打断了静真话。慕汐颜将茶盅端过来,浅浅抿了一口,不由得抿唇一笑赞道:“这茶又香又醇,很是好喝。”

    炎无忧自从慕汐颜进来静真跟前迫于礼节叫了她一声“娘子”后,虚汗出了一额头,正云雾沌沌坐着,直到听到汐颜冷然笑赞声才回过神来,正巧看到慕汐颜喝了一口茶后,唇边漾起一个梨涡,清澈秀目向自己看来,忙极不自然回了个笑,随后端起自己那盅凉了一会儿茶喝了两口,才将有些乱纷纷心思放下。

    此时那静真也端起茶盅应景喝了口茶,将茶盅放了又对慕汐颜说:“这月三十是药师佛诞辰,才将我外头对夫人说了,夫人说那一日要带府中女眷去庵里做一场佛事,祈求佛菩萨保佑消灾祛病延寿。那一日你和大姐儿定要去……”

    慕汐颜正想答“这是自然”,互听得那静真师太身后有人低声问:“大奶奶,你可是以前魏县任职慕县令小女儿慕三妮么?”

    这是谁?竟然叫出自己小名,况且这小名是自己亲娘时候喊。慕汐颜将手中茶盅放到旁边紫檀茶几上,吃惊得转过脸去看那个说话声音。

    入眼是站静真身后一位瓜子脸,看起来颇为苍白瘦削光头皮小姑子。

    汐颜愕然问道:“动问一声,小师父是?”

    不等那小姑子说话,坐一旁静真便接话道:“她是我庵中弟子素清。”

    见素清看着慕汐颜脸上有些激动之色,静真便问:“素清,难不成你认识大奶奶么?”

    素清双手合十向着慕汐颜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方压着激动道:“大奶奶可记得以前魏县衙门外叫里仁巷口有一家‘夏记干果铺’,我是那家铺子掌柜女孩儿夏荷香,小时候你娘带着你常到我们那里买干果,我们小时候常一起玩儿……”

    慕汐颜一边儿听她说一边儿回想,将那些差不多十年前记忆一点点拾了起来。十年前,那时慕汐颜亲娘还,爹爹魏县做县令,县衙外正对着里仁巷,巷口有一家不大干果铺子,那干果铺外挑着一个布帘子,上面写着夏记干果铺,自己亲娘每次带她去那里买干果时,总要指着那个布帘子教她认上面几个字,所以她印象极深。

    而每次亲娘带着她去夏记干果铺时,总要和里面一位妇人说些家长里短话,据亲娘说那妇人和她是一个地方同乡,所以很谈得来。而每次亲娘和那妇人说话时,那干果铺内两兄妹就会陪她一起玩,她记得那小女孩儿大约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常听那哥哥和妇人叫她“荷香,荷香”。

    再仔细看眼前这位叫素清小姑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旧是瓜子脸,眉眼间大段未变,只是小时候身子虽瘦小但精神头不错,如今却是瘦削而苍白。

    “你真是荷香?夏记干果铺掌柜女孩儿?”慕汐颜看着素清惊喜问道,也难怪她既惊且喜,近十年了,谁曾想会这里遇到幼时玩伴兼朋友。

    素清笃定点点头笑,“正是,才将你走进来时,我看见你便疑心你是慕三妮。可又不敢认,直到你我师傅旁边坐下,听你说了几句话,又仔细打量了,我才有七八成把握,便开口问了,谁想果然是你……”

    一旁仔细听着两人说话静真听了这一番话真是大喜过望,心道,这一下这炎大奶奶可是交结定了,凭着自己徒儿和这位大奶奶关系,何愁将来不让知州府女眷多来做几场佛事,多施舍些香油钱。

    炎无忧和彩墨等人也饶有兴致听着慕汐颜和那小姑子素清说话,众人心中俱都惊奇慕汐颜竟然这里遇见了儿时玩伴,这实是有些让人意外。

    “大姐儿,既是小徒和大奶奶是故交,不若叫她们一边儿去坐着叙叙旧,比这里拘着好。”静真向炎无忧建议道。

    炎无忧看慕汐颜一眼,见她坐紫檀圈椅上,侧转身声音压得低低正和那小姑子素清笑着说话,便轻咳了一声道:“那个,娘子,既是你和素清小师父有旧,不如你们索性下去好好说话儿。”

    汐颜早有此意,毕竟觉得当着这许多人说些琐碎幼时旧事也不太好,忙站起身来蹲身一礼看着炎无忧笑道:“姑娘,那我这便和素清下去说话了。”

    这话说出后,却见坐着炎无忧本来勉强笑着脸却一下淡了笑意,那熟悉冷清之色重又浮现出来,这是?汐颜一下有些发懵,不知自己到底错了话还是做错了什么让那人一下就不高兴了。

    心中思忖了一番,慕汐颜隐隐觉得是不是刚才自己叫她“姑娘”她不高兴了呢?是了,才将她叫自己“娘子”差一点让自己惊得跌倒,平时她是绝不会这么叫自己,今日来了外头静真师父,她便换了称呼,与自己显出亲热来。刚才自己却是照平时一样叫她“姑娘”显得生分了,倒像是她赶着讨好自己一般。可是自己又如何叫得出她“夫君”呢?

    哎,有点被这善变人绕晕了,汐颜摇了摇头,对着炎无忧讪讪一笑又说道:“那我这便去了。”

    又转过脸来看向静真道:“师父,我和素清先下去说话了,得空再来好生陪师父。”

    静真忙笑着应道:“大奶奶自去,这里我和大姐儿还说些话。”一面又站起来把素清拉到自己身前嘱咐道:“你去陪大奶奶好生说话,师父这里等你,一会子还要去王姨娘那里坐一坐,你也别说些长篇儿,往后还有日子来叨扰……”

    素清忙应了,又向炎无忧单手执礼拜了,方才随着慕汐颜和丫头山茶腊梅一起出了正厅,往慕汐颜那边耳房中去。这边只剩下老尼静真和炎无忧说着九月三十日药师佛佛事。

    慕汐颜带着素清进了自己那边耳房中,让丫头山茶去端了些茶点来,自己陪着她一张铺着烟灰紫色团花软垫罗汉床上对面坐了,殷勤叫她吃茶,一面嘴中问她:“荷香,想起咱们两个小时候魏县你家那夏记干果铺前踢毽子玩好似还昨日,这一晃都十年过去了,我今年及笄,你比我大些,今年怕也有十六了罢?”

    素清点点头道:“今年四月间满,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年纪。听你叫我俗名荷香,真觉得是两世为人了……”

    汐颜见她颇有唏嘘之色,其实很想问她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出家来做姑子了,这么着倒不好问了,便端起茶盏浅抿了口茶,又让素清吃茶。

    素清吃了几口茶倒说:“数日前,听我师父回来说起炎知州*女娶进来一位张天师批命女子冲喜,真不知是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汐颜听她倒先问起自己事,便叹了一口气,把这事前前后后都与她说了,说到自己亲娘八|九年前便因病亡故了,倒惹得素清也止不住叹气道:“谁曾想你娘和我娘一样都是八|九年前病故了,你爹带着你们一家人到浚县赴任时们两人亲娘都还好好呢。”

    “荷香,你为何来洛州做了姑子?”慕汐颜顺着她话头问。

    素清默了一默便说:“你们一家搬走第二年,我爹受朋友引诱,喜欢上了一位卖唱女子,也不管铺中买卖,一味糟蹋银子和那女子欢好。我娘知道后自然生气,和我爹大吵一场后病倒了,那时我哥哥和我还小,也不懂得服侍,家中我爹爹也不管我娘病,这病便耽搁了。我娘是冬月间病倒,到来年开了春便扔下我们撒手人寰了。”

    “我娘走了后不上一月,我爹便把那女子接进了门儿,让她做了我和哥哥继母。自这继母进门儿后,我和哥哥日子便一日一日难过起来。挨打挨饿是常有。再过一年,这女人生了双生子后,是拿捏住了我爹爹,又说家中人口多,日子过得艰难,我和哥哥都须得出门儿自己去讨生活。她有一房远亲,家中颇过得,说叫我和哥哥去那里帮着做活讨生活。”

    汐颜听到这里便问:“那时你和你哥哥也不到十岁,你爹爹竟能同意?”

    素清黯然接话道:“人都说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我爹爹自然信她。那女人便假装教人装扮成了那远亲来接人,实则是将我们卖与了牙人。这牙人将我们和十几位魏县买下男女一起拉到洛州发卖,实则是为了买个好价钱。到洛州后,恰巧我师父那一日出门遇到了,看我生得单弱,发了善心,买了我下来回普渡庵做了一个她跟前贴身服侍小弟子。”

    “那你哥哥呢?”汐颜继续问。

    素清摇摇头,“我被师父买走时,我哥哥还那牙人手中。我们两兄妹自然舍不得分离,但也不敢去拉扯对方,因那牙人早立了规矩,若是有买主来买人,谁要是哭闹坏了买卖,回去后便要往死里打。我们亲眼见过有哭闹坏了买卖人,晚间回去被打得满身是血死活不知。所以我和哥哥只能望着彼此流泪不止,又不敢出声。我被师父带走时,频频回头去看他,还记得他睁着两眼,泪流满面,死死盯着我看样子……”

    汐颜听到此已然红了眼圈,心中酸涩不已,知道这亲人生离之痛丝毫不亚于死别。这么说起来,两兄妹必然分开音讯全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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